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罗裙重入梦 和丈夫离婚以后,我一人住在这所不小的宅子里,做着一份轻松惬意的工作, 过着似乎是令人羡慕的生活。 短短几年时间,丈夫的事业如日中天,他成了闻名一时的名人。我料到这样的 结局迟早会来,终于来了,这无言的结局。我的生活嘎然而止,一切都似乎装进了 丈夫的皮箱,随他去了遥远的地方,再不会回来了。 当然我还拥有这套宅子,还有一辆小巧玲珑的车,还有应有尽有的一切,供我 日常支配使用。但这一切似乎都徒有其表,毫无灵魂和生气。 这时候,我才深深感到我不属于这座庞大的城市,我与这座城市毫无牵连,我 只是被一阵风吹到这儿,最后又迷失在无边的楼群中间,最终还忘记了自己来自何 方,要往哪儿去。 清静孤独的生活,让我迷上了上网。每天夜里,我穿行于一个个虚拟的社区, 见到许多面貌不清的人们,我与他们打招呼,谈笑,讨论,彼此试探周旋。在网络 上,我结识了不少朋友,尽管他们的姓名,年龄,甚至性别都未必真实,但我仍然 视他们为朋友,这些朋友就象李白笔下的月亮和影子,与我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 汉。我不认为我会将这些虚拟的朋友有朝一日变成现实的朋友,我们只在一起编织 网络上的美好故事。 这是我如今的生存状态。而仅仅一年以前,我是一个有着成功的丈夫,出色的 儿子,享受优越生活的都市白领。十年以前,我是一个刚刚毕业的文学硕士,拥有 甜美爱情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正在为美好的生活而努力打拼着,精力充沛,青春 洋溢。 再十年前呢?我失忆一般,对二十年前的生活回忆不起,只有一鳞半爪的闪光, 在我脑海里时隐时现,刚想抓住,瞬间又消逝无踪,无从寻觅。 那时痞子蔡的小说正在网上流行,网上有各式各样的漂亮女孩轻舞飞扬着,他 们模仿着这位女生的衣着,有的穿着白色的高跟凉鞋,着白色的连衣裙,戴白色的 珍珠项链和白色有飘带的太阳帽。有的着蓝色的高跟鞋,穿蓝色的超短裙和蓝色的 高腰紧身衣,束蓝色的发带…… 网友们纷纷有了自己标志性的装扮,这时,有人给我发来了贴子,问我:你的 衣着打扮能告诉我吗?见面好相认哟! 呵,这就是网上世界的快乐所在,你可以尽情设想,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青春美貌。 我说:我穿一件翠绿色的连衣裙,打赤脚! 天知道我并没有说谎。这是我二十年前的装束,那时候我是一个乡下丫头。 半梦半醒之间,我终于找到了过去生活的回忆之门,回到了我的遥远的故乡和 少女时代。 我看见我穿着一件漂亮的、翠绿色的连衣裙,这件连衣裙款式朴素中透着妩媚, 胸口上贴着带装饰的口袋,白色的小尖领,白色的袖口。我穿着这身漂亮又轻盈的 衣裙,手里提着自己的塑料凉鞋,在盛夏的烈日里,赤着脚走在田埂上,脚底吸收 着土地中的丝丝凉意。 起伏的浅浅丘陵,让美妙的田园风光不至于一览无余,两旁的田地里种着成片 的玉米和向日葵。玉米有一人多高,叶片绿得青翠发亮,向日葵开着黄灿灿的花。 田野间没有一个人影,偶尔有一两只麻雀从头顶飞过,象箭一样快。远处,一根高 大的烟囱默默地立在前面,仿佛是古人的遗迹般神秘莫测。其实那只不过是父亲砖 厂的烟囱。 我走过一条水渠。这水渠不宽,但很深,是农村里的灌渠,我看见一群小孩子 赤身露体在渠里戏水,其中有我自己。渠里的水算不上清亮,充满着泥沙,飘着草 茎和树叶,但决没有一丝油迹。渠水滚滚流着,我们七八个男孩女孩,就这样寸丝 不挂在水里嬉游。水里充溢着一种青草的香味,如果我是一头牛或一只羊,我一定 会谗出口水。 天热的下午,大水牛们就浸在水里,只露出头和角,几只黑色的山羊躲在坡上 玉米的荫凉下吃着草。水渠的两边是两排小小的柞树,树叶象玉一般绿,透着阳光, 比玉还可爱。 我看见自己穿着一件翠绿的连衣裙,手里提着塑料凉鞋,赤着脚,在田埂上走 着。远远的,我看见了一幢三层小楼,这就是我的家。 有几年,我的家里突然富裕了起来,原因是父亲办起了这个砖厂。这时候,我 们家就盖起了这幢小楼。这幢被乡亲们羡慕的小楼,底层有四个房间,中间两间相 当于会客室,乡下叫“堂屋”,一边一间是厨房和储藏室,储藏室里堆着土豆和玉 米,堂屋里也堆着土豆和玉米,还放着竹筐、粪桶、扁担等杂物,此外仅有一张方 桌,几把竹椅和两条长凳。二楼,父母住着一个里外套间,两个哥哥各住一间。三 楼上只有两个房间,就是我的卧室和书房。这是我父亲仅有的一点浪漫,给他的女 儿准备了以往大户人家才有的闺阁,或称“小姐楼”。 我的房间外面是二楼的房顶平台,入夜的时候,可以在平台上洗澡。夏天的夜 里,虫声悦耳,此起彼伏,平台上夜风轻送,还闻得到田里的草香,四周的树影和 竹影婆婆娑娑,随风摇曳,远处的渠水反映着月光和星光。这时候,我就会脱掉身 上的衣服,站在空旷的平台上,把自己尽情的暴露在星光和月光之中,让冰凉的井 水滑过我的身体。当我洗尽一天的暑热后,在月光之下,我的裸体洁白而清凉,夜 风掠过我的乳头,让我陶醉。我无限爱怜我的身体,在那段时间里,我学会了手淫。 请原谅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描绘当时的情景。一般来说人们可以把这种事说成 “自慰”,但我认为“自慰”这个词过于模糊,而我是真正的“手淫”,我苦思苦 想没有更好的词来表达,但这就是最真实的表达,我在夜里的楼顶平台上做爱—— 和自己做爱。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簾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 倚枕钗横鬓乱…… 父亲发财(当时叫致富)以后,家里天天摆着酒席,一大帮人在家里吃喝,他 们光着膀子,脚踏在凳子上,喝着酒,抽着烟,把浓痰吐在地上。父亲非常高兴, 大把花钱,为我们家盖了小楼,给自己买了摩托车,给妈妈买了大金戒子,还买了 许多让旁人眼红的东西。 在我十六岁生日这天,父亲送给我这条翠绿的连衣裙。这连衣裙现在想起来是 多么朴素无华,但当时是父亲专程骑着摩托车到县城最好的服装店买的,当然是最 贵的。 然而,我对这个家庭没有什么好感,我象是因为偶然的错误才投生到这个家庭, 因为这个家庭看上去是这样的一团糟,两个哥哥每天骑着父亲的摩托车四处兜风, 母亲大声粗气的说笑,手上戴着父亲给她的硕大金戒子,指甲里却嵌着泥垢,父亲 每天在家里或在厂里喝酒,最后又与一个毫无品位的女人传出绯闻,家里更是鸡犬 不宁。 不过这些都是我即将离家读书时才发生的。当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的天空是那 么蓝,云是那么轻,玉米田是那么青葱,向日葵是那么灿烂。这段时候,我开始喜 欢读唐宋的诗词,特别是婉约的宋词,是我的最爱,我生活在词人们给我描绘的浪 漫世界里,怀疑自己就是前朝某位女词人的投胎转世,我差不多可以肯定这就是事 实,只是因为某种错误,我才投生到这个家庭。 每天,我穿着这件漂亮的翠绿色的连衣裙去上学,一定让无数的女生羡慕而让 男生爱慕。这时候突然有一个男孩进入了我的视线,他是我的同村邻里,又是从小 一起上学的同学,也许小时候还在一起赤身戏过水,但这时我好象第一次见到他, 刚刚才初次认识他。他长着一张圆乎乎的脸,留着短发,皮肤黑黑的,脸上笑容灿 烂。他的成绩很好,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我盼望着,直到这年的暑假来临,我料 想会有一些事情发生。 放假之前,我在镇上的书店里买到了一本唐诗集,里面收录着脍炙人口的短诗, 都是我平时喜爱的。放假了,父母依然忙着他们的生意或庄稼,两个哥哥或是到砖 厂、田里帮忙,或是伙着三朋四友浪游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家里,母亲分配给我 的工作是守菜地。 我家门外的右侧是一小片竹林,竹林外是我家的菜地。这时候,菜地里种着的 蕃茄已经结果,就要成熟了。蕃茄将成熟的时候,会有一种长嘴的鸟飞来啄食,因 此这段时间的菜地是需要看守的。 我坐在竹荫里的竹椅上,读着新买的唐诗,顺带看菜地。田野间一片寂静,几 只蜻蜓在我身旁飞着,竹荫外到处是耀眼的阳光,远处的树木和庄稼静静的立在阳 光中,时间也仿佛停滞。 一天,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坐在竹林里交谈着,忘记了身边的一切。我发现 我和他有说不完的话,有数不尽的共同话题,我还发现他的笑容是这么动人,他的 口才是如此生动。和他在一起的这个下午,时间过得真快,平时总是漫长不肯移去 的午后阳光,今天一不留神就变成了满天的晚霞。分手的时候,他把我的唐诗借走 了。 村里有一片百余亩大的荷塘,盛夏的荷塘里,荷叶又大又绿,开满了娇美的荷 花,偶然一阵风吹来,荷叶象波浪一样翻卷,一会儿露出正面的深绿,一会儿又露 出背面的浅绿,荷花也摇曳生姿,分外妩媚。一些鹅在水面上游弋,也有鹅在交配, 雄鹅静静地伏在母鹅身上。这个荷塘成了我和他幽会的地方,我们划起靠在岸边的 采莲舟,到湖心深处去,在荷花深处,我们畅谈、欢笑、接吻。分手的时候,我们 依依不舍,盼望着明天早点到来。 在盛夏午后的烈日里,我穿着一件翠绿的连衣裙,提着凉鞋,赤脚走在回家的 路上,心里装着甜蜜的回味。我走过田垄,跨过小溪,我不是在走,是在飞。 一天,我们又来到荷塘深处,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送给我。这张纸上工整 的抄着一首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 唐] 王昌龄这是从我借给他的诗集中抄出来的。这时候,我一定就象诗 中的美人,裙绿如莲叶,面红似芙蕖,我的眼泪一下子盈满了眼眶,紧紧地把他抱 住。他也紧紧搂着我,让我想脱光衣服偎在他的怀里。而他仿佛立即知道了我愿意 这样,伸手轻轻解开了翠绿连衣裙的纽扣。 他抱着我赤裸的身体,疯狂地吻我,而我就象要融化在他的怀里一样。突然, 他停下来,捧着我的脸,说:原谅我,我偷看过你在楼上洗澡。 我羞愧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用牙咬开了他的衣扣。这天,我第一次看到了一 个男人的身体,一个男孩的身体,我把他捧在手上,象见到了一件宝贝。这时候, 他的身体颤抖起来,精夜洒在了我的胸口上。 我终于恢复了记忆,仿佛又看到了他那涨红的窘迫的脸。但当时的我一定兴奋 地笑着,好奇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这就是我的初恋,注定没有结果的初恋。此后,他再见到我总象是十分羞愧, 不再热情似火。很快又开学了,他因为成绩优异,被送往城里上学,后来考上了名 牌大学。我们不能在人前过分亲热,而此后,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又如此之少。 他终于象终日流淌的渠水一般,越去越远,没有再回来的一天。经常,我站在渠边 的大榕树下,想念着他。据说,他偷偷看我洗澡就是在这棵树上。但这棵榕树离我 家的小楼如此之远,我怀疑在黑夜里他真的能看见我,或许他看见的只是他心里的 幻影? 两年以后,我自己也象这渠里的流水,缓缓地又无可挽回地流向了远方,与我 的故乡永诀了,与我的少女时代和我的初恋永诀了。这时候,我的家庭已经崩溃, 我的小楼也被风雨浸蚀了漆彩,显得委琐和陈旧。 瞧,这就是二十年前的我,一个乡下丫头。 我开始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独自飘零,脱胎换骨。我得到了我的硕士学 位,我的事业,我让人羡慕的职业,我的丈夫和我的家庭,当然,后来我又失去了 其中一些。同时,我把我的故乡,我过去的生活,用茧丝裹得严严实实,裹了一层 又裹一层,藏在隐密的地方,好让我们永无重逢之日。 不过,生活好象总是有出人意料之处,就在我的记忆被唤醒,而告诉网友我的 翠绿连衣裙后,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陌生署名的邮件,这邮件没头没尾,只抄着 两句五代词人的词: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天那!生活难道会因此而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