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杀牛开始了。 杀场就选在关它的牛院,就在它栏外的过道中间。因为这样保险。杀火八牯是 一件大事,牛场全体成员都必须参加,所以全部的牛都仍关在它们栏中,没有放出 去,这样也便于让群牛目睹做霸王牛的下场。打虎队员们主动请战,要帮着杀死这 个有杂种嫌疑的畜牲,等吃了杂种肉后好上山打虎。他们一个个腰扎武装带,牛场 场员们也用草绳捆了腰,衣袖裤管都高高挽起,分成四组站在四角方位。厉哥手执 一把雪亮的长刀,又用一个大斗笠遮住,取一个前弓后箭步姿朝火八牯站着,斗笠 后的腿股在不住地颤——安排他掌刀,他是愿意又害怕的。 这时是早晨,一束晨光斜穿牛院,落在走到了过道正中的火八牯后背上,如演 戏时舞台上的追灯,把初上台的主角从幽暗中分割出来,通亮醒目。所有旁观的牛 都伸头出栏,用反光的牛眼打量四围的朦胧人影,注目正中的红牛,不知将发生什 么。火八牯旋头瞥瞥人,又望望两厢格子里的同类,知道不让它走了,也就不走。 牛院里一时格外沉寂。 “端上来。”是巩头压低的声音。 老麻医碎着步子端上来一个木盆,木盆里是半盆旋转着光流的液体,扩散开一 股香气,是我昨夜闻到过的香气。许多人喉结一动。火八牯对着放在嘴下的木盆, 鼻翼缩了缩。 “趁它喝酒,赶快缠上!”一个陌生的粗嗓子插进来发令。循声望去,见一大 个身影盖住了巩头,制服上“打虎一号”几个金字闪闪发亮。他是这次行动的现场 指挥。 四条粗绳索迅速分发到了董大股、朗瓜和两名打虎队员手中,一人执一条,挽 成圈套,在指挥者的手势指挥下各自靠近一条牛腿,只等牛低头喝酒时同时缠在牛 腿上。然而出了意外,本性喜酒的牛这回并不埋头喝酒,只把头平抬着左右微旋, 用余光睨住移近它腿边的人。四个人怕了,回头望向一号。 “给它搔痒,趁机缠上。” 于是董大股等人把圈套散开,恢复成直索,就用索子擦牛腿,给它搔痒。火八 牯不动,像在享受被搔的快感。待到四人以为火候已够,转索将缠时,牛喉深处却 推出来一声压低了的吽吼,同时四腿微微向内一缩。 四个人慌慌后撤:这是牛腿弹击前的蓄力姿势。 看来,牛是知道人的阴谋的了。但我想,知道又如何?难道还有办法逃脱人的 手掌? 果然,众人开始讨论了,几乎一致的意见是既然不能捆倒刀杀,就干脆用枪打。 怕枪打放不尽血吗?那个昨晚吵闹的打虎队员拍响胸脯说:“老子当年在这牛场猎 麂子充饭吃,号称枪老三,枪法只次于牛头和你老巩对吧?今天我保证一枪打穿它 心脏,照样血哗哗流!”巩头的面色很沉郁,但也点头。这时,从大门外进来一个 披军大衣的人,是打虎办主任,他一直在场外作宏观把握,看这场面不像话,眼晴 里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就走进来站在众人背后,抽出一支烟,划火柴点烟。 他吸一口,停住,然后两个鼻孔和微张的口里都缓缓出烟。众人感觉到首长进来了, 一看首长样子,知道是要作指示了,就马上噤声,向他立正。只听他说:“枪是打 虎的枪,不是打牛的枪,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停一停,目光横扫一圈后落向巩头, “场长同志,请问你们场里哪位与这牛关系最近?就由他来完成牛腿上的任务—— 昨晚上的计划不能改变!” 于是牛场几个人的目光搜索到我,打虎队员们的目光也跟着转向我。我刚才一 直退在一边,不忍看,又没敢抽身离去,捱到这时候,不想现在脱不得身了。巩头 将四根绳索的绳头放在我臂弯里,重重按住我肩膀,眼中似有泪光,口中的气息轻 轻冲我的耳膜:“事情已经这样,只好这样了,求人要礼品,祭神要牺牲,我代表 组织,命令你,石万能同志,完成……只有你能完成……的任务!” 所有人的目光在罩住我,推着我。火八牯,我不能——我不不能——我不不不 能……我的牛儿啊! 我的眼泪出来了。我抱着索子一步步向它走近。我不敢看它的眼睛,但我知道 它一定看见我的眼泪了,所以它才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听凭我把索子缠在它的四 腿上。 我掩面退开,觉得这时最好我脚下裂开一条缝,万丈深渊,让我跌进去。 “一,二,三——拉!” 随着口令声,四条索子分向四方被整齐划一的人手拉直。火牛儿的四腿被拉得 一寸寸散开,高大的身躯也寸寸变矮,终于“卟”的一声,像甲虫一样扑地。 “快拿布,蒙眼睛——” 在指挥者的吆喝声中,有人手拿一块布盖向它的头。但它的头还能动,愤怒地 一摇,布抖落在地上。这时一个矮身影冲上去,是董大股,动作奇快,把一条黑裤 子往它头上一套,一勒。 “动刀!!——” 这时我看见厉哥扔掉了斗笠,急俯下身,向牛脖子抖抖地伸下刀去。 完了!我闭上眼睛。 但就在这时,随着哞一声怒吼,传来木栏门被打折的“嚓!”声:青蛮牯冲出 来了! 所有的人先是惊愕,接着缩身就逃,躲避那疯狂扫来的利角,劈面踏来的牛蹄。 厉哥逃脱时刀掉地上来不及捡,一盆好酒踩了个底朝天。牛场人员直往里躲,打虎 队员忙向外撤。就连打虎主任也失了原有的雍容气度,在两名队员的护卫下退到一 间空牛栏避难。看得出青蛮牯的凶狂不下于与情敌争雄斗狠时,圆眼通红,咻咻怪 叫。整个牛栏中的牛也起了响应,“哞哞”地一片狂鸣。 火八牯站起来了,它咆哮一声,笔直向前方冲去、撞去——它的脸、眼睛被蒙 在人的裤子里,它看不见前方,只能一头撞去——它撞到墙了,哗的一声,那一面 土墙被它一头撞倒了!土崩砂落,烟尘四散,惊得躲在墙根的人像老鼠一样窜。它 不改方向,继续前冲。“牛霸王跑了!”众人一片惊呼。惊呼未毕,青蛮牯也跟着 朝那个墙洞一跃,“青蛮牯也跑了!”又一片惊呼。“快堵住!关好门,防止群牛 暴动!”是打虎主任命令;巩头也在喊:“一部分人守这里,一部分人去追,去追 ——” 我没有守在牛栏,而是随了追赶的队伍去追。我担心火八牯会摔倒。我望见它 头上还套着一条脏糊糊的大裆裤,腿上套的索子脱了一条还剩三条,后腿踩着前腿 的索子是会跌跟头的!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