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墙和窗的夹缝间 作者:任意好 我一直认为人类最值得同情的蠢笨在于把一生都贴在水泥、钢筋垒成的墙壁之 中,就算那些稍微聪明的、先逃出墙壁包围之外的那一类人,也逃不过为一扇窗而 犯愁的景地,然而,某天我忽然发现另一个秘密,一群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聪明 人类,最值得悲哀的是连属于自己的一扇窗和一堵窗都未拥有过。 惧怕黑暗是每个正常脑袋最基本的朝阳本能意识,而黑暗之外各种无遮拦的、 威胁到人身危险所带来的惶恐来得更避而不及。因而,人类在努力用砖块和水泥把 自己垒在墙壁之中的同时,又努力在黑暗的墙壁包围下四处突围,寻找、发掘每一 寸亮光。墙与窗由此注定与生俱来的一种宿缘。用个不太恰切的比喻,墙与窗的亲 密感觉如肯德基与麦当劳。当然,前者是连体彻肤、血脉相连的关系,后者则仅仅 是邻居,倘若遇到客观阻力,仍然存在各种别离、排斥的可能。 世上的墙与窗形形色色,不胜枚举,但倘若有谁好奇而粗略地划分一下,大抵 却只有两类:城市的和农村的。 我打农村长大,农村的墙和窗印象十分深刻:低矮、简陋、随便而略带温馨和 安全感,所以在家时不管躺在哪个角落,床上、沙发上、地板上,反正凡能接触到 泥土或能够嗅着泥土味道的地方,我都能够睡足十个钟头以上,也不管门是否上锁。 而打住在城市之后,大多时候,日间活动不自在,夜里却时常睡得不踏实。我想, 这一定与城市的墙和窗有关。 城市的墙与窗形态各异,阔大而豪华,装修别致有如艺术品,不管从任何角落 看,你都会为乡下那些孤陋的墙和窗自惭形秽。我曾经逐一对所处城市的各色墙窗 作过一次长时间的仰望,在感慨万千之余、回到属于自己的那堵曾经兴奋无限的墙 壁之后,却怎么都无法让自己静下去睡个宁静的好觉。这倒不是说我担心夜晚有人 会来打劫。就我居住的这个城市而言,是本省公认的最有安全保障的模范城市。再 者说,关住我的这壁墙特别厚实,虽然在百余平方的墙壁上,有几十平方被捅出阔 大的窗,但窗的外围一有可靠的防盗设施(听说这种防盗技术十分先进,如果盗贼 妄想从这里进入,一触手就有深不可测的危险),退一步则是一排坚实精炼的不锈 钢窗棂(有几个还是用电焊锁死的)如站岗的士兵日夜挺立着保护我,再入还有一 层几公分厚的玻璃,而当我住进来的那一天开始,我还在离我最近的那一层墙壁加 上活动窗帘,里里外外的,自问疏容不得苍蝇细菌一只漏网,密却有不透半丝风的 粘稠,而最让我自信的,还得说在层层墙壁包围之余,我仍然把仅有的丁点钱中百 分之九十五存在隔壁的银行,这显然使我对自己的墙壁的安全度更增一种心理防卫 自信。毕竟,在自己这扇墙壁里边,我仅仅存放资产中百分之下的、足以坐一次公 共汽车、要两个饭盒的部分。 然而,我还是睡不踏实。甚至,我醒着时的一举一动都不可能自如。谈话得像 搞地下活动的孙子,夏天汗流浃背时犹得穿好西装,不敢让肌体走光凉快一下,否 则可能有人指责你是暴露狂。而我,是那么怕热的一种动物! 我开始嘲笑起自己和与自己相类的这类“城市人”来了:层层的保险足以把任 何秘密囚得腐烂,而这些“秘密”,真有严密保护的必要么?那天房东问我:对门 和相邻的屋子住的有没有“靓女”?我回答:我所了解的是里边还有活物——这种 判断是凭着前段时间对门来了一支城市搬家队伍活动了半天的印象,以及过后十天 八日里偶尔走漏出来的“电影话”(可能是电视机传出来的)。之余,一概不知, 这就是城市的墙锁住的最大秘密。 窗,窗太重要了。我对窗开始有着一份强烈的渴望。我好想通过窗与外界(实 际还是内部的)、对周围的人和物增加一点了解,然而,我又担心地想:窗会不会 把我先于别人而出卖得一干二净呢?或者,会不会有没经过我允许的前提下,就从 窗劈头劈面地进入我的墙壁最柔弱部位的人在今夜一瞬来临呢? 钱钟书先生曾对《窗》有过精彩的言论:“一个钻窗子进来的人,不管是偷东 西还是偷情,早已决心来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顾不到你的欢迎和拒绝了。……换 句话说,从前门进来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虽然经丈人看中,还待博取小姐自己 的欢心;要是从后窗进来的,总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你进前 门,先要经门房通知,再要等主人出见,还得寒喧几句,方能说明来意,既费心思, 又费时间,那像从后窗进来的直接痛快?”那么,我幻想中渴望(或者真实碰到) 的从窗外进来的会是哪一种人呢?当然,在文明高度发达的这个时代,偷情不再这 么费事,花点钱租用一夜豪华的宾馆,完事拍屁股走人,虽然也有点儿危险,但完 全系数相比之下还是比在自己墙壁之内更可靠些,因而这仍然是更多人正确的选择。 对于那些无法进行这种选择的,大多也还达不到偷情这种生存境界的,故无须为此 操心。排除了这种严密的逻辑推断出现的可能因素之后,我不禁惧怕起来,“南窗 事发”便成为这时我对“窗”所有的潜意识隐患。 事物总是互为牵制,相生相克。聪明者(蠢笨者)建造了城市的墙,为每个人 提供了最好的、重重防护的保障,而蠢笨者(聪明者)又把这种完全意识破坏得一 滴无剩。也正因为这一点,我每天仍然活得提心吊胆。因为世上虽然有再厚的墙壁, 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当然,这局限于我这类只能住在普通的、没有百分百隔音系统 的墙壁里边的这类人)。如果说话或音乐的嗓子稍大了点,墙壁背后的耳朵就不顺 畅舒服了。不到三分钟,管理处的人员就会死命按你的门铃,说是接到投诉,休息 时间请别打扰他人休息。我操,在农村往墙壁钉个钉子,邻近的大肚婆会连哭带骂 找上门要安土符。这是有理可辩的,你完全可以把脖子拉长胀粗,毕竟,回头关上 门信手画上几条谁也看不清楚的线,反正屋里笔墨是常备的,外加点糊往墙上一贴, 一场场争吵总是以喜剧告终。改明儿一把洪亮的哭声在半夜或白天“呱呱”坠入耳 朵时,那紧接而来的差点把你的门窗敲破的噪声,你开门面对的是一份腾出甜味的 糖,那总不致于怀疑对方有任何企图,更不会拨打110 说休息受到不速的袭击或妨 碍,当然,神经病者例外。而倘若心情好时多说一句“此子竖日当成大器”之类的 言辞,这可不得了,三分钟后没准就收到两包“双喜牌”香烟抽抽也不意外。然而, 城市的墙厚的一面是那么沉实,令人无法穿透,就如收容所的墙壁一般,谁都不得 跨过雷池,妄想越过一壁之隔。 那么,多少前车之鉴,仍然无法为我在墙与窗之间找到一点自如行走的夹缝么? 那么,多少个自命不凡的脑袋,仍然要受制于一堵墙壁和一扇窗之间么? 那么,自命聪明的我,仍然无法在墙与窗之间作第三种选择么? …… 我终于彻底感受到农村的、城市的墙与窗那种可恶可怕可憎面目了。然而,我 还得在其间晃荡…… 就在我无奈而惊惶的夹缝生活中,某一天涌出一批真正的大智慧人类,他们终 于想出对付那半壁旧墙和一扇残窗的办法了。他们从黑暗的水泥与砖块中挖出一个 个小孔,接上电线,开出别开生面的第三扇窗,把一个密不透风的墙壁穿凿得四面 玲珑,八处透风而彻夜透日光彩照人。在怀疑与犹豫的眼光中,我带着一种复杂的、 朝圣的心情朝着这根如精灵般的电线悄悄靠拢,直至把自己浑身融入,成为一个符 号、一只企…… 当我合上这第三扇窗、熄了一壁白墙的折射出来的亮光之后,抬头朝久违的窗 外一望瞬间,我惊觉刚才那壁白墙竟然如此弱不禁风,脆弱得经不住一个“电阻” 或一个电流开关的截断。而那扇乍看似通风透气的窗,竟有如此强大的魔力,在悄 无声息中把我可触可摸的肌体、呼吸与声音锁死在鼠标把握的一屏之内,而农村的、 城市的整个真实的世界,仅仅是喘息在我手指间半钱点击力的牺牲品。 我将如何走出或进入墙和窗控制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