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大牛镜前数肋时的记忆 一、 文字无秩序地悬浮空中——“什么狗屁不通的?!”有人咒骂。 这是故事么? 是碎片。 镜中自己的影像日渐完整时,我害怕地裹起自己丑陋的身躯——不仅是因 为可以数得清的那几根毫不客气地横在腋下的肋骨。——“他在说什么?”有人问。 二、 “你醉了。”他平静地向她伸出了手。她低垂着眼睑,眉旁的发丝随着身体的 晃动而飘摆着。她踉跄了几步,扎向他的胸前。他出于本能地擎住了她。她迷糊着, 不支声,双臂无力地垂落着。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半推搡着把她弄到了车前座上, 她的头立刻向右侧去,贴在车窗上,呵出白呼呼的气来。 一边的车灯在他们眼前一次次划过,她睁开了眼睛。知道身旁开着车的,是他。 沉默。她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不知什么地方,突然露出一丝笑意,头又向右侧了侧。 到了旅馆,她一把推开车门,脚下显些踩空。他几个大步撑住了她。 “呵……呵……”她笑出了声,笑得很娇媚。 开了门,她一把推开他,直冲向卫生间,只稍一捋头发,便一股脑得狂吐起来; 歇了歇,她扬起头,望着镜中憔悴而富有奇异光彩的自己,和视野后方倚着门的他 ---神情一如往常,平静,埋下头,又是吐;嗤鼻的异味从一片狼籍中铺面而来,她 伸手掩上了洗手间的门。他就那样站着,往回踱了几步,耳畔一阵阵肝肺都要倾倒 出来的呕吐声,哗哗的冲水声掩饰不住越来越响的抽泣。 这一切没有持续多久---恰好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否则,她知道,他会打开 们,向外走出去的。 三、 他对视着她的时候,她正抹着嘴,靠在浴室门口。 头发那样凌乱着,呕吐后的双唇是血红的;她的双眸因含着什么,格外剔透, 和她红润的双颊一样,泛着灼人的,病态的光。 他突然涌起一种不可救药的冲动。是的,他还是不会做的。她的脚步却在这时 候挪移了---确切地说,是下意识因为支撑不住而拖了过去,他终于冲过去一把迎住 了她。这次,他感觉到了手中这软瘫了的躯体的抽动,感觉到了紧贴他的胸膛的起 伏,感觉到了她极不规则的呼吸。他似乎能感到她的泪落下来,划过他的背,缓缓 的。这几乎是种突袭而来的痛的感觉,很强烈。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 心呜咽了。“没事了……”他很诧异居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无论她说了什么, 都过去了……”过去了……她心里默念着。“我不在乎。”她在他肩上挣扎着摇头 道。她从他的身中抽出来,看得他几乎要哆嗦起来,泪迷糊了的面颊还腾腾冒着酒 气。“我真的,真的不在乎。”从她鲜红的唇中蹦出的这几个字重得快把他的心底 打穿了。这一瞬间,说不清哪儿来的冲动,他极厚的双唇压住了滚烫的它们,冰凉 的泪珠霎时在他脸上沁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像小心地取回了破碎不堪的自 己身体的一部分。可仅几秒种时间,他神经质般地放开了,她松开手,平静地---这 回是她。她不无揶揄地从他惊恐的双眸中直望进去,几乎要探出个洞来---他不由后 退了几步。她哼着小曲,笑着,歪歪斜斜地转身过去,知道身后的他正向门口走去。 四、 她几乎没有准备,就已经被不知哪儿来的猛力一把拽过,压在床上。她发现自 己已经透不过气来了。当她竭力睁开双眼,试图看清时,发现自己的身上竟是一个 发烧般滚烫的身体,因为过于激动而剧烈抽动着;他像寻找什么般,痴迷地在她唇 上,颊上,颈上探寻着,她觉得自己整个儿都被吸吮了进去,她感觉到那两只无比 贪婪的双手正吞噬着她周身所有的热量……她以为自己会像小说里描述得那样,侧 过脸去,一行清泪划下---可是她没有,像过去任何一个本理所当哭的时刻一样,她 平静地像具尸体。 极短暂的兴奋之后,她望着他的眼神几乎是审视的,他突然觉得自己丑陋的躯 体被她安放在手术台上解剖,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望着身 下的这具躯体:她就那样软瘫着,摊着双手,把曲线完全展开,是活生生的挑战。 他从床上一溜烟翻下,抖了抖衣领,捋了几下头发,动作迅捷得像是美洲豹,却几 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的。他甚至都没敢看她——最后偷瞟她的眼神惊恐得就像 个怕打碎瓷器的孩子。可怜的人! 这时我们的瓷器笑了,很放肆的。 ---她很满意:她没有料错:他终究还是什么都不敢。 五、 于是她就这样笑着,以一种奇特而无畏的方式软瘫在床上——不是柔弱、煽情 的,而是挑战、嘲笑的那种。 他没有回头,或是不敢回头看这可怕的女人——是的,她是他所遇见过的最具 挑战性和可敬可畏的女人;而在此之前,他甚至仍暗暗地把她当成“孩子”。 他以极快的向外冲的步伐,竭力掩饰禁不住颤栗的躯体。 他又一次消失了,从她的视线中。 她侧着脸,直愣愣地瞪着空了的门口,放肆的,忘情的笑了起来。她猜想自己 该流几滴泪,猜想这该是一种自嘲。直到数十秒钟愈来愈放声时,她终于意识到, 她真的,是在笑他。笑那个道貌岸然,骨子里不住抽搐的他。笑他无法支配自己的 躯体,笑他即使克制了自己的燃烧的肉体,终究没能抑制住自己感情的释放。 他终于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人,在责任与伪善、清高与欲望中痛苦地挣扎— —把他逼到这个地步的,是她。 她得意起来,无比满足地。虽然仍然为他不愿向自己承认情不自禁而不满,但 转而立即觉得这种自我捉迷藏的游戏似乎比她预期的更为有意思。她喜欢这种感觉。 六、 又想起了他走时的慌乱,她几乎笑出了泪。是自己那种欢娱中漠然、冷傲的眼 神吓住了他;是她颇为阴险的微笑怔住了模样已狼狈不堪的他。他跳出自己的躯壳, 讶异不已地窥视这丑陋的形态,——像她一直以来做的那样。“我开始让你像我了。” 她自语着,不可犯的口吻。 她不知想对自己做些什么,或是想对整个事件做些什么。 坐在镜子前,一拳过去,募地瞟到了那个破碎不堪的自己。眼泪划了下来—— 在没有任何计划的情况下。或许是疼了,她告诉自己。 她的左臂在洗漱台中来回荡着,心不在焉地望着软软的血一丝丝疲惫地漾开, 很慢。她不奈烦地用右手往里头搅了搅——基本红了,只是很薄,没有一点厚度。 她很有些不满,可不知怎的,连拿水撒气的劲儿都没了。静静地瘫靠在洗漱台边, 水依旧哗哗的,已经开始往地上溢了。 七、 她踶踶踏踏地踩着拖鞋,跨过正在给地板刷洗的血水,一步没踩稳,扑在了电 话桌上,于是调皮地顺势拎起听筒。“现在干什么呢?”她发现自己今晚特别爱笑。 “是酒还没醒吧。” 拨了个号码——血顺着手腕淌到机键上——这是她比较中意的效果:有浓度。 是谁的号码?她问自己。或许她知道答案。或许,不知道。 “喂?”……她琢磨着这个声音,又笑了。“于天……玩得开心吗?”(是的, 她当然不会在这时候打给她,躺在太太身边接到另一女人电话的惊吓,早在她出现 之前,他已经领教过了。她,总是试图给他带来新的尝试。于天是他最亲近的男性 朋友)……“你……你没事吧,今天……他送你回去了是吧?他回去了?……喂?……” “哈……哈…………哈……”她拨弄着电话线,美滋滋地听着——几乎没有理由。 很快意这种引起对方慌乱的莫名的笑。“好……极了……” 她呓语着,很诧异泪居然还一直往下流。 八、 难受。 她没有办法向自己否认。嘲笑他,刁难他,冷眼看他的是另一个她,那个一直 局外旁观的可怕的她;真的那个她,坐在这儿流泪。 她一直不愿去想,是什么把他们分得那么远,是什么使他们的轨迹一次次错过, 是什么,使他就这样从她的怀中抽身离去,头也没回一下。 她真的胜了么? 那个哭着的她无法作出判断。 失望。 别人没能做到的事,他们两都未能做到:拥有他,或拥有她。…… 在剩余的一点力气逐渐消失时,她无法分辨自己究竟在思考什么 她不知道,有人正满怀恐惧地往这边赶。 九、 于天不知道那头的电话何以一直没挂,不知道那些奇怪的声响究竟是什么。 他所唯一能想到的,是立即通知他。“你快过来,她出事了。” 心有余悸,可他更不愿自己在真的出了什么事后时赶到。 门依旧是开的,床上没有动,和他离开时一样。人,自然不在了。 哗哗的水声,是他们踩在地板上水花溅起的声音。他本能地以为她在洗手间里 ——像她喝完酒呕吐时一样。冲过去,满是人气;确切地说,是血气。他注意到了, 自己一直无法容忍的残酷:满池,满地的粉红,他几乎要觉得,从笼头里流出来的, 就直接是血了。可她不在。 一阵揪心——久违的痛的感觉。 十、 “在这儿!”他冲出来时,于天扶着墙边的那个软软的东西。 他先注意到的是惹眼的红色,电话机上的。接着是铺着血渍的衬衣,那只已成 暗红色的手腕,最后是那张本该太熟悉却惨白得难以辨认的脸。 他冲过去,像于天根本不存在一样,擎住了她的脸,手颤抖着——即使这时候, 她脸上居然挂着痛苦的微笑,他把那张脸埋藏在了自己的胸膛里。他不知自己是害 怕,还是难受。他不知是害怕她真的这么走了,还是害怕她走了以后留给他的无尽 自责。 输血的时候,他会突然冒出个念头来,或许就这样解脱了? 他想为这个恶毒的念头杀了自己——这太不像他所认识的自己了。他,也有个 局外的他? 十一、 她醒了,睁开眼睛后的第一个动作,又是笑。 她觉得面前他脸上少有的担心神情颇具玩味。 她反倒不习惯了,不习惯他将对她的关心不小心泄露了出来。 “我知道自己会没事的。”平静的几个字,几个带笑的字。 他面部的表情又一次僵住了。重演了抽身就走的一幕。 茫然。 “我好象又被玩弄了。”他很想这样问自己。 这是认识她以来养成的一个可笑习惯:嘲弄自己。 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因为这周而复始的闹剧离开她。 他知道自己这回是逃不掉了,真正的。 他绊住了自己。 他狂热地痛恨着这古怪的精灵;狂热地爱着这个比自己更像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