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拉斯来客 小雨打过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和老刀在校门口儿的小饭馆儿里吃饭。老刀手机 一响,他就装酷卖飒地做不屑状说“喂”,然后很失望地递过来说是小雨,找你的。 “宇晨,我不行了,我学不进习去……”小雨焦急地说着。“是……为了‘达 拉斯’?”我边问边盯着老刀,他正认真地把京酱肉丝叠进豆皮儿。“是的,我快 挺不住了。图书馆里净是美国的消息,街上贴着NBA的宣传画,英语书上的词组是他上 课告诉过我的。我看见什么都能想起他来。二辉老问我为什么犯愣,我怎么办呢? 我说什么呀?”我沉默了一会而儿,说:“你先早点儿休息,今儿什么书也别看了, 你病也没好利落呢。别听歌啊!回头再听哭了。饭馆里说话不方便,明儿早上我看 你去。” 小雨挺乖地把电话挂了。老刀喝了一口茶,低着头说:“她是不是看上‘达拉 斯’了?”我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跟她一班上课我能看不出来?一上那哥们 儿课她就不正常,一会儿一声儿不出,一会儿满教室跑着又说又笑的。” “你们那老师就那么神,能把小雨迷成这样儿?” “我没觉得。也就落一不显老,英文好,还有什么呀?打球不错——也不能白 在达拉斯住着呀,总得跟小牛队学两着儿吧。” “高吗?” “一般。跟我差不多吧。”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饭馆里的人渐渐少了,大台的小姐们嘁嘁喳喳地聊天儿, 眼光瞄着老刀。 突然老刀抬起头说:“没有小雨这么办事儿的。我不是说拆人家庭什么的,我 是说她对不住二辉。他们俩的事儿基本是咱俩给撺掇的吧。凭良心说,二辉比不比 我帅?她有你一半儿好看么?……” “没你这么比的,哪能光挑长相呀?小雨比我温柔单纯多了。” “好,就算二辉占了便宜了,”老刀把烟狠狠捻灭了,“二辉对她怎么样?我 觉得不容易了。人家都大四了,多少事儿呀!天天陪着她上自习,还怎么着呀?她 对得住二辉吗?” “你没告诉二辉吧?” 老刀摇头:“其实我这是害他呢。” “小雨也不想这样儿,她也不愿意爱上一个拉家带口的人。而且她骨子里特传 统一孩子,跟那种满脑子美国文化的人怎么可能呢?你看你们班人都惦着出去,她 动活儿吗?我看她是不打算出这坐城的。——下学期吧,等那人回国了再看看吧, 没准儿慢慢儿就好了。” “真是唯女子小人难养”,老刀把两只手的关节弄得很响,“这样儿的女孩儿 欠揍。”他突然很忧郁地拉我的手,说:“你不会跟她似的吧?你们系外教比‘达 拉斯’还帅呢。“ “有可能。而且我们口语老师还是原装儿的美国小伙儿呢。”我笑了。 “得了吧”,老刀也笑了,“到时候谁请你吃炸酱面呀。对了,你哪天来看看‘达 拉斯’吧,他出国之前也在一二六中,到现在为止你们学校我就听说过两次——你 这儿和他这儿。你们学校人才不多,全让我赶上了哈?……” 晚霞上来了,红殷殷的瘮人。 第二天早晨本来没课,偏偏系里有个小老师叫我帮他打点儿东西.我和他嘻嘻哈 哈地聊着天,心里觉得挺对不住小雨的。 中午赶到小雨的宿舍,看她瘦了好多,憔悴得乱七八糟的。我赶忙做了深刻的 自我检讨,说我有多烦那个老师,说谎说得脸都红了。“你还有药吗?”我晃了晃 桌上的空药瓶。“我不吃药了,”小雨说,“感冒到后来吃什么药也不管用了。” “那你多喝点水。”我说。“又是他说过的话。”小雨冷笑了一下,低下头。 “你不能这样儿啊小雨。你怎么不想想这是你妈妈说过的话、医生说过的话呢? 并不是和他有关的东西多,是你曲里拐弯儿地往他那儿想。你看见我的眼镜是不是 也想起他来了,你怎么就非得往那儿想呢?” 小雨看着我说:“他不戴眼镜。” 人在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这会儿谁要能嘘个寒问个暖的,能让你感动至极, 记一辈子,有好多追求者本来没什么戏,趁人家生病就得手了。“达拉斯”也差不 多。起初小雨只是觉得他不错,没别的想法。那次上他的课小雨发烧,一个人坐在 墙角儿,特可怜,怜香惜玉的“达拉斯”课间跑过去关怀了半天,小雨一下子就不 行了。一周之后,小雨告诉我,她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懂得什么是爱。我很理解那 种看见什么都能想起爱人的感觉,但是我必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帮她断了这份错 误的感情。 “你有没有想到过他老婆?她没准儿比你还爱他呢;他儿子,两三岁爹就让你 拐跑了,多惨。就算咱俩残忍点儿,不心疼那个什么法裔的女的,就算你们俩冲破 重重阻挠到了一块儿了——合得来吗?你打高尔夫球吗?你滑雪吗?你肯扔下父母 上达拉斯住着去吗?……”但我突然明白了这都是废话,她比我明白这些问题,于 是我只好换个角度。 “其实你只是被他那‘痞’相儿迷惑了。痞子一般都挺浑的,说不定他喝醉了 酒就打老婆也说不定。普天下痞子就俩好人,一个二辉一个老刀,都让咱俩赶上了……” 说到末一句,我自己也觉得论据不充分了。 小雨抬起头来,眼神痛苦得不行,看得我都快哭了。我觉得特对不住二辉,可是 我没办法呀。我多想像以前似的光想着二辉,可是我做不到。我在心里说‘我爱李 辉我爱李辉’可我知道这是瞎话呀。我还对不起爸妈,从小就想把我教育成一好孩 子,可我怎么喜新厌旧道德败坏插足家庭……” “别说了别说了。”我坐到小雨的床沿上,把自己的肩给她靠着。“喜新厌旧 是人类本性嘛,而且你们也并没怎么着呀。一块儿吃过饭吗?” “没有,就讲过题。但他知道我叫什么——我想他肯定知道。” 我知道单相思是特别恐怖的事儿,能把人折磨成鬼,所以一想到那个‘达拉斯’ 正在什么地方兀自开心,我就气得咬牙切齿的。 周末我到老刀家玩儿,给他强行系上围裙,用菜刀逼着他做饭。这时,电话响 了。“你帮我接一下,”他做出脱不开身的样子,“用免提啊!”我按了免提说你 好,一个很青春很有活力的声音传出来:“Hello,我找老刀对不起习惯了应该说 ‘喂’你是他女朋友吧老刀在吗?”真够贫的,我心里想。在脑子里把我认识的老 刀的朋友筛了一遍,都觉得不是,于是问他是哪位,电话那边儿笑着说:“吓,管 这么严!你就告诉他我是得州的。”这会儿我已抱着电话到了厨房,老刀听见他的 话就笑了起来,关上油烟机,大声说:“德州?送扒鸡的吧?——老师找我有什么 事儿?”我刹那间反应过来了,得州?达拉斯?对!一定是他。电话两边都大笑, 要当面儿非得拍着肩或是擂上一拳不可。“你们班女生送我一篮球,明儿咱俩打去 呀。”老刀一边拌沙拉一边问:“谁呀?是不是看上您了?”我在旁边屏着息听。 “别拿我打岔了,看上我当叔叔还差不多。是一个挺高挺瘦的女孩儿,叫什么来着?…… 就那个,学过芭蕾舞的那个,老找我玩儿来。”看来不是小雨,我松了一口气,可 马上又紧张起来,小雨要知道了不得伤心死。老刀把沙拉夹了一块儿给我吃,对着 电话说:“我知道了,是柳茜茜吧。她怎么不送我篮球呀,我大一还追过她呢。您 说沙拉里放柚子能好吃么?……” 真的没想到‘达拉斯’的声音这么年轻,想必人也可爱得不得了。可是小雨的 生活和他是截然两个世界啊。小雨爱读古诗词爱听孟庭苇,在达拉斯出现以前他不 知道小牛队是什么(她只知道小虎队),她甚至从没去过麦当劳,更重要的是,她 一定会保研,铁了心不出去。这真的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悲剧,一开头儿就注定了的。 我替小雨伤心,也许十几年前他们相遇会发生些美丽的故事,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我想起一句诗说“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虽不完全合适,但那种悲 怆与无奈是差不多的。 我和小雨坐在快餐食堂里,饭已吃完了,我看着电视里乱七八糟地打成一团, 小雨则盯着餐盘儿发愣。“他今儿没理我。”小雨说。“谁?二辉?”我问。小雨 不说话了。“啊,知道了,是他。他以前每次上课都理你吗?”“也不是,”小雨 用筷子玩儿着一根儿菠菜,“可是有一次他和我聊了好多,我当时手都抖了,真的, 就像天冷冻得似的。我觉得和他说话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儿。对了,那天早晨上课 前我有点儿晚了 ,路上我一边儿走一边儿想:万一能碰上他就说明我们之间会发生 些什么。完全是想着玩儿的,可是,没想到真的碰上了!太神奇了——他是从来不 迟到的呀!当时我连招呼都忘了打,张着嘴楞了半天。”恋爱中的女孩儿实在是很 容易被自己欺骗,种巧合和偶然构成了她们悲喜的全部,让人觉得可爱而又可怜。 “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你不应该相信这种不确定的东西。你得试着尽 量把他忘掉。”我说。 “爱。”小雨说:“我真的觉得这才是爱。好多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与喜欢、 有好感都不一样。你可以看看我的日记,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一个灰色封皮 的本子递过来,我把它小心地放进书包里。 晚上,我靠在宿舍的床上看一个女孩儿爱的心情。 “……我不能停止想他,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对我说的每一个字他的狡黠的微 笑,他的眼、唇、齿,……你知道我在爱你吗? “今天是我爱上他一个月零两天,我知道这是一种罪。SIN! “也许他正和一群美女玩儿得开心,而我在这里为他而痛苦,凭什么呢?他怎 么可以对我视而不见?我不喜欢他了。…… “二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在努力…… “我不得不承认我还在爱他。这实在是很危险的事。下星期就要考计算机了,不能 再这样了。学习!学习!学习!…… “以后我会忘了他吗?我不知道。不是说时间能治疗一切吗?可他是我唯一爱 过的人,今后我再也不能找到一个像他这样完美的人了。是的,不会的,我永远不 会忘了他的,尽管他现在可能已经把我忘了。 …… ……” 小雨原来是这样在爱与尊严、现实与梦想、理智与浪漫之间挣扎着,我从来都 以为这只是小说和电影中的情节,我从来都以为恋爱就像我和老刀一样自然顺利, 单相思的痛苦居然可以如此复杂和微妙,比我想象得还要可怕得多。解决小雨的问 题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达拉斯”离了婚来追求小雨,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其实也不应该恨人家,他压根儿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也不能帮她什么,只能 听她倾诉、为她祝福。 一个学期很快就结束了,期末的论文和考试把我忙得够呛,只是打了几个电话, 没再去找小雨。放假的那天,老刀和我一块儿回家,车开出好一段了,他突然说: “达拉斯走了。”说得很平静,脸上没有表情。“什么?!走了?!不回来啦?什 么时候走的?”我大声地嚷起来,出租司机从反光镜里怪异地看了我一眼。老刀说: “终于走了,走了就太平了。其实你们这校友儿人挺好的。……”说着,他把手机 递过来。我迟疑了一下。“打一个吧。”老刀说。 我接过手机,拨了号,“喂,你 好,小雨在吗?”“不在。”电话那边冷冷地说。“请问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上托班儿去了。” 一缕阳光射在我的脸上,侧头看去,老刀正盯着车窗外出神,顺着他的目光, 我看见在麦当劳透明的大玻璃里,一个妖冶的女子和二辉吻得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