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许统制到!” 帐外军卒的通报声,令帐中正在计议的两人同时抬起头来。裴铎与钟离瑨互望 了一眼,各自揣测着许凭的来意。 许凭大步入帐。 裴铎问:“士杰此来,可是牛岗山已下,特来助阵么?”此前,牛岗山山寨扬 言,大宋尽是一干昏君奸臣,他家自愿断送江山,管他则甚?他弟兄在山中过活, 不求富贵,只图安乐,何苦舍身为国?每每对许凭苦口婆心晓以的大义嗤之以鼻, 不愿与官军为伍。当时,流民、散兵有如许想法的,不在少数,因而国中小股“盗 匪”蜂起,纷纷据山占水自立。而朝廷历来是无法坐视境内“盗匪横行”的,如此, 抗金将领们正业之外,还要忙于剿匪招安事宜。 “唉!”许凭叹道:“牛岗山确实已下,只是我此来,却不是为助阵。”攻下 小小牛岗山并不困难,有出兵之前众人计议的周详谋划,许凭已然成竹在胸。在牛 岗山屡屡拒绝合作之后,他强压怒火,并不发作,而是根据探查结果,在山寨守备 薄弱处偷袭成功,并以军卒乔装入寨,里应外合,不日便拿下了牛岗山。之后,按 原计划应是继续北上,与另外两路合兵一处的。却在此时,接到卢都管指令,命曹 副总管火速回防登州!原来,完颜宗陟一部已移向东面渡河,绕开裴铎大军,直扑 登州东面的巩州。登州城中的卢庚惊惶失措,向尚在城外的各路都发下军令。曹副 总管不敢违抗,已然率部回城。许凭只得自请前来裴铎处,与之商议对策。 许凭问道:“曹副总管已率部回城了,不知二位可曾接到卢都管指令?” 裴铎点点头,却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城中已有江钤辖大部 在,难道还应付不了么?只是小部金兵,卢都管便吓得如此!若是我等此时贸然撤 军回城,此前战果,岂非付之一炬?” 钟离瑨道:“完颜宗陟果然老奸巨猾!他知晓城中留守不堪一击,只消小部便 可轻取,却将大部留在此处,拖住我二人!如今我有一忧,只怕城中曹副总管一人, 难撑大局啊。”更何况此前出兵时,曹副总管态度模棱,也未见得就是坚定的主战 派。还有,从现状来看,卢庚显然并未协调好与周遭州县共同抗金事宜,甚至连他 自己制下的巩州防务也未曾部署妥贴。 如今,最坏的结果便是,巩州失守,金兵乘胜直逼登州东门! 事实果然不出他所料。未几,便得到巩州陷落的消息。而卢都管十万火急的手 令更是紧随而来。一日五催! 裴铎震怒地捶向案几,卷册纷纷崩落。 钟离瑨长叹一声:“大势去矣!”登州失陷也为时不远了。 宋军回城,而完颜宗陟却并不急于尾随而至,只管驻营休整。而城中,卢都管 此刻又回复初时那不战不和的暧昧态度,江钤辖只是一语不发,任凭裴铎声嘶力竭 地恳请而无动于衷,曹副总管终于坐不住,但却是来劝裴铎不要违抗上命! 裴铎气急败坏地冲出辕门,立即被久候在外的众将团团围住。众人眼见他满脸 怒容,已然猜出大概。 许凭不死心地问:“究竟如何?” 裴铎一咬牙,心一横,慨然道:“狗官不战不和,不知打的什么主意!金兵已 到城外,愿听我号令者,请到县衙共议大事!”转头对钟离瑨道:“拙玉!走!” 一行人转往裴铎治下广武县衙而去。 晚间,忽有军卒前来,传话说卢都管有紧急军务请钟离统制过辕门商议。 裴铎也站起身,意欲同往。却听那军卒道,卢都管言明只请钟离瑨一人,不免 疑惑,问道:“却是何等紧急军情?为何独请拙玉一人?” 军卒只道:“小人一概不知,只是奉命行事。” 裴铎打发军卒到院外暂候,左右思想着,只觉怪异,问向钟离瑨道:“拙玉, 你想会是何等军情?” 钟离瑨沉吟道:“如今,完颜宗陟驻军城外,并未动作,消息确切。而此时独 独‘请’我一人……我看,紧急军情倒是未必,个人恩怨怕是难了。” “个人恩怨?你与卢都管有何恩怨?”裴铎不解,脑中搜寻一遍,恍然推测道 :“莫非…… 是为上回那军卒粮饷之事?“此事虽则出头者为江钤辖,但可想而知,身为顶 头上司的卢都管必也是既得利益者,被拙玉揭发,少了一档财路,饶是卢都管再如 何素称温吞宽忍,也不免会心有芥蒂。 钟离瑨淡淡一笑,道:“怕是不止如此。我在想,今日相召,恐怕与江钤辖关 系莫大。上回粮饷事,江钤辖已然怀恨在心;而此次出师不利,让完颜宗陟逼近登 州,虽则你我俱知,实为江钤辖贻误军机,但卢都管未必作如是想,有江钤辖在旁 煽风点火,只怕这贻误军机之责,已然落到我头上;再者,江钤辖丧子一事,振声 兄可有耳闻?” 裴铎恍然想起,才刚回城便有耳闻,只是军务紧急,竟忘了问起,此时连忙问 道:“此事原委,究竟如何?那江衙内死在你家院中,风闻凶手便是吴夫人,我初 闻时诧异莫名,始终不肯相信。” 钟离瑨道:“此必江家所传谣言!其时我妻已不在城中,如何杀他?却是那厮 意欲趁我出战,强掳了我妻南下,却不料扑了个空,被一疯汉跟踪入院砍死。那疯 汉业已毙命于江家家丁乱刀之下。此案有邻人证言、凶器朴刀,证据确凿、案情明 了,岂能由他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目前,案卷已然移交范通判处,江知州也是无可奈何,只是丧子之痛,耿耿于 怀,料来终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再者,此中内情,均属揣度之词,卢都管心下, 未必采信。“ “是非曲直,总能辩明,难道,卢都管便任由江逢晚一手遮天不成?”裴铎毅 然道,“拙玉,你且先行前去,我去邀集众将,随后就到。有我等众将为证,卢都 管若是存心偏袒,我第一个放他不过!” * * * 细雪飘飞,无声无息。 门前阒无人迹的使司衙门,在暗沉沉的夜色中轧轧开启。军卒领了钟离瑨,悄 然入去。大堂外未燃灯火,两行军卒无声侍立;大堂内空无一人,透出的幽微光影, 映照在堂外军卒的脸上,阴阳不定。 军卒将钟离瑨领到堂中,进后堂去回报。须臾,后堂内转出一人,竟是江逢晚。 钟离瑨微微一愣,虽则早知必是江逢晚暗中寻机报复,却不料卢庚竟全然撒手 不管。事已至此,料来今日此行,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了。他抱拳施礼道:“末将见 过江钤辖。但不知卢都管何在?” “卢都管偶染风寒,不能升堂,军务大事,已交代本官全权处置。”江逢晚傲 然走向大堂正座坐下。 “如此,请问江大人,夤夜相召,是为何等紧急军情?” “嗯!”江逢晚道:“便在不久之前,巡哨士卒捉到一名金军奸细,审问之下 方知,是为完颜宗陟派遣潜入城中之信使。” “哦?如此说来,密函必是已到江大人手中?”钟离瑨一面镇定地询问,一面 暗自思忖,想来这密函必是要罗织自己成内奸了,好狠毒的完颜宗陟!这回摆明了 是要置他于死地!对于叛逆大罪,任何朝廷,向来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而 如此信函,又如此恰巧地落入别有居心的江逢晚之手,难道会是纯属巧合吗?分明 是江逢晚贼喊捉贼,糊涂的卢庚居然还在此时,将军务大事全权交代于他!外有虎 狼,内有权奸,登州城破,已在眉睫! “正是。”江逢晚取出密函,念出其中重点:“……只待兄于城内里应外合, 则登州亦不日可下!陟已拟定日期为十三日戌亥之交,打开北门,上城摇动火把为 号,兄以为如何?请尽速回复。”然后,看向钟离瑨,问道:“明晚便是约定日期, 钟离统制,你看这是否算得紧急军情?” “仅以此信而论,算得。”钟离瑨答道,“不过……” 江逢晚断然打断他,冷笑道:“本官亦作如是想!” “啪!”一声清脆的惊堂木乍然爆响,江逢晚厉声喝道:“钟离瑨,你可知罪?” “末将无罪,不知!”钟离瑨凛然相对。 “哼!”江逢晚不屑道:“本官早已料知如此。奈何证据凿凿,不由你不服。” 钟离瑨讽道:“倒要请教江大人,想治末将哪些罪状?” “‘哪些’就不必了!”江逢晚微微笑道,“只此里通外国一项,已足够你消 受!”扬扬手,召书判近前,将密函递与他,吩咐道:“念!” 书判朗声念道:“我兄钟离瑨见字如晤:河间一别,倏尔年余,不胜思念。兄 昔在东平时,陟常与相互切磋,输赢不论,能得棋逢对手,亦生平一大快事耳!如 今重逢,实令陟惊喜交集,不意兄竟为宋军作统制矣!赵宋朝廷,偏安江南,主… …呃、主……懦臣奸,兄既早有明识于心,何必屈己于其下哉?前者两军阵前交语, 陟知兄多有不便,未尽之言,彼此心照不宣。陟已遣一部绕道巩州,兄见字时,巩 州必已下矣。只待兄于城内里应外合,则登州亦不日可下!陟已拟定日期为十三日 戌亥之交,打开北门,上城摇动火把为号,兄以为如何? 请尽速回复。待得登州城破,陟当与兄痛饮千觞,不醉不休!兄归顺大金,又 可重归故里,立马中原;纵横驰骋,天宽地阔,以兄之高才,何愁高官厚禄不可就 哉?“ 钟离瑨强压怒火听完,愤然道:“一派胡言!此乃完颜宗陟反间之计!敌方一 面之词,岂能引为证据?” 江逢晚冷睨他一眼,道:“本官早知,不传证人上堂,谅你不能心服!”扬声 唤道:“来人! 带人证!“ 门外军卒应声,首先押入一个金军小卒,证实密函确是完颜宗陟亲自交付,嘱 咐交予钟离瑨亲收。然后,又押入两个宋军小卒,却正是钟离瑨部下亲兵。亲兵证 实,统制确实在两军阵前,与完颜宗陟谈笑往来、言语多时,而完颜宗陟更是始终 笑而不战、闭寨不出。此说无疑坐实钟离瑨确与完颜宗陟关系暧昧,证明完颜宗陟 信中所言非虚。 钟离瑨仍是镇定自若,“两军阵前交语,在口舌之上先煞对方锐气,以激怒其 自乱阵脚,也是交战常事。以大人之见,与敌方交语者,必与之关系暧昧,则大人 方才亦与金兵交语,想来也是关系非常了?” 江逢晚轻笑一声,“本官堂前问话,如何能与钟离统制相比!钟离统制与完颜 宗陟可是老相识了!完颜宗陟信中所提,莫不正是你过往经历!东平弹丸之地,竟 能在金兵铁蹄之下,安然长存,其中原由,不言自明!” “东平之地虽小,却是同仇敌忾,金兵如何能犯?”钟离瑨冷然讽道:“若是 东平众人,也似大人一般,以日行五里之神速抗金,能保得周全,便颇费揣测了!” “大胆!”听他提及自己不光彩的“战绩”,江逢晚满脸涨红,强作镇静厉声 道:“军前将领何其多也,完颜宗陟为何独钟你一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任凭 你百般狡辩,终是难以自圆其说!” “难以自圆其说者,只怕是大人自己!”钟离瑨道,“江大人素称精明睿智, 竟然轻信敌将区区反间小计,意欲临阵杀将,自乱军心,真可谓襄助金军不遗余力 啊!若是城中果有内奸,大人如此之举,也是难脱干系!” “好个奸贼!巧舌如簧,竟敢反咬一口!”江逢晚几乎从座中跳将起来,已然 恼羞成怒,“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招认了!来人!” 门外军卒蜂拥而入。两个军卒上前便想制住钟离瑨,却不料被钟离瑨反手一带, 拧转倒下,其他军卒连忙拔刀相向。钟离瑨几经闪躲,夺手抢过一把刀,与军卒混 战在一处。 “反了!反了!”江逢晚疯狂叫嚣着,“钟离瑨!你手持利刃、谋刺上官,罪 加一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一击掌,后堂内立即又涌入一群军卒,将 钟离瑨团团围住。而江逢晚却趁此时机,移到门前,高喊:“来人!”更多军卒从 黑暗处涌出,堂外霎时灯火通明,军卒个个剑拔驽张,对准了大堂之内。这种阵仗, 显见江逢晚是早有部署的。 “狗官!”钟离瑨此时,已知自己全然落入江逢晚与完颜宗陟合谋之彀中,可 是,告江逢晚诬陷之名,却苦无证据,仅凭揣度推断,是不足以采信的。而且,如 今自己身陷重围之中,便是想告也不可能,只能指望卢庚尚有三分良知,能够出面 调停。他一面力战,一面高声叫道:“钟离瑨无罪!恳请卢大人亲自升堂问案!卢 大人!此案疑点重重,不可仅凭一面之词,匆促定论啊!卢大人!” 钟离瑨向着江逢晚的方向奋力厮杀,意图扑向他。而江逢晚早已逃到大军保护 之下,高声宣令:“大胆逆贼钟离瑨!暗结金贼、图谋叛逆;咆哮大堂、恃强拒捕 ;谋刺上官、罪不容诛! 本官有令,速速将其就地正法、不得有误!“ 却在此时,衙署大门终于轰然大开,裴铎领着众将来到,后方军卒顿时乱了阵 脚,院内一片刀光剑影,兵器铿锵、火星交迸、惨叫不绝。 然后,大堂之内,卢庚的声音蓦然响起:“住手!统统住手!”其实,卢庚一 直就坐在后堂之中。 * * * 登州大狱。昏暗的空间,充斥着血腥的气息,火光跃动,在每个狱卒脸上摇闪, 一个个看来都那般面目狰狞。 钟离瑨被反绑在十字木架上,血渍的白衣已经破败不堪,裸露的肌肤上沁出无 数鞭痕。昨夜,卢庚露面之后,却并不升堂问案,只吩咐将他暂时收押。而在收押 期间,如何少得了江逢晚的特别“关照”?更恰巧的是,当值的押狱,正是当日因 克扣钱粮被揭发而丢了军职的孟世贵!尽管依托江逢晚的门路,却依旧沦落在这暗 无天日的大狱之中充当牢头,已然窝火得紧,及至仇人见面,不觉分外眼红,哪肯 轻易放过这等大好的报仇机会? 孟世贵转动着手中的皮鞭,狞笑道:“钟离瑨!想不到,你也有落到我手中的 一天!如何? 今日你若服我一个软字,我不妨手下留些情面。“ 钟离瑨冷哼一声,道:“无耻小人!切莫猖狂太早!我并未认罪画押,尚为朝 廷命官,尔等何敢擅动私刑?”虽则这样说着,心中也是早知会是如何结果。一入 大狱,便不会有人还能天真地以为可以完好无损地出去。比这狱中的空间更为黑暗 的,是其中贪婪而叵测的人心! 孟世贵狂笑,“今日便教你看看,我敢是不敢?”奈何一阵猛抽,不但不能如 愿得到钟离瑨一声痛苦的呻吟,反被他嘲讽的眼色刺激得恼羞成怒,更是一阵疯狂 抽打,直抽得他手臂酸麻。 “孟押狱!”忽有一个狱卒匆匆进入刑房,凑近孟世贵跟前道:“大事不好! 你家中大小娘子打将起来了!我方才路过时,更偶尔听得一句,大娘说,三娘串通 何五,已卷走大半家财、不知所踪了!此时,大娘、二娘正为剩下的钱财争抢不休 呢。” “啊!”孟世贵大吃一惊,“好个贼厮何五!难怪我昨日便觉得老三鬼鬼祟祟, 原来如此!奸夫淫妇!老子看你能逃到何处?”愤然扔下皮鞭,便要冲出刑房。此 前,老三与何五眉来眼去,丢人现眼的举止已经做得太多,害他成为僚属笑柄,这 个从妓楼买来的老三,果然不是能相安于室的货色!现下更好,居然敢抢他的钱财! 他苦心搜刮来的财宝,岂能任由他们卷去? “孟押狱!”一个狱卒唤住他,指着钟离瑨,“这……” 孟世贵已经出了刑房,仍不忘穷凶极恶地吩咐:“你们给我狠狠地打!” 然而,后来的那个狱卒见孟世贵离去,却招手唤来其他人,七手八脚把钟离瑨 放了下来。 钟离瑨谢道:“多谢这位大哥!” “统制受苦了!”那狱卒取来清水,递与他喝下,又道:“裴巡检一直在使司 衙门,为统制争辩。统制放心,料想卢大人必将亲自前来问案。小人顾进宝,也是 这里押狱,素与统制部下统领张坤友善,现下,张统领正领人在外埋伏,只等孟世 贵出去,便可将其拿下。这是小人特地带来的伤药,这就为统制敷上。” 钟离瑨婉拒道:“些微小伤,也不碍事,不必劳烦顾押狱。” “统制何必见外?”顾进宝道,“小人常听张坤谈到统制,久仰统制英雄了得, 佩服之至! 小人虽在市井,然也略识得些忠孝义气的道理。今日更有幸得识统制,小人已 是欢喜不迭,何谈劳烦?统制若再推辞,便是看不起我等粗鄙小人了!“ 见他热情,钟离瑨也便不再坚持。张坤是他从郴州带来的旧部之一,每次出战, 对于他的部署,张坤总是领会得最快的一个,作战骁勇也不在话下,更兼为人聪明 圆滑、处事活络,与其他部将颇有不同。唯一令他不甚满意的是,张坤也同时下大 多将领一般,染上狎妓的嗜好,时时出入高堂彩楼之中,偎红倚翠、自命风流。甚 至有一次,为一个妓女争风吃醋,而与人大打出手。据闻那人是一个狱卒,没想到 便是这顾进宝。当时,钟离瑨召来张坤,正色相劝,不料,张坤却道:“统制曾说, 大礼不辞小让,则对此事何必过虑?末将十分识得轻重,统制平日教诲,一刻不敢 或忘,抗金大业,更是深深铭记于心,此外之事,皆是些微小节,我看实在不必吹 毛求疵。”于是,钟离瑨不免又教导他“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劝他若思成家, 便娶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何必于花街柳巷留连?张坤听完,笑道:“统制家中,已 有绝色美眷,自是不知我等兄弟的苦处。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兄弟们出生入死, 也不容易啊。 我确也曾想过,娶房妻室,只是这征战连年,而身在行伍,不知何时,便会捐 躯沙场,若是连累得妻子年纪轻轻便作寡妇,也是于心不忍。是故,不得已才为此 下策。再者,我等粗人,便是娶来妻室,料也伶俐不到何处,何如这彩楼之中的姑 娘,端的是美艳妖娆、知风识趣得紧!“钟离瑨为之哑然,只能叹息。张坤再道:” 统制一身正气,末将等无不敬服。只是俗语也道:水至清而无鱼,三教九流的朋友, 也并非一无是处。“钟离瑨承认,他所言也是有理。 如今看来,不仅是有理,或者还有利了。 张坤不久带着酒肉入狱中探望,并贿赂顾进宝,教好生照拂统制。那顾进宝接 了钱财,更加眉开眼笑,连连允诺。 直到将近黄昏,卢庚方才由裴铎“陪同”,来到狱中问案。 “大人!”裴铎道:“此案一看即知,必是那完颜宗陟所设反间之计!若是我 等采信,岂非正中他下怀?那完颜宗陟被我等困在黄河岸边,已是愤恨难当,又在 乱军之中,身中钟离瑨一箭,更加怀恨在心,再加之欲下登州,先除猛将,扰乱我 军军心之后,再取登州,岂非顺利得多?” 卢庚沉吟不语。这些他何曾没有想过,可是,江逢晚出示的证据确凿,推论也 尽在理中,否则,这军中将领无数,完颜宗陟如何不选他人,偏是选中他钟离瑨? 一箭之仇,征战中本是稀松平常,竟至于必欲置其死地而后快吗?而且,他们是旧 时相识,已是毋庸置疑。他肯定地问道:“你与那完颜宗陟,可是旧时相识?” “末将与他确是旧识,但却是沙场旧识!”钟离瑨道,“完颜宗陟在言语、文 字之间故弄玄虚,目的便是要混淆视听、误导众人。在两军阵前,我与之交语时, 他大军尚未渡河完毕,且不知我方虚实,此时贸然出战,若中诱敌之计,首尾相失, 岂非大大不妙?完颜宗陟只是谨慎从事而已,岂能因此认定末将与之关系暧昧?更 有那金兵小卒之语,也是破绽百出。” “哦?都有何破绽?” 钟离瑨道:“大人请想,大军回城之后,登州城门严加把守、俱各封锁,金兵 信使却是如何入城?据那军卒言道,完颜宗陟三日前便打发他来送信,他花去三日, 方始潜入城中,若待得到回信,再度潜出城外回报,必也得相当时日,而信中约定, 今晚便是里应外合之期,但城外的完颜宗陟尚未得到回信,今晚又如何行动得了?” “嗯!”卢庚轻应了一声。真是各说各有理,江逢晚为他一一剖析时,说来头 头是道;如今这钟离瑨所言,听来似也不无道理。到底谁是谁非,的确颇费周章啊。 江逢晚早就提醒过他,钟离瑨巧舌如簧,最怕的便是被他一番言语,颠倒黑白,走 漏了真正的奸贼。 钟离瑨接着道:“设若小卒所言不实,他一日便可来回,如此出入城中俨如探 囊取物,则其中途径,更是值得深究。可想而知,必是城中早有内应!至于末将, 回城以来,一直与裴巡检同出同入,更有众将可以为证!末将以为,城中内奸必是 另有其人!只怕这今晚约期,就是真正里应外合之期!大人不可不妨!” 卢庚吓一跳,“此话怎讲?” 钟离瑨道:“完颜宗陟素来老谋深算,一年前,我与之交战多次,对他了解颇 深。如此一封书信,既能构陷我为内奸,又能向真正的内奸通报约期,不动声色, 而一石双鸟,可谓用心良苦。到时,城中内奸一案,犹自扑溯迷离,而城外金兵已 至,内应开城迎敌,我等竟还恍如梦中!” 听着钟离瑨的分析,裴铎也警觉起来,忙问:“那便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只有速速行动,将守城军卒最好能以可靠之人全数替换,完颜宗 陟最擅声东击西,南门、西门更应加强防卫,非都管亲令不得擅动。同时,尽速将 城中高阶官员将领,召集到使司衙门待命,派人严加看管,到了约定时刻,金人已 至,而真正的内奸却不能如约配合行动,必然坐立不安,如此一来,是非曲直,不 辩自明。”钟离瑨言毕,看向裴铎,两人各自点头。裴铎心中,早已知晓此举重点 盯防的对象是谁。 卢庚却只是不语。 “卢大人!”裴铎急道,“事不宜迟!应当尽速行动起来,切莫贻误时机啊!” 卢庚迟迟疑疑地向钟离瑨望去。 钟离瑨一笑,道:“大人不必疑虑!我便仍在此狱中等候,到得明日,大人再 作定论不迟!” 卢庚方才与裴铎匆匆离去。 钟离瑨心情愉快地与顾进宝闲闲聊了几句。顾进宝见他开朗,特地出去打来好 酒,买来酒菜陪他共饮。 饮至半酣,钟离瑨感觉腹中开始翻搅,凛然一惊,莫非……这酒中有毒!站起 身形,一掌推翻桌案,酒菜哗啦啦扫落一地。而腹中的翻搅已在瞬间转化为剧痛, 钟离瑨目眦尽裂,回头找寻顾进宝。 那顾进宝早已远远躲开,在众狱卒后方指挥众人上前。可是,不待众狱卒上前, 钟离瑨已迅速向他扑来,他吓得又慌忙逃遁。众狱卒一拥而上。然而,这些人平日 里养尊处优,只会在大狱之中作威作福,如何能敌骁勇善战的军中武将?很快便被 打得七零八落。而顾进宝却觑着空隙,突然猛冲上去,挺刀直直刺入钟离瑨背心。 钟离瑨背脊一僵,顾进宝哆嗦了一下,却仍壮着胆子,再度用力向前猛刺,然 后奋力向外拔,刀锋出时,一股血箭随之飙飞而出,溅到他衣衫之上,霎时沁湿一 片。他吓得倒退数步。 钟离瑨强忍剧痛,狂喷出一大口鲜血,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怒指住顾进宝, 却只骂得一句:“无耻狗贼!”又一大口鲜血狂涌而上,喷礴而出,猛一趔趄,扑 到顾进宝跟前,伸手猛然掐住他的颈项。顾进宝双目突瞪、手足乱舞,说不出话。 其他狱卒见他身受巨创,竟还如此勇猛,尽皆畏惧退缩,不敢上前。 而牢门外的嘈杂之声越来越大,终于有人冲了进来。原来是张坤带了几个兄弟 前来探望统制,本以为有顾进宝的交情,进去不难,却不料百般受阻,众人似乎预 感不妙,相看一眼,毅然杀将进来。 “统制!”一声悲呼,张坤冲入牢中,见顾进宝已被钟离瑨生生掐死,完全明 白过来,悲愤异常,举刀向顾进宝尸体疯狂猛戳。他心中愧恨交加,若非他误结匪 类,也不致令统制轻信了这等卑劣小人,着了奸贼之道啊!那罪魁祸首江逢晚,便 是上天遁地,他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而钟离瑨终于垂下双手,颓然瘫倒在地,眼神已然涣散,弥留的神智飘飞出去, 飘到家中,穿过那老藤古槐的院落,来到清净整洁的书房,书案前,一位玲珑纤巧 的美人缓缓回过头来,对他展开嫣然一笑……那是映淮啊!映淮!他的爱妻!她坚 定轻柔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君在妾在,君亡妾亡……碧落黄泉,生死相随 ……碧落黄泉……生死相随……生死相随…… 第十八章(结局) 蔡州(今河南汝南)以南,淮水以北。 山村袅袅的炊烟渐次升起,午时将近。而些微的寒风挟裹着雪花,仍在洋洋洒 洒地飘落,村舍、树木以及远远近近的山峦,都被银装素裹。 小窗前的王映淮蓦然胸中抽搐,心脏急促痉挛,一阵从未有过的慌乱袭来,双 手猛然一抖,指腹上锐痛传来时,一粒鲜红的血珠倏尔长大。抹去血珠,她放下针 线。这几日来,动辄莫名心悸气促的症状,难道也是孕期的反应吗? 王溱推门而入,轻声道:“陈庆回来了。” “哦?就回来了?”王映淮有些诧异,“登州消息如何?”由于她一旦上路, 几经颠簸,便又出现小产先兆,王溱再也不听她任何劝解,坚持决定,选在离官道 较远的偏僻村落住下,必须等她孕情稳定之后,才能再度考虑南下之事。眼见着淮 水将近,奈何偏不能即时飞渡,更兼拖累得众人也身陷金兵威胁之下,她心中不安 日盛。这个山间小村,虽也有村人南去,但多数却不想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毕竟, 南下也未必就比待在故地活得更好。乡野草民,能得有衣有食,已经满足,至于谁 争天下?谁做皇帝?都不是切身的问题。 “登州已经陷落。”王溱黯然道,“陈庆……还带回来几个人。” “何人?”王映淮初闻有些茫然,紧接着目光一亮,忙问:“拙玉何在?” 王溱摇头,“来人中有一人是陈庆兄长,唤做陈吉。他们……他们……还带来 ……带来……” 以下支支吾吾,无法成句。 他心虚慌乱,欲言又止,令王映淮悚然惊醒,战战兢兢问道:“莫非……莫非 拙玉……遭遇…… 不测?“ 王溱飞快地扫她一眼,垂下眼帘,默然不语。 王映淮扑奔向门口,“陈吉!陈吉现在何处?” 王溱飞身过去,拦住她,“小妹,你冷静些!” “我很冷静。”王映淮脸上果然异常平静,然而身躯已经微微颤抖,俨然摇摇 欲坠。 王溱扶住她,心中长叹。命运对于小妹,何其不公啊!年方及笄,便被强选入 宫,骨肉分离,天各一方之外,更在宫闱深深之中,屡遭暗算,九死一生;及至靖 康惊变,又不幸沦落金营,身心俱碎之下,终于逃脱魔掌,得遇拙玉,谁知才方年 余光景,却又与拙玉天人永隔!这十年,小妹走来步步劫难,屡在生死边缘!如今, 拙玉已去,小妹孤雁失侣,今后该如何是好啊? “带我去见陈吉吧。”王映淮足下已然无力。 王溱叹息一声,扶她出门。 “夫人!”厅堂外的老仆惊叫一声,赶忙去拭眼角的泪痕。而厅中众人闻声, 立即冲到门口,站成一道人墙。众人个个眼圈带红,显见还在悲伤之中。 王映淮走近,勉力伸手轻推身前的陈庆,陈庆只得无声让开,然后,她便看见 了厅堂正中,赫然停放的那口棺木,黑森森的漆色乍然扑满双眼,一阵轰然巨响在 脑中爆开,霎时身形软倒,不省人事。 当夜,王映淮小产昏迷。一床暗红的血色,直吓得挽翠惊呼失声、面色如土。 众人之中,唯有老媪稍有经验,还能强自镇定地分派众人各行其是。 王溱为妹婿噩耗悲痛之余,又被这接踵而至的不幸打击得满腹郁结、心力交瘁。 直到夜色将尽时分,方才朦胧睡去。而恍惚之中,似又听见小丫环惊呼乍起—- “夫人!不可啊!夫人!夫人!” 王溱顾不得着上外衣,跌跌撞撞地奔出房门,抢入王映淮卧室,老媪已在其中, 与挽翠一左一右牢牢地掰握着夫人双手,夫人被制,已不能动弹。王溱见床边一把 锋利闪亮的小匕首掉落在地,已然推知原委,上前拾起匕首,笼入袖中,示意老媪 放开了小妹的手。 王映淮泪流满面,哑声呼唤:“二哥!” 王溱被这一声嘶哑的呼唤引动伤怀,再也控制不住倏尔泪下。 “二哥!”王映淮哽咽着恳求,“将匕首还我吧!那是拙玉赠我的信物!” 王溱拒绝道:“可却不是赠你用以寻短的啊!” 王映淮终于掩面痛哭。 王溱忍心地艰难相劝:“死者已矣!拙玉若是泉下有知,必也不乐见你如此之 举!难道天地之大,唯有儿女情长之一事吗?父母亲人,你又置之何地?你入宫八 年,娘亲无时不在念你,更在夜静更深,每每以泪洗面;爹爹虽是不说,却日见白 发陡增,家人团圆之际,心事茫然而无着落。你饮刀就死容易,而剩下世间爱你的 至亲,白发人悲黑发人,又何以慰怀?为人子女者,虽不至于必得彩衣娱亲,但能 时时承欢膝下,也不枉父母拳拳爱儿之心!” 王映淮泪眼迷离,却又不得不想他所言,缓缓敛住悲泣。 王溱叹道:“二哥知你难为,也不求你其他,但等恭送父母百年之后,何去何 从,二哥必然不再拦你!”他相信,时间是医治创伤的最佳药方,悲切当头,过激 之举难免,待得心情平定之后,小妹自然会作出明智抉择。而且,事易时移,求死 之心,终会被岁月冲淡。漫漫人生,来日方长,还会有何等际遇,都在未定之天啊。 王映淮歉然唏嘘道:“二哥教诲的是!小妹知错了。我心中一时悲切,竟欲再 度弃父母于不顾,实是不孝!多谢二哥从旁提点。” 王溱闻言,松了一口气,“如此,小妹便安歇吧。”虽然天色欲晓,这一天一 夜却把众人忙得人仰马翻,应该好生休息,才好打算来日。 然而,众人好生歇息一番的愿望很快落空。天方大亮时,突如其来、缤纷杂沓 的人喊马嘶之声,惊破一天风雪,山村素有的平静安详顿时无影无踪。 王溱急急奔进王映淮房中,“不好了!小村已被金人包围!” “啊!”王映淮大惊失色,“何能如此?”金兵为何竟会来此偏僻之地?此处 离官道甚远,也并非富庶之乡啊。 “料来是追杀陈吉等将领的金兵。”王溱推测着,转向挽翠,迅速吩咐道: “快与夫人着衣,且去后院地窖之中躲藏,不论外厢如何,切莫出来!”最不能被 金人发现的便是女子,钱财身外之物,被抢也便罢了,毕竟千金散去还复来,而女 子被抢去,却只有死之一途。 王溱转身要走,却被小妹拉住,“二哥,那你们……” “我们不要紧!”王溱安慰她,“金人只爱女子财物,我们先扮作顺民,相机 行事。” “二哥!”王映淮又道:“那把小匕首,可否还与小妹了?金兵若是发现我等 行藏,也好作为防身利器。” 王溱略作犹疑,终于取出匕首,不忘再三嘱咐:“切不可再度寻短!”并以眼 色示意挽翠,见挽翠明了地点了点头,方才将匕首递了过去。 * * * 围村金将正是完颜宗陟。 完颜宗陟此来,并不是追杀陈吉,而根本就是尾随陈吉,以图寻找王映淮的下 落。十一月十三日戌时,早得到顾进宝密报的江逢晚,从躲藏之处出来,手持都管 令符,命北门守卒打开了城门,守候在城外的金兵顺利入城。登州失陷。钟离瑨虽 然料知当日便是江逢晚与完颜宗陟的约期,却并未料准完颜宗陟真正约定的地点。 完颜宗陟这一招,不妨说是从王映淮当年的脱逃学来的,信函上写的是北门,他便 堂而皇之就入北门。入城之后,部卒很快便探知钟离瑨家门,然而王映淮早已南下, 现在何处,不得而知。但是,紧接着钟离瑨旧部扶柩南下的消息,令他心中一动。 钟离瑨已死,他已从江逢晚处确知,他也早知他必死无疑,因为,他最初写给江逢 晚的密函中,就只有一行字——必杀瑨,始可和——不论是为攻下登州城,还是为 得到王映淮,钟离瑨都无疑是最大的障碍!如今,钟离瑨已除,他忽然感觉,自己 对于他的惺惺相惜,或者并不比国恨家仇要少,会吗? 他笑了笑,如今立马在这风雪的小山村前,可以肯定王映淮必在其中,他心中 只剩前所未有的舒畅。当得知陈吉随了一人,离开南下的官道,竟向偏僻之处而去 时,他便断定这趟追踪没有白费。 小村的居民都被赶至村前空场上,面对传言中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强盗,许 多人浑身颤抖,有如风中秋叶。 完颜宗陟高踞马上,任由手下去吆喝、威胁村人,打听王映淮所居的房舍。很 快的,军卒便前来回报:“他们住在东头第三户。” 完颜宗陟颔首,命人抓来几个孩童,一道向东寻去,将那第三户的房前屋后围 得水泄不通。 “映淮!”完颜宗陟高声唤道:“我是完颜宗陟!我知道你必然藏在院中!如 今这小小山村,可不是当日的东平镇,你藏不了多久的。现下,我手边便有数名孩 童,若是你执意不出,我恐怕不能保证,他们下一刻身子还能这般完整!”他冲着 孩童们凶恶地一瞪眼,孩童们立时吓得失声大哭。然而院中却并无声息。 完颜宗陟继续道:“映淮!你也听见了,我可不是危言耸听。若是你乖乖出来, 我答应不与这些孩童为难,如何?” 院中依旧没有动静。 完颜宗陟向军卒一努嘴,一个军卒走过去,抓起一个孩童的小手,挥刀便削去 一指,孩童放声惨嚎,痛昏过去。其他孩童见状,哭声更响,有一个孩童哭叫道: “仙姑救命!杀人了! 仙姑救命啊!“ 军卒又抓住另一个孩童,正准备如法炮制,王映淮清冷的声音忽然高声响起: “住手!”紧接着,小院大门砰然开启。 完颜宗陟勾起嘴角,挑挑眉,淡淡吩咐道:“住手吧。”飞身跃下马背,望向 小院之中。 由挽翠扶持着从廊中步下台阶,王映淮进入院中站定,全身缟素,无一丝杂色, 甚至连额间也系着一条白色孝带,纤尘不染的白衣与满院雪光相映照,那张绝美的 容颜,已然没有丝毫人间的气息,轻盈的身影,仿佛正从云中飘坠的仙子。完颜宗 陟屏息以对,竟然忘了说话。 而院内院外的其他人,似乎也同样如此。 好不容易回过神,完颜宗陟大踏步进入院中,与王映淮相对,叹息地审视着面 前的绝色美人,终于禁不住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抚上王映淮的脸,蓦然环珮声响, 一柄带鞘长剑已然横亘在他的大手与芙蓉美面之间。他转头去看,手持长剑的是一 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正对他怒目而视。哦?莫非这是第二个钟离瑨不成?顿时, 他觉得满院不是白雪飘飘,而是醋意横飞。 “你是谁?”他语气不善。 王映淮轻轻推开长剑,向王溱唤道:“二哥!罢了!” 原来是她二哥!完颜宗陟仔细打量着王溱,不错,他眉眼之间,确实与王映淮 颇有几分相似。 “哼!”他收回目光,懒得再多看他一眼,平定心情,转向王映淮道:“映淮, 你我几度错失,今日终于重逢,可谓是有缘千里了。” “有缘倒是未必,将军有心确是实情。”王映淮淡淡说道。 “你也知我有心?” 王映淮微微一笑,“将军之心,唯司马昭可比。” 完颜宗陟开怀大笑,也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时日,不曾这般痛快过了。笑停,他 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多费口舌了。你随我归去,这一村百姓,便安然无虞, 包括你这位二哥!”他向王溱投去很不友善的一眼。 王溱无视他的怒目,一把拉过小妹,怒骂道:“无耻金贼,痴心妄想!我等有 死而已,绝非以身事贼者流!” “哼!”完颜宗陟冷哼一声,哂道:“你自愿寻死,我不反对,可是这一村老 小,却并不作如是想,只要能留下脑袋吃饭,可不知什么是节义精忠!你自个死了 便罢,何必拖累他人陪葬? 嗤!南朝这种迂夫孝子,还真是俯拾皆是!赵家那些个软骨皇帝,别个不行, 调理读书人的心思,本事倒着实是非比寻常!“ “你!”王溱举步便想冲上去,却被小妹拉住,只听小妹说道:“二哥!事已 至此,小妹只能随他去了。” “小妹!你不能!”王溱急道。 “二哥!”王映淮道,“村人无辜,岂能为我一人,惨遭屠戮?” “可是……”王溱道,“金人出尔反尔,信誉岂足为凭?怕是即便你落入虎口, 村人也同样难逃毒手。” 王映淮看了完颜宗陟一眼,对二哥道:“他人我或许不知,至于他,我倒是颇 知一二。金人也未必都是凶残成性的。二哥,我随他去后,你们也尽速南下吧。父 母膝下,小妹是不能再尽孝道了,还望二哥代为解释。”她毅然转身,神色超乎寻 常的平静。 “小妹!”王溱追上前去,拽住她。 王映淮长叹一声,幽幽说道:“二哥!如今你也见到,这红尘一世,于我竟是 这般无可奈何! 所谓的国恨家仇、节义精忠,我一个小小女子,如何承担得起?而古往今来, 又何曾有定论? 便从今日,让这一切就此罢休吧!“转首望了望完颜宗陟,再道:”他也算得 是精诚守志、百折不挠了!我如今景况,除却应下他之外,又何来其他选择?“ 而完颜宗陟闻言,长出一口气,这一回应该是再无变故了。挥挥手,金兵上前, 强行分开了兄妹二人。 王映淮不再犹疑,走向完颜宗陟,任由他伸手将自己揽过身旁,举步迈向院外, 一面走,她一面再次向他确认道:“你的确会放过村民与我二哥等诸人,是也不是?” “对你的承诺,我可曾言而无信?”他反问,又轻声道:“再者,方才在你二 哥面前,你不也道我并非凶残成性么?我岂能轻易辜负你的信任?” 她放下心来。 走出院门,到达马前时,她又道:“尚有一事,欲与将军讨个商量。” “何事?”他柔声问,“只要不是离开我,其他都无不可。”她对他从来不曾 像今日这般平心静气过,这种顺服的姿态,是他从前可望而不可求的。或者,她还 是有些担心村中诸人的安危,才致如此。其实今日,他本就不曾打算对村人动武, 若非她一时没有出现,那个孩童也能完好无损。于是,他道:“村民安危,你尽可 放心,我何必与山野草民为难?” “此事将军已然承诺过,我信你便是。”王映淮道,“现下我想说之事,却是 关于先夫。” 完颜宗陟闻言,心头猛跳一下,问道:“何事?”不会是追问元凶吧?虽则江 逢晚已被钟离瑨旧部所杀,然而追究起来,他也是元凶之一。他恍然觉得自己竟然 有一丝忐忑。 王映淮平静言道:“先夫棺椁,尚自停在小院厅中,不及安葬。死者已矣,生 前恩怨,便也随之了结。既然我就要跟随将军北去,料来再无南归之日,则在南朝 的恩义,也当作上一个了断。映淮在此请上将军,让我先为先夫择地入土为安,然 后,也好一意北去,心下不留亏欠。仅此一求,还望将军不吝成全!” 原来如此!完颜宗陟放下心来,思量半晌,才终于说道:“也好!全乎恩义, 也是为人本分!” 况且,他毕竟是使用不太光明的手段,暗算了钟离瑨,才夺来他的妻子,就让 他入土为安,也算安慰安慰自己的良心吧。 “多谢将军成全!”王映淮谢道,“如此,且请将军宽限些时,让我与二哥一 道,为先夫办理后事。”见他犹疑,又道:“将军放心!映淮既愿从将军归去,断 无失信之理。” 完颜宗陟想想,她应该不会玩什么花样,现下,这一村老少安危,可是都系于 王映淮一身的,她岂能不识其中轻重?若是她真想置之不顾,当时也不必自动现身。 于是,他点头应允了。 王溱见小妹再度走进院中,惊喜地迎上去,唤道:“小妹!”莫非小妹改变了 主意?既便是众人都难逃一死,也强似委身事贼啊。 王映淮近前道:“二哥!小妹此来,只为一事,拙玉灵柩,不必再南下了,便 在此地附近,择处安葬吧。” “啊?”只是这样吗?王溱颇感失望,语调不免冷淡道:“就此匆匆安葬,甚 不合宜;况且,他日我等祭奠,也颇多不便处。你既已将随金人北去,拙玉后事, 我自会处置,不劳你挂心了。” 王映淮凄然一笑,“二哥此言差矣!我既未改嫁,便仍是拙玉妻子,拙玉后事, 自当由我作主。再者,拙玉为国而死,这大宋的无限江山,何处不可为英雄埋骨? 如今小妹在此,只有二哥一位至亲,二哥何忍,眼见小妹孤苦无靠吗?” 王溱闻言,心下一酸,又见小妹凄楚神色,也不是不知她为难之处,无奈低叹 一声:“罢了! 便依你所言吧。“ 完颜宗陟终究仍是放心不下,率部“陪同”王映淮,一路跟随着王溱与众人, 到阙山为钟离瑨下葬。然而,王映淮丝毫没有使诈的可疑举止,始终凄然静默着, 直到叩拜起身,才向王溱开口说话。 王溱听得小妹呼唤,转头望她,只听她轻声说道:“二哥,江南二老、山村众 人,从此都要拜托二哥,好生照应了!小妹……这便要去了,从此天各一方、两国 为人,二哥,再会了!” “小妹!”王溱蓦然对上她的眼睛,心中一凛,细味她最后一句,只觉得寒意 更甚,难道说…… 小妹此去,不仅是再也无法南归,而是……他追上一步,“小妹!你……” 王映淮回首,对他淡淡一笑,再道:“二哥,再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 完颜宗陟。 * * * 当夜回到金营,王映淮再度血如泉涌,几乎血崩身故。早在马上驰骋时,完颜 宗陟便察觉她有异,及至归营,急忙召来医官诊视,方知她才经小产,正是虚弱之 极。想来她的柔顺,必也与极度虚弱有关,虚弱使得她连生动的表情也没有了。一 念及此,完颜宗陟心中不免泛上一丝微苦。 王映淮在五六日之间,迫于药力,睡时多,醒时少,偶尔清醒时,显见也是强 撑病体,与完颜宗陟对答。反而是完颜宗陟,看得满心酸痛,着实不忍长时间扰她 休养。 亲眼见她将药汁全部喝下,完颜宗陟稍感安慰。不久,王映淮又昏昏睡去,打 发了侍女,他静静地注视着病榻上惨白却安详的睡容,由衷的怜惜之外,更多的却 是酸涩痛楚的复杂情怀。 为了她,这两年来的心事起起落落,一言难尽。若非为当初那一点难得的好奇 之心,他也不会遇到她;而遇到她之后,对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他的劫数?此前, 女人对于他,确实是有如衣服,不论燕瘦环肥、美丑妍媸,用处完全相同,且普天 之下,随处可遇,何必劳神相忆唯一二人尔?然而,这个王映淮,却是如此与众不 同,不仅止于她无双的美貌,还有她独出的灵慧与才情,更有那无论他用强还是怀 柔,却始终不屈的执著烈性,在在都激得他势在必得!而那目睹她断臂自残、中踹 昏迷时,他心中的剧痛;她一度度自他身边逃脱后,他无限的茫然和失落,更是他 从未有过的感受!如今,她总算再度回到他手中,可是,为什么那左右无法捉实的 无力感,并未因此减轻,反而更见清晰起来?他甩开心中忧虑,伸手轻触她脸颊, 此次随他归来之后,对于他一些温柔示好的小动作,她并未有如从前一般一脸厌憎 地拒绝,她的平静与柔顺,一度令他有恍然梦中的错觉。可是,失血过多令她过分 地惨白,病骨支离,仿佛触手即碎。他只觉得她似乎时刻都有立即消失的危险。几 不可闻的一声轻叹出口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禁吃了一惊,他何时竟然也变得与南朝 宋人一般,多愁善感了呢? 次日,完颜宗陟来探视时,告知王映淮,医官诊断她的身子已无大碍,可以上 路慢行;而他离开大部日久,也该回去理事了。 “将军决定何时启程?”王映淮问。 “明日辰时。”完颜宗陟答道。 王映淮叹息一声,“如此说来,我再也不能南来了。” 完颜宗陟笑道:“只要你想,如何不能?待我大军此次南下,一举捉了那赵构, 再拿下江南半壁,这大江南北,你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有何难事?” “将军莫要忘了,我终究是宋人,恰如将军所言,也被赵宋皇帝调理得愚顽, 他日即便归来,我已归于你,还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王映淮黯然道。 完颜宗陟自知无法勉强她不作如是想,只问道:“你对南朝如此依依不舍,莫 非还有不了之事么?” “唉!”王映淮叹道,“倒也无需相瞒,先夫待我,也是极好的。映淮想,既 便我另谋他嫁,毕竟与他夫妻一场,每年逢到清明时节,为他化些纸钱,奠些素果, 也是应该。映淮坦率直言,还望将军勿怪。” “你并未说错,我何必怪你?”完颜宗陟强笑一下,虽则有些酸意,但是何必 与死人计较太多? “将军大度,着实难得。”王映淮道,“映淮知道不该再有所求,只是……” 完颜宗陟见她沉吟,已知所为何事,柔声道:“你我日后便是夫妻,若是连些 微小事,你也需如此低语相求,未免过于生分,你说呢?” 王映淮诧异地抬眼看他,恍然此时方才惊觉,他并没有她固执认为的那般一无 是处,他并不愚笨,也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即便是他近身咫尺,即便 是他全无防范,自己也未必就能杀得死他!恍惚中,似乎听到他一声叹息,并继续 道:“我知道,你心中难了之事,只此无他,你若想祭他,我陪你去!不过,这是 最后一次!日后即便南来,你也不能再去! 你可能做到?“ 罢了!王映淮心中长叹,原就不抱多大胜算,如今算算日子,二哥他们应该早 已渡过长江了,明智如二哥者,岂能听不懂她话外之音?村人若是见过了金兵,还 不肯南下,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 “如何?”完颜宗陟见她不语,追问着。 王映淮垂首低声道:“一切但依将军。” 她委屈求全的姿态,完颜宗陟看得又是一丝酸痛掠过,轻声唤道:“映淮!你 也该为我想想,是不是?” 她被抬起下颌,只能与他对视,轻应道:“映淮记下了。只此最后一次,再无 其他。”的确是最后一次了,再无其他! 出营不久,天空又开始飘下雪花。完颜宗陟虽几度欲劝她回去,奈何终因不忍 再睹她凄凄楚楚的哀婉而作罢。 将至墓下,王映淮向完颜宗陟道:“映淮想请将军与众人站得稍远一些,让映 淮单独与先夫叙话几句,不知可好?” 完颜宗陟道:“你只管叙话,我定不相扰。何况你身子虚弱,我就近也好照应。” 王映淮又道:“映淮想为先夫念诵祭文,文中自然少不了有对金人不敬之语, 映淮不想因此惹来将军动怒。” “我不动怒便是。”完颜宗陟仍旧不肯离开,“你要骂便骂,此前你早也骂过 不少,何独多此一文?” 王映淮无奈道:“将军自不计较,然而映淮心下却颇有为难。如今,先夫尸骨 未寒,映淮便有心他嫁,心中已然惭愧不已,实在无颜当先夫之面,公然与将军相 对!还望将军终能体谅映淮苦处!” 完颜宗陟听她言辞恳切,又一再明确表示有心嫁他,安然不少,再者,他也确 实知道宋人对于女子,素有全节守义的严格规范,王映淮为此有愧,他又何必坚持 令她难堪?沉默半晌,终于挥手,招呼众人一道退开丈外,远远守护。 而自己走到墓前的王映淮,整顿容颜,郑重上香,叩拜完毕,方才展开行前写 就的祭文,准备念诵。完颜宗陟远远望着她庄重的背影,油然想道,不知我若是先 她死去,是否也能有幸得她一篇祭文、一束清香之奠? 王映淮就着香上微火,点燃祭文,同时轻声背诵其上铭刻于心的文字: “维建炎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河东大名府钟离瑨之未亡人王氏映淮,扶柩南 下,至蔡州,困于金兵,不得已葬夫于阙山,素香淡酒,祭于墓下,并吊之以文。 曰:呜呼拙玉!生而为英,死而为灵。束发从戎,恒矢心以攘金虏;南客北返,投 名将志复旧疆。 驰骋沙场,刀兵齐举而安然无恙;罹难辕门,魑魅狰狞偏暗动杀机。壮心未已, 奸计先成,含冤泉壤,人神共愤。虽有昭昭日月,得以强凶伏诛,然一奸可除,大 恶未已。山河破碎,非只金人之力;养痈为患,唯一家一姓而已!君知其不可为而 为之,壮哉!然为君子者,终难度小人之腹,悲夫! 呜呼拙玉!轩昂磊落,英容宛在。忆昔靖康之年,国破城摧,玉碎宫倾,妾身 蒙难,幸而遇君,相识于危难之际,互许于灵犀之间。一生一遇,两心相知,死生 分际,何足道哉?纵观世间,高茔累累、松柏成行者众矣,然则其间,荆棘丛丛、 狐鼠相依者亦众矣,荒烟蔓草,走磷飞萤,风霜露下,千里凄凉。但从今日后,夫 君埋骨处,是妾魂所依!临风无泪,已然悲极忘情;重逢有时,何必呜呼哀哉?清 酒三盏,伏维尚飨!“ 祭文念毕,再将清酒倾洒墓前,又叩首三次,却并不起身,口中仍在继续轻声 念诵: “金瓯已缺,故国不再;情天难补,何忍独存? 天南地北,悲欢聚散;碧落黄泉,生死相随!“ 就在最后一个字出口时,那不知何时已在掌中的锋利匕首猛向颈间划下。完颜 宗陟远远地见她突兀的动作,霎时愣住,旋即反应过来,举身飞扑而至。 王映淮右手垂下,匕首落地,身形软倒。 “不——”完颜宗陟狂吼着扶住她,他的脸上也已血色尽失。 “映淮!不要!映淮!”他惊恐地上手去掩堵她颈项间的伤口,然而,鲜血仍 是迅速地穿透了他的指缝,汩汩涌出,她素白的前襟已被染透!更有溅落一地的点 点桃花,在一片白雪之上,分外地醒目刺眼。 完颜宗陟忙乱地扯来自己的衣衫、皮裘,试图去堵住那不断喷涌的红泉,脑中 空白一片,再也无法思考。她下手竟是如此的果决狠厉,根本不容有丝毫后悔的余 地! 王映淮已然无法言语,双眼勉力睁开一线,嘴角勾起一抹微弱的笑意,却是那 般恬然安详的笑!完颜宗陟,我知道,你正是谋害拙玉的元凶之一!我虽无力亲手 杀你,可是,你也终究没有赢!你无法取代拙玉,这世间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得 了。拙玉啊,那上马一骁将、卸甲一书生的拙玉,那深情而不落淫邪、专情而不乏 戏谑、柔情而不失果敢的拙玉,是她今生今世,为之不惜一死相酬的唯一!在完颜 宗陟惊慌失措与痛苦万状的绝望中,她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映淮!映淮!啊——” 天地间只剩下完颜宗陟惨烈的呼唤。 大雪纷纷扬扬地无声飘落,雪花越来越大,山峦树木很快便被掩尽所有的峥嵘。 放眼望去,空旷辽阔的天地之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俨然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始自靖康年间一场微不足道的情事,和那个轰轰烈烈的大时代一样,终被湮没 于浩瀚的历史之海。 附:后续有关史实简述如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正月,金兵下徐州,赵 构逃至扬州。二月,金兵夺楚州(今江苏淮安)、天长(今安徽天长),赵构再逃 至杭州。七月,赵构放弃淮河一线,退守长江。九月,宋金富平(今陕西富平)决 战,宋军败,陕西落入金人之手。十月,金兵占领洪州、抚州,赵构逃至昌州(今 浙江定海),漂泊于海上三月之久。金兵不习南方水土,加之南方民众顽强抵抗, 被迫北撤,在镇江黄天荡被韩世忠大败。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十月,蜀将吴玠 大败金兵于大散关东之和尚原。不久,宋军继以仙人关大捷。可是,赵构不仅不下 令直追穷寇、收复失地,反是一味求和,只图偏安江南一隅。 宋军在与金兵僵持期间,胜果不少,更兼名将辈出,然而,赵构却任由金国疆 界直接侵入到淮河一线。直至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十二月,赵构杀岳飞,绍 兴和议成立,方始换来短短十九年所谓的和平。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金 海陵王又一次征调四十万大军,兵分四路大举南犯。……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