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人生难测,大家都这麽说。 新学期刚刚开始,辉子不象从前那样总找我玩了。也难怪,我象个小书虫子似 的每天看书做作业,才能保持住第十名的辉煌,可辉子每天到处乱跑也能保持前三 名的平庸。 『小洋,听说今儿晚儿上杜海他们要打个宣武的孩子,而且听说海里的小白兔 也来帮忙!』一天,辉子哥神神秘秘地对我说。 我十几岁的那个年代,一定是四人帮的流毒还没肃清的缘故,半大孩子中挺讲 究谁认识的坏人多,尤其是那些有名的小流氓,能说出他们名字的人也可以让朋友 刮目相看。辉子说的杜海是我们班的坏孩子,那个小白兔就是名人之一。 『我知道!杜海跟我说了,他还问我去不去呢?』其实我和杜海关系并不近, 这样说只不过想显示我很酷。『你去不去?』辉子哥问。『当然去!你呢?』『他 们也没叫我。』『没问题,我去跟杜海说!』我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嘿,你作 业做完了吗?明儿物理还有考试呢』我又问。『早做完了,你呢?』『差不多了, 最後一道题做不出来。』我心虚地说。『那有什麽难的?!闭着眼睛都会做。说好 了我今儿晚上来找你啊!』他说着离开了我家,临走还没忘记把物理作业留给我。 不知是不是天意,那天晚上我没能和辉子一同去帮人打架。我们按照杜海的吩 咐,在学校门口等他。天已经黑下来,记得月光很亮,漫天繁星。杜海果然来了, 带了三个比我们大的男孩,并发给我和辉子一人一把弹簧锁。可正当我们准备出发 时,我碰到了我哥,他让我赶紧回家,因为我爸发现了我书包里那张八十四分的卷 子,上面还有老师『成绩下降,上课要专心』的评语。我快速地权衡一下利弊,为 躲过一次皮肉之苦,还是决定回家应付我爸。 那是一场打的相当残忍的架,起因是为了一个婆子,宣武的那孩子抢了别人的 媳妇,他被打得满地是血,当场死亡。这些都是辉子告诉我的。辉子是疯跑回来的, 手里还拿着那把弹簧锁,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他有些害怕。我问他有没 有打那小子,他说就比划了两下,根本轮不到他打。我相信辉子的话,他不爱吹牛 也不爱撒谎。 然而就在事发後的第六天,辉子就被警察铐走了。这事惊动了我们院儿、前院 儿、後院儿,大家都说真没想到李家那个挺争气的小子原来是个小流氓。一夜之间 辉子他爸再也没了从前的笑容,象是被霜打了似的没有精神。我爸嘴上说为辉子惋 惜,可说话时眉宇间透着得意。 那年暑假我是一个人过的,没有辉子哥,也没有任何朋友。我弄来一本课外习 题,整天呆在家里不声不响地做题。我爸叠叠不休地表扬我现在是越来越出息了, 我妈唠唠叨叨地称赞我本来就很出息,只有我哥愤愤不平的骂道:谁知道这小子想 什麽呢!看来最了解我的是我哥。我的确在想着什麽,我在想如果我那天晚上和辉 子哥去了公园会有什麽样的结果,在想为什么辉子没打人可还被判刑,在想等辉子 放回来我们是不是还能在一个班上课……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不是我害了辉 子哥?!!那时候不兴心理医生之类的东西,如果是现在,我爸妈或许应该考虑带 我去看看医生。 又开学了,我也渐渐适应了没有辉子的生活。我仍没有朋友,每天独来独往。 那时我学习的欲望旺盛到了极点,简直不可遏制,将其视为人生最高享受。我第一 次发觉念书是如此有趣的事情,难怪高尔基从小热爱学习。以前我上课、看书从不 专心,如今只会偶尔走神儿,在想:等辉子出来,这道题我可以教他。我的目标是 考入本校高中的重点班,就在我准备中考的时候,我爸告诉我辉子放回来了。 『小洋』我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现在可不能象以前一样和辉子混在一起 了,懂吗?』他想了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终于想出了这句智理名言。 我听着一边使劲儿点头,以使我爸对我放松警惕,一边在心中为能见到辉子而 狂喜。晚饭後,爸妈一起去邻居家串门,我赶忙来到辉子的屋子前,轻轻敲门。 辉子开的门,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这是辉子吗? 『小洋?!』辉子看起来精神很好,对我的来访也特别高兴。 『辉……李长辉!』我结结巴巴地说 『怎麽着,一年不见就不认人了?』他说话的口气听着和从前不太一样。 『你变得好多,我都认不出你了!』 『你丫也长高了!进来!』他说着将我让进屋内。 『你好像胖了』我看着他说 『操!呆在那种地方还能胖?!』 『我是说你比以前壮了。』 『你也比以前壮了,不象过去,跟个豆牙儿菜似的。』 『你丫才跟个豆牙儿菜似的』我说着笑了,辉子也笑了。 辉子一点也没变,我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 『你还回咱们学校吗?』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不知道,八成儿只能去工读学校』他随意地说 『为什么?!』 『不知道!』他表现出很不耐烦:『嘿,赶明儿我领你去前门天香阁撮一顿, 那儿的经理是我的哥们,我们是生死之交!』他得意的玄耀。 『那你今年不考高中了?』我固执地坚持我的话题 『考个屁!』 『我帮你复习,真的,现在还有三个月,咱们一块儿复习,好吗?』我想那时 我的智力和一个五岁孩子没两样。 『嘿嘿』他笑的样子很古怪。 『笑什麽?』 『我发觉你丫特逗。』他象看个怪物似的看我。 那天晚上我很早离开了辉子的房间,在我爸妈回来前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象平时一样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可我觉得心情沉重,烦乱地盯着眼前的书本, 看不进一个字。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期望全都付之东流,我为什么要 学习?为什么这么用功的看书、做题?因为我有一个使命!现在使命没有了,我一 点儿也不热爱学习了。然而三个月後,我还是如愿以偿地考入本校高中的重点班。 一个炎热的中午,透过窗户我看到辉子走进院门,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女孩,顿 时安静的小院儿变得嘈杂。女孩叽叽喳喳说着什麽,不一会儿,传来辉子妈沙哑地 叫声:『少给我往家领!你个臭流氓!』。女孩没再说话,然後二人走进辉子的房 间,关上门,院子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哼!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世故地作着判断: 李长辉彻底地堕落了,变成了流氓。 屋子里真热,看太阳已经渐西,我决定到院里透透气。我仰望天空,夏日的斜 阳很美,菊红色余辉与蓝天、白云交错,如一副绚丽的图画。这时辉子的房门打开 了,『流氓们』从里面走出来。我赶忙走到水龙头旁,假装洗手,肩膀却被辉子重 重地拍了一下: 『嘿,小洋,见过吗?这是我磁细!』他指着身边的女孩得意地说。 『啊?』我听不懂。 『我媳妇儿!』他说着还用力搂搂那个看着比他大不少的姑娘。 『哦』。我轻声说着,脖子努力往上梗,眼皮拼命往下拉,生怕没有表现出我 的清高与不屑。我为辉子害臊,这麽一个流里流气的女人还好意思给我介绍!我将 来的老婆一定是个出身名门、美若天仙、学高八斗、才华横溢的大家闺秀。 辉子定是感觉到我的轻蔑,他没再说什麽,从那天起,他几乎再没和我说过一 句话,直到他第二次被劳动教养。 一天放学回家,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辉子妈在哭诉: 『你说好好的孩子怎麽成这样了?咱孩子就这麽倒霉,跟着几个坏人看了一次 打架,就给判了!就算是人命关天,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啊?!』 『那劳教所是什麽好地方!就算第一次为打架进去,可出来後就学会耍流氓了, 弄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没少交他坏,这要是再出来还不一定又学会什麽坏呢!』辉 子妈说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那这次又为什麽呀?』我妈也陪着痛哭流涕。 『什麽也不为,这不赶上严打嘛,说咱孩子是流氓团伙的,就给判了一年半。 这叫什麽理儿呀?你说咱孩子是上房揭瓦了,还是给谁下毒了?啊?』 『唉!辉子这孩子真是挺人意的,那天他在大街上看我提着一大堆东西,二话 没说全帮我拿回来了。你没找管片儿的小刘儿说说?』我妈又问。 『我们还给他送了两瓶酒呢,没用!』 我站在院儿门外没有进去,听着辉子妈的话,眼睛不禁有些发酸,想哭,却无 泪。李长辉!这可是你自找的!我心里恨恨地说,当初你要是听我的,别和那些流 氓混在一起,也不至于有今天,你活该! 辉子第二次入狱没有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好像那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前院儿 的赵大爷曾说过:这小孩一旦进过局子,就肯定要进第二次,三进宫、四进宫也屡 见不鲜。 高中的生活简直是乏味透顶。我不知道坐监狱是什麽滋味,我想应该比在重点 学校的重点班上高中舒服。我每天不停地做题、做题、再做题。我现在已经是一个 标准的好学生:不骂人,不打架,努力学习,没谈恋爱。一切这些我应该感谢辉子 吧?老师每天不停地对我们谆谆教诲:北大去年的录取分数线如何,清华今年的招 生标准如何,还有北邮、人大……然後她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次考试的排名是全班 第几,是全校第几,是全区第几,是全市第几……我估计我们老师也没什麽正经事 儿作,光这些调查取证就够她一累的。 我每天数着日子生活,离高考还有二百五十八天,离辉子出狱还有一百五十八 天,这麽巧,整差一百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住辉子出狱的时间,反正自从 那天辉子他爸说了以後,我就再也没忘过。 辉子提前出狱了,他妈说因为他在监狱里表现好。这次我是在院子里见到辉子 的。他又长高了一截儿,好像变黑了,还有点瘦,头发象被刚刚掐过的韭黄一样, 短短的,下巴、腮边带着没刮乾净的胡茬儿,脸上挂着倦色。尽管如此,可仍掩饰 不住他英俊、清秀却很男人气的外形。 『小洋!』他微笑着主动和我打招呼。 『辉子!真高兴你提前回来了!』我装作平静地说,这句话我已经在背地里练 过十五遍。 辉子微微一笑,似自嘲、又似无奈。 『……』沉默。成年人的尴尬,却是在两个少年之间。 『谢谢你了,去年我们家的蜂窝煤都是你们帮着张罗的。』他先说 『看你说的,咱们谁和谁呀!』 『等过几个月我考完,咱们找个地方玩儿去!』我说 『我哪儿有时间啊,我爸已经给我联系好了,在菜站当临时工。』 『是嘛……』 『小洋,好好考着,咱们附近这几个院儿还没出过大学生呢,争口气!』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他,他正冲我笑,露出两只可爱的虎牙。 这次见到的辉子和他第一次出狱时大不一样,似乎少了些流气,多了些稳重。 但和小时候也不一样,没有了那种天真,有的只是世故。每次见到辉子总有不同的 感受。 紧张的学习仍在继续,我必须用大部分时间先应付眼前的高考,但有和辉子重 逢的喜悦,我觉得日子也变得不再枯燥。没过几天,辉子开始养起鸽子,他说养鸽 子好玩儿又赚钱。每当周日辉子放鸽子时我会出来看,他手里摇晃着一根竹竿,竹 竿顶端绑着布条。 『让我玩一个。』我说。 辉子将竹竿递给我。 我接过来胡乱挥舞。 『不是这麽弄。』他说着双手握住我的手,有节奏地晃动。辉子微热的体温伴 着轻淡的汗香悠悠向我袭来,透过我的感官沁入体内,弥漫在我的意识里。空中成 群的鸽子发出哨般的鸣叫,在我听来有如天籁的声音。 有时别人家的鸽子会被辉子的鸽子带回来,辉子说要是带回好的就给卖了,要 是不好的就宰了吃了。那天有两只不怎麽样的鸽子落到辉子手里,他说晚上让我吃 鸽子肉。 『看着象一对儿,放了得了,咱也不缺这口肉。』我说。 辉子挺有兴致地看看我,笑了:『小洋说了,饶你们不死!』他说着两手往空 中一扬,两只鸽子扑楞楞地飞走了。我抬头仰望,天空真蓝,没有一片云彩。 每个周六我都会到辉子那儿坐坐,和他天南海北地神聊一气。其实辉子对我并 不热情,甚至有时,我只和他妹妹们聊天,因为他整晚几乎不说一句话。一天辉子 不在,他妈和他大妹来我家串门,我边假装看书,边听她们对话: 『辉子现在还常往外跑吗?』我妈问辉子妈。 『这次回来比从前好多了,一般晚上不出去,我们都跟他讲了,要是再不学好, 永远别回来。』 『其实我一直没觉得辉子哥不学好,他是不顺。』我一旁插话。 『小洋哥,你竟替他说好话。』他大妹说。我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唉!那天他给我和他爸跪了大半宿,保证今後一定学好,就不知道他能不能 照说的做。』辉子妈自顾接著说。『辉子说话向来算话!』我又很没分寸地插嘴。 『不管怎麽着,他自己想学好就行。辉子真不是个坏孩子。』我妈劝道。 『我看他早晚还得进去!』辉子大妹小声嘟囔一句。 辉子妈眼睛里象要喷火:『再说,我撕烂你的嘴!』她冲辉子妹吼道。 …… 我没有再听她们聊下去,出门来到院子里。辉子的房间亮着灯光,我知道如果 辉子出去,一定将灯关上,他从小就懂得为家里节省。我推开他的房门: 『你在家啊?什麽时候回来的?』我问。 『刚回来。』他正靠在床上抽烟,两个穿着鞋的脚举在床头的架子上: 『找我干吗?』他的语气里透出烦躁。 『没事儿,想跟你聊聊天。』我笑着说。 『没空儿!滚!』 我呆了片刻,注视他两秒钟,然後重重地摔上他的房门。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静静地坐了好久。然後起身找出我爸的一盒香烟,攥在手 里冲出院子。我很不熟练地点燃一支,猛吸,然後是第二支、第三支……吸着吸着, 我感觉到我的手被打湿了,香烟也被打湿。抬起头,夜色笼罩的城市相当干爽,没 有被淋湿的痕迹,原来是我眼睛里不断往外涌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