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会与模牯号 【山歌起】 太阳哎太阳哎嗨嗨太阳 太阳化入地热哎地热灌草浆 草入了牛肚哎化作牛力量 力运到牛角上哎是草儿变了钢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一天一天地讲,讲不完,也记不清了。 一天晚上,记得是有很圆的月亮的晚上,收工、晚餐、洗澡后的我们可以休息 了。几天没有虎患消息,大伙心情就好很多,按常规在空坪庭院前生起几堆安全火 后,就相伴坐到火堆旁,不冷也就个火伴,好围拢来听场长讲战斗故事或听牛医讲 天上地下。巩头劳累了一天,但兴致特别好,说:“今晚我们开个文娱晚会吧,小 石来我们单位报到这么久了,一直忙,没有开欢迎会,今夜我们来补开个欢迎会, 用文娱的形式,要生动活泼。” 朗瓜说:“巩头在场,我们如何敢生动活泼哇?”巩头说:“今晚放开,我绝 对不批评你们。”大家鼓掌,一致要求他带头上节目。 巩头白天喊话喊多了,喉咙有些嘶,就说:“我还是吹个号给小石和你们听听。” 朗瓜立即憋细了嗓子,扮成又尖又嗲的女声开玩笑:“莫吹莫吹呀场长大人,你那 号一吹就让人紧张,还文娱呀。”巩头说:“严肃一点——我会吹不同的。” 果然,号筒里送出的已不同于白天的呜哇之声,而是《东方红》的颂歌曲调, 只是个别音阶欠准。朗瓜说:“现在还没到东方红时候哩,换一个换一个。”巩头 横了朗瓜一眼。我说:“场长,今夜有月亮,吹《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好不?” 巩头不答,但号筒里响起了舒缓的、如晚风阵阵般的旋律,我和几个会唱的就合着 轻轻唱起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送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 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号声歌声掺和着散入夜的青空, 我想起我的母亲和父亲来了,心中有很软的触摸感;但惊醒了似的,马上随大伙赞 扬吹得好。场长自己也有些得意,说:“是吧,是有两下子吧。” 朗瓜说:“巩头,听下古峒人讲你这一手是从你舅舅那里学来的,讲你舅舅是 梅山教的法师,一吹哀牛角,山上的鸟都凄凄叫,一吹乐牛角,田里的蛤蟆都哈哈 笑,还能吹得遍地的蛇聚拢来,又排好队散开去;还听说你舅舅暗中反对政府在这 里开山修路建牛场,说坏了地方风水,是真的?”巩头有些恼,带点申辩口气说: “那是迷信!那是传说!我是国家干部,只信马列唯物主义——你,小石,”他转 向我,“我看你胸脯宽,是有气量的身胚,你学吹号怎么样?今后牛场发展了,是 要有专职号手的,先练练我这角,今后好吹铜管军号!” 我忽然记起中学时音乐老师也要我学吹号的事,这老师拍拍我胸脯的厚度,又 要我深吸一口气,对着他的掌心慢慢哈出,然后对陪在旁边的同学说:“石方能是 吹太阳号的料。”便拿出一个平时秘藏着的铜管大号——喇叭口有小圆桌那么大— —说是“太阳号”,洋名圈贝斯,铜管乐器中最大的一种,要我跟他学。听说他原 在北京的什么乐团吹这种号,吹得过火吹成了“右派”,才发配回茫山做教师来了。 我虽然佩服他,但也看出做右派没什么好,再说病愈后不久也不宜吹洋号,就没跟 他学;倒是毕业后跟父亲打铁几年确把胸脯打宽了,场长的话可以试试?我接过牛 角用力一吹,不响。巩头说:“不是用蛮力莽气,气要大,但要用得得法,来,这 样,”他示范了一下号嘴的衔法,又递给我。我刚衔入口,忽然喉胃一扯,想呕。 朗瓜说:“啊呀,巩头,你那是瘟死牛的角,教人如何不作呕哇!”巩头白他一眼 :“哪里是瘟死的?你们不是不晓得,是一头最听话的牛,老虎来时坚守位置受了 伤,慕义同志医得不及时,演变成牛伤寒病死的,怎么能乱讲!”他这话一说,气 氛全变了,麻医低下头,朗瓜吐舌子。我打量了一下牛角,侧面刻着字:“模牯”, 不知什么意思。厉哥看着字回忆似地说:“是一只模范牛牯,场长给它取名‘模牯 ’。”董大股说:“模样也乖,防虎方阵里站第一。”老固说:“嗯,还舍不得吃 它的肉,埋在老场长的坟边了。”巩头沉默了一下,不想让场面变僵,就又旋头一 笑,用笑容给部下解围。于是朗瓜的嘴又像谷风车打了油,滑溜溜地往外吹秕壳子 话:“不过巩头啊,我问你,你为什么只用模牯的角作号呢?我可以给你找一万只 同样的角呀!” 董大股插嘴:“这还不晓得?是最听话的牛儿的角,吹出来的号子最能使其它 牛儿听话了——巩头是不是?” 大伙笑,巩头这回也真笑了,还和蔼地解释:“关键是它确实够得上‘模牯’ 这个称号,做成号角有纪念它的意思。要讲道理,也是有一点的,这不和山下老郎 中讲的吃猪脚补人脚、吃鱼脑补人脑是一个理儿?慕义同志你讲一讲!”老麻医却 只笑眯眯眨眼,不讲。 教我吹“模牯号”不成,巩头转而要我为牛场写一首牧牛歌,因为场员们口头 一直没有一首专门的牧牛歌,一唱就是草原传来的牧马歌之类。我本来不会填词作 曲,可任务在身,只得硬着头皮上,完全自创不可能,又不想弄成政治歌曲,就只 好把小时听惯的茫山山歌《太阳出山歌》《想郎歌》《看牛歌》揉成一气,把草拟 的第一段唱给他听:“太阳哎太阳哎嗨嗨太阳,太阳的落山哎四山的黄。牛妹妹梳 妆进了洞房哎,等那个牛郎力格啷格啷……”。众人旁听得边笑边顿脚,朗瓜大声 喊好,董大股呶着嘴说他也想学。巩头表情还和蔼,但摇头,说不行。我便将“落 山”改为“出山”,将后两句改为“牛肩膀扛得动地球转,牛肚子装得下太平洋”, 他才微微点头,说:嗯,这还可以,还可以。 场长要对我进行入场教育了。他让其他人入舍休息,只示意老麻医、厉哥和我 随他起身,往场部后的山坡走。月色皎洁,上坡的路被照得分明,走前的脚下倒拖 出一个人影子,走后的就踩着前面的影子上。等前面的影子不动了,且让开上半截 身子,我才看到坡顶有一个馒头形状的坟,坟上有碑,碑上的大字隐约是:“牛头 之墓”。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葬了那“模牯”牛头的墓哩,稍一思忖便悟出是前任场长的 墓。前任牛场场长恰好姓牛,名开荒,本是北方南下的部队干部,解放茫山后又投 身茫山建设,是个真有理想的革命者,利用上级命他创建牧牛场之机,立志将上古 峒建成有共产主义性质的试验基地。他感召了一批志同道合者,一起进峒来修路筑 场,人心齐,泰山移,开山炮和劳动号子震撼千古荒山,使一直盘踞这里的虎豹豺 狼都畏而远遁了。而他的“牛头”称号是这么来的:一次,他在全场开会时重提 “同劳动,人人奉献;同分配,共享收获”的场训,并打比方说:“我们这个场集 体不仅要像一个家庭,更要像同一个生命,就像是一条牛,牛头直到牛尾绝对是血 脉相连完全一体的……”他这话一出,台下的场员们就喊他“牛头”,而纷纷自称 为牛腿、牛角、牛耳、牛牙、牛尾等等。牛头并不恼,因为他领导下的牛场是人人 平等、生动活泼的,他接受了“牛头”的称号,从此牛场上下更加一心,干得更红 火了,上古峒便开始有了“共产主义新桃花源”的外号,声名远播。时值大跃进后 期,山下普遍闹饥荒,不少眼睛亮亮的人便打着红旗上山进峒来了,名为参加建设, 愿做牛尾上的毛,实是来吃共产饭的,人数络绎不绝,这样便很快吃空了牛场。而 这些人见他这里已无产可共,就又溃潮一般出山,还水带流沙一般带走牛场财物, 连门锁铁钉都不放过,最气人的是随了他几十年的一支铜管军号也敢偷带走。牛头 平日是宽厚人,这一回震怒至极,骑马亲自追赶窃贼,情急之下拔出手枪,断喝 “你这自私的魔鬼!”,一枪将贼头及军号穿透。他不等国法临到的处置,长叹一 声:“难啊!”就开枪自杀了。巩头说起这位他跟随了十几年的老上级时感喟不已, 末了,哽咽着说: “我们一定要继承牛头的遗志!” 又总结说: “管理!——问题出在管理!我们一定要加强管理!” 我们默默地听着,然后随着他再合目躬身作一长鞠躬,准备离去。但忽然听到 厉哥的一声惊嚎:“嗷哇——哇!” ——一个大黑影子迅速掠过我们投在地上的人影子,前方去了。抬起头,碑顶 那边的林梢在微微动,背上刚才好像吹过一阵凉风。 老麻医轻声说:“刚才山大王从我们上空过……” 巩头恨得牙齿响:“什么大王!这里是国家的牛场,岂能容它称霸称王!它敢 再来,我一枪打穿它额上那个王字!”摘下枪,让我们走前下山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