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说是这么说,但巩头没回,谁敢做主放走它?至于杀,即使上级准许,这伙人 怎杀得死它?激昂一通后无非是说:巩头没回,先这样吧。 先这样,就是仍由我放管。 可我感到怕了。因为,人是被观念左右的,既然你们都说它红了眼发了疯,已 差不多成你们见识过的野牛了,我就受了影响,看它的样子时也就只看到凶相、疯 相、野相,不敢跟它屁股后,怕它弹我一腿;也不敢走它头前,怕挑我一角。我提 出宁肯换成管一百头牛也不管它了,可董大股们不同意,说:巩头的安排,不能改 变!他们还集体决定不再让这牛住牛院了,还回忆或编造巩头气头上说过“它再捣 乱就关外面”的话,于是一齐动手在操场边搭起牛棚来,四根柱子架一个草顶,就 算搭好了,拍拍手说: “好啦,这还到底是家牛的待遇,真成野牛就这个也不给你了!” 我听了却又替火八牯抱不平,就赌气不提换牛放的事了。老麻医也不提要我换。 老麻医是已完全左右不了局势了。黄牛死掉之后,他的威信更受打击,牛场无 主,近乎一盘散沙,几大场员争做霸主,牛群就跟着进了春秋战国,眼看要打大群 架的样子,个个的眼都发红。虎咬死叼走的牛比巩头在时多得多了,但有迹象显示 :有一伙偷牛贼已潜来古峒,趁乱牵走了更多更大的牛,还似乎有内贼接应!麻医 感到全场将大乱,想召集全体场员开个大会镇住局势,但会都开不拢,董大股们打 个嗝就压下了他的声音,放个屁就把会议哄散了。他也学牛头巩头那样把自己的工 资全献上,想藉此树立公心和正气,但大股们认为他不是出于真心,还是不听他的, 只有我这样资历浅的临时场员还听。老麻医就只对我说: “你每天起来看到这牛还在这个棚子里呢,就带上山去放;不在了呢,也不是 你的责任。只是——我也要提——你也要控制一下它吃那‘火草’的量了,免得到 时人家说它变了野牛是你没有设法控制过……” 我也不服:我怎么控制得住它?它要变野牛,我有什么办法?你真是人坐仙台 就说仙话,人坐粪桶就说屎话。不过我没说出口,只沉默听着。 火八牯也沉默了。此后一些天,它上山吃草,下山归栏,卧在牛场已废发电站 的旧水库里,回到给它搭在院外的简易草棚里,都是默默的,瘸着伤腿慢慢走,显 得孤独又落寞。有时它在山巅望着下边远处吃草的同伴,像一群甲壳虫蠕动在绿毯 上,它也只是望望而已,不再奔过去。对于时时处处守在它旁边的我,它添了些冷 漠,却并不与我为难。“走,上山去。”我轻唤一声,不用牵它鼻上的绳,它就跟 我走出它的无遮拦的栏棚;“卧水去。”我一指那木桩给它隔出的一块水域,它就 走进去,把全身没在绿水里,只露出黑头和紫角,上下颚一嚼一嚼反刍草料,偶尔 打一个带水沫的响鼻,让它头上方想吸它血的牛虻、蚊子们一惊一乍。它为什么不 冲进牛群厮混了?为什么不那么对抗了?是不屑于与我这样的人计较吗?是找不到 野牛伴感到绝望了吗?是在为无辜黄牛的死后悔?……它都不告诉我。它宁肯望向 远山也不怎么望我。它的牛额宽宽的,目光深深的,让我瞎想它可能是牛类中一个 大脑门的思想家,一边默默地吃草,一边在思索着它的什么。 一个很燠热的下午,我为了避免让它与其它牛碰面,便带它走下山的路。到了 那处我与它初次相遇的路段,看着下边淹过我一回的溪潭,及溪潭里千变万化流转 的水波纹,我想:我和这条牛还真是一对冤家,不打不相识。它既不再与我为难, 我又何必想摆脱它?又怎可自恃外在的人形,就以为比它高级?我和它虽然吃食精 粗不同,可都是上口通下口,中间一条肠,结果是人屎比牛屎还臭,我就放下架子 来,陪伴它,把它当朋友,一个牛朋友,看以后我与它之间还会有一些什么交道, 也好对我的同为人类的朋友韵枝说一说。我们继续沿土公路往下走,直走到我初进 场时看到过的路中车库才止。 这时候的路中车库已经不如从前了,站远处就能望见它的土墙有点倾斜,杉木 皮盖的屋顶有几个洞。近一看,木门倒了,是连着厉哥掌管钥匙的那把挂锁一起倒 的,门枢处是崭新的折断痕——这门是被人强行撬开破坏的。汽车还在,确少了一 个车轮的轮胎,另有一个轮胎也被切出两个脚板大的缺口,大约是这一带的山民喜 欢穿橡胶轮胎做的“皮草鞋”,切去做草鞋材料了。车门开着,托住车轮的厚木板 上长出了蘑菇,像一把把粉红拙厚的小圆伞。车壳上的绿漆有些剥落,车门上的单 位名称被人刮掉了,只有一个“牛”字还隐约可辨。 我明白这些天厉哥为什么要垂泪了。我也就在这里坐一坐,与这辆可怜的车作 作伴吧。至于火八牯,不用人管,它只在屋旁草多处寻草吃的。这样想着,我就坐 到驾驶室的残椅架上,从兜里拿出一本书,是韵枝半月前寄到古峒公社邮政所,朗 瓜前天挑粮带回来的,我像圣物一样藏在兜里,这时正好就着破屋顶漏下的天光读 一读了。不久天暗了些,要下雨的样子。下就下吧,这屋里车里还是稍可避避雨的, 而火八牯这样的水牛天生不怕雨水。我仍然看书,渐渐字行跳脱,墨迹如烟,不知 不觉已昏然入睡。一觉醒来,已是大雨瓢泼,疾风携着急雨,打进土屋来了。土墙 顷刻即湿,墙根出现了一条水沟,卷着撒欢的笑纹似的黄浪。透过门框看外面,路 面也已泛起一层黄水皮,路坡挂起了黄中泛白的水帘子。坡下草深处仍现出一块淡 红的牛背影,背上似驮着也不怕雨的牛背鹭,在白色雨幕后恍恍惚惚,又稳稳不动。 然而我不能稳稳不动了。一阵烈风,把顶上的杉木皮揭去大半。急雨一灌而入, 车的驾驶室立刻成了水箱,我成了水人,手中的书也成了一把纸泥。土墙吱吱叫唤, 迅速膨胀,往下流泥。这土屋很快会倒塌,呆不得了,得赶快离开,回场里去! 我向仍在雨中吃草的火八牯呼喊扬手,自己都感到等于无声,然而火八牯感觉 到了我在唤它,走过来了,跟我回场里去。 走在急雨中,劈头盖脸的雨使我头脑发昏,只得让牛走前,人走后。走到我们 来时经过了的路断口和小溪时,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洪水已涨齐路面,过不去 了! 站在路岸上,我的意识像被雨水泡松了的面包,终成了一片糊状,不知该怎么 办。天快入夜了,雨不知何时止,水越涨越大,不能在这里呆等。那样一个不乐意 的牛场,此刻成了我们急迫想回的家。我抹一下眼看看牛,牛也在扭头看我,圆圆 的大眼里是坚毅的凶狠的神色。我忽然对它害怕起来,怕它有什么歹意,连忙离开 它往高处退。但它跟了上来,鼻腔里嗡嗡着,像在诉说什么,恳求什么。一看它的 眼神,其实是温和的。趁着我住了脚,它在我脚边伏下身来,亮给我一个宽厚的、 被雨水洗得更红了的背…… 我明白了它的好意,跨了上去。 于是我们渡过了急流。 ﹡﹡﹡﹡﹡﹡﹡﹡ 当天晚上,躺在牛场老屋里,我感到了生活在这里的温馨。夜平静极了,雨已 停止,只有檐瓦还偶尔漏下一两滴残留的水声,衬以身边人的鼾唱,和牛栏院偶一 传来的牛铃叮当,夜便显得格外的岑寂和旷远。我起来,披了件衣服,要出去看看 我的牛儿——它在夜的草棚里还过得好吗? 火八牯不折不扣还是那样一头牛,在不紧不慢地反刍白天吞下的草料,嚼出沙 沙声,没有趴睡,头伸出棚外,两只大牛眼在望星空,像两颗大水晶各映出一个星 空来,有极小的星沙沉在那空底。烧在它檐外的一堆“安全火”已经熄了,我看不 清它的脸,它却似看清了我,嗅一嗅,伸出温热而有倒勾的大牛舌,舔舔我的手, 舔得我一缩。我摸摸它的丑牛脸,弹它一响指,然后退开来拨那堆余烬,想加柴使 它重燃起来,却发现已经不能够;抬眼望望雨后的夜空,夜空比平日显得更蓝,星 星像被擦洗过,引得我想骑着牛儿上去遨游一番,或就这么伴牛儿痴望一夜,作诗 意的露宿。但望一眼黑兽一样蹲伏的远山,以及牛场边空屋的黑影,又感到有丝丝 的凉气在往身上扑。我只好又回到人的居所里来了,高山上的夏夜是多么地凉呀!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