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太阳已升高,颜色由红转白了,四围山脊的曲折的连线勾勒出一个不圆的天空, 但是很蓝,显得深远。我们前面的山,更是占去了天空的一大块,隆起的山脊上有 两具模样怪异的奔牛身影,它们那样子好像是要跑进深深的蓝天里去。它们跑得太 急了,以致那个红牛影常常趔趄,甚至扑倒。三条绳索,长长地拖着;蒙着一条裤 子,看不见路。它只能随了前边青蛮牯的蹄声和呼唤跑。它上次被那条枉死牛一角 刺伤的后大腿还未痊愈,跑起来还一颠一颠的,那青牛影不时要停下来等它。 因此大家对追上牛很有信心。三条索子只要抓住一条,它还能如何跑?况且越 往上越陡,它看不见路,说不定会一跤摔死的,那就只要就地点火烤牛肉吃喽。打 虎队员们大部分参加了追捕的行列,加上厉哥和我,还有董大股,共有十来人。厉 哥还扛着那支巩头不要了的老步枪。队伍中有年轻的打虎队员精力过剩,一窜窜到 最前头,改用一条腿跳着走,另一条腿做出跨马的姿势,口里“得得得……叭”响 过后,说: “我们是《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在打虎上山啊!” 后面的董大股接口:“是打牛上山啊。” 打虎队员本来就瞧不起牛场场员,何况这话很扫兴,话音又不是地道的城里腔, 那个队员就说:“牛是牛魔王的牛!” “对,对!”另有打虎队员接口,“我们是降服牛魔王的孙悟空!” 这时二号打虎队员讲话了,用了打虎办主任式的语气:“对,我们新武松队员 要学现代英雄杨子荣,也要做新时代的孙悟空,打虎也打牛魔王!” 其它打虎队员纷纷接:“对,打,打——打虎也打牛魔王!”“一直打到牛魔 王的老婆铁扇公主的洞里去呀,哈哈!” 董大股又忍不住插嘴:“还变个虫子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哩!” 二号回头瞥一眼董大股,打趣说:“是变个光身子的虫儿吧?” 一阵哄笑。董大股意识到自己的下半身没穿裤子,面有惭色,怕冷似的一缩胯, 不吭声了。他那一刻脱下新买的大裆裤当杀牛的蒙眼布,是灵机一动想立一功、上 “奉献记录簿”的,不想功没立成,裤子成了牛撞墙逃跑的安全帽,自己白出丑。 他现在只想追回裤子。 但情况慢慢地变得不妙了:前方地上摊着一条磨断了的索子,再追一段,又有 一条。而那两头牛与人的距离越来越远,蒙眼牛扑倒的次数也渐渐见少。盼它自己 摔死,看来已不太可能。 于是打虎队员们一个个泄了气,这时才记起他们还没有吃早饭。原以为牛一杀 倒就有一餐饱牛肉吃的,不想牛肉没吃到,还得空着肚子追牛,牛又追不到,追下 去只会累瘦几斤人肉——他们这样发着牢骚,末了说“先回去吃饭,再上山连这杂 种一起打!”,转回去了。董大股多追了一程,终也撑不住气,骂一声“送给你这 遭虎咬的挨枪子的做裹尸布,算了!”也气冲冲往回转,大屁股一甩一甩,腰肉上 还留有裤筋勒出的红印子。 只剩下我和厉哥了。我是不放心蒙眼的火八牯,再说是倔劲儿又被激出来了, 别人不追了我偏追;厉哥是不想失去这么好的报仇机会,这样名正言顺的一天他等 了好多年啦。 牛已没了身影,只好踩着牛蹄印走。“青蛮牯——站住——!”,“火牛儿— —站住——!”我们喊,后来感到喊比走更费力,且牛已不听喊,就只追不喊。好 在它们有那么铁重的脚! 可能是肚饿的缘故,我们已不似开始一段浑身发热,而是发凉了,头脑有些昏 糊糊的。涉过一条小溪,喝了几口凉水,头脑清醒片刻又昏沉起来,记不清跑了多 远,多少时间;对于牛会丢失的焦虑好像也没有了,还要追下去,是因为已经追这 么远,追出了惯性,不问为什么了。天不知什么时候阴起来,蓝天不见了,前方袅 袅升起若有若无的热雾,渐渐加浓,像地心深处腾上来的,像蒸锅下烧火蒸出来的, 把前方一片山影蒸腾成晃晃悠悠的有神秘感的世界。我忽然感到喜欢起来,不管不 顾地只往前赶,比厉哥还跑得快。肚也不饿,路上遇到好几片猕猴桃林,熟透的猕 猴桃像在专等我们似的,摊手一碰枝头就毛茸茸落入掌心,不要停步就可吃一路。 我们又有了热量,追得更有劲了。直到热量又散尽,身上发凉,累与乏的感觉挥之 不去了,我的心头才忽悠起一丝莫名的寒意,陡地停住步子。 前面一座高山,那么高,我们从来没见过似的那么高,呈一种暗紫的颜色,山 腰缭绕着几重雾,雾上再隐现出山尖。我说:“追到了这里——这是哪里?——不 追了吧,我们,你看呢厉哥?” “正是!追上这座山就不追了,见了这恶畜牲的影子就可以开枪了,因为它这 是死心叛逃——喂,我问你,场长喊‘一部分去追’后再说的是什么?你听清没?” 我说:“是说‘不要让它们出事’——不过你我尽了责任,管不了啦。” 厉哥说:“不,不对,是‘不要让它们当成野牛’,你这一提我记得更清楚了 ——我们要管到底!”他咬紧牙鼓起有疤的腮帮子,边跑边往枪膛里压子弹。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