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当我每日都沉浸在被谢夏蕾抛弃的痛苦当中时,在上海的我的二哥纪宁恋爱了。 这一次是他的第二次恋爱,他的第一次是在他16岁上高一的时候。他初恋那一年我 们家从未有过的热闹,鸡飞狗跳了整整一年。 说到纪宁的恋爱史我想我有必要从他的第一次说起。 一个男人爱上一个比她年长6 岁的女人这件事本身并不会太令人感到不可理喻 或不可接受。但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你的亲人身上,而你这位亲人当时还是一个不 满18岁只有16岁的孩子时你就会感到这件事情的可怖了。比我大四岁我的二哥纪宁, 在89学潮他16岁那年,爱上了一个比她足足大6 岁的女人——他的英语老师。 这件事情发生了将近两个月,我们全家人都还蒙在鼓里。后来我妈发现每当纪 宁周末回到家,马上就会接到一个对他呼来唤去颐指气使的电话,电话那边很明显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纪宁讲话的样子也唯唯诺诺,全然不似原先那个来去洒脱潇洒 自如,没有任何烦恼的少年。我妈质问过他很多次,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的 纪宁往往会一句话不说非常不耐烦地转身离去。有一次我妈被他逼急了,威胁他说 再不解释清楚就打电话去给那女孩父母,让他们好好管教一下他们的女儿。那个深 陷热恋中的血气方刚的纪宁跺了跺脚气急败坏地喊道:“你敢?你敢这么做我就再 也不认你这个妈了!”据我大姐初一所说当时我妈被他气得浑身发抖马上扬言,要 和他断绝母子关系。“好,岩纪宁,你好啊,你这还没成家呢你就已经说出这种话 了,我也明白了,你们这些小孩一个个都靠不住,将来我老了我谁都别指望!我就 和你爸回家种地去!我算白养你了!岩纪宁!!”当时16岁的纪宁很快的就明白了 自己说错了话,伤了母亲的心,很快他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从屋里开门走了出来, 站在我妈旁边哭个不停,不停地跟她道歉。 这一事件过后,我妈以为纪宁就象是一般的男孩那样早恋了,只要不是太过份 就不了了之吧。 事情的真像败露是在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妈突然接到一个自称是纪宁班主任打 来的电话,问我妈纪宁的病好一点了吗?那时全家人才知道纪宁已失踪了两天。 一家人像热锅中的蚂蚁度过了艰难的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中午纪宁班主任秦 老师打来了电话说纪宁回来了,但什么都不肯说,要家长去学校一趟。妈和初一去 了学校后,在家长和老师的面前纪宁对那两天的行踪仍守口如瓶,死活不肯交待。 “那这样吧,既然岩纪宁不肯说那就交给校方处理好了,秦老师最后看了看我 妈威胁道,这句话刚一说在拔腿要走时纪宁慌乱地拉住秦老师的手哭丧着脸哀求道: ”不要去年级办公室了,秦老师,我都说。“ “好,那你说吧,这两天你都去哪了,跟谁在一起?” “我跟吴老师在一起……” “吴老师?”我妈隐隐感到事态的严重。 “哪个吴老师?”秦老师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教英语的吴老师。” “吴肖苓老师,岩纪宁的英语老师。”秦老师喃喃自语般对我妈做了一下解释, 表情十分古怪。我妈和初一了解真相后半天没说出话,到了最后才发出一声仿佛快 乐似的痛苦的叫声:“天啊!” 校方非常低调迅速地处理了这件事情,不但没有给纪宁任何处分且很快就开除 了吴肖苓,并将这件有关校方荣辱的事列为高度机密。当我妈和初一去找那位刚从 大学毕业没多久被开除后只能去一家英文补习学校当培训老师的女老师让她解释这 件事情时,这位自称是现代新女性去过美国德克萨斯州留过六个月语言学的漂亮女 人骄傲地说: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这是爱情,爱情!你们不会懂的!” 回到家,当我爹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后只怒气冲天地说了一句话 —— “什么?怎么搞的?枪毙她!” 纪宁在初恋失败之后的好长时间内都没振作起来,后来他除了整天埋头苦读之 外对其他事情都没有任何兴趣,包括女孩子。我们全家在这方面为他担心不已,特 别是我。那几年我常想,我们家已经出了我这麽一个同志了,千万不要再出一位啊! 否则,唉…… 我几乎一想象出我妈哭天抢地直呼——“造孽啊造孽啊……”的样子了。 幸亏纪宁在研究生二年级时终于碰上一个网名叫甜心的令他凡心大开的女孩。 他们是在校园网上认识的。因为打字的速度都特别快,聊了几个月之后就开始 惺惺相惜,然后约了地方就见了面。但纪宁一直未曾认真提起过这女孩,连张相片 都没有,只说也是海南人。我妈一直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纪宁27岁生日时,终于 答应将已追到的女友请到家里见面,那天全家人一整天都在翘首以待成年以后纪宁 女朋友的出现。 门打开了,纪宁和那女孩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门打开的那一刻,我清晰地记得我还站在冰箱前找吃的,听到纪宁如阳光般灿 烂的笑声,扭头一看,看到简柏时,我站在冰箱前,呆若木鸡,我不能相信眼前发 生的一切。简柏就那样在我们谁都不知道会见面的情况下出现在我面前。很长时间 过去后,我仍然难以从灾难中恢复过来,恍惚中,好像听到纪宁说了一句: — —岩喊,这是简柏。 我慢慢转过身,慢慢将手姆指伸进嘴里,使劲咬了咬,我清楚自己不是在做梦, 但我想那样可能会使我从混乱中迅速清醒过来,其实当时不管我做什么,事实上, 一点作用都没有。我仍然极度混乱,懵懂中,我看见简柏也是一脸惊骇惶恐悲哀的 复杂表情,呼吸系统好像瞬间受到抑制,她的脸色同样苍白可怕。 “你们认识啊?”初一很敏感地问了句。 “哦,我们是……高中同学。”简柏脸色惨白。 “你们不同校啊?”纪宁看看我有些奇怪。 “对,不同校……是高中同学介绍的。”我心里仿佛遭受到一记重击,稍稍控 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艰难地说。很长一段时间,灵魂完全从肉体中脱离出来,仿 佛没觅得新的去处,只好来回飘荡在虚无飘渺的空间,脑里一片空白,汗水也缓缓 淌下,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初一一直在客厅的另一边注视着我,我 想动,想恢复正常,以免受人怀疑,但手脚已仿佛离我远去,不再听我使唤。 “你妈若知道纪宁是我哥会让你嫁给他吗?”经过一顿饭时间的调整,后来我 找了个机会清醒地讽刺简柏。 “你以为你是谁?”她也恢复了理智,不客气地回敬一句。 “对,没错,我谁都不是。”我象个无赖般开始笑。“不过结婚那天我一定好 好和你妈聊两句,告诉她,唉哟那个真是不幸哟,你的宝贝女儿简柏到了最后还是 没逃出我们岩家的手掌心。” 在我尽情地取笑着简柏的时候,纪宁来了,拉着简柏要去洗碗。但被我一直处 于兴奋状态的五妹捷足先登了。 “我以后是该叫你嫂子呢还是学纪宁也喊你甜心?”纪宁被我妈叫走后,我又 追上去问。我没放弃对这个第一个抛弃我的女孩折磨。 “随便你。”她目无表情:“我很爱岩纪宁。” “爱?!”我冷笑着,无法克制地讽刺她道:“你这种人也会懂爱?” “对,就是爱。”简柏斩钉截铁地说完后转身便走。 我怒不可扼,粗暴地一把拽住已经转身的简柏的胳膊,在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默 中,我看着简柏,她虽然努力像冰一样,但仍然掩饰不了那一脸已快溢出来的沉不 住气,就算简柏不说,我也能明白她在想什么,但是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我还能和 简柏重新开始吗? 简柏第一次来我家的那个礼拜不知道是哪一个傍晚,站在阳台上,初一狐疑地 问我:“你和简柏是不是……很熟?”初一说这句话时犹豫了很久,仿佛一直在苦 苦思索着最精确的措辞。 “一般,不是很熟,见过几次。”我努力使自己显得很镇定。 初一又问你过得是不是很累?整天的飘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我问初一这 句话是什么意思?初一没回答,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我也不想跟她说起那些令我 也无法解释和交待的事情,便没追问下去,但其实我想我和初一那天彼此都明白了 对方所问和所想的事情,她可能也是在那一天肯定了我真的是一个同志。 初一见这个问题她很难继续下去,便转移了话题跟我聊了聊关于简柏的一些不 着边际的事情。但到了最后,她在走前还是忍不住问了我一句:“你和简柏没有做 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来吧?” 仲冬时节,凌晨两点,高中同学会散后,我回到家,赫然看见简柏躺在我床上。 “喂。”我叫醒她。她醒了过来,没有走。 “你怎么会在这?”我皱皱眉。 “你经常不回来?”简柏微笑地望着我。 “你干嘛不回你家?” “原来你的房间是这样子的。” “别动我的东西!”我粗暴的将她手里拿起的相册夺回。 “相片中的这些女孩哪个是你的女朋友?”简柏仍在微笑。 “你干嘛不去和纪宁睡?” “她们看起来都和你满配的。”简柏丝毫不理会我的挑衅。 “你有没有和纪宁上过床?” “那次反北约的游行我也去北京了,还往美国大使馆扔过一块石头呢。”简柏 仍在答非所问。 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使我们很快就陷于沉默。 我将她从我床上拉起,推到一边,自顾自地躺了下去。过了良久,被我推到角 落边的简柏突然说:“还记得大东海那一片椰子树吗?” “呃?” “就是有一天下午你忽然来了然后你说要游泳我们就在那里一起等着太阳下山 的那一片。” “怎么了。” “都长得好高了。” “是吗?” “呃,前段时间我去过一次三亚,它们都已经长得好高了。” “哦。”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分手前一起喝姜片可乐的那一天?” 一起喝姜片可乐的那一天? 我当然清晰地记得,因为那是我们分手前的最后的一次约会。 那天一直坐在一旁保持沉默的简柏忽然站起来绕过桌子,在我身边坐下指着姜 片可乐:“你很喜欢喝?” “呃。” “听说还可以治感冒呢!” “是吗?那我应该多喝一点。” “那以后我天天煮给你喝。” “你会?” “很简单啊,就是把姜和可乐放在一起熬嘛……你喜欢我以后天天都煮给你喝。” “好。”等我喝完自己那一杯抬起头来时,发现简柏的脸色不太好看,笑容有 些苦涩和勉强。“你怎么啦?”我问简柏。 她摇摇头看了一会儿窗外摇曳的椰子叶,将手伸了过来拉住了我的小手指,用 掌心握着,没回答我。17岁时的我对许多事漠然且粗心,我以为只是女孩子的多愁 善感,没追问下去,将简柏那杯几乎没怎么喝的姜片可乐也拿了过来。两天后在我 即将离开海南动身去北京前简柏告诉我,她母亲要她和我分手,她同意了。 我去了北京后,为挽救我和简柏之间的恋情继续作了将近半年的努力,无效。 简柏后来也好像完全从这个星球蒸发了,不管我怎麽找她,她都踪影全无。 之后,整整六年我们再没见过面。 “除了纪宁……后来你恋爱过吗?” “二年级时试图和一个广东男孩交往过一段时间,他也有一点娘娘腔,有点像 你,我和他清清楚楚讲了你,告诉他我对你的感情,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他, 我说我再也不会喜欢别人像喜欢你这样了……后来,他一想到你就很痛苦,我自己 也没办法继续骗自己和他下去,再后来就分手了。” “既然那时还喜欢我……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分手?”提起了六年前的悲哀,心 中埋藏已久的巨大疼痛犹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 简柏神情黯然,没回答。 “什么事情让你那么坚决?” “我也不知道,和你在一起,害怕很多事情,只要你一走我觉得什么希望都没 有,有时候甚至在担心,不在我身边的你是不是会和另一个女孩在一起?后来妈妈 逼我和你分手,我听了她的话,想着,就算是尝试一下也好,后来发现听了妈妈的 话离开你之后心真的安静了许多。” “就这样?” “还有别的原因吧。”简柏舒展了一下四肢后说。 “比如说……” “我们别说这些了,好不好?我都忘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真的觉得我养不了你吗?” 简柏很快便摇了摇头,毫不犹豫。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找一些别的理由呢? 你有没有想过当年我听到那句话时的感受?“一股莫名的无辜随即让我伤心得 无以复加,我几乎是满腔悲愤地大声质问着简柏。 “你一直在怪我吗……”平静的简柏迅速被我升温,她抬起脸,看着我,表情 复杂。“你真的一直都在怪我吗?岩喊?” 简柏盯着我直到她用手捂了捂脸,抑制了一下过分激动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 来后才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常常想着我们的将来,白天想晚上也想,我想 和你一起穿衣服一起睡觉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出门一起回家在同一个学校,我什 么都想和你在一起……我想什么都和你一样,我想每天睡醒都是你在我身边,我想 煮早餐给你吃,就算是你不喜欢吃的甜食,我就算是在上课的时候也想着怎么样才 能让你喜欢吃,因为……我喜欢吃……你喜欢的我都努力去喜欢,不管是什么,我 都努力去适应,所以,我喜欢的,也希望你能喜欢。” 说到这,简柏抬起手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你在怪我,是不是?你一直都在怪 我,对不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那个时候我连你是哪个学校的你家在哪电 话多少都不知道,我甚至是到了高中快毕业时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那我呢? 你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吗?你明不明白那种感觉不到一点安全的感觉?就算 和你从早到晚睡在同一张床上我也从没感觉到过你在我身边,你总是那样高兴就来 不高兴就走,有时你就那样不可理喻地出现在我眼前,那种时候我对看见你时的恐 慌比惊喜还多你知不知道?你从一开始就骗着我,你从不对我说真话……那我呢, 你想过我吗?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听完简柏这段早该在六年前就跟我解释清楚的话,我努力想让自己对这些已成 定局的事情释怀,但始终没能成功。我知道自己仍然喜欢着简柏,只是随着长达六 年时间的冲蚀,最终留下的那丝爱恋也只能密藏于内心深处,我的感情对于简柏来 说已经不成气候,不再具有任何侵略性了。有一种体力已被透支的累压得我喘不过 气,胸口也仿佛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洞。这一次,我发现自己完完全全掉入了一 个黑暗的深渊,我沉在水底,四周黑黝黝的,除了水还是水,我感到了从所未有的 自体内向外散发出去的寒冷。 “纪宁……知道我们以前是……在一起吗?” “我也是那天我才知道他是你哥。”简柏看着我悲伤地说。 “是吗?真是有趣!”我苦涩地笑了笑后转身离去。 其实在简柏决定和我分手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希望能和简柏一起穿衣 吃饭相亲相爱到白发苍苍。虽然那时我才17岁,可是我也为我们的未来作了许多的 规划和梦想。可是能实现吗?我们能吗?简柏你告诉我,我们之所以分手真的就单 单是因为我无法让你感到安全我没对你说真话这些单纯的微不足道的原因吗? 一直到我大学毕业,一直到小马坚决离开我后,我才很深刻地去想自己到底是 一个怎么样的人。我喜欢三岛由纪夫,喜欢卡夫卡,喜欢血淋淋的自杀方式,喜欢 伴着湮弱的身体靠着阴暗而生存的生活,像我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像简柏和小马那 样的女孩,我也才知道象简柏、小马那样劲儿劲儿的黄花大闺女也不适合我,所以, 当然我们也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她们也许会和我一见钟情,谈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也许会拖拖拉拉的在 经过若干年后才完全和我分别,但无论怎样,在最后的一刻,她们都会毫不留情地 离我远去。因为我们之间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理念永不相交。 她们根本就不适合我!我再一次绝望的提醒自己。 梅瀚问过我还会不会和简柏重新开始,我告诉她绝无可能。 “是因为你哥吗?” “不完全是……很多原因,很难说清楚的,主要可能还是因为我们已不再适合, 而且,我们也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了,她都快变成我嫂子了。”我勉强笑了一下,想 了想,觉得真的很滑稽,后来梅瀚告诉我,她从没见过比那天还难看的我的微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