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色可餐 作者:铿锵牛 你的注视啃噬了我的脂肪 我的心脏在骨架上歌声高亢 ——摘自冯卉大二年日记 夏天的杭州很是赏心悦目。苏堤晚风拂柳,自古诗人乐此不疲。数千年后的 今天,西湖的景致已全然不是他们所能想象的了:满眼的纤腰、美腿、匀肩、秀 臂,就像那藕粉的味道,薄而不稀,甜而不腻——平日里也不是不能瞅见,可唯 唯夏天有本事笼络杭城所有藕粉,炖成一大锅子,熏得人又晕又懒。 当然,前提是:腰要纤,腿要美,肩要匀,臂要秀。我不能想象“丰腴”的 臂膀被吊带勒得几要出油的景象,倘是白白一摊肉上卡进了根黑绳,更是不堪— —那不是张爱玲笔下的“粉蒸肉”,而是酷刑。 冯卉就是藕粉般的女人,如将头发放下来,远远望她的侧影,就只有微露的 颧骨和翻翘的睫毛了。 小时的她却不是这样。那时的她没有天使的面孔,却有天使的身材——浑圆 得像个小丘比特。 起码我们中学毕业时还是那样。 在那会儿的文学社里,冯卉挺算个人物。怎么说来着?才女。这词儿,明眼 人听了都知道,不过是给抱歉的外表打个幌子罢了,若不是脸蛋儿还有那么点儿 意思,怕是连“才女”,人们都懒得叫的。会写,会画还是会唱,男生大多不真 在意。 冯卉给我留了言,说是有东西要给我这个“社会的偷窥者”看。老同学中有 不少给我的社会调查提供了素材的。我和冯卉是从工作后才慢慢走近的,她是她 那所大学中的文化红人,掌握的网络很庞大,婚后也没歇着,时不时写些东西, 发表总不成问题。我想从她那圈子中找出些有趣的事儿做做调查的点缀。更何况 ——如今的她这样养眼。 “老涛那儿有什么新素材没?”她搅着那盘刨冰问。这似乎是大学里养成的 习惯,我发现每回她总是把红豆和珍珠干干净净地留在盘中,呵,花十来块钱买 盆子冰水,够小资的。“凑合吧,倒是有不少要饭儿的照片儿——还有他们的破 碗。不过你知道,这些东西五年前人家就出了厚厚一本儿书写尽了。”“是。” 她笑着端起一勺子冰往嘴里送。 “我不能生育了。” 她抬起睫毛异常美丽地望着我。 我不是没有听清楚,只是反应不过来。 “怎么……”我没碰到过这样儿的情况,不知该对这个女人说些什么。 “这没什么。”她耸了耸肩,细吊带间的琐骨更加明显,“范昇挺好的,他 说他不会告诉他父母,我们过些日子会去偷偷领养一个,从小养起,和自己生的 没什么两样。” “也好。”我突然觉得这样身材的女人生孩子或许真是一种糟蹋。 “不过,”冯卉有种标志性的笑容,一种女人才有的诡秘,“他以为我是先 天不育,只不过先前大夫疏忽了。” “难道不是?”我莫名地觉得她盘里剩下的红豆和珍珠像淌出的血。 她显然很想大笑,然而只是将两侧的头发慢慢捋至耳后,将瘦削的轮廓暴露 无疑,“他前头一个女友死于绝食,我怎么可以告诉他我是因为服药变成这样的?” “服药?”我没有想过这竟会是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素材。 “嗯,”她放下勺子,拿餐纸压了压口红,“减肥药。” 冯卉善于用她的镇定吓死人。当她吐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我已经隐隐明白那 意味着怎样的危险。把稿子给我的时候,她笑着说自己已经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年 的服药史,说我可以顺便帮她算算。我知道我有足够的时间。那打稿子不薄,是 她进大学后作的记录。 ——**————————————————* ————————————— ————**——这是我们初来学校时每日大解的次数:陈凌嬿一次,毛毛两到三 次,汤昵一次,我一次。那时怪佩服毛毛的,消化系统够好。羡慕是后来的事儿。 小嬿是挺典型的乖乖女,宿舍四人中,她最小,人长得也不大,虽然不很瘦, 却整日没血色的脸,叫人看着就疼惜,挺可人。 毛毛和我一样是杭州土生土长的,中学是出了名的流氓学校,据传去那校园 走一圈,身上值钱的东西准都没了。她家境一般,消费水平却都高于我们。刚进 大学时,谁都是那副不修边幅的中学女生傻样,她是例外。我从没喜欢过她,一 开始仅只因为她过于都会化的打扮——那模样,我只在武林路的几家小店里看过, 武林路是杭州出了名的时装街,而其中那几家店则是摆明了提供给“小姐们”的。 汤昵是唯一一个来自乡下的,肤色棕黑,壮实,和小嬿的病态正好形成鲜明 对比。她见识的东西不多,脑袋却灵得很。可惜到最后连她也没能成为唯一一个 局外人。 一、泻药? 开学两周,小嬿因为严重的水土不符便秘,我和昵子帮她想尽了一切办法: 香蕉、热开水、做助消化的运动……几天后,问题仍得不到解决,她说身体开始 肿胀了,沉。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在外留宿了近十天的毛毛做完头发回来, 一听这么回事儿,二话不说,从拎包里拿出一板药,取出颗放小嬿手里,“一准 没事儿。”她说。 小嬿望着那药像望着土著族的图腾,几乎是虔诚地吞下了它。 从那天起,天真的小嬿对毛毛的话奉若神明。要知道,那颗药让她后来连上 了四趟厕所。我即使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也确实不懂得还有这样高效的药品,倒 是昵子凑到我耳边说了:“你以为呢?那准是泻药呗!” 我绝不会想到把泻药这样害人的东西全天24小时地放在拎包里有什么用,起 码那时不。 二、身段? 毛毛很成熟,从生理到心理的。她只和“老男人”约会,那些有点儿钱,专 爱泡女大学生的男人。我们看过她几年前的集体照,脸庞鼓鼓的,挺朴素的马尾 辫。她指着后排一个梳二分的瘦精精的男生说,“我就是被他‘开垦’的,比这 晚一年,高二。” 从她的话看来,自从被“开垦”后,她就再懒得和同年龄的男生玩儿,或许 是他们什么都不能给她吧。可和老男人过是要付出代价的。我那时还不明白,曲 线对成年男子意味着什么,小嬿她们也不。于是毛毛就点拨说,脸蛋儿到底不是 最重要的,关了灯都一样,身材要紧。 简直是黄段子,我觉得被污染了。小嬿和昵子却听得脸红心跳,还略有所思。 其实,说不羡慕毛毛的身段,是假话。可那是吃了几罐子减肥药出来的,更 何况,毛毛是为老男人吃,老男人给她钱,毛毛拿来买最昂贵的进口药,完后又 把自己打造成老男人喜欢的模样还给他们。——我不喜欢老男人,也不打算让他 们来喜欢我,所以我不吃药,我没钱。 要坚持这点却不容易,夏天的大学校园里,受刺激是很正常的事儿:哪条小 道上都是来来往往轻装的姑娘们——这些姑娘也不知怎的单这些日子忽地忙碌起 来,像是过了冬眠,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苏醒过来。我还真庆幸自己当初没报英语 系;如今看来,在那种美女如云的地方过日子,还不如拿头往镜子上撞,毁了这 张对不住观众的脸,也毁了这面从不知说谎的镜子才好。现在也罢,路上的美女 和不得不穿运动裤来遮粗的我毫不相干。若在自习教室更好,再美的长腿也被课 桌扼杀在视野里。 毛毛隔三差五地约会,我隔三差五地开会。参加的社团一多,时间就有些分 配不过来了,编辑部的稿子三分之一得我写,系里的晚会还得我策划,广播台的 英语新闻天天由我来播…… 我觉得自己和毛毛选择了截然不同的生活,我在试图抛弃自己的性别,做个 叫人肃然起敬的女人;而她,只有一辈子被人养。 所以我想我可以不在乎很多东西,比如美貌,比如身材。 三、绝食? 小嬿开始变得食欲不振起来,午饭每每只有我和昵子去吃,“食堂师傅做东 西太油,我吃着恶心。”小嬿说,那味儿她连闻都不想闻。更糟糕的是,像吃了 什么坏东西伤了身子,泻得厉害。状况常常是这样:“卉卉,再帮我拿点卷纸来 行么?”小嬿在卫生间里哼哼着,你分明想象得出她那强拧着的面孔。于是我放 下梳子,三下两下地扯了一段儿往门缝里塞。“怎么,又拉了?”“嗯。” 我催她去看了几次医生,最后终于明白,病根不在这儿。 “怎么?你不知道她在和邓暄良谈恋爱?”昵子为我的闭塞程度咋舌,“我 以为你早知道呢。 难怪了,傻乎乎的还总劝这么紧,她那是刻意不吃饭的,姓邓的只喜欢瘦瘦 的女生!“ 毛毛已经够夸张的了,小嬿让我觉得简直邪门。难道爱一个人是可以定下标 准量化的?我觉得她很傻,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怎么劝都没用,她执拗地叫我 觉得壮烈。 小嬿的裤管一天天空了起来,走路都有些不稳。我隐隐地有些恨毛毛,没有 她,小嬿是不会学着用服药去讨男人的欢欣的,更何况她也没钱买高档进口药, 而国内的产品——我后来知道,多半药效强劲却副作用极大,它们甚至是以破坏 肌体组织为代价的。 更可悲的是,邓不是个安分的家伙,他有好条件,足以盘里吃着,锅里炖着, 窖里藏着。小嬿太傻。我发现自己原来和她也不是一类人。 四、坚持? 原本我对毛毛的不满都源于一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包括她扮演了一回不光 彩的“拉皮条” 的角色——她在我们系上一届的找到个“知音”,并很快从自己身边那打老 男人中为那女孩儿物色了个什么什么副经理,年薪多少多少万的,第二天那女孩 儿就去把头发做了个玉米烫,几周后也轻而易举地瘦了一大圈——无疑又是毛毛 指点的功劳。这一切都叫我恶心。 然而如果毛毛和我都只是互看不爽而不说什么,后来的一系列事或许就不会 发生。可惜,没有如果。 “她说你身材不好。”一个和我一起在社团共事的男生说,说时笑盈盈的。 如果那不是个男生,或许我还不会觉得受了这么大的侮辱。可惜,没有如果。我 被激怒了。 其实我本该觉得自豪:我的一切都无可指责,以至于她要诋毁我都缺乏素材, 于是只能抓住这无关紧要的一点:身材——可是,当它真从别人的口中出来时, 我突然意识到,它并不真那么无关紧要。 女孩的虚荣心呵,谁能想到它有时会起多大的作用。 我不甘心,我要变瘦。 那不是这么容易做到的,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放开肚子舒舒服服吃了近二十年,要像小嬿那样绝食,我做不到,真的做 不到。两顿饿下来,我终于在第三顿把自己胃得几要爆炸。毛毛那一句话还不至 于产生和爱情一样的动力。 我回心转意了。我想我该把心态保持好,我是系里的NUMBER1 ,有足够多可 自豪的,才女才是有分量的东西,和花瓶不在一个档次。我靠一丝傲气保护着自 己的食欲。 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份坚持已经很脆弱了。 五、形象? 入冬的时候,学校的电视台成立了,我是主创者之一,和几个新闻系的朋友。 我喜欢摄像机,喜欢活动的影像,喜欢这种表现形式,它和文字一样令人着迷, 我告诉自己终于可以干些什么出来了。 校方很快给予了最大的支持,他们一再强调,要做出含我院品牌性的东西。 我知道没人会有更具创意的策划了,当我把样片郑重地交到领导手里时,我突然 觉得自己像个职业女性了,一个成功的知性女人。 我没有想到,播放给大家看的录像里,所有我的采访部分全被截去,那种感 觉就像是被抽空了血。 “为什么?”面对我的质问,领导头也没抬地说:“你要理解,这是学校的 电视台,要代表学校的形象。” 学校的形象,形象,形象…… 我还记得自己胶片里的形象,一点点胖吧,就一点点,一点点,要知道,镜 头里一般可是显胖的啊——这就不行么?怎么可以这样,那是我的创意,我的采 访,我的作品,我却被抛弃了……形象,都是因为,都只是因为形象么? 不仅老男人喜欢瘦女人,姓邓的喜欢瘦女人,原来,哪儿都需要瘦女人;我 不知道现在的模样还会给以后的生活带来怎样的障碍。我被彻底激发了,我再次 决心减肥——这回,我发誓要瘦给所有人看。 我仍然没钱买好药,于是想起家里的抽屉里头好象摆着瓶治便秘的东西,搜 了出来。它叫果导片,褐色的瓶——挺老的包装了,颗粒是粉红色的,可以吞服, 最好是含着。确定没过保质期后,我头一回塞一颗进嘴里。 第一次总是不可思议的。那天我毫不费力地泻了四次,一夜之间小肚子瘪了 下去,简直欣喜若狂。 我想我可以做到,把所有的方法结合起来用——药物,运动,和节食。 当人袤着鼓劲的时候,一切便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以前听过有人靠一天只吃一只苹果或两根黄瓜节食的,可我不行,那太明显, 会被爸妈发现。 我得用自己的方法。 那个寒假开始,我不再摄入米面类食品——它们含太多的糖份和淀粉。酸奶 对塑身有很大促进效果,我坚持每天早上只喝一罐而不进其他食物。午餐可以利 用晚起的借口略去,到了晚餐便和爸妈一起坐下吃菜,数量多少是完全可以控制 的。肉不吃,甜食不吃,油炸的不吃。 肚子难受时可以拿水果填着。你看,这个食谱还算健康。其实我挺注意营养 调配的,还不至于傻到像小嬿那样弄亏了身子。 我玩儿命地锻炼,做操,跳舞,跑步……为了出汗,消耗更多的热量。我告 诉自己我在变健美,我能感觉松松垮垮的肉渐渐“浓缩”的感觉。很棒。 唯一隐隐令我担心的是,果导片的效果好得叫我害怕:自己好象变成了剖开 的西瓜,被人一瓢一瓢挖干净——太干净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加大了剂量,一 天两片。我开始喜欢那种感觉:什么东西从口里下去了又从底下出来,简直是导 管。 到了一定日子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胃萎缩了——已经由不进食的痛苦转化 为失去进食的欲望。走路也不是那么稳了。我告诉自己,只要保持运动,我还是 健康的。可是,到快开学的时候,我真的再也没有充沛的精力去跑,去跳了。 六、成功? 开春,该像枝头的花儿那样苏醒了。 我拖着完全不认识了的自己的身体踏进宿舍。正在整理被褥的昵子定定看着 我,我知道小嬿也是。从隔壁转回来的毛毛只瞟了一眼,轻飘飘地说了句:“呦, 瘦了,好象。”“狂瘦!”昵子这才吐出两个字。 毛毛的口气我很是不满。然而,我成功了。 我如愿以偿地成了美女加才女,开始像别的女孩儿那样签收崇拜者的花儿, 通常是十一支娇嫩的玫瑰,被情人草簇拥着,美极。计算机系的系草——以前没 多看过我几眼的家伙也开始打我的主意,却被男生们嘲笑,说他想吃天鹅肉。补 上身材这个缺口,我变得高不可攀了。 一切都变得畅通无阻起来,我顺利地占据了工作中几个最主要的位置,包括 校电视台。 当我微笑着握着话筒回到摄像机前,当我清楚自己不会再被拒绝,当我明白 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时,我突然很可怜自己。 毛毛讨好老男人;小嬿讨好姓邓的;我,在讨好谁? 七、减命! 小嬿晕倒了,在体育课跑步的时候,才一圈不到,300 米左右。 那样子很可怖,像忘了打气的充气娃娃。 姓邓的就在不远处踢球,只瞥了一眼,还不足两秒,就继续他的抽射。那球 在一个球员腿边擦过,钻进了球门,姓邓的狠狠握了握拳头,抱着队友在场上亢 奋地喔喔大叫起来。和发情的公猫一样令人作呕。 真想上去给他两巴掌。 “我说嘛,绝食有什么好的,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家,就把身体弄亏掉了,想 吃就吃呗,像我这样多好。”毛毛在那儿修着眉毛。你当然可以想吃就吃了,我 暗暗骂道,吃了就拉。“作孽,过些年连孩子都生不了可就糟了。”昵子是真的 担心。“生不了孩子?”毛毛扭过头来。“是啊,又泻又干嘛的,这种身体,怎 么生孩子啊?别把子宫也萎缩了才好!”昵子说着朝我偷偷得意地挤了挤眼。 “这样啊。”毛毛掩饰着继续修她的眉毛。昵子没想到,为她这句话,更不安的 是我。 小嬿的身体查出来究竟怎样,她和谁都没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过了整整 一周,吃是吃些东西了,可比鸟儿还少。 因为她的事儿,我心里多少罩上了阴影。我不想变成她那样。于是,回学校 后我就停止服药了。事实上过了个假期,药瓶子都空了。我不敢丢,怕被妈发现, 偷偷搁在抽屉最底层,找时间自己着出去扔了。果导片的药效还是持续了不少时 候,我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能保证一天两次排便。 小嬿很快又出事儿了。 那天晚上她没回来。要换成毛毛,就算是被人奸杀了扔在大街上我们也懒得 过问。可在她,是从没有过的。我和昵子打了电筒转了整个校园,才从花坛后头 把哭哭啼啼的她拽出来。她几乎是被我们两夹着上楼的,先是站在床旁哭,完后 人支撑不住了,整个儿软瘫在床上,仍是一抽一抽的,过会儿哭声越来越大,把 整层楼都惊动了。“出什么事儿了?”旁边的一个个过来问,一见是她,大家便 都会意地回房了。我简直可以想象她们关上门七嘴八舌讨论小嬿的模样。这个世 界上,似乎小嬿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被甩的。仔细想想,就连我也亲眼逮着 那姓邓的和别的女孩儿搂着走路过,系里女生对过“口供”,确信在他肩上靠过 的女孩儿不只一两个。 幸好我不是为男人减的肥,小嬿真不值。 她哭着哭着渐渐就没了声音,开始我和昵子以为是睡着了。怎么听着怎么觉 着不对,这么弱的身子骨,哪儿经得起这几小时的折腾啊,还不虚脱? 这回进医院,她再没能出来,或许是出来了也不愿回学校吧。小嬿的床位还 没整空,系里就传得沸沸扬扬的,有说她自杀了的,有说她查出患了大病的,最 多的,是说她总之活不长了。 无论怎样,似乎谁都知道她狠心减肥过,按他们的说法:把命都给减了。 八、变态! 我真的害怕了,虽然我体质本来要比小嬿好很多。 这些天,我常偷偷瞟毛毛,难道她不怕么?不,她怕。只是,可能怕也没用 了。 昵子开始喝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那味儿我捏了鼻子就想逃。问她是什么,她 神神秘秘只说是中药。直到有一天,笑着问我:“卉,你看我是不是瘦了?”那 竟然是减肥茶。“你怎么也……?” “卉,你不知道,她们全在减肥来着,注意到那晓彤腿细了很多没?还有他 们班的范琛什么的,一个个都减呢。……”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小嬿的事儿,甚至我瘦了很多的事儿,都刺激 着她们也走入瘦身的行列——至于小嬿病了,或是死了,大家这时就像从没听说 过一样。 我这才想起每回课间上吸手间时里头那种令人做呕的味道——只有服药过的 人明白,没有药物作用。粪便永远不可能有那种味道,湿湿的,稀稀的,过分分 解的味道。现在课间那儿总客满,大家虽然都捏着鼻子进进出出,却不吭声—— 谁有资格抱怨呢?大家都有份,心照不宣。 这简直是疯了。我想说,我们正在变态,是变态。 减肥药是女生的毒品,一段时间不服用,总觉得又反弹了,心头痒痒的。来 来回回地照镜子,直到硬生生地照多出块肉来。然后哭天喊地的——这时找到理 由再吞一颗下去,好,放心了。 大家都在减,我不能停下。即使大家都疯了,我也不甘心不让自己疯。是的, 不甘心。 我和妈谎称自己便秘了。于是她又给我买了药来。这是很正宗的治疗药品, 似乎和我体内残余的果导片药效产生了冲突,一吞下去肚子就痛得邪乎:站不是, 坐不是,一动,像剪子剪了肠子似的。痛到极致,想泻想吐都没了气力,只单纯 厌世。这药几乎要了我的命。它想通过科学方法把我的消化系统调理正常,谁知 我的胃已经一头栽进鬼门,只适应不正常的工作了。 我想我仍然需要果导片,只能是它。 我自己去了药店,死磨硬泡地求营业员卖一瓶果导片给我——它已经被禁了。 见过走火入魔么?这就是。 现在我和毛毛没什么区别。在包里放药不是需要,而是,我们只能这样。 九、恐慌那天毛毛头发乱糟糟的回来了,不说话,早早上了床。扑被子那会 儿,我看到头发盖着的那半边脸是青肿的:她被打了。 “卉。”半夜里,她轻轻叫着我。自小嬿出事以后,我和她之间萌发了层不 可言状的默契。 毕竟,对一些问题,只有我和她一样敏感。她比谁都更清楚,我也在长期服 药。“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什么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把自己毁了。如果……如果真的不能有孩子怎么办?” 昵子这时叹口气,翻了个身——她睡得很沉。 “你今天被打就是因为……” “怎么可能。”她坐起来,咯咯笑着,“那家伙还不是因为我给他戴了绿帽 子?!那又怎样,他自己在上海也不是有个女朋友?还白领呢!” “有什么啊,”毛毛把头枕在床杆上,“他打我,我就走人;他嫌我,还有 一个师的男人等着我。现在吧,换多少男人都行,有这样子,不愁。可要是不会 生,往后嫁谁去啊。” “不是说……关了灯都一样么?”问出这话时,我自己都觉着羞:一是为这 黄段子,二是为自己对男生都不了解,更不用说男人了。 “咳,那是玩儿,小男生的节目,结婚是两码事。卉,你记着,男人还有句 最实惠的:能生就行。中国人,毕竟离不了传宗接代。” 我给说懵了。 “得得得,”毛毛一掀被褥,又躺下了,“睡吧,没像嬿儿那样就不错的了。 过些年没准儿还有高科技呢,什么试管东试管西的。睡了睡了。” 毛毛从来就不会真和我说话,她是在和自己说话,直说到自己心里舒坦时, 谈话也就结束了。 换成是我,即使是死路一条,还有个陪葬的,一定知足的不得了。她就是这 么觉得的吧。现在,我和她在一条船上。 十、法子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大家开始为大四保送研究生作前期准备了。 每当这种时候,我便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有的女人只在压力增大时对食物产生浓 厚兴趣,我便是这一类。一有念头就买,见到东西就吃,直到把触手可即的一扫 而光。 胃被涨大的过程倒不像萎缩时那样显而易见,但我可以确实感到的是,胃在 很吃力的运作——在药效的作用下,它不得不以高倍转速把食物迅速排出体外。 这很糟糕:学校不比家里,没法玩儿命地运动,消耗一少,只有靠更少地摄入食 物。我得想点别的办法控制。 毛毛和我一样,人见着的时候都吃得起劲,完后互相暗暗数着对方上厕所的 次数,我四次,她通常比我少一次,加大剂量的时候,一般也是我五次,她四次 ——她懒得受那个苦:上得多了,那地方都擦破皮了,腿稍稍一摆开就疼。可我 还是觉得不够,我摄入的太多了。 楼上大一大二那几个宿舍的女生一到晚上就砰砰地跳起兔子舞,集体的,大 家搭一块儿,你摆腿我提臀的,据说从对窗看过来极为壮观。这对暗暗较劲的我 和毛毛来说不现实。这种时候,我们会好好冲着楼上飘来的音乐大笑特笑,互相 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她们跳起来该是什么蠢样儿。毛毛和我说不上谁比谁笑得更夸 张——笑能消耗许多卡路里,我们俩都计算着,谁也不想输给谁。 昵子打减肥出点成效起就很少呆在宿舍了。似乎她们瘦身引来的眼球都能恰 到好处地转为爱情:大一一毛小伙子爱上了昵子,爱昵子健康的肌肤,爱她凹凸 有致的身材——当然,他从没见过昵子初进学校的模样。这也是昵子放心和他在 一起的原因。 爱情使女人消瘦。我没有爱情,可起码不能在把毛毛比下去前先被昵子比下 去了。 我想起早些年听过一位模特儿描述明星的鸡尾酒会:走进女洗手间,几乎所 有的女明星们都在掐喉呕吐。 掐喉呕吐,我曾经认为很恶心。 现在不妨试一试。我需要试一试。 把手指伸到喉咙深处并没那么立竿见影,关键是姿势,还有时间——这需要 酝酿,有时东西太多了,会像不透风的瓶子那样不容易倾倒。几次之后,我如愿 以偿。吐出来的不比拉出来的好看,甚至味道更熏。我想我的食道成了跷跷板: 东西从这头滑到那头,又从那头重新滑回这头。我得熟练这门技术。 这是振奋人心的:我可以不那么折腾某个部位了。 现在?你以为呢,你会嘲笑我愚蠢么?当你发现有种再简单不过的又可以继 续贪吃又可以瘦身的方法? 我出门总带着塑料袋,我搜集了许多这样的塑料袋——我需要在把食物嚼细 了以后吐出来。 每当我想到如果有人不小心发现了它们时会如何大惊失色进而呕吐不止时就 想笑,很想笑。 ——**————————————————* ————————————— ————**—— 夏天的风慵慵懒懒地吹着,我正带着这打看起来像没写完的稿子往断桥边的 麦田村赶。一如既往的,我和冯卉约在那个地方。 红灯,车停。我一向很爱看姑娘们穿马路,那种赶路的姿态会很自然地把她 们轻轻薄薄的衣裙拨弄起来,南方的女孩儿骨架子小,如果肉不多,就再玲珑可 爱不过了。冯卉这个可怕的女人,她让我莫名地害怕,或者不是害怕,而是担心 会在这些可爱女人的拎包里发现些什么:药品也好,塑料袋也好。 “后来呢?” “什么后来?”冯卉照旧拨弄着盘里的刨冰,习惯性地眼睫上挑。她是真的 美,天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清楚,她在我心里简直是天使了。 “还是不碰红豆和珍珠?”我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盘。这个女人还记得巧克 力是什么味道么? “啊啊!”她笑了,指着我的鼻子,“你可真会利用手里的信息。”想到这 纤细的手指若换成一个肉嘟嘟的手掌,我或许就不会像这样心甘情愿地坐在对面, 不免感到悲哀。 “你知道,我的调查需要一个结论,或者……结果。” “什么是结果?” 我发誓,如果来个哲学性的辩论,我不可能赢她。 “好吧。”她放下勺子,眉毛轻轻一扬,侧身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纸,“如果 你一定要的话。” 我接过它,很不安地从冯卉脸上碰触到那丝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危险。 “这是……忘了几年前,她寄来的,通过出版社找到的我的地址。”她支着 下巴,定定地看着我的表情,“我一直带着它,每天。这对我有好处。” 那上头没几个字,字不好看,纸上却残留着股腐朽了的香水味儿: “卉:你现在用哪种药了? 知道么?我想我无法在瘦到令自己满意时仍活着。 你呢,还活着吗? 毛毛9月” “我现在也用高档进口药了。”冯卉拿餐纸压了压口红,又开始坐望着我, 指尖在深深的琐骨周围轻轻滑动,笑意从嘴角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