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入江南金门 姜华雨一听,全身顿时被惊喜攫住。他知道金家的规矩:凡是其门下弟子满 师之后,只要在江南地区开设木工作坊的,在开张三年之内金家都会不断地提供 生意,介绍客户给他们,使这些弟子能够发展壮大,自立门户。唯一的条件只是 要求这些弟子必须在这三年内打着金家分号的招牌。这样一来,不但弟子一出师 就能赚大钱,金家也能扩大影响与规模。 当然这种规矩,对极少数野心勃勃,准备另立山头的弟子可能不太满意,但 对绝大多数准备老老实实靠手艺吃饭的弟子来说,金家这样做简直太好了。 一个新木匠刚出道便能连续三年稳保赚钱,这对谁都是件梦寐以求的好事! 而且很多金门弟子在出师三年之后,往往要求自动续约,永远成为金家的一 个分支。因为光靠金家分号的招牌,旱涝保收绝对不成问题。至于要自己再冒风 险另打招牌,那么前三年积累起来的客户关系就等于付之东流,太不划算了。而 且想在江南地区与金家竞争,更是自找死路。 不过姜华雨根本没想这么多,对于他这种没有野心,只想努力挣钱讨娘子, 安安心心过生活的年轻人来说,能当上金家弟子,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他 也知道金家非常珍惜招牌,绝不容许门下弟子败坏了名声,因此选择弟子很严格, 往往要反复考察,时间甚至长达几年。而如今林管家竟能说通金家人在未曾见面 的情况下就破例收他这个无名小辈为弟子,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林管家是 真心帮他,而且一定为此费了不少心血。 想到这儿,他“扑通”一声就给林管家跪下了:“大恩人在上,请受小人一 拜。”林管家连忙扶起他道:“小姜,别这样。我帮你,也是一种缘分。 对了,你可得替我争口气,好好学手艺哦!我可是在金家人面前反复打你包 票,说你技术悟性绝对聪明的!“姜华雨连声称是。 林管家又道:“那你快准准备备,半个月后我要到桃花村去,就带你一起过 去了。记得,准备好学费。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哦,这是我托你做木榻的工钱。”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两串铜板。这下姜华雨怎么肯收,千推万拜之下林管家只好收 回。他又关照了几句后便告辞了。留下姜华雨一个人在作坊里独自兴奋了半天。 待稍稍平静下来后,他得把一切准备一下,因为学艺时间长达两年,所以他 得先关了自家的作坊,辞退两个帮工。不过他俩跟随他姜家这么多年了,又是他 的启蒙师傅。姜华雨一时很有些不舍得,但想来想去非此不可。于是他便决定, 将作坊直接送给他们,如他们不要,便把作坊这几间破屋子折些碎银给他们当遣 散费。另外还得到坟头和爹说一声。此外,最重要的事,便是和卿仙道个别。 十天之后又一个月色温柔的夜晚,村后小河边的那棵老树下,姜华雨又和卿 仙私下见面了。一年不见,她美丽了很多,举手投足都带着典雅的闺阁少女风姿。 姜华雨常想,自己要真能娶上卿仙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只是个穷木匠,虽 说读过几年书,练过几年字,但终究一事无成。而卿仙到底是书香门庭女儿,兰 心蕙质,温柔聪明,又善绘画,她竟爱上了他这穷小子,简直带点神话色彩了。 就在刚才,他把要去金家当徒弟的事说与她听了。卿仙也显得非常高兴,大 眼睛里闪烁着幸福而憧憬的光辉。两人依偎着说了些知己话。既为将来的光明前 途高兴,又为目下的短暂离别感伤。 姜华雨道:“卿仙,我叫唐小弟借卖糖的机会到你家后门送口信时,我还担 心你出不来呢。” 卿仙道:“一听他说我立刻就来了,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来?” 姜华雨道:“你出来你娘知道吗?” 卿仙道:“不知道。要是她知道我就很难出来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个好消息, 这一年来我替人画画也存了一些银子……” 姜华雨一阵感动,捏起她的手道:“卿仙,真苦了你。像你这样的小姐,不 该替人作画的。” 卿仙微微一笑,又道:“这一年来,我娘常来烦我,要替我找人家。我虽然 一直不答应,但又不知道你那边究竟怎样了,因此我心里也没底,慌得很。天天 焚香礼佛,总算天可怜见,到如今有个盼头了。” 姜华雨道:“是啊。多亏了林管家。我想到金家学艺两年,出来自己重新开 个作坊,金家又会照顾我生意,我再勤快点干活,大概三五个月就能挣到娶你的 钱了。” 卿仙粉脸一红。两人又说了会话,见天色微明,卿仙便先回家了。临走时她 又郑重地对姜华雨说,无论如何她一定会等他的。姜华雨望着一步三回头的美娇 娘,自然心头百感交集。但也益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金家学出个样子来。绝 不辜负了卿仙的一颗痴心。 又过了几日,姜华雨把卖掉作坊的碎银遣散了两个帮工,把自己所有的家当 卷成一个小包裹背在身上,走出村子半里多地来到一个摆渡口。林管家早在那儿 等他了。见他过来,便招呼他一起上船。舟子用长杆点离岸边一路顺水而下。路 上无话,大约一个多时辰后便来到桃花村地头。 两人上了岸,姜华雨见这桃花村非常大,总有上千户人家,处处青瓦白墙, 绿柳掩映,一派富庶大村落气象。村头即有两家木作行,门前空地摆放着一些正 在阴漆的家具,其式样和手工让姜华雨为之羡慕不已。林管家在前带路,边走边 道:“小姜,开眼了吧?等会儿进了村子还有你瞧的。这桃花村上上下下可都是 金家的子弟哪。”姜华雨听了暗自乍舌。 进了村,走过七八道弯路,来到村后一座大作坊前。这间作坊比姜华雨以前 看到的所有作坊都大。只见好一间大屋,里面总有六七十个匠人在操持各种大小 家具。斧凿丁丁之声不绝于耳。再加上师傅的吆喝声,徒弟的答应声,形成了一 片热热闹闹的工场气象。满地的刨花更是堆起了寸把来高。作坊边上一处晒谷子 的空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巧家具。有好几个匠人正在为这些成形的家具刨光, 打磨,揩漆。 姜华雨一看这儿,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这些琳琅满目的家具,这些手 艺高超的匠人带给他极大的震撼和喜悦。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够在这里学到一身真 本领。 就在这时,忽听作坊里一声喝骂:“你个笨小子,学了三年还不会做这线脚?!” 作坊里顿时安静下来。姜华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听林管家小声道:“我们先 进去。”说着便带他进了作坊来到场中。 只见屋里坐着一条高胖的汉子,正在那儿骂徒弟,见林管家进来,便咧嘴笑 道:“林大管家,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林管家道:“金师傅,小弟好久没给 您请安了。这儿有点我妹子做的糕饼点心,您尝个鲜。”那金师傅见递来的果盒 精致,便接下道:“林大管家真客气。每次来都要你坏钞,倒叫我不好意思。” 两人寒暄一番后,林管家便问道:“金师傅,刚才我听你好象在发火呢?” 金师傅道:“嘿!说起来恼人,你瞧这小子,进门三年连一个梳妆台的底脚 花纹都做不齐整。”那被骂的小伙子低着头白着脸不敢吭一声。姜华雨偷眼望去, 见他身前摆着一个梳妆台,木工精致,尤其是底脚花纹,刻得是富贵吉祥大牡丹, 边上数片大叶衬托,显得豪华逼人。 姜华雨看了,不由暗自咽下一口唾沫,心道:“这样还不齐整?我要能做到 这等水平早就赚到几十金了。” 林管家上前看了看梳妆台道:“金师傅,不怕您笑话。就我这外行看起来, 这线脚做得相当不错呢。”那小伙子一听,面露喜色。 “你还高兴了是不是?!”金师傅显然看到了他的表情,一声大喝又吓得他 浑身站得笔直。“小三子,瞧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看仔细了。瞧我是怎么做的。” 说着,金师傅来到梳妆台之前,边上一小徒忙不迭地递上一把蜈蚣刨。这种蜈蚣 刨刃阔二分许,一木之上衔参差十余小刀,如蜈蚣之足,是专门用来做精细活的 特殊工具。 谁想金师傅一挥手道:“用不着!”只随手拿起一把简易小刀便附下身子修 起了花纹。 林管家来到姜华雨身旁,轻声道:“你眼福真不错。金师傅已经有几年没亲 自出手了。注意看。”其实姜华雨早就在全神贯注了。 却见金师傅手中小刀“刷刷刷”几下挥舞,刨花如雪片飘飞,转眼之间便站 起身把刀一扔,轻拍双手道:“看,这才叫富贵牡丹!”众人仔细看去,不由发 出一片轻声赞叹。原来金师傅只寥寥几刀,却把原先那朵牡丹雕得活了!每片花 叶竟都显出一股勃勃盛放之机,令得整个梳妆台好似被花团烘托起来。 “你哪个是什么?是死花!好好学着点!”金师傅一边训斥,一边坐回藤榻。 那小伙子喏喏连声,把梳妆台搬了下去。不少木匠忙围上去仔细揣摩。 林管家拍手道:“好一把点金之刀!金师傅,今儿我真开了眼!您不愧是金 家木行的三当家,就凭刚才这一手绝活,我看不光是苏杭去得,便是到北京城也 能闯下个大名堂。” 金师傅得意一笑道:“我这不过是耍着玩呢。我们金家要真能扬名天下,还 得靠我大侄子了。那孩子真个是公输班大仙转世。那手活计,连我见了都服!” 林管家道:“哦,是金怀碧少东吧?他不是去了广州了吗?” 金师傅道:“是啊。他十七岁那年就学全了我们金家所有的活计。在江南是 找不出对手了。他爹只好送他到广东去,听说那儿的家具制作亦自成一派。他去 了两年也快回来了。听说他把岭南数省的木匠都震服了。我大哥真是有福气啊, 生了这么个好儿子。” 林管家拱拱手道:“那我先恭喜了。金少东一回来,金家的事业又要蓬勃大 发展了。” 金师傅道:“好说好说。咦,说了半天还没请教林管家来此有何贵干?” 林管家将姜华雨拉上前道:“前儿我跟金二当家说了,让这孩子来贵家学点 零星手艺存身立世。他叫姜华雨。华雨,还不快拜见金师傅。” 姜华雨连忙上前一头跪倒。 金师傅口中连称不敢当,但身子却没动,受实了姜华雨的三个响头,然后才 打量他一番,大大咧咧道:“既是二哥答应了。我自没得说。只不过不晓得他能 不能吃苦,资质怎么样?别像刚才那傻小子般,来三年都学不成什么东西。” 姜华雨忙道:“我能吃苦,我能吃苦。”林管家悄悄在后面用脚尖一踢他。 姜华雨猛然惊醒,忙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恭恭敬敬地递上去道:“徒儿姜华雨 的一点心意,还请师傅收下。” 金师傅看着林管家道:“这算什么呀?” 林管家赔笑道:“这是孩子孝敬您的一点意思。至于学费他会另付。” 金师傅这才收了银子,一笑道:“哦,既如此。那我不耽搁你们了,你们先 进去和我二哥说话吧。” 告辞了金师傅,林管家带着姜华雨通过作坊,后面是一片大宅院。虽是木工 人家,却也一派大户气象。只见大房小屋,曲径回廊,重重叠叠。在一个院内小 工的引领下,两人来到一间堂屋。堂屋里坐着一位貌似帐房,高瘦严冷的中年人。 他那两道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倒教姜华雨心里忽地一抖。 经林管家一番介绍,他才知道这中年人正是金家二当家金仲年。专管木行内 外一切细务。他和老三,也就是外面的金师傅金季年不同。金老三人粗活精,专 管手工,授徒。他却粗通文墨,管着财帐杂事。至于金家老大金伯年却常年在外, 专与客人打交道。 当下见了面,姜华雨缴了八金学费磕头已毕。 林管家道:“仲年兄,我就把他交给您了。您多照应啦。”原来林管家老婆 是金仲年的表妹。而林管家的亲妹又和金仲年的一个表兄是夫妻,因此两人也可 以算得亲戚。再加上林管家这人很有人缘,一番恳求之下金仲年总算破例收姜华 雨进门。 金仲年听着话,又细看了几眼姜华雨。不知怎么地,他从心底里很厌恶这个 一身土气的年轻人。但答应在先又不好收回,只得道:“行啊,老林。” 接着,又转头对姜华雨道:“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小伙子, 你虽然是林管家介绍进来的,但只要干活不卖力,不合我们金家的意思,我也照 样可以赶你出门。” 姜华雨自然连声答应。林管家虽然听出金老二言中之意不甚喜欢他,但也没 办法,只得向姜华雨又关照叮咛了几句。然后便向金仲年告辞,自去办事去了。 姜华雨见林管家离去,心头忽然多了一阵惶惑。尤其是面对冷冰冰的金仲年, 完全没了刚才站在作坊门口时那股激动的心情。正当他有些忐忑不安之时,却听 金仲年道:“你起来吧,我先支一套衣服给你,明儿你就到外面作坊好好学着去。 吃饭睡觉的地方会有人告诉你的。我们老当家现在还没回来,等他回来如果看你 还行,就正式办个收徒仪式,你可机灵着点。还有,没事别进二门。这儿不是你 来的地方。”姜华雨一边答应,一边心头暗自庆幸,说实话他还真不愿到这里来。 这以后,姜华雨就在金家住下了。时日过得飞快,转眼三四个月过去了。 姜华雨在金家作坊干得可谓是如鱼得水。他本来就有天赋,有基础。之所以 始终做不出好家具,实在是环境所限。而如今到了这里,正是发挥天赋才力之时。 他学什么都极快,无论多难的活计,到他的手里一点就透,一透就巧。 而且时常有些奇思妙想,加入家具的设计中,显得新颖而别致。再说他又读 过几年书,胸中有些丘壑,手中做出来的东西竟都带着一股书卷气,文士气。 因此很快便在一般同门兄弟中脱颖而出。 原先金老三见他是外村人,人又瘦弱,自有些瞧他不起。但很快就被他的聪 明好学而惊动。尤其是见他读过书,深深感到此子将来大有前途。有一次,他把 这事告诉金老二,意思是收得个好徒弟。金老二不相信,可到亲眼看见姜华雨制 作的家具时,亦是一脸的瞠目结舌。金老三道:“二哥,我没骗你吧。我看这小 子天生就是个做巧匠的料。他的资质不下于我们的碧儿呢。” 金老二脸沉似水,并不像他弟弟那般满脸喜色。 金老三又道:“二哥,我看这样,也别等大哥回来了。就近挑个好日子,我 收他做弟子。我那些活计也藏在箱子底下多年了,是该找个真正的传人了。” 金老二道:“不行。一定得到大哥回来再说。” “何必呢,大哥平时又不太管这事?我着实喜欢这小子。好好调教他一下, 说不定能赶上碧儿。” “胡说!老三,你真是糊涂!这件事先放着,等大哥回来再说。另外我可告 诉你,没我的同意,不许你教那小子。” 金老三本来就有些怕这脸色阴沉的二哥,见他这么说,也只好作罢。 金仲年看着堂屋中摆着的那张姜华雨制作的长几,脸色阴晴不定。若不是亲 眼看着姜华雨做出来,打死他都不信有人学艺三四个月就能达到这种水平。他在 金家几十年,看过的弟子不计其数,可还没见到过这样的天才。金老三说得没错, 这小子的资质确实惊人。可偏偏他看见姜华雨就觉得不顺眼。 “等大哥回来了,我可得和他好好商量。”金仲年收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