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 厉哥是这一轮拔火草运动中唯一的积极分子,因为按“天阳变地阳,地阳生火 草,火草成火牛”的说法,他脸上的伤疤也是这草导致的,因此报仇就要报到草上。 他带了把锄头,又拔又挖,最细的根也挖出来,还要砸上一锄头,骂: “该绝种的,看你还长!” 并且点火把它们烧掉。因为他知道这“火草”可以当药材卖到山下,如果山下 的牛也吃了,岂不一样害人? 但他隔些天后也不那么积极了,原因是巩头定的“火草”范围越来越宽,晚上 望着藏萤火虫的野草坡,也疑那荧荧的一片光是这草发出的——正常人都没见过火 草发光,也不知草会发光的巫师说法是真是假,但巩头大约是老眼昏花了,或者是 有舅舅的遗传,加上操心太重,该睡时不睡,常在半夜三更惺忪着眼四处望,然后 说这里有火草喷邪火,那里有火草发妖光,位置暴露得清清楚楚了,你们明天去拔! 他这样胡指令可真把我们牛场场员累惨了。一天夜里,他忽然把我们全体叫醒,愤 怒地朝后山牛头坟墓方向一指:“娘的,它竟敢长到牛头墓上了,都随我起床,去 拔掉它!” 我虽然也睡眼惺忪,但一看便想到是坟墓区常有的磷火,中学时化学老师说过 的,便仗着睡眠被扰的气恼要开口指正他,但老麻医一把拉开我,小声对他说: “场长,那应该是老场长骨头里发的磷光……” 巩头的头像挨了一击。这科学常识他大概也知道,一提就醒悟了。其它人不等 他抬头,各自又回房去睡了。 更离谱的是他接下来把益肾子、回阳草、肉苁蓉、跳舞草都划为“火草”,都 带“火性”,都要拔。这回一宣布,连厉哥也暗地里非议起来: “他这回只怕是有神经病了!” 而老麻医早就对我预言过:“搞不下去的。” 果然搞不下去。部下都抵触,“模牯号”吹得再响也没用,最高音你吹过了, 再拚命吹也只能吹个降调——法不治众,你如之奈何?这样,巩头的拔火草运动就 成了远去的台风,尽管他日夜不停亲手拔,也无奈四围山色里可疑火草们的见风长, 累得皮凹骨凸,手茧撕裂,最后只有长叹一声,如乌江亭边楚霸王那一声长叹! 搞不下去的后果,是牛只敢在半盆洼放,只有半盆洼才能充分摆开防虎方阵, 也只有半盆洼才是真正没有了“火草”的地方。半盆洼大是大,可也禁不起大队牛 天天啃,于是它们回栏时肚子大都只有半成饱。我牵着我的单个鼓肚子牛回场时, 正遇到一长列瘪肚子牛回场,我心里竟有一种成就感,好像火八牯那一肚好草是我 吃来的似的。 然而他的牛肚瘪是瘪,安全确实较有保障,以后好几次遇到虎攻,竟然都没有 丢牛。 然而攻不进半盆洼防虎方阵的虎干脆铤而走险,或说是要出其不意了。一天夜 里,虎从安全火映不到的牛栏后院越墙一掠,牛大惊,咻咻乱叫,人大哗,又是吹 号又是敲破脸盆什么的,弄得大半夜没睡好。刚睡着,虎又转回来进攻了,这回是 真进攻,叼起一只小牛走。众人在牛嚎声中又醒来,齐声呐喊敲破脸盆,巩头则及 时赶到对跳墙的虎影一举枪——但他怕伤着小牛,有意偏一点,叭!迫使虎放下小 牛逃了。我们走拢去看时,小牛已死,巩头查看它的断颈,在嘭嘭地擂自己胸脯。 第二天一早,他仍拚力吹响起床号,喊口令做操,但他的眼眶发青,且陷了一 圈,精神明显不如从前;手下一班人因一夜未睡好,信心低落,统一向左转时有人 弄成了向右转。这样的人带着一大队腿瘸、瘪肚、蔫头蔫脑的牛上山,是很容易出 问题的。果然,这天又有虎来强攻半盆洼的防虎方阵,昨夜未捕到食物的老虎大约 是饿急了眼,竟然胆敢在巩头旁边的牛群上空跃过,巩头闪电般举枪,以能打飞碟 的神枪特技一扣扳机—— “乒!” 但这一声只是现场中大伙的期待,董大股的事后转述是:“屁!” 原来是一颗臭弹!这枪太旧了,太落后了,子弹中又混了废弹,关键时刻卡壳 ——屁!巩头气得枪一丢,嘟嘴把牛角号狠狠吹响,但这号声已慢起一拍,习惯按 号行动的牛们慌了神,四散大乱了。 战后清点:牛虽然没被咬走,虎也被凌厉的牛角号声镇退了,但在枪卡壳而号 未响的那一刻,有两头胆小牛已慌得跳下了半盆洼人牛饮水的石泉坑,摔死摔伤了, 方阵边缘也有牛跑得归不回队伍。 这一天我和火八牯回来得较晚,进场时见巩头与全队人牛先回到了牛场大院前 的操场上,巩头正在清点牛数,要根据损失情况给牛重新编号,却编来编去老出错。 饿晕了的朗瓜一屁股坐地上,喊:“还编什么编喽,巩头,让我们吃饭去啊!”董 大股却起身拍拍大屁股,黑着脸向厨房走。其它人也跟着走,牛也抢着进栏,老麻 医也以收药为由背着药篓进屋去了。操场上就只剩了些来不及换戴到牛颈上去的编 号铃铛,杂在牛粪中间;还剩巩头一人,站在司令台上,勾着头,像老了十岁。夕 阳光掠过他凸起的颧骨眉棱,拉出沉重的暗影。 人心动摇了,更加怕虎。晚上的安全火由四堆变成了八堆,又变成了绕牛场每 隔百步就有一堆的十几堆,打松柴哪里还打得过来?朗瓜董大股等就打人院中以往 住人的空木屋的主意,它们正好拆了作烧安全火之用——拆,烧,像拆巩头的肉, 烧他的脚趾头!但他除了紧握住那幢绿瓦屋的钥匙不放,不许破坏那几台标有“牛 场附设工厂”字样的废机器外,默叹一口气,不再制止。 他已不再那么勤地吹牛角号,不那么动不动就给我们训话。早上军训,排好队 喊一下立正稍息然后上枪下枪,不训话了。现在他常有的姿态是把牛角用带子系背 在腰后,只握了枪,枪膛里上好了精选出的子弹,一人在牛场周围走来走去,希望 遇上老虎;把我父亲打的虎铗安装在有虎迹的地方,希望夹住老虎。“你来呀,来 呀!”他这么念叨,我们知道这不是叫我们;“看老子一枪毙了你!”他有时嘟噜 出这么一句恶狠狠的话,倒吓我们一大跳,细究他说这话时眼睛是怔怔望向远山, 才放心他说的不是我们。“这一副钢虎铗在等你!这一管百发百中的老枪在等你! 老子什么仗没有打过?小米加步枪,黑山狙击战,上甘岭,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打 死过多少敌人,还怕打不死你?你来呀,来,有种的就来!” 但老虎没有来。你叫它来时它偏不来。也不见陷入伪装了的虎铗。这虎太狡猾 了,有意与人为难似的,等到巩头入房打盹的时候,才又出现,还绕着牛场叫! 巩头疲惫已极,开口请古峒公社帮忙驱虎。但公社这一回派不动猎人队伍。老 麻医分析说: “这些猎手多年来上来猎所谓野牛,却一直不敢猎老虎,是他们迷信这虎有山 神附体;同时恐怕也有实际利益的盘算,因为虎不骚扰他们下古峒,加上我们一直 没处理好与当地群众的关系……” 又说:“对老虎我们也有做得过份之处,建场初期就毁了这里的自然生物链, 缺粮的年头纵容场员打猎,几乎了猎尽了羚羊麂鹿,威胁老虎并断了它的食源,它 躲避几年后就专吃牛场的牛了,照老话说这是‘冤冤相报’、我称为‘孽孽相孳’ ……” 但他只在我耳边窃语,不当场长面说。巩头呢,只一人沿安全火线一圈圈地走, 整夜整夜地走,步子迟缓,陷在沉重的思考里。 我从卧房的窗眼里一直关注着他,看不过眼,就走出去请求他回房睡觉去。他 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却一把挽住我的手,拉我走向后山,那里也有一堆火在烧着, 但快熄了,他加了一大棵柴,于是火焰映亮了不远处老场长的墓碑。这一回他没有 走近去,只把眼睛望向那碑,又好像在望碑之上的虚空,反复问: “为什么?为什么不行了?” 又轻轻说: “牛头,要实现您当年的理想,更难了呵……” 他的眼里溢出泪,泪里有火光,一闪一闪。 后来,他像是听到了某种提示似的,以回答的腔调说:“对,我不放弃,不退 缩;对,要依靠上级组织——对对,我要下山去,向上级求援,派专门的打虎队来!” 他转看我,眼神清醒,语调舒缓下来:“小石,你不知道,我们上边的总局这几年 忙于自身建设,我又离不开,我很少外出开会。前几天又收到一个开会通知,会期 太长,我本来舍不得去,但现在看来,我应当去,我要在会上呼吁重视我们牛场, 请领导派打虎队来,再调派一些好青年来!真正无私心、肯贡献的好青年太少了啊! 你是个不错的青年,你会写,你替我向上级好好写一份报告……” 我的心有些感动,于是就着安全火光,为他写了一份报告。他小心掖进内衣口 袋里,又攥住我的手。 第二天清早他仍拚力吹响牛角号,我们集中到操场后他没有要我们做早操,立 正后就稍息,然后要我们静下心听他说几句。他说,他就要下山开会去了,去请上 级派打虎队来打掉老虎,使牛场重新兴旺起来;困难是暂时的,牛场是一定会重新 兴旺的;他下山期间劳慕义同志代理场长,同时每个人都要以场为家,看好牛,爱 护牛,晚上莫熄安全火,白天莫离半盆洼,见到火草要顺手拔除,控制好火鬃八号 公水牛那一类带坏样的家伙,就不会出大问题的。 临走,他把自己的工资积余全交给出纳员厉哥,自己仅留出山的路费,并让会 计员老麻医记帐、监督。一切安排妥后,他再次带我们背诵场训与入场誓词: “同劳动,人人奉献;同分配,共享收获。去掉私念,一心为公……”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