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 我想我是完了。 已经找不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是的,我逃,我一直在逃。 所以我找的并不是家。 我没有家。 我是客,在哪儿都是。 我只作短暂的停泊,喝碗茶,揉揉脚裸,继续上路。 可是,现在,连这样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疼,脚。疼极了。 唇,开始干裂。 我本以为漂泊可以不这么狼狈的。 我想回到最初落脚的地方:欢月楼。 怎么听都像青楼,所以当初我离开了——那时甚至奢望过找个家。 如今的欢月全然不像当初那么落寞了。 “客官,您的大碗儿茶——”戴毡帽的店小二大声吆喝着,当年的穷酸相全然 没了影儿;这且不说,馆子那头还搭起台来,几个眉目清秀的娃又说又唱。 “这位客官,您这边儿坐。”小二客客气气地从人群中拉出条凳儿来,“挤是挤了 些,可热闹着,您说是不?”嘴真够溜的。 “你们原先那小二呢?左脚有点儿瘸的那个?”我想起当年穷得叮噹响时还就 这破店留住了我,瘸小二整夜整夜地陪我喝酒,空空的几条破长凳下全是咱两扔的 酒罐儿,多亏店主姑娘一大早给收拾好。 “他呀,咳!他哪儿能干什么啊,咱主人早说了把他一脚踹出去就了事。还不 是老板娘心眼儿好,给了几个铜钱给打发走了。”小二抹着桌子很不屑地说。 “老板娘?”我是来找店主姑娘的,那个眉间有粒痣,一笑只有半边酒窝儿的 娃。 “是啊。”小二手一指,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人头,我看到了她。 是她,那个眉间有痣的姑娘。只是妆浓了,几乎看不到酒窝窝了,肉倒是白皙 了好些,我记得那会儿摸着瘦津津,叫人好生心疼。如今……我一下子瞅到了她身 后那四肢混圆的大汉,该是店主了吧,我寻思着。 人事已非,我还回来作什么。 “客官,您的茶。”小二的碗还没摆稳,我二话不说踏出了欢月楼,留一片嘻 闹声在后头。 这么粗的膀子,该不会把她的骨头捏碎吧,我喃喃着。 “怎么起这名儿,多像青楼。”我想起当年将她搂在怀里调笑说。 “你真要走?没准儿等你下回回来时,这儿就真成青楼了。”我想起当年她倚 在我腿上时咯咯坏笑着说。 “那你就等着,等我回来把这儿变成我们的家……”我记得我说过这话,出口 时就后悔了。直到现在还悔不该给女人一个承诺。幸而她该也忘了。 或许我的承诺打出口起就被她扔月亮上去了。 或许她真的等过我,只是再也等不及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知呢?她觉得自己等到人老株黄时我便不要了吧? 呵,女人啊。 她还真说对了。 那样的话,我就是回来,也不会娶她过门的。 “客官您常来啊!”又听到她咯咯的笑声,回眸间,只看到当初我离去时被她 的泪水濡湿了的细绢被她甩在一公子脸上,轻轻划过。一个富家子弟。 我记得,那细绢上头有股极其好闻的芍香。 娇艳欲滴的老板娘,颇有财运相的老板,精明的小二。 落寞的当然不会是欢月,而是我。 斗笠依旧扣在脑袋上头,只是压得更低了。 我不认识任何人。 要他们认出我来,也是枉然。 谁叫我是过客呢。 去时为“过”,再来时便又是新客了。 斗笠让我觉得安全。 我只想找碗茶喝,一碗茶。 如果他们忍受得了我的脚臭,容我把黑肿的足从磨破的鞋中解放出来便再好不 过了。 那之后我还去过好多地儿,三泉坊、素芳斋、芦沁园……哪儿都是好地方,哪 儿都有动人的女子,哪儿都有我和她们的故事。 只是人多了,我倦了;有了故事,我便抽身离去了。 不是没有喝茶的地方,是我没有端起茶,就像刚才一样。 不是我没有回去过,而是我回去的时候,她们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就像她一样。 但我好象并不需要她们,也不需要那些地方。 我忍受不了女人的复杂,就像忍受不了地方的嘈杂一样。 所以我不需要家。 我逃。 脚还是很疼,口还是很渴。 眼前的路几乎到了尽头。 我不想作转身的动作,那会让我觉得羞耻。 我想起自己曾经因为一碗茶回到那些地方,就像为了性而回去找她们一样。 我到了我尊严的底限。 我不会回去了,不会。 空旷。 “路都没有,往哪儿逃?” 我一遍遍问自己。 我想我是完了。 我想我会死在这儿。 连同我黑肿的脚裸,干裂的嘴唇,和高傲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