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洁白 作者:老刀 1 夕阳还来不及将晚霞染红,就被汹涌而来的乌云吞没了,天空顿时阴暗下来, 不一会就下起了大雨,夏天的雨总是来得这样及时。我喜欢下雨,或许是因为处 在雨季的年龄,看到雨中那迷朦的风景,我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畅快。 大自然也有忧伤的时候,忧伤极了就落雨儿,那是苍天的泪,我这么认为。 大雨下得很猛烈,雷声夹杂闪电,无情地取代了砂厂震耳欲聋的喧嚣。那几 台吵闹了一天的打砂机,终于静静地躺在打砂场中,乖乖向大雨举手投降。人们 挤进了简易的工棚,这工棚已经破烂得几乎遮不住雨了,但此时仍被挤得水泄不 通。我的衣服已全湿透了,雨里带来的寒意使我打起冷颤,一天的疲倦荡然无存。 人们谩骂着老天爷,甚至发起了恶毒的誓言。我不声不响地站到工棚的最右边去, 索性拢起衣服,遮住快被淋灭的炉火。 尽管叫骂声已充塞了我的耳朵,大雨却丝毫没有半点减弱的意思。见老天爷 不肯示弱,大家就只好冒雨赶路了, 这些临时工们早出晚归,无论怎么说都不 可能在这砂厂过夜。大家向雨里冲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的暮色里。我朦胧 了许久的一种心态豁然释怀,我就喜欢不要任何雨具而冲向雨里的那种潇洒,喜 欢迎着暴风雨而引颈高歌的那种豪迈心情。我在雨中能细细地体味着一种生命的 内涵,悟出某种发人深省的道理。我渴望自己的生命停驻在永恒的雨季。 人们走尽之后,我和吉平呆在工棚,默默地倾听着雨点的声音。大雨继续下 着,瓢泼一般持续了半个多钟头,才拖泥代水地停止。黑漆漆的夜色重重包围了 过来,我俩换掉衣服之后开始张罗夜宿和晚餐。我们俩个是远方人,我们一向在 砂厂风餐露宿我拿了镰刀砍了一些枝叶铺在地上,再铺上一床破烂的棕垫,把化 肥袋制作的帐子放上,这就成了我们的“安落窝”。我回来之后,才发现事情的 严重性,炉火被淋灭了,此时到处湿漉漉的,要想生火根本不可能。我的肚子饿 极了,抓起几个土豆随便洗洗就吃了下去,吉平也跟着我吃了几个土豆,一顿 “晚餐”就这样草草结束。吉平感叹着说: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啊!要知 道砂厂有这么艰苦,我们呆在家里睡大觉也值!” 我应和着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呀!要不是为了出来体验生活,我 早就出门旅游去了。” 吉平是我的校友兼老乡,低我一级,逢人就喜欢吹嘘自己如何有本事。委 实说,他几乎有点瞧不起我, 要不是为了顾全朋友面子的话,我早就会和他翻 脸的。我相信吉平不是很有才华的人,会干一点体力活儿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当 然,我的不平也只能保持沉默,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2 我和吉平商定,昨天被大雨淋湿的衣服由我去洗,饭由我做,他上工,工钱 对半分,他欣然同意。我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就高兴得跳起来:“那我就先给你 千恩万谢了!”可是当我看到那大堆脏衣服的时候,我愣住了:粘乎乎的黄泥, 臭熏熏的汗味,使这些衣服不堪入目,还得自己掏钱买洗衣粉,一包还须节约点 才够用。我想我吃亏了,应该去上工,虽然受累一些,但也累得干脆利落。 早饭还没吃完,老板和他的临时工们就到达砂厂了,他就用他那种生硬的语 言催促我们赶快上工。吉平吃得很快。他迅速拿了工具就走了出去,我说我请假 去洗衣服,今天就不上工了。老板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着我,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我没好气地说:“你爱看就看吧,不白拿你的工钱行不行” 我把那堆衣服用一个筐子装了,提着个盆子就往离砂厂两公里远的一条水 沟去洗。假如我一赌气没去洗衣服,那我就不会述说下面的故事了。人生际遇是 多么奇特的一件事情,它会使我们站在彷徨良久的十字路口热泪盈眶,让我们站 在深不可测的陷阱边沿作最为深切的呼唤。偶然的相逢,会不经意间在我们心灵 打上深深的烙印,似乎上仓在冥冥之中作了刻意的安排。我要先说一说那条小水 沟。它地处一个特殊的位置,四季流淌着一股清凉可口的泉水,它是砂厂一切用 水的来源。只有亲自到过砂厂的人才真正了解它的重要。每次我背着五十公斤的 大水壶来取水,待把水背回砂厂时,我的衣裤总是被濡得湿漉漉的。炎热天的晚 上,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便会在这儿冲冷水浴。汽车呼啸而过,雪亮的灯光照耀过 来,人们便不由自主地背转身子,前几天晚上我们到这儿洗澡就遇上难于启齿的 尴尬事情。水沟在这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令人失望的是范围太小了,要是一条 河该多好啊!虽然前面就有一条奔腾不已的大河叫关河,但那浑浊的河水只能叫 人们“望河兴叹”。 我到达那条水沟边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妇女在那儿洗衣服,外边还有一个穿 鲜红色连衣裙的姑娘等在那儿。小水沟小得太可怜了,它容不下两个人同时洗衣 服,我也只好站在一旁去等着。那姑娘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她走过去对那妇女 说: “你还有多少没洗啊,我肚子早就等饿了。”那妇女连忙说:“马上就让 你洗,就两件了。”姑娘退了出来,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有点不高兴地说: “你也要洗这么多衣服!” 姑娘的眼光火辣辣的,是属于让人一见就要熔化的那种,所以我对于她的 不礼貌的话压住了气,要是在往常,我准会狠狠地咒骂她一顿的,叫她吃不了兜 着走。 “不洗这么多衣服还来这儿于什么!”我回敬她说。令我吃惊的是,面对 我不屑一顾的神态,姑娘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个很美的微笑,俊俏的脸颊 上飞起两朵桃花似的红霞,用那种近乎温软的声音对我说: “我的意思是想和 你合伙洗衣服。我在这儿已等了很长时间了,要忙回去有事。两个人洗肯定比一 个人快一些,你的衣服也会很快洗完,这样就可成了两全其美的事。” 见她那样认真,我刚才的一股怒意顿时全消,我说:“多谢你出心为贵,合 伙洗衣也成。不过对于洗衣这件事,我可是个外行,所以就要多劳驾你了!” “哪里啊,啊里啊!”她谦虚地回答。 这时,那个妇女已洗完了衣服,她不动色声地看了我们一眼,抬着衣服径直 走了。我用盆子取来清水,盛在姑娘的大胶盆里面,我们便开始洗衣服。我们一 边洗一边交谈着,姑娘的话说得很谨慎,但不时说出一些低俗的话,脸上流露出 一种“放肆”的神情。她的眉毛作过修饰,深描过的眼影仍能窥视往日的情景, 嘴唇上也涂抹了一层淡红的唇膏。我对她的这身装束和打扮又起了疑虑,在陌生 人面前总要有点儿警惕。我掩饰了我的真实身份,我只说我是个地道的打工仔, 刚从广东打工回来不久。我知道如果我说是从学校出来体验生活,那也许她会嗤 之以鼻或一笑置之。姑娘说她在关河桥边的一家小饭店里打工,工钱也少得十分 可怜。此语一出,我心里猛地格登了一下,我知道那是个肮脏丑恶的地方,天知 道她是什么身份?于是我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说: “这儿的天气太燥热了,我 们一天不知道要淌多少汗水。” “就是,我们女生更吃不消,不上为了找点钱谁也不会到这地方来吃苦受罪 的。”姑娘说。 我们的衣服已快洗完,突然一辆载煤汽车呼啸而来,放在路边的衣服立刻 蒙上一层细灰,姑娘气乎乎地骂了几声又清洗干净。我心里想,应该记住她的名 字,也不枉相遇一场,于是我幽默地问:“请问小姐贵姓大名,家住何处,芳龄 几何?” “本小姐姓陈名彩霞,四海为家,芳龄二十有一。尊先生呢?” “在下姓王,单名一个江字,家住新县,今年刚好二十,正值黄金年华。” 说完,我们哈哈大笑,小水沟旁边充满了喜悦的空气。 姑娘收住了笑容,热情地对我说:“我觉得你这个人挺坦诚挺幽默的,而且 很风趣,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当然可以,我这个人就喜欢交朋结友,义如兄弟,不过我想就叫你阿霞吧, 我实在太喜欢屠格涅夫笔下的阿霞了。”我说。 “难道你只喜欢我的名字吗?”她问我,言下之意是同意我可以叫她为阿霞 了。 “我整个儿的喜欢你呢,阿霞!”我笑着说。 我看着一身鲜红的阿霞(该叫阿霞了),心里想起学校里几个曾让我神魂颠 倒的女孩子,她们美丽得像春天的花朵,但却冷漠得像冬天的冰雪。面对着一个 热情的、大方的阿霞,我的那种少女般的腼腼和羞涩消失了,表露出来的是那种 真实而自然的表情。我一边收拾洗干净的衣服,一边打量着眼前的阿霞,恍然觉 得像是在梦里一般。 阿霞对我说:“我在关河桥上的一家饭店做小工,老板姓胡,他的饭店门口 挂有‘正宗川味’的牌子,你随时可以来这边玩!”然后她清脆地说了声“拜拜”, 背着衣服提着大胶盆就走了。我一直目送着这个鲜红的身影消失为止。 我想,我大概会和阿霞发生什么美丽的故事。 其实我不敢奢望发生什么。 3 我没有把我与阿霞相遇的事告诉吉平,吉平不是我的知己,免谈了。对于砂 厂的杂活,我只是一个劲地埋头苦干。 砂厂那些粗重的杂活十分累人。掏黄泥,采石头,打砂,每一项都不是轻易 就能胜任的。心甘情愿为老板受累受苦,还得忍受他那阴晴不定的脸色,任他呼 来唤去,一天劳累下来才挣得八元钱,这点钱还不能换取我们所流的汗水。打砂 机嘶叫起来的时候,不容得任何人有喘息的机会,直忙得我们手足无措,疲惫不 堪,汗水打湿了衣裤,就像从水里爬出来一样。更糟糕的是,石头粉尘飘扬得十 分利害,打砂机又处在顺风的地方,几个小时下来,人们也浑身变得白花花的, 只看到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瓢满粉尘的空气使人呼吸就要窒息,即使佩戴了口 罩,粉尘仍然会钻到人的呼息道里,非常难受。我只想着“打工之意不在钱,而 在于体脸生活”,所以再累再苦我都挺过来了。大家休息的时候,我便想起阿霞 来,到了晚上在工棚外面吹风的时候,这想法更加强烈了。我把这种美妙的感觉 藏在心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觉得自己在承受着一种煎熬。但它也给 我另一种好处,那就是让我轻松地从一天的疲倦里解脱出来,以昂扬的精神迎接 新的一天。 这天晚上,皎洁的月光在大地上铺洒了一层清辉,夜色中的景色竟美丽得出 奇。我和吉平,还有两个年龄更大些的打工仔,相约到路边的一家小酒店里去喝 酒。酒店里早已聚集了一些人,正在喝五喊六地热闹着。我们也加入了战圈,平 息之后我又和大家玩起了扑克,结果是我理所当然地喝醉了。酒醉的滋味我已多 次领教过,那是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有什么烦恼的心事可以趁机一吐为快。我面 红耳热,胆子也就壮了起来,我举起酒杯对大家说:“各位老兄们,为了我们能 在这儿相聚,小弟在这儿敬大家一杯,祝大家能够找大钱发大财,富贵容华。” 说完,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位四十多岁的大汉对我说:“小弟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知道你是不是多 喝了酒?” “没有啊,再来两斤都不成问题。”我大言不惭地说。 “那你把这碗酒全喝下吧!”那大汉端起酒碗就要递给我。 吉平和另外两个熟人连忙帮我解围,说我是口无遮拦,随便说说而已。 吉平忙把我拉了出去,可是不看形势的我仍高声说:“再见了,弟兄们。” 吉平一把捂住我的嘴巴,“你瞎吼什么!” 另外两个人也走了出来,我们上了路。吉平就对我教训起来:“没想到你为 人处事这样的差,口出狂言也不看自己是哪一种料,要是我们不给你说话,今晚 没有你好受的。” 我被吉平的话激怒了,我高声地痛斥道:“你有什么了不起,会干点体力活 就那么伟大吗?你逢人就吹嘘你很有本事,其实是向人宣布你的无知。你才是应 该好好反省一下,撒泡尿照照自己再来教训我也不迟。”我一口气说完,觉得心 里痛快极了。“”别说了,我好心不得好报,算我看透了!“吉平叹着气说。 “你看透了什么,难道你会有被别人踩在脚下的人痛苦吗?” “请你不要说了,我心里的痛苦不是你这种人能够明白的。” 吉平乎乎地走到一边去,另外两个老兄连忙打圆场:“你们两个既是同学又 是朋友,说这些伤和气的话干什么?有了什么困难就互相帮助,有了什么心事就 直接说出,那才像个朋友的样子嘛。” 我和吉平已经彻底闹翻,我们同躺在一张床上,各自怀着满腔的委屈进入梦 乡。两天以后我和吉平才说起话来。吉平说我晚上总是喊着“爱瞎爱瞎”的,我 心知肚明,搪塞过去。我想我是应该去看一看阿霞了,不管她说的话是不是谎言。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换了一件洁白的衬衣,擦亮了皮鞋,又在头发上 抹了一点香水,拦了一辆车,不大会儿就到了关河桥上。涛涛的关河朝着自己的 方向流淌而去,没有人能阻止它前进的步伐。桥岸边有一座漂亮的楼房,然后就 是各种商店,饭店和旅舍了。这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挂羊头卖狗肉,现象和本质 相隔十万八千里。按照阿霞说的话,我找到了那家挂有“正宗川味”的饭店,便 走了进去坐下,一个漂亮的服务员过来问我要吃什么。我要了一盘猪肉,一碗鸡 蛋白菜汤,外加一瓶啤酒,独自慢慢享受。那个服务员又过来陪我说话,我问起 她来,老板的确姓胡,但她说不知道有个叫陈彩霞的姑娘。我怅然若失,突然想 起阿霞说过的一句话,她四海为家,难道她已经离开此地? 我举起啤酒一饮而尽,真想让自己一醉就永远不要清醒。这时候一个妇女领 着几个姑娘走了进来,她们每个人都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那个陪我说话的服 务员站起来说:“老板,这个客人要找陈彩霞。” 这句话让我吃惊不浅,明明她刚才说了不知道的,可是听得出来,起码她们 是相当熟悉的。同时我才知道,阿霞说的胡老板就是这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胖女 人。我想,这儿的人说话两面三刀的,千万不能掉以轻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哇! 胡老板就问我说:“你真的要找陈彩霞吗?” “是的,我和陈彩霞是新交的朋友,我想来看看她。” 这个胡老板就莫名其妙的笑起来了,她的服务员也们跟着吃吃的笑起来。我 真的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什么药,我几乎生气起来:“你们到底笑什么,笑什么?” 胡老板皮笑肉不笑的说:“小兄弟,看你这么年轻,也会来找陈彩霞,这么 大白天的,恐怕也太引人注目了吧!” 我愤怒地冲她说:“胡老板,请你把话说清楚点。要不然我这个人也是挺难 说话的,说不定你的这顿饭也是白送给我吃。” 胡老板面不改色地说:“那我就清楚地告诉你吧。陈彩霞这个人确实在我这 儿做个工,可是她每天晚上都出去鬼混,来找她的男人都要在我这儿白吃白喝, 我可陪不起,你要想白吃,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胡老板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不过我马上镇定下来。我说:“你放心,我不会 是那种人的。”说完我掏出十元钱放在桌上,她说还差五元,我又掏出五元放在 桌上,趾高气扬地走了出来。 没有找到阿霞,反而弄了一肚子怨气,一顿饭消费了两天的工钱,我心里真 是矛盾极了。胡老板说的话是真是假也无从知道,朝思暮想的女孩竟是个沉没风 尘的人,我真不忍心把她往坏处想,宁可信其无,不愿信其有。我无奈地走到河 边,拾起一个石头猛地砸下去,石头卷起许多洁白的水花,瞬间便了无痕迹。我 心里想,这河水原本清澈透明,只是所含的杂质多了,才变得这样浑浊不清。我 们人类何偿不是这样呢!我怀着万分惆怅的心情离开了关河桥。 4 两天之后,我再次来到关河桥上,抱着大海捞针的决心,在茫茫人海中找寻 着阿霞的身影。如果阿霞没有离开这个地方,那么她也许会出来走走;如果她确 实离开此地,就是说我们只有一面之缘,那么我也毫无抱怨。我找了个容易看见 人群的地方,闷闷不乐地抽着烟,漫长的等待充塞我的心房,我期望着会发生什 么奇迹。然而现实不会像想象的那样完美,只有接受不完美才有勇气面对现实, 在豁达的心态中坦然地走自己的路。我仔细地分析着阿霞,把那个在水沟边的阿 霞的语言行为同胡老板的话结合在一起,我困惑极了,我奇怪人生际遇竟是那么 令人回肠荡气。 中午的太阳火热地照耀着,我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我正准备找个舒适 的地方,突然看见有两个女孩携手而来。我连忙走到侧边去,看清楚她们我几乎 欣喜若狂,我走到她们后边去,叫了一声:“阿霞!” 阿霞猛地回转头来,看见我也吃惊不浅:“啊,王江,你怎么会在这里?我 连做梦都想不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我找你找你找得好苦哇,好象等了你一万年!”挽着她的手的那个女孩便 格格地笑起来。 阿霞善解人意地说:“那你一定很饿吧,我们先去吃点儿东西。” 经阿霞这一提及,我顿时感到饥肠辘辘。我们来到一家饭店,阿霞吃馆子是 个高手,她很快点了三菜二汤,不一会儿我们就浸浸有味地吃上了香喷喷的饭菜。 砂厂的生活相当清苦,我好久没有吃这么喷香的饭菜了,看着眼前这个令我朝思 暮想的阿霞,我的食欲却膨胀不起来,恨不得把所有的思念向她倾诉而尽。我跟 她说起我的殷切思念,她的反应很平淡,我有点儿失望。后来我把前几天来关河 找她的事向她说了,并且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霞不置可否,倒是那个女孩皱 起了眉头,用一种很不高兴的眼神看了我两眼,我讨了个没趣,只好低头不再说 话。 吃完饭出来,那个女孩和我们告辞了,阿霞就对我说:“我们找个安静的地 方说几句话吧。”我点点头,于是我们朝关河岸边的小路走去。 阿霞很平静,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霞,你不高兴了么?”我笑着说,“我想你几乎想疯了!” “为什么要想呢?其实想念一个人是很累的事。” “那也是幸福的一种。”我说。 “是吗?那我问你一件事”,阿霞看着我说,“你对我要说真话,你是不是 爱上我了?因为我看你有一点魂不守舍的样子。” “恩,我暂时不忙回答你,我觉得自己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那种人,我对你 的感觉也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可是我爱你!”阿霞说得斩钉截铁。 我真是受宠若惊。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姑娘,她白里透红的脸色,清秀 的眉毛,水汪汪的大眼睛,洁白的牙齿,象是从小说里走出来的女主人公似的。 可我还是固执地问了一声:“为什么呀?” “真的要回答你这个为什么吗?自从遇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被你的某种力 量震撼了,而且,我预感到我会陷得很深,我不想欺骗自己,真的!”阿霞似乎 越来越热情,她的脸颊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像是喝醉了酒。我感到突兀,真不 敢相信会遇到这样主动而热情的女孩。不过我始终多着一个心眼,只怕阿霞的一 切都是一个骗局。 见我没有说话,阿霞就牵着我的手,把头依在我的肩上,轻声对我说:“你 想什么心事了,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想我们老板也许会辞掉我的,因为我有好几次没有上工了。” “辞掉也就算了,砂厂的活儿也的确太累,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阿霞放开我的手,指着西边的天空说:“我们等着看彩霞吧!” 夕阳渐渐沉落下去,像一个红色大气球镶嵌在天边,它周围的云霞变得美丽 起来。那灿烂的云霞,像漂亮的绸缎,像艳丽的花朵,像飞翔的小鸟,像奔跑的 巨兽,无比的美丽,五彩纷呈。 “多美啊,多美啊,快看彩霞,要把它写成一首诗,把它唱成一首歌!”阿 霞欢天喜地地说着,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看着她那天真烂漫的模样,我想起 我的如诗如梦的童年岁月。 阿霞十分高兴,她拥抱了我,还给了我一个温馨的吻。 夕阳已滑进山谷,苍茫的暮色笼罩过来,所有的景物都模糊不清,阿霞轻声 对我说:我很冷!“我把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她的确穿的很薄,于是她挨着我 坐下来。我们像久别重逢的情侣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崐缠绵悱恻的情话。 阿霞是一个热情奔放的女孩,首先她的一些言行让我不可思议,后来我也就心无 城府了。在那个茫茫的黑夜里,阿霞面对的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我,我面对的是一 个热情奔放的阿霞,所以我们就顺理成章地结束了一个美丽的故事。崐第二天早 晨,阿霞对我说:”昨天是我请你吃饭,下一次该你请我!“”我一定请你吃一 顿羊肉火锅,只怕找不到你。“ “要找我也不难,我会回去让胡老板告诉你的。” “为什么你不能亲口告诉我呢?” “这是个秘密,你以后才会明白,我现在真的不想告诉你。” 我走的时候,我竟觉得有点恋恋不舍,一切事情发生得很唐突,很可笑,跨 越了宇宙,超越了时光。冰封的世界瞬间便解冻复苏,初醒的大地繁花喷香,当 黎明还沉浸在黑暗中的时候,我的信念就像冬天的枝条一样已经悄悄萌芽。 5 砂厂的老板给我一顿怒骂,说我要干就好好地干,不干就一走了之,这样三 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耽搁了他的工事。老板的话我不置可否,吉平帮我说了几句 好话,我就强忍着满腔的怨气继续留在砂厂干活。那份辛苦劳累一天才挣得八元 钱的活儿实在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我想既来之则安之吧,反正回家也没有什 么事可干。 星期天没有上工,大家都要到关河镇去。我早早地来到了关河桥,按照阿霞 说的话,我硬着头皮走进胡老板的饭店。见了胡老板,我很有礼貌地说:“胡阿 姨,为了那天发生的那点不愉快的事,我特来向你道歉。” 胡阿姨(该叫阿姨了,“老板”已经叫得不好意思,年轻人还是应该讲点文 明礼貌)看了我一眼,说:“那件事就别提了,你就是那个陈彩霞所说的王江吗?” “是的,胡阿姨,她来向你说了什么吗?”我问。 胡阿姨说:“她来找我的时候买了一袋水果来,阿姨长阿姨短的叫得甜甜的。 她说她以前对不起我,险些让我的饭店陪掉真是千不该万不该,还说我们老板小 工一场应该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我知道她这样笼络感情必定有原因,所以就问 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说她有个朋友叫王江会来找她,不方便让王江知道她的住处, 叫我帮忙一下。我看她那样诚心诚意的,就答应了她的要求。” 我高兴地说:“胡阿姨,就请你帮我叫一下她吧!” “好的,以后只要你来找她我都可以帮忙!”胡阿姨就叫了她的一个服务员 出去了,她又对我说:“你真的是她的朋友吗?” 我感到好笑,说:“胡阿姨,天下无处不朋友嘛,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友谊 存在!” 胡阿姨笑了笑,她的神态仍带有一些疑惑。这时候,阿霞进来了,我说了声: “胡阿姨,谢谢你了。”就和阿霞走了出去。 阿霞穿着一套洁白的连衣裙,打扮得洁净而素雅,没有一点妖野的成分,见 了我仍然热情如故。我没有食言,请她去吃了一顿清水羊肉火锅,之后我们便沿 着关河上游漫步。阿霞挽着我的胳臂,开始她还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那样活拨可 爱,后来她的笑容渐渐隐去,一层阴雾笼罩了她的脸色。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 暖暖地照耀着我们,一往无前的关河奔腾而去,永远不知疲倦地向前流淌。阿霞 把眼睛看向那浑浊的河水,幽幽地对我说: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无奈地生存着。 一个人有多少辛酸的故事,恐怕永远也只是自己心里清楚,要是用笔写下来,也 许是一部脍直人口的悲喜剧。就像《红楼梦》那样,其实它就是一部催人泪下的 悲喜剧。” “当然,每个人都有一点悲剧,也都有一些喜剧。是悲剧多于喜剧呢,还是 喜剧多于悲剧,我猜想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命运了,你说对吗?”我轻声地说。 我看着阿霞,她的嘴唇动了一下,眼睛潮湿了。我连忙问:“阿霞,你到底 怎么了?是不是我触动了你什么伤心事?” “我实在不想欺骗你,”阿霞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自己就是一个悲剧 中人,我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如果我对你说我是一个三陪女的话,你不会相信 吧?” 我震惊了,像晴天里突然而来的一个霹雳,几乎把我烧成灰烬。以前的一切 疑虑都证实了!我疯狂地抓住她的胳臂,大声地喊:“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请 你再说一遍好不好?”我直视阿霞,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去。 阿霞被我的举动惊呆了,睁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我的手抓 得更紧了,“说呀,你是三陪女,是不是?” “我就是三陪女,我靠自己的身子养活自己;你放开我,你弄疼了我!”阿 霞痛苦地说,她的脸因为痛楚而变得几乎扭曲。 我气愤地放开她,心里笼罩一层愁云惨雾。我真不明白,天底下竟会有这样 荒唐无比的事。我几乎被阿霞弄得神魂颠倒了,这种美妙的感觉使我忘了所有的 事,甚至对一切都无所谓,然而这残酷的事实,使我从梦幻的云端里结实地摔了 下来,摔得这样粉身碎骨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涌上心头,我愤怒地朝着阿霞 喊: “好一个热情的阿霞,好一个无拘无束的阿霞,你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我? 这就是你玩弄像我这样的人的习惯伎俩吗?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哈哈,要是这样 的话我天天去那条水沟边洗衣服,一天遇见一个陈彩霞,我多么幸福,多么光彩! 整个世界的桃花都为我开放,整个天空的星星都为我灿烂,所有叫彩霞的女孩都 为我倾倒!好一个阿霞,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要是你有那么伟大的话,我就心满意足了。”阿霞冷静地说。 “难道你还恬不知耻,还想继续玩弄我?卑鄙无耻!”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你走,我不要看到你!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狼心狗 肺,从古到今都是这样!你最好走得远远的。”阿霞终于伤心崐 地哭了起来, 继续说,“我知道我不该来招惹你,可是说我欺骗你、玩弄你,这一点儿怎么也 说不过去,难道你就没有半点的骗我?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我走就走,难道还想继续受骗上当。”我头也不回地走开了,阿霞的哭声 就渐渐地消失在脑后。 我想我应该赶快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不要再在这里同流合污。可是我仿佛 觉得,我的周围有许多双人影在看着我,他们在对我指手划脚, 异口同声地说 着一句话:“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心里不安极了,再想 想阿霞说的话,她是一个悲剧中人,她的身后必定隐藏着鲜为人知的悲惨故事。 这儿有一条奔腾的关河,万一她投河自尽了不等同我亲手杀了她?如果我还有一 点正义感和同情心的话,就不应该把她丢在荒山旷野里扶袖而去。 我进一步扪心自问:为什么要那样歇斯底里地对她大喊大叫?好歹她也让我 陶醉过,让我刻骨铭心过,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她承受得了吗?这难道就是她 的过错吗?为什么啊?我犹豫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打败了我,我立刻返身跑回去。 我看见了什么?阿霞仍在原地一边伤心地痛哭,一边用手使劲地挖着地上的 黄泥,仿佛就要把地球挖穿似的,那情景真是惨不忍睹!见她那伤心欲绝的样子, 我心里也痛苦极了。我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去,缓缓地把阿霞抱起来,一步一步地 走向关河桥。 6 在我千方百计的追问之下,阿霞才伤心地向我讲述了她的悲惨遭遇。在这个 男子统治的时代,女性如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那将会永远在悲剧中轮回,阿 霞就是重蹈复辙的一个。 阿霞是义县人,她的家在一个偏僻边远的小山沟里。六岁那年她的父亲因为 心脏病早逝,抛下一个年轻美丽的妻子和三个可爱的儿女。一年之后她的母亲改 嫁,两个弟弟被母亲带走了,小彩霞却被她的母亲送养给一对没有儿女的夫妇, 从此她跟着养父姓陈。养父母十分喜爱聪明可爱的小彩霞,小彩霞在七岁时上了 小学,学习成绩一直拔尖。养父母逢人就夸他们的女儿将来会成为一只从草屋飞 出去的金凤凰。可惜好景不长,进入中学之后,峰回路转,已出落得标致可人的 彩霞遭到众多男学生的追求,她选择了其中很“优秀”的一个,和他谈起了恋爱。 他们醉生梦死,成双入对,蹉跎着自己生命中最为宝贵的黄金岁月,学习成绩一 落千丈。更糟糕的是,彩霞怀上了那个家伙的孩子,不知怎么的就把消息败露了 出来,在校园里引起一阵轰动。那个负心贼卷起铺盖一走了之,从此杳无音讯。 身败名裂的彩霞只好打道回府,她的养父母一反常态,恶狠狠大把她赶出了家门。 彩霞到一家医院“卸下包袱”,提着个挎包在街头流浪,她看到一则招工启 事,走投无路的她不加思索地报了名,结果那是一场大骗局,她被老板骗到关河 镇当了三陪小姐。关河镇是一个复杂的地方,聚集了四面八方的打工仔。四川人 打砂,广西人开车,河南人采煤,山东人开发矿泉水厂。彩霞从老板逃回家一次, 她跪在养父母的脚下向他们求情,可是那铁了心的养父母就是不肯再收留她,彩 霞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又返回关河,老板对她凶狠无比,叫她站着她决不敢 坐下。彩霞靠自己挣来的钱有一半以上要进老板腰包,老板坐收渔利还对她们为 所欲为。可怜的彩霞也曾伤心绝望,不知掉了多少辛酸苦涩的泪。可是既然命该 如此,彩霞也只好认命了,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在关河桥边出没。然 而做个小姐也有竞争,彩霞就去胡老板的饭店做了一份小工,白天她在饭店当服 务员,晚上便出去招揽生意。做了不到两个月,便被胡老板辞掉了,她也没有任 何抱怨。那天她只身一人到那条水沟边去洗衣服,没想到会遇到了我,之后便发 生了以上的故事。 阿霞说完,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我们好半天没有言语。 我想起了屠格涅夫笔下的那个阿霞,她是个私生女,这本身就带有浓郁的悲 剧色彩,当她明白自己的身世之后,敏感的、美丽的阿霞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而变 得几乎疯狂起来。而我眼前的这个阿霞,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阿霞,却在滚滚红 尘中自甘堕落。她的灵魂已经死亡,还得为站立着的肉体劳碌奔波。这简直就是 行尸肉。她毫不怜惜地消耗自己的青春热血,说不定有一天就为自己挖掘坟墓, 让自己的悲剧在惨不忍睹的景象中结束。如果她还知道亡羊补牢的话,她将不会 遇到更为悲惨的一天。 “你在想什么吗?”阿霞的问话打断我的沉思。 我回过神来,目光灼灼地盯住阿霞,对她说:“你当初为什么不找个男生把 自己嫁了,就算找一个叫化子天天讨饭,也比你这样强,现在亡羊补牢也还来得 及,一旦人老珠黄之后,你将怎么办?” “嫁人,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男人的心里都是铁打的!女人自古以来都是 他们的附属品!我过一天就算一天,就像烧着稻草走路一样,走到哪里稻草熄了 就在哪儿停下,有什么了不起的呢?”阿霞说得振振有辞的。 “那我问你,你这样践踏自己是不是报复男人?” “说是报复男人也有一点,我发誓,当初抛弃我的那个臭男人一定会遭到报 应,他一定会遭到火烧雷霹,五马分尸;可是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 了生存。” “你为什么要这样尴尬地生存啊? 世界上难道没有任何道路供你选择,你 非走这条路不可吗?你这样沉没下去,这且不像那种为求一饱而翻山越岭的四足 动物吗?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都是身不由己!”阿霞沉重地说。她的牙齿咬着下唇,两只手很紧地握着。 “不是身不由己的问题,而是你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做了生崐 活的 俘虏和牺牲品,你只为了生存而生存!你是个弱者!强者是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而弱者只能让命运改变自己,我想,如果你没有完全达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应该 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我义正辞严地说。 阿霞的眼睛明亮了一下,但是只瞬间就消失了,她说:“你说这么多废话也 没有用,反正我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 “如果我说的全是废话,那么你就好自为之吧!”我觉得我的话阿霞已经听 不进去,用不着多废唇舌了。如果她有自知之明的话,那她就不会成为今天的阿 霞了。可怜的人!迷途而不知返,这是比任何天大的事都还悲哀的事。我真想长 上翅膀乘风归去,永远不要看到这个“热情奔放”的阿霞。 阿霞昂着头,那样子有几分孤芳自赏的傲慢。 “我要走啦,咱们后会有期!”我说着,就举步离开她。 “慢!”阿霞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臂,“我要问你,你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我 始终有点儿怀疑!” “你真的有必要知道我的身份吗?” “为什么没有必要?你已经把我彻底地弄得清清楚楚,而半句话都没有说到 你自己的事。” 我想我不能再隐瞒她了,说出真像来她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于是我说: “我还是个学生,在省里一所有名的学校读书。这回放暑假,学校号召我们出来 参加社会实践活动,于是我到这儿打工。我随时都在探访民情,了解民间疾苦, 作调查研究。你想在砂厂累死累活干一天才八块钱,我发疯了不是?你懂吗?” “啊,”阿霞的眼睛睁得像铜铃,那神色无异于见了克林顿总统。“原来你 是在对我作调查研究,你这个老谋深算的‘学生’,还口口声声地说我欺骗你呢, 你才是骗我!” “我没有骗你啊,我只是想你们这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嘴上一套心里一 套,如果我还像在学校里那样坦诚而单纯,那岂不是把羔羊送进老虎的口里去吗?” “你是说女人是老虎啊?”阿霞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 见她笑了,我就凑在她的耳边说:“你们女人就是那种不吃人的老虎嘛,幸 好我没有被你吓死!” 突然一种久违的感觉在我心里涌动,倾刻间我明白了什么。对了,人们为什 么总是那样喜欢伪装自己呢?应该坦诚!是什么就是什么,该怎样就怎样,这样 才有前途,才有进步和希望! 7 吃过晚饭,我和吉平坐在工棚外面乘凉。砂厂在黑夜中沉静如死,除了偶 尔呼啸而过的汽车,我们甚至可以听得见蚊子嘤嘤的叫声。黑漆漆的夜色以它宽 大的胸怀接纳着万物生灵。远处,以关河为中心的许多村落灯火闪闪烁烁。吉平 对我说起白天在关河发生的一件事故:矿泉水厂的老板和关河附近的村民结仇, 今天老板上街被围,精明的老板安全脱险,但他手下的一个打工仔不幸落入敌手, 被活活的打死了,他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场面惨不忍睹。被打死的打工仔是山 东人,据说是老板的亲属。我心里一振,可怜的人啊,千里迢迢出门打工却丢了 性命,他的家属知道后一定会痛不欲生!我想起阿霞,万一她有一天出了事,有 谁来张罗她?她在这世界上举目无亲,形影相怜,谁会在乎她的存在?如果她不 幸遇难,美丽的阿霞就马上销声匿迹,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我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阿霞是个无辜的女人,所有像她那样的女人都是无 辜的,她们那样沉沦不是她们的过错。这是男子统治的这个社会的必然产物,是 极端文明的一种表现,阿霞却把她归咎于自己的命运。在她如花似玉的年龄本应 拥有她自己的幸福,而她却在为养活自己而拼命挣扎。想到这些,一种怜香惜玉 的忧伤涌上我的心头,我在黑暗中发出一生长长的叹息。 我们睡觉了,“天作帐子地作床”,我无法入睡,在那非常破烂的棕垫上碾 转反侧。突然,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拯救她,至少我要让她不再继续以 身养命。虽然我的力量是那样渺小,可是我应该尽力而为,我是一个有正义感和 同情心的人,如果拯救成功,那就算是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甚至可以写进我 的墓志铭。阿霞的灵魂已经死亡,但是,从她与我的交往来看,她还是一个有情 有感有爱有恨的人啊!我想起许多外国文学名著里的人物,什么茶花女、羊脂球, 还有《复活》中的爱洛斯娃……对了,阿霞是可以有复活的希望的,有了这一点 就崐 已经足够了,其余的应该由我这个准备振救她的人作出努力。我迅速地想 好一份“振救方案”:把阿霞带到我们学校附近去,为她找寻一份工作;她是在 饭店做过服务员的,在那些饭店里给她寻求一份工作是绝不成问题的,关键是她 肯不肯走、愿不愿意走?我把能使她愿意走的情形罗列出来,在黑暗中我抓起纸 和笔写下了简单的计划,我要做一件伟大的事,为阿霞! “我要做一件伟大的事!”我激动得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 “你要做什么伟大的事啊?”吉平突然问我。 我吓了一跳,吉平还没有睡着,我用了阿霞的话回答说:“这是个秘密,你 以后才会明白。” 吉平漫不经心地说:“你少神神秘秘啦,老板对你意见很大,很可能他不要 你了。” “不要也就算了,我也不想再继续劳累下去。” 那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阿霞被我振救了,她在和一个漂亮潇洒 的小伙子举行婚礼。她穿着洁白的婚礼服,幸福地邀请我和吉平跟他们合影。她 的笑容无比的灿烂动人,她的人无比的美丽可人,她的新郎无比的英俊迷人。然 后,阿霞就朝着我挥了挥手……我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是南柯一梦,让我空喜 一场。 为了给老板留下一个良好印象,免得丢下骂名,也为了能够顺利实施我的 “振救方案”,我还是规规矩矩地上了工。我不断给老板敬烟,巧献着最后的殷 勤。我干活的时候仍然沉默无语,神思恍惚,终于在中午的时候出了事。我用钢 钎撬一块大石头的时候,明明那石头是要朝着前方倒下去的,就在一刹那间,却 鬼使神差般偏了一个角度,歪打正着的砸在我的脚背上。我惊叫了一声,大家连 忙围了过来,我额头上已渗出豆粒般大小的汗珠。我脱开布鞋,殷红的血液已经 染红了脚背,仍在流血不此,吉平连忙扯来一把青蒿给我止血。我痛苦地说: “这回我做梦就不会再到这儿来了。” 老板拦了一辆来砂厂运砂的车,让吉平陪着我去包扎伤口。我们来到关河的 一家医院,那个肥头大耳的医生硬是要五十元钱,任我们如何求情他都不让价, 我们迫于无奈只好依了。我倾囊所有都不够,吉平不声不响地补上了。我因为受 了伤而在砂厂那破烂的工棚里休息了三天。吉平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让我好惭 愧好感激,“吉平,我错怪了你,以前的事你就别计较吧,你对我真好,我将会 永远的感激你!” 吉平说:“过去的事就算了,你要明白患难朋友才是真朋友,如果你受了伤 我对你置之不顾,那我也将永远于心不安啊!” 吉平几句衷心的话说到我的心坎上去,我感动得潮湿了眼睛。 我在工棚里休息的时候痛苦地想到阿霞,我丝毫没忘记我要振救她的决心。 我受了一点皮肉之伤会很快地愈合,而阿霞心灵深处的痛楚才是永远难以愈合的 伤。我向老板提出辞工,老板满口答应,而且十分干脆地把工钱付给了我,看得 出来,他早就想打发我走了。我要到关河去找阿霞,说服她,明天就带她离开关 河。 8 可惜我没有再能见到阿霞,而且可能是永远。 还是重头说起吧!我走进胡阿姨的饭店,见了她,很有礼貌地说: “请你 帮忙我找一下陈彩霞,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 胡阿姨一脸庄重地说:“陈彩霞已昨天就走了,她有一样东西要我交给你!” 说着就去打开抽屉。 我心里猛然颤栗了一下,我已经来晚了,而且只晚了一天! 胡阿姨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信封上面写着“王江收” 三个字。我迅速地撕开它,取出了一封信和两张照片,那是一个鲜红的阿霞,一 个洁白的阿霞!我打开信,内容是这样的:“王江: 真幸运能够在我人生的旅 途中遇见你,虽然我们只是相遇 一场。但你却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相信你一定 还会来找我的,所以我特地给你留下两张照片,就当作个纪念 吧!的确,每个人都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情,那背后隐藏着太多 的无可奈何。人 在江湖,身不由己,以前我常用它来聊以自慰。 可是,自从与你相识后,你的真情使我深深的地受到感动。是 你激发我 产生要努力改变自己命运的念头,是你使我产生重新 做人的勇气和信心。所以, 对于我的不告而辞,你就不要埋怨 我了,好吗?我准备去流浪天涯,四海为家, 去找寻属于自己 的一席之地,重返我久违了的心灵天堂。 你是那样的前程远大,相信你会有光辉的未来,就请多多 保重吧! 再见! 阿霞8月21日“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几乎就要涌出来了,我问道:“胡阿姨,她 走的时候还说了什么吗?” 胡阿姨说:“她没有多说什么话,匆匆写好信交代给我就走了。她的眼睛红 红的,不停地抹着眼泪,见她那样伤心,我也不好问什么。”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那决堤的感情潮水汹涌澎湃,把我淹没了,一败涂 地。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砂厂的。 我用了一切可能的方法来排遣心中的忧伤,那不是简单的怜香惜玉,而是一 种壮志未酬的黯然神伤,还有对阿霞的同情,总之我也说不清楚。我后悔那天上 工,后悔自己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怜的阿霞,从崐 她身边走过的男人我 们无从知道,可是有谁真正的想过她,同情过她,关心过她?我把两张照片紧紧 地拿在手上,久久地贴在胸前。一个鲜红的阿霞,一个洁白的阿霞!两个阿霞, 原来都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让人心碎。 我在曾经醉过的那家小酒店里买了一瓶白酒,一边狂饮着它,一边看着阿霞 的照片,渐渐地我醉倒了,倒在路边的一片草丛里。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 经成了一只狼狈不堪的落汤鸡,什么时候下的雨我竟然不知道。雨雨雨……什么 是雨啊?一万年都是雨!我喜欢这大自然忧伤的眼泪,我渴望着自己的生命停驻 在永恒的雨季。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突然有 慧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递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突然在眼前 凝聚成陉然不动的形体 ——摘自冯至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