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汴京城外。 王映淮双手反剪,被完颜宗陟困在身前,同骑在一匹马上,向所驻清风寨驰去。 金营渐进,完颜宗陟放慢了马步。 过二太子完颜宗望(完颜宗望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第二子)元帅寨时,只见寨 中旗杆之上,吊着两名女子,披头散发、铁杆刺胸,血渍将素白衣襟浸染,似乎已 涓滴流尽,奈何尚有一线命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喑哑痛苦的呻吟声几不可闻, 惨淡的月光下,情状宛如鬼魅,让人不寒而栗。王映淮不由自主地抖颤了一下。 觉察到她的战栗,完颜宗陟轻声道:“此二人抗二太子意,坚不肯换装侍酒, 如此已有两日,看来就要超脱了。当日另有三人,亦被斩杀。尔等女子,如今乃是 亡国之妇,何必如此烈性! 但懂得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何至喋血殒命?“ “哼!”王映淮冷哼一声。这些茹毛饮血的化外野人,岂能理解廉耻气节为何 物!今日便换作是她,也会不从,与其被金贼凌辱,还不如一举赴死!金贼不安故 土,南下攻城掠地,烧杀奸淫、强掳子女,难道,还要我大宋子民个个欢颜谄媚, 感戴贼人亡国杀家吗?这一年来的万千痛恨,此时一齐涌上心头。 至清风寨大帐,完颜宗陟命人将青黛和紫穗也押了进来,然后顾自唤人伺候整 装清洗,并不吩咐将她们送到赵桓帐中去。 王映淮凛然问道:“官家现在何处?” “官家?”完颜宗陟讽道,“废帝而已!他如今自身难保,如何顾得上你?你 留在我处,我还可保你周全。” 留在他处?她还不至痴愚至此!金人禽兽不如,此次侵宋,财帛之外,最遭荼 毒的便是大宋的女子!受尽凌辱、尸身不全者不知凡几!保她“周全”?落到金贼 手中,怎么去指望还有“周全”可言?! “我是官家昭仪,不是一般姬妾!”王映淮傲然声明。虽然明知道这身份根本 不会有任何威慑——大宋帝王都已是“庶人”,谁还认你是哪家的“昭仪”? “嗤!”完颜宗陟轻笑出声,她还真不是一般的眼拙!如今是什么时节,她以 为大宋依旧一派歌舞升平吗?还冲他摆什么傲然的架子!不过,“好吧,既然你执 意要去找废帝,我便放你去。你只需到明日便知,我本意是为你好!你到时后悔也 还不迟。”他竟然好脾气地同意了! 王映淮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走近来的他。 完颜宗陟见她戒备的神色,心中好笑,若是他真要用强,十个她也招架不住! 不过,他素来不喜欢强逼女人,他没有野兽一般的施暴欲望;而且,他也从来不需 要强逼女人,自有众多女子,仰慕他英伟的面貌或尊贵的身份,自愿献身于他,就 看他是否想要了。不可否认,他也喜欢女人,不过他喜欢的是甘心自愿、委婉承欢 的女人,他不理解占有一块满脸泪水的僵硬木头会有什么趣味?可是,看来他的族 人似乎都是乐此不疲,为抢女人大打出手的大有人在! 他抬手想勾起王映淮的脸,被她扭头避开,并退后一步道:“你既要放我,就 请着人领我去见官家。” 完颜宗陟挑了挑眉,也不紧逼,示意亲兵将她们领了出去。本来,他把她留在 自己帐中,真的是为她着想,那些被强索来的万余大宋女子,全部都由元帅分赐给 了所有谋克(谋克,金百户长,三百户为一谋克)以上的将领,但争抢美女的事件 仍是时有发生,甚至到了兄弟相残的地步——这不是才没多久以前,留守汴梁的猛 安(猛安,金千户长,十谋克为一猛安) 陆笃诜就为此杀死了兄长尚富皂!不过,他倒并不担心,至少军中尚无人敢于 公然向他挑衅,只要她在他寨中,迟早她会是他的! 到得赵桓帐内,金兵大声唤醒里面睡着的人。王映淮进帐,终于见到阔别月余 的赵桓,他形容憔悴而狼狈,乍见到她,张嘴愕然地有些恍惚。 “官家!”王映淮唤道。 “爱姬!”赵桓声有哽咽,近前扶住王映淮,眼中有泪欲堕,“我还以为你… …”他顾虑地看了金兵一眼,才轻声叹道:“我心中本正庆幸还好你未被俘,没想 到,你终究也未能躲过! 唉!“ 这么说,官家应是并不曾告知完颜宗陟尚少一名嫔妃的事,那么,难道是完颜 宗陟自己推断出来的么?撤出之后,却冷不防再杀一个回马枪,她就这样落入了他 的网罗!如今,她也已经被掳来此了,日后如何死法,只能听天由命了。 金兵并没有让他们泣诉别情多久,就强行拉开王映淮,往另一个小帐而去—— 因为主将有暗示,不准王映淮和赵桓一直待在一起。 * * * 完颜宗陟步出大帐。晨霭散尽,日头渐近中天,清新的风吹送着些微春天的气 息。他深吸了一口气。 隐隐地听见人声扰攘,他皱了皱眉,询问地看向属下,一亲兵立即领命前去探 问。不一会,匆匆来报道:“元帅寨中谋克斡勒和温敦打将起来,要夺同一女子。” 又是这种事故!攻陷汴梁之后,这群饱食终日、只知烧杀掳掠的草包,每日在 自己寨中坐拥女子、欢饮达旦还不够,竟然闹到他寨中来争夺女人、惹是生非!他 眉头皱得更紧,快步向吵闹处走去,一边问道:“那女子是何人?” “正是前日夜间俘获的女子。”亲兵答道。 是王映淮!他脚步更快。在他自己治下,是无人敢强抢他看中的美人,可是别 寨的将领,就未必任他节制了!当然,不管是谁,哪怕是元帅自己,想要从他手中 抢人,也得先问问他肯不肯! 两个金将在王映淮的小帐前正打得不可开交。 “住手!”完颜宗陟沉声喝道。 两人稍一迟疑,并未当即停下。 完颜宗陟心火骤起,愤然拔刀,挑飞了纠缠不休的两把刀,再次喝道:“放肆!” 两人这才不情不愿地面对完颜宗陟,行礼唤道:“见过上将军。”还不忘给对 方递去横眉立眼。 “你二人不在自己寨中,何故到我寨中生事?”完颜宗陟不悦问道。 温敦回道:“元帅请上将军午后过元帅寨,商议书籍法器处置事宜。”他斜了 斡勒一眼,接着回道:“我二人听说将军俘虏了废帝后妃,便请命前来,想一睹为 快。” “哼!”完颜宗陟不屑冷哼。可想而知,若是当时由这些草包去搜索宫室,但 有一些烈性的大宋美人如王映淮者,安能有命在? “废帝后妃统归我分派,”完颜宗陟道,“你二人即便分出高下,也休想从我 处抢走一人!” 斡勒涎脸道:“我等自是不敢跟上将军抢人。但将军寨中的这许多宋女,终归 是要分赐下去的。末将就此请上将军,可否就将这个宋女赐予末将?”他指指王映 淮的小帐。 “分明是我先看见!”温敦嚷道,“要赐也是赐予我!” “先看到又如何?上次分赐时,你便多得一个宋女,这次怎么也要轮到我先挑!” “那是元帅论功行赏!你也不自量自己无能!” …… 两个草包加色鬼又吵将起来。 “住口!”一声怒喝。两人悻悻地闭嘴。 “此女谁也不赐!”完颜宗陟朗声宣布,“她是废帝昭仪。” “昭仪算个鸟!”斡勒道,“便是那太上的贵妃,不也教元帅要去了么!” 完颜宗陟鹰眼中倏然射出两道冷芒,看得斡勒瑟缩了下,只见上将军微眯了眼, 紧紧逼住他,冷冷说道:“尔等若胆敢在我寨中闹事,便休怪我下手无情!我说不, 倒要看看谁人敢说半个‘是’字?你想一试吗?” 斡勒纵然心有不甘,毕竟不敢寻衅滋事,虽则完颜宗陟平日并不嗜杀,但治下 的手段,决不下于元帅的狠辣,也从不留情,甚至为有违他军令之事,不惜和左帅 完颜宗翰翻脸,痛打了左帅的大舅子——当然,左帅的舅子是太多了些,不过,这 已经太驳左帅的面子了。当下,斡勒识相地躬身回道:“末将不敢!” 温敦也顺坡而下,赶紧道:“元帅之命传到,末将等告退。” 完颜宗陟扬手一挥,二人匆匆离去。 * * * 这天黄昏将近,完颜宗翰要在他的青城寨大宴欢庆。二帅命手下将帝姬、王妃、 二废帝的年轻妃嫔带至宴前同饮。众女至,金将们兴奋骚动、发出阵阵邪肆放浪的 笑声。完颜宗翰命众女尽皆换着金人装束,为众将侍酒。 原本都是金枝玉叶、嫔妃命妇的宋女个个满怀愤恨,却又敢怒不敢言,唯有消 极抗命一途,不肯前去换装。 完颜宗望缓缓踱到众女跟前,遥指元帅寨的旗杆道:“尔等想仿效她二人的死 法吗?” 宋女们想起那残忍的场景,都不由浑身战栗、冷汗直冒,哪里还敢亲身一试? 完颜宗望再喝道:“还不速去?更待何时?” 众女掩泣,纷纷走避。 完颜宗望转身正欲进帐,却瞥见还有一个宋女竟然昂首挺立在原处! 王映淮凛然不动,目光喷火,怒视着不可一世的二太子。 完颜宗望走近,俯视她,只见她坚定的小脸上一派倔强的愤怒,真是难得!大 宋国中竟然有不少女子,比他们那贪生怕死的国主强了太多!勇气可嘉,却是不知 死活!但在他冷冽的杀人目光瞪视下,尚能自持而不软倒的女子,实不多见!念及 此,他竟笑了一下。 王映淮其实还是有些怕的,尤其是看到他的笑容时,心中油然掠过一阵寒意— —恶魔的笑容往往比残酷的杀戮更可怕! 两人又对视了片刻,王映淮始终不肯妥协。 于是,完颜宗望开口问道:“本帅指令,你可听见?” “听见!”王映淮朗声答道,“恕难从命!” “你是本帅千锭金买来,胆敢不从?” 王映淮不屑道:“你向何人所买?付给何人千金?你营中子女财物,莫不是抢 掠而来,掩耳盗铃,自欺便罢,如何蒙骗他人!” “小女子好利的口舌!”完颜宗望道,“你家太上有手敕,皇帝有手约,准以 女子抵准犒军之资。是故,尔等皆为你家国主所卖!你还有何话说?” “侵宋之军,岂有宋犒之理?我虽妇人,此身不卖!”王映淮义正辞严地驳斥。 完颜宗望反驳道:“你家太上宫女数千,取自民间,未闻买卖,与抢掠何异? 如今宋国败亡,你即为民妇,循例入贡,亦是尔等女子本分!何况本帅尚格外施恩, 准以女子抵准犒军之资,不比你家太上平白索取强上太多?”见王映淮终于被他的 一番谬论气得涨红了脸,他心下一阵快意,厉声威胁道:“再敢多言,定斩不饶!” 王映淮头一扬,“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但请一死!”大宋既已亡国,子 民又如何偷生?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 谁知完颜宗望不怒反笑,欺近她道:“你求速死,我还偏不让你死了。哈哈… …”大笑转身,召亲随将王映淮暂且押下,并遣人去问询这是哪家妇人,现归何寨 管辖。 未几,只见完颜宗陟匆匆入帐,他是此次南征军中汉学造诣最深的宗室将领, 正奉命领人整理掠来的书籍法器之类。听得元帅派人来问及王映淮,心下大惊,他 人他是无所畏惧,若是二太子强行向他索人,只怕他也无能抵挡。问明事由,急急 前来。 “元帅召唤末将垂询,不知所为何事?”在元帅身边坐下,他明知故问。 完颜宗望睨了他一眼,要笑不笑道:“本帅想向你讨要一妇人,如何?” 他看定元帅的眼睛,清晰回道:“除却一眉间红晕的妇人,其他尽归元帅谅无 不可,元帅知晓向谁去要。” 完颜宗望笑道:“若是本帅看中的,恰是这眉间红晕的妇人呢?” 他坚定应道:“此妇已归末将,恕不出让!” “哦?”完颜宗望侧首看他,“我看,是否已归于你,尚未定论吧?何况,平 素你也不甚以女子为念;再说,不过一个宋女,值得你与本帅为难么?不如,我将 五个美女与你换她!” “不换!”完颜宗陟果断地回绝。 完颜宗望闻言大为不悦,怒道:“本帅与你换,你敢不从?” “元帅自重!”完颜宗陟毫无所惧,“元帅帐中女子,为数已在不少,何必强 人所难,还要掠我之美?若元帅非看中我寨中宋女,末将愿以全数换元帅不索此一 人!” “嗯?”完颜宗望被他的不容商议引出兴味,他倒不是非要王映淮不可,不过 是对她有些兴趣罢了,但看眼前这位,显然不仅止于兴趣而已!他眼含深意地望着 年轻的从弟,有心再作试探,“其他的本帅没有兴趣,就要眉间红晕的这个!” “元帅!”完颜宗陟急道,“末将不想为此效陆笃诜故事。”这种话简直是在 威胁元帅!可若他有丝毫畏惧退让之意,王映淮必将被强索了去!也许初时元帅还 会有几分兴致征服这种美貌的烈性女子,但若久决不下,她便与那些被残害的女子 一无二致——不从,只有死! 完颜宗望轻笑出声,缓缓说道:“你可知威胁元帅,该当何罪?” 见元帅展颜,完颜宗陟似有所悟——元帅之为元帅,当然与其他草包大有不同, 哪会为女子事与属下强行争抢,于是,谢罪道:“末将唐突元帅,甘愿领罪!” 完颜宗望装模作样道:“本帅宽宏大量,不予计较!你这次搜索宫室,想必收 获颇丰,我也不要你寨中所有女子,但选五十个美女送来即可!” 五十个?!还是“不予计较”的结果!又有五十个女子要被元帅分赐下去,被 温敦、斡勒之流的草包糟蹋了!虽说在他的寨中,这些女子也要被分赐给各猛安谋 克,但他最听不得女子被虐的嚎哭,众将到底会有所收敛。 带王映淮回到清风寨,完颜宗陟直接将她推进了自己的大帐。 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王映淮心跳急速,惶然问道:“你……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你会不知?”他随手解开了外衣。方才连元帅都看出来了,今日, 他也该教她真正地“归于”他了!也好教他人再无借口可觊觎! “不许过来!”她大叫。 他进一步欺近,邪笑着,“我偏过来,你又能如何?”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使尽全力,终于挣脱——事实是完颜宗陟毕竟只使了三分力道。 王映淮愤然怒视他,大退数步,靠近案几站定,毫不犹豫地用右手持住方才被 他抓过的左臂,猛力向案几边缘砸去! “不——” 完颜宗陟惊叫,抢步上前,已来不及,只听“喀嚓”一声脆响之后,王映淮瘫 然软倒,痛昏过去。 完颜宗陟只觉胸中窒闷得剧痛,高声召唤:“来人!来人!” 亲兵立至。 “速传医官!速召那两个宫女前来!” * * * 王映淮终于醒转时,小帐内一灯如豆,青黛正不停地为她擦拭着额际的汗珠。 高热终于退去,而娘娘原本就不甚强健的身子,再加上这一折腾,还不知会落下什 么后疾? 紫穗拧好手巾递过来,哽咽道:“娘娘,你可千万不要丢下我们啊!你若有个 三长两短,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王映淮强颜一笑,安慰她道:“好妹妹,我这不是没事吗?再坏,也无非就是 个死字。如今你我都落到这步田地,此时若是死了,反倒是大幸了!” 青黛愤然骂道:“可恨金狗!我但有一口气在,与之势不两立!” 紫穗忙拉扯她衣袖,示意她小心被巡营的金兵听见,青黛道:“怕什么!我手 中若有寸铁,也要用来杀金狗,即便拼却一命,在所不惜!” “青黛!”王映淮劝道,“就算你杀得一个,又何以杀尽万千?切不可轻举妄 动、枉送了性命!” 青黛道:“那难道就只能忍辱偷生么?与其如此,不如赴死!娘娘不也是这么 做的么?” “唉!”王映淮长叹一声,是啊,她又有什么好法子呢,她所做的,也无非是 消极以死抗争而已!国破家亡,不幸又身为女子,将奈之何! 紫穗悄声附过来道:“娘娘,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偷偷逃脱啊?” 青黛沉吟道:“只是此处戒备森严,远非当日宫中可比。娘娘可又有什么妙计?” 看着两个宫女满怀期待的眼神,王映淮苦笑,此时此地,她哪有什么“妙计”! 又不好打破她们的希望,只能暂时安慰一下:“但等拔营上路,途中再视情形而动 吧!”又专注对青黛道:“青黛,若果想逃成,先得令金人戒心懈怠,平日则需多 多隐忍,不可以硬碰硬啊。”如今是否能逃,尚不可知,而以青黛的刚烈,继续顽 抗下去,迟早是要吃大亏的啊! 青黛点头应下。 * * * 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七日,第一批金军开始北撤。数月以来,各寨女子不堪受辱, 死亡相继,但到临行之前,点数俘虏总数仍有一万四千余名,其中包括二帝和后妃、 皇子、宗室、贵戚等三千多人。金人将俘虏与财货分为七批,分别押往北方,马车 不足,就用牛车,可谓满载而归。 完颜宗陟被分派押送的主要是金兵自各处搜罗得来的众多各类书籍,于四月初 一日起程。当然,军中诸将都各自携带着分得的众多女子,而王映淮和青黛、紫穗 则被作为完颜宗陟的女人留在他身边。 第二日,渡过黄河,黄昏至陈桥驿。昔日大宋太祖龙兴之地,如今破败凄凉, 荒无人迹。完颜宗陟的几个亲兵吆喝着冲破驿馆门扉,门扉应声而倒,尘土飞扬, “哐当”巨响惊得馆内树上鸟雀扑飞,院草丛中虫蝗跳窜,更有城狐社鼠,一闪而 逝,转眼没入乱草深处。 完颜宗陟侧身,让青黛、紫穗扶王映淮入内。 自从上次王映淮断臂抗命以来,完颜宗陟再没有强逼,那声“喀嚓”的脆响, 似乎仍萦绕在他耳边,久久不去。令他不可思议的是,大宋这些外表柔弱,简直就 像弱不胜衣的小小女子,一个个内在竟都如此刚烈!无论是饮恨自尽,还是铁杆穿 胸,再如断臂明志,无不令他有瞠目结舌之感,这些女子,比之在战场上大败溃逃 的大宋军卒,在金营中奴颜婢膝的帝王臣子,犹如来自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以前, 他还只是从书本或道听途说中了解到大宋对女子多如牛毛的教条,如今,他亲眼见 证了这些女子的刚烈与坚贞,对她们简直肃然起敬。他无法整饬眼见王映淮当场断 臂所带给他的震撼的乱绪,以至于好一段时日,他都陷在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中, 动辄咆哮大怒,全然失去了原有的理智与冷静。 等他终于再度沉静下来,他发现,王映淮和她的宫女似乎乖顺了不少,初时, 他还以为是王映淮历经生死,总算认命想通了。可是后来,见那一贯对他沉默抗命 的青黛,竟然也垂眉低眼、恭敬起来,他心中就升起疑惑,不知她们可是又有了些 什么计较?难道……她们又在密谋脱逃吗?换作别个女子,也许真是认命了,但是 那“不简单”的王映淮,几乎就成功地逃脱过,难保她就不会再来一次!作了这么 多前期准备,这次她会选择什么时机出逃呢?啊——他倒很有些期待了! 月色清冷,王映淮在紫穗扶持下站在廊中,遥想着家山越来越远,从此北去, 不知可有南归之时!仰首追寻着穿云的月牙,不禁悲从中来,幽然吟道: “北去车如水,悍兵破尘扉。 别枝栖鹊乱,荆杞草虫肥。 不幸归臣虏,何由忆采薇? 所嗟无片羽,徒羡雁南飞。“ “真是奇志可嘉!”完颜宗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随着声音,他的人也走到王 映淮跟前,“王昭仪是否需要在下笔墨伺候、题壁留诗呢?” 王映淮怒瞪他一眼,却并不反驳,转身离去。 他接着奚落道:“可惜呀,这里离首阳山远了些,怕是无薇可采呢。” 王映淮大惊站住!万没料到他竟然听懂了她的意思!他汉化的程度不是一般的 高!难怪金人要派他负责整理押运书籍北归。 完颜宗陟踱至她身前,审视她愕然的神色,问道:“你可是在想,金人并不都 是茹毛饮血的草包,是么?” 正是!可是,她道:“就算不是草包,也同样茹毛饮血!”外加杀人不眨眼! “哈哈……”完颜宗陟朗声大笑,不错,还确实是如此!他们本就是以渔猎游 牧为生的。这个小女子,除却非凡的美貌,而且刚烈、聪慧又多才,他对她真是越 来越满意了。 王映淮皱紧双眉,无论他的笑声如何爽朗坦荡,在她心目中,他永远都是侵宋 强盗的一员,这是不可抹煞的事实!太原保卫战的惨烈,她不曾亲历,但当时听闻 金兵屠城时的震撼与恐怖,仿佛犹在心头,挥之不去。而这个完颜宗陟,当时就正 在完颜宗翰所部!金人南下,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大宋子民的鲜血?再看这月半以 来,对金营中的宋女来说,无异于水深火热、暗无天日!几乎每日,都能听到姐妹 们濒死挣扎的哭喊,都能看见惨不忍睹的尸身。而这,还是在所谓最“慈悲”的清 风寨!完颜宗陟虽然不乐闻女子们被虐的惨嚎,但是同样也并没有大力地阻止!他 以为他又有多少“慈悲”? “怎么?”完颜宗陟又问:“你对我的成见,还不可以改观吗?”他自认,对 于她,他已经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和耐心了。可以说,除了那次例外,他从来没有施 加给她任何的强迫!帅令要求所有将领的女人必须改扮大金梳妆,着大金衣饰,宋 女纷纷不肯,金人装束露上体、披羊裘,这对着装严谨的大宋女子来说,是莫大的 侮辱,为此自杀者不在少数!她自然也是死活不肯,可他从未多说一个字,他任由 她和她的宫女享受特权,可是,她却根本毫不领情! 依然是这样冷言冷语、一脸憎恨!她眼中到底有没有眼珠?她胸中到底有没有 心肺? 只听她又冷冷回道:“试问,虎口之羊,对于虎的成见,是可以改观的吗?” 她不是不知道,他对她确实有所不同,至少其他那几个被分赐给他的宋女,包括帝 姬、宗姬(诸王子之女) 在内,无不改换了金人装束,甚至王妾还被迫服药,堕下了腹中之胎!可是, 这些帅令并未在她身上实施,然而,她的身份仍然不过是一只“虎口之羊”!之所 以他没有立即将她吞噬,也许是暂时满足于这种对峙的游戏,或者只是因为他想把 她豢养得更加肥壮可口!她与那些需在断头之前被填肥的鸭子根本毫无二致!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