2000毁灭的梦 陈述 后来,我醒了。 我从自己精心营造的梦里醒了。 早晨潮湿的阳光正从花色玻璃上穿过,躺在房间的一角,像一只懒洋洋的猫。 我看不见窗外飘零的落叶,却能听得到它们落地时的声音。是的,那种类似天籁的 声响,敲在我的心上,使我清晰地感到秋天枯黄的腐败。 我掀开沉滞呆重的被头,裸着上身坐在床上。一种逼人的冷令我明白自己将要 面对现实。穿上外衣,下床,提上鞋,走进带有铵水气息的卫生间。拧开银色的水 龙头,水龙头剧烈地抖动一阵,射出一小股水后,便偃旗息鼓了。我咒骂仇敌似的 咬牙切齿了一会儿。--拿起了剃须刀。 现实是那么不容置疑的残酷。就像这把剃须刀,瞬间便可把你从这个世界上像 胡须一样剃掉。而且无声无息。 我放下了剃须刀。长去吧!随你长去吧!我心想。 那天早晨我相信只是一个开始。阿木提醒了我。他是个实习医生,和我合租这 套房子。 他说你刚醒来便在作梦。我笑了,说你不但是一个医生,还是个思想深刻的哲 学家吧。他摇摇头,正色道,我是个医生。 秋天跑进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就开始不断地作梦。以前我总以为人们作梦简直 是种享受,现实的无奈使任何有志的人沉迷其中,虽不是不可自拔,却也自得其乐。 但值得一提的是,那天早晨在卫生间的我不经意地抬头,看见镜子里青面獠牙 的怪物后我彻底醒了。 我惊魂未定,呆在原地半分钟之久。阿木推门进来了。 你看,--我用手指着卫生间镶了金属框边的镜子对阿木喊。 什么呀?他平静的问。 我恍然惊醒,望着镜子里两个平凡的人物:一个实习医生,一个食品推销员。 那时候你还没有醒。当我对他讲了一切后,他说。你是在梦游。 我无语。望着百叶窗外的天空。天空蓝得像一幅画。 你该去看医生了。他说,心理医生。 城市的气息并没有因为天气稍冷而变化。人们依然忙碌着。穿短裙的少女依然 招摇过市,但已经看不见短裙下艳丽的肉了,她们明智地在她们的腿上套了足以抗 寒的长筒丝袜,乍看上去,好像蚂蚱的后腿一样,弹性十足,因而显得更为丰腴。 我没有去找什么医生。 狗屁心理医生。我心里骂。 我像所有人一样地忙着。无暇顾及女士们丰腴如蚂蚱后腿的美腿以及什么心理 医生。在这个世界上,工作着才有意义,有无目的横竖忙着。 所以那天我特别忙。跑了一家又一家,虽然没有饿到肚子却也没有赚到钱。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星星和月亮隐在云层里,霓虹灯下的“鸡” 们向人们招手,嗲声嗲气的骂娘。 我走进那条自己走了无数次的巷道时,蓦然有种特别的感觉:我的心跳加快, 砰砰砰,仿佛砸烂了一块砖头或者是一块铁;接着是血压升高:我的手在抖,我手 上的血管在肿胀;我抑制不住的身躯狂奔起来。 然而那条小巷变长了似的,我跑了很久也没有跑出去。 昏暗斑驳的墙壁上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我倏地站住。我竟疑心自己是不是被 鬼跟上了。我不信鬼。我却很怕,怕的要命。我觉得它就在我的身边,就在我身后, 是的:青面獠牙,就像早晨在镜子里到的一样。 我闭上眼。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什么动静。死一般的静。 缓缓地睁开眼,下意识的抬头,月亮像脱衣舞娘甩掉最后一抹丝巾一样露出了 全壁。整个巷子里便弥漫着月光迷人的清辉。 我回头,望见那杆熟悉的路标。两个月前刷上的血红的油漆已经脱落,露出阴 冷的金属体质。 一切回复了平静。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仿佛雨后的天气,清新如初。 我灰暗的影子投在巷壁上,与它溶为了一体。 你知道爱情吗? 我推开房门的时候,坐在床上的阿木问。 爱情?喂,你吃错药了吧?我从没有想过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他呆呆地坐着,像个木偶似的。 喂,你怎么啦?我摇着坐在床上楞楞的阿木。 我,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不,我爱她!我真的,我真的爱她。 啊?我还以为你是个绝情的人呢,我以为你们医生都那么绝情的;你们拿手术 刀的手从来没有抖过颤过。想不到你还有爱情…… 不,不,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呜……他搓着手,站起来, 又坐下,把头埋在双腿间。他的肩膀抖颤着。我倒杯茶,坐在他身旁,意识到问题 的严重性了。谁?我问你她是谁。 他不再说话。木偶当真不会说话。 她是谁?我问。 他抬起头,我见他满脸的泪水。 她是我的一名病人。他说。 什么?你的病人!这不他妈的近水楼台吗?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的病他滞涩的目光中渗出痛苦的汁液。 她得了绝症? 她得了白血病,晚期,只能活两天了。他擦干泪水,说着,反而平静起来。 真的?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我以前从未说过梦话。也许说过,但我已不记得了。 小时候我就发现了我的自卑。我的自卑是与生俱来的。 我害怕月光;害怕阳光;甚至害怕别人投来的目光;并且对于色彩有着特有的 恐惧。 有时我想我大概是一枚很容易就被践踏的秋叶,或者是一种能够风华的石头, 日渐一日地在时光的长河里默默地消溶;像蜕化的蝉壳,有一天被风从树干上吹落, 被雨无情的蹂躏,被岁月践踏于脚底,然后粉身碎骨化为穿梭于树林间无奈的叹息。 夜晚在继续的暗下去。梦,也在继续地苟延着生命。 我莫明其妙的看见山的那边(虽然不知道那座山在哪,但我肯定它就在我的心 中。)、河的对岸(虽然不知道那条河在哪,但我肯定它就在我的脚下),有个人 (一个女人)在暗泣:哭她被山崩压死的男人;哭她被湍急的河水吞没的丈夫。 她的头发在斑驳的月光下,灰白如麻;脸是同样的灰白,身上布满了凛然的血 痕。她干瘪的嘴唇一张一翕,述说着一个凄恻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有爱情在我 的凌乱的记忆里呵船是被风浪掀翻的,和船上所有的人一样,我的体质轻盈了,漂 浮在河的上游,与水草为伍,同鱼虾为伴;风,把我生满了苔藓的头发拂乱;沙土 注满了我的骨骼,在浪的顶端,在无止的浮云里再没有我的身影。 你在说梦话啊。他摇醒我。 是吧。我说。揉了揉眼。 阿木坐在床边,木然地望我。 月光毫生气地透过纱窗水银似的泻进来,铺在地上床上他的身上。 阿木长长的头发抖动着,死鱼般的眼睛泛出紫青的光来,在月光里,像一把剑, 斩断了我的恶梦。 我蓦地醒了。风从窗外钻进来,夹着细细的寒意。 我疑心天要亮了。 我等待着真正的梦醒。 你是有病。心理的病。你看了心理医生没有? 我盯着他那蛇一般的目光:你一夜没睡? 一切显得不那么真实;造作而虚假、浮浅而深刻的记忆在时间无意识的磨砺中 已变得面目全非,尖硬有形的部分在无休止的磨合中逐日颓圮和柔韧。我不知道自 己在说着什么,回忆像一本从未启封的书,当我蓦然打开时,陈旧不堪发黄的书页 伴随着一股呛人的霉味扑面而来,令人不忍卒闻。 早晨的清新并未使我日复一日颓唐的心绪有所改观,相反,那种清新只能给我 带来更加迷茫的东西;一缕缕薄雾撕扯着我行将就木的回忆,断断续续无可联贯的 某些记忆不分地域不分时间地在我脑中反复跳跃。青草和泥土的混合气味在雾霭中 翻滚酝酿,小鸟的啁啾声撕破了的寂静在我心头荡漾;这时能清晰的感受到一些事 情的骚扰,一丁点的响动便可令我惊起,那种感觉在我来说,仿佛根深蒂固,不可 抹煞。 我的心情乱了,毛毛草草地像躺在禾场里被突如其来的雨水冲得乱七八糟的稻 草一样。我竭力让自己稳定下来。因为情绪的不集中而使我无法与时间相抗衡。但 也只有在清晨,我才发觉自己多么地渴望阳光,那种狂热就如同绞菟丝对于枯树的 缠绕;只有在阳光下,我才真正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只有这个时候,所有的一切 便如过往云烟,突现出来的只有我,自卑与颓废荡涤殆尽;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 恍然明白时间的匆匆与生命的珍贵。 我寥寥地走着,思想的凌乱不得不使我疾步而行。我发现远处草坪上一个花甲 的老人,张着的双手很长时间才放下来,看上去像只苍鹰在捕击食物时的动作,显 得无比威猛;但我很清楚,他离死亡只有咫尺之遥了。 坐! 那个自称心理医生的干瘦老者,戴着墨镜,摇着纸扇,两撇胡子下几乎失去血 色的嘴唇不容置疑地吐出这个字。 推开那扇咖啡色玻璃门,我走进屋子。屋里很暗。鲜丽的阳光都被堵在了门外。 坐吧。他指着和他只隔了一张桌子的椅子说。 我坐下。桌上放了一盏台灯。我坐下后,他就把它打开,幽幽地散着暗淡的光 华。 啪地一下,老者合上纸扇,一只手翻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你是第十个!他抬 头瞅着我,墨镜反射的光逡巡在我脸上。 什么?我问。 来看病的人呐。他合上他的笔记本,放下纸扇,低头在抽屉里扒寻着。 我常做恶梦。而且说梦话,声音大的吓人。我做梦?他直起身子,手里已多了 一个紫色的小瓶。 是的,常常做梦。而且说梦话我接过他替过来的紫色小瓶。看见他半握的手嶙 峋无比。 这是什么? 药! 什么药? 安乐药! 我盯着手里的小瓶,试图搜寻有关它的某些信息。 他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装起来!他说。 我只好把它装进我的上衣口袋。 你知道吗?世界将要毁灭!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楞住了。不知他在说什么。 你感到痛苦是吗?世界将不复存在。它就要毁灭,是的,毁灭! 毁灭!你觉得无法忍受是吗?世界,这个世界它就要陨落;像流星一样从你梦 里消失。 你在胡说什么?我向后退去。 不要怕。吃了它,吃了它,你就能解脱!你他抓着我的手说。 我挣脱他的手,夺门而去。 你这疯子。 推开吱嘎的玻璃门跑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他长长的叹息,像一把锥子似的盯着 我的后背。 街上的景色真美。秋天的景色真美。一时竟让我分不清是街上的景色美丽还是 秋天的景色更美。或者说是街上的美丽景色使得秋天的景色更美,还是秋天的美丽 景色使得街上的景色更前美。 看着这美妙景致,我无心遐思。在这个清亮的秋天,一个孤独的人儿流连于城 市的每条街道上。 直到秋阳斜落,乌云卷集的时候,我才回家。 走到那条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小巷时,我看见原本斑驳的路标被人重新刷过, 那色彩,那眩目的红,仿佛还在滴血,醒目而且残酷。 我楞怔片刻,正要迈步,昏沌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映亮了同样昏暗的四 壁。借着亮光我看见一个身影从我身旁迅速地穿过。阿木!我叫着,回头去,前方 一片迷朦。 我搬了几次家。 因为在那里我常常夜里看见他,挽着个女孩子的手,她的脸因苍白而显得恐怖 不堪。我是起来解手的,推开卫生间的门的时候我听见他笑。然后我去倒茶,悠然 的坐下,问他在哪。 阿木没说话。那个女孩没说话。吃吃的笑,笑声划破玻璃飞走了。 此后我经常会见他。当我推开卫生间的门时,他们会吃吃的笑。 我于是开始我的搬家生涯。 丢掉了很多东西。一本诗集。一只茶杯。一把老的掉牙的藤椅。 搬家丢了很多东西。我终于在这之中找到了乐趣。因此我的东西都丢完了。后 来剩下我自己,一张薄薄的皮。 我完了。那时我想。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