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生奇才命途偏乖 这几天来姜华雨就像一步踏进了彩云端里,浑身都轻飘飘的。兴奋、憧憬、 喜悦之情时时刻刻包围着这个敏感的少年。自那天面试后,金伯年就把他招入内 宅,并腾出一间干净的耳房让他住下。又叫人替他做了新衣服,新鞋子。本来还 要支一个粗使丫鬟来服侍他的日常起居,但姜华雨哪里敢答应,再怎么说他也是 个弟子,因此忙不迭地谢绝了。 至于金伯年这个未来的师傅,更是放下一切架子,天天来和姜华雨说些家常 话。这让他觉得太受宠若惊了。这位江南木作行的顶尖人物居然离他这个穷苦小 木匠的距离如此之近。而且还天天和他像一对父子般的聊天,谈心。这一切简直 就像在梦里,一个美好得近乎完美的梦里。 以姜华雨看来,这位金大当家真的是从心底里喜欢他。进内宅后,他从不叫 姜华雨干任何弟子应该干的杂活,他只要姜华雨好好调养身体。每次摸着他瘦弱 的肩膀,密布老茧的双手,金伯年总是用一种满含怜惜的语气说道:华雨,你真 不容易啊。年纪轻轻就吃了这么的多苦,太不容易了。 每当这时姜华雨总是感动得想哭。父亲死后,还从没有哪个人这样关心他。 虽然林管家也时常帮助他,但却无法像金伯年这样,完全以一种亦师亦父的身份 来疼他。姜华雨心里不知道祈祷了多少遍神灵,请所有的神灵一定要保佑金大当 家这么好的善心人万事如意,多福多寿。有时他也想到,金大当家对他这么好, 一定是从他身上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自从听了金季年的介绍,他知道金伯 年也有个艰辛的少年时期。这让他对金伯年又多了一层亲近的感觉。 金家的请贴发出去后,这几天来,金家在江南各地的分号负责人陆陆续续地 赶来了。姜华雨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金家在江南的势力。光是金家分号负责人就 来了二三十位,还有像其他一些老字号的木行负责人也到了十几位。他们全都是 为金伯年招收弟子而来,这也等于说他们这些人其实全是为了我才来的。姜华雨 每想到这儿,一种幸福感总是堵在喉头,眼眶也不由自主的湿润起来。 就在半年以前,当他还在老家的小渔村里当个赤贫小木匠时,几曾想到半年 后的今天竟然如此风光?每一个木行的大当家都主动上前向他贺喜,他们大声称 赞他天生就是块浑金璞玉,只有金伯年大当家这种慧眼才能发现他这种奇才。如 果再加上金大当家巧手点拨,他将来一定会成为江南数一数二的高手匠人。当大 家称赞他时,金伯年在旁边总会微笑得像个得意的父亲。 “如果我将来有了出息,一定不能忘了金大当家对我的栽培,也不能忘了林 管家对我的帮助。”读过圣贤书的姜华雨时常在心里念叨着。在众多的称赞表扬 声中,也有一两个木行的负责人似乎并不相信姜华雨真有那么高的天才。其中一 个“江西张记巧木作”的负责人张老大就明确提出要姜华雨当众露一手。 姜华雨看到金伯年对这个长相粗鲁的胖子似乎闪过一丝怒色,他当即就上前 对张老大说愿意当场做一件家具,式样种类由张老大任挑。他绝不想让金伯年大 当家为这种人生气。既然要当他的弟子了,姜华雨自然要为他争气。 张老大一看姜华雨这么爽快地站出来,不由一愣。就在这时,金伯年上来摆 摆手说姜华雨要在正式拜师那天才会露一手,目前不行。旁边众人听说这话便一 起上来打圆场,张老大这才怏怏地散去。姜华雨事后听说这个张老大是新近从江 西过来的,身家也很大,意欲和江南金家在生意场上见个高低。 姜华雨心道,在正式拜师那天,他一定要花心思做几款好家具,杀杀这姓张 的威风。不知怎么的,自从认了金伯年做师傅,姜华雨以往那种见到陌生人胆怯 紧张的性子也变了不少。“大概金大当家这种风度影响了我吧。”他总是这么想。 不断和各大分号负责人见面,和金伯年聊天,听他的面授机宜,在拜师那天 该怎么做。姜华雨的白天就在这么忙忙碌碌而又幸福得不知所以的情形下度过。 而到了夜阑人静的晚上,他的思绪则兴奋得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驰在广阔的草原 上,任他怎么收也收不起来。因为他太高兴了,想得太多了。他压抑不住地憧憬 着自己今后的生活:“等我两年满师之后,就在这附近开个分号。哦,不,金伯 年大当家一定不会同意我这么做。他会让我把分号开到苏州杭州那种大城市里去, 我毕竟是他最心爱的弟子,开在这桃花村怎么行? 等我把店开到苏杭,凭金家招牌和我的手艺,一定能赚很多钱,大概一年就 能挣四五十金吧。到那时我就向卿仙妹妹提亲。她娘看见我如今是大字号的东家, 一定不会再嫌弃我。大不了我再多给她些银子,然后我就可以和卿仙妹妹成亲了 ……到那时,我可就是人世间最最幸福的人了…… 快半年没看见她了,真的好想她。窗外的月亮这么圆,这么明亮,她是不是 也在想我呢?“ 姜华雨一边想,一边开心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等成了亲后,说不定我还 有钱能去念书,考秀才。完成爹爹的志愿呢。不过说心里话,我还是喜欢做木工 活。每当看到一样式样漂亮,坚固耐用的家具从我手里做出来时,那种满足的感 觉真的无法比拟。看来我对木工活真有一种天生的兴趣和能力,不然金伯年大当 家怎么会破例招收我为弟子呢?谁知道将来哪一天,我也能像金大当家那样八面 风光呢?” 姜华雨想到后来总是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每个晚上他就在这样的自我陶醉, 自我规划美妙的生活蓝图中迷迷糊糊地撑到天色发白。 这一天自早晨到傍晚一直都很忙。因为正式拜师的仪式三天后就要举行。所 有的金家分号负责人全都到齐了。一些江南木作行会的老师傅也纷纷赶来,把金 家里里外外数十间客房全都住满了。金伯年领着姜华雨更是团团招呼,见面认识, 忙得转不过来。直到掌灯时分方才告个段落。 金伯年歇了口气,对姜华雨道:“华雨,今儿没事了。你早点去休息。 明后两天我会安排你沐浴斋戒,好好调养精神。到了拜师那天,你可得好好 露一手让这些嘴里夸你,心里不买你帐的老行尊们吓一跳!“姜华雨忙道:”我 一定会为您争气的!“金伯年挥手道:”我知道你会的。去吧。“ 望着姜华雨的背影,站在堂屋门口的金伯年忽然想到:就这么毁了一个天才, 是不是太可惜了?而且这几天接触下来,他发现这孩子真是一张白纸,好好塑造, 未免就会像姓龙的那样。不!金伯年立刻否定了自己这种想法:主意已经拿定, 别再摇摆不定了。毁掉一个天才也没什么可惜的,最紧要别让怀碧将来有对手, 我们金家将来不能有这样的竞争者。金伯年重新拿定主意,返身走去堂屋。金仲 年满脸堆笑地早就在屋里等他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吗?”金伯年回到座位上,拿起茶来边喝边问道。 金仲年的长马脸上露出阴阴的笑容:“都安排妥当了。今晚就叫这小子吃不 了兜着走,一辈子都难做人。”说实话金伯年并不喜欢他二弟这张坏人脸,坏水 全暴露在脸上并不高明。真正的高人应该像他这样,笑嘻嘻的让人全无防备。他 听罢放下茶碗道:“三弟那边怎么样?” 金仲年道:“三弟一点都不知道这事。” 金伯年满意地点点头。他三弟心情率直,要跟他说这事他肯定不答应。 “大哥,我有个想法一直憋在心里不知该说不该说?”金仲年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低声问道。 “说吧。我们是亲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 “好,那我就说了。我觉得大哥您对付这小子的办法,是不是太费周折了? 要我看,简简单单把他赶出金家不就得了?眼下请了这么多分号负责人,还有行 会里的老师傅,好象场面也太大了吧?” 金伯年微微一笑道:“老二,不是我说你。你常年呆在家里,肚肠回回是越 来越浅了。你也不想想,像姜华雨这种人才,就算我们金家不收留他,其他木行 也会收留他。凭他的天赋,到哪里学不出一身好本事?最近江西江北的木行都看 中了我们江南这块富庶地,想来分一杯羹,如果我们把姜华雨推给他们,岂不是 为老虎插上翅膀?而我这个办法,可以让所有的木行都不收留他。你想,一个有 偷盗劣迹的人,谁敢收他做弟子??而且这种名声传出去,就是他自己要开店, 也没客户敢找上门。谁敢找一个手脚不干净的木匠做家具??我这么做,是断了 他一切的后路。” 金仲年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救人救活,杀人杀死,大 哥真是高见。”金伯年道:“二弟,我告诉你,你要对付一个木匠。 如果他技术不行,你就从技术上打击他。如果他的技术像姜华雨这么出色, 你就得从品行上打击他。而且一打就得打死他,让他一辈子翻不了身。“ 四月的春夜很静,诺大的金家宅院里一片悄然。刚敲过三更鼓,一轮圆月缓 缓升到中天。如水的月光透过层层树叶,钻进半扇纸窗,落到了姜华雨的小小耳 房里。 姜华雨依然没有睡觉,刚才他强迫自己睡了半天还是睡不着,便索性翻身下 床。两天后拜师仪式上做家具的事始终让他心底不踏实。所以他在房里走了几圈, 便又拿起一块木料比画起来。他可不想到时候当众出丑。 眼下,几件家具的款式已经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虽然金家到现在还没正式 传他手艺,金家的秘技也未曾向他透露过一星半点,但他仅凭几个月来的所见所 闻,便悟到了不少东西。他拿着木料反复观察,不一会儿便完全沉浸在家具构思 之中。 “笃笃”几声敲门声传来,姜华雨从沉思中惊醒,忙去开门,见是一个粗使 丫鬟,手上持一盏昏红的灯笼,面色隐在黑暗里看不太清楚。那丫鬟道:“姜华 雨,大老爷叫你到东厢房去。”姜华雨摸摸脑袋道:“这么晚了,什么事呀?” 丫鬟道:“我是下人,我怎么知道?你快去。”说着将一盏昏红的灯笼递到他手 里。“姐姐不跟我一起去吗?”姜华雨束好衣服接过灯笼。“你自个儿去。”那 丫鬟说完即走开了。 姜华雨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提着灯笼向东厢房走去。一路经过花园,回 廊来到东厢房前。东厢房是金伯年居住的大房,气派比别的房自然不同。中门两 旁高挂着风灯,虽然这么晚了还是亮着。两扇红漆中门微微合着,好象没关紧。 姜华雨凑到门缝上往里一看,见里面几间堂屋也透出光线来。便把手中的灯笼先 搁起来。轻轻推开了中门。他不敢叫更夫老张出来开门,那老头性子火暴,没准 会被他骂一顿。 开了门,走过院子来到当中一间堂屋。房门开着。姜华雨朝里面看了看,里 面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蜡烛旁有个包裹。但没有人。“大当家? 大当家?“姜华雨轻轻叫了几声但没人回应。”没有人?“姜华雨心里暗暗 纳闷,刚想回去,忽然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晚上金伯年也是半夜叫他去。 但他去了人又不在。他不敢进去,徘徊了半天只好回耳房去。谁知第二天被 金伯年责备了几句,金伯年当时对他说:华雨,我不在时你就进房里等我。我办 完事回房自然会找你。 想到这儿,姜华雨便大着胆子推开门走进房中。并在桌边坐下。烛火幽幽的, 他坐在椅子上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动弹。但过了半晌他实在忍不住便张望 起来。首先看到的便是桌子上的包裹,那包裹没裹好,里面露出一丝明亮的银色。 “银子?”姜华雨一惊,看这包裹的大小,里面少说也有二三十锭大银。“大当 家把这么多银子放在这儿桌上也太不小心了吧?”姜华雨看了几眼又收回了目光。 可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了静谧的夜。 “我的银子呀!谁偷了我的银子呀,我不要活了!”一个像被踩住脖子的女 高音连续地喷发着令人恐怖的声浪。一刹那之间,姜华雨听到了整个内宅院好象 开了锅了似的,男人的怒喝声,女人的尖叫声,更夫的报警敲锣声乱成一团。姜 华雨当时就愣在了原地。他自小在偏僻的小村落里小门小户的长大,哪听到过这 种开锅似的响声和喧闹。等到堂屋外传来纷纷沓沓的脚步声他这才想起:“桌上 这包银子该不会就是……”然而他刚想到这儿,堂屋的门一下子被踢开,好几盏 明亮的灯笼照得他睁不开眼,自然而然地伸手护住眼睛,却同时听到两声尖叫。 一把女声:“老天哪,我的银子!!我的银子在这儿!” 紧接着一把公鸡似的男声:“好小子,原来是你偷的银子!家贼难防,家贼 难防啊!” 姜华雨满脑子混乱一片,刚想睁开眼睛,猛地被人用力一撞跌倒在地。 等到他站起来睁开眼,看到一个水牛似的妇人正用整个庞大的上半身死死压 在桌面上,两只手压在身下牢牢地抓紧那包银子。同时她回过头来,一看姜华雨, 小眼睛里射出极其恶毒的光芒:“你这个黑心烂肠子的小贼!” 姜华雨认出她是二房金仲年的老婆,他刚想分辨,却听脑后风声响起,他才 一转头,“啪”一巴掌从背后打来,扇得他天旋地转,猛地向后倒去。 却倒在那妇人身旁。那妇人跳起来一手握紧包裹,挥起另一只粗壮如男人的 手臂劈头盖脑地狠揍瘦小的姜华雨。 姜华雨感到鼻子里喷着一股热热的东西,头也挨了几下重的,变得昏昏然起 来,眼睛更是模模糊糊一片。然后,更多更重的拳脚朝他身上招呼过来。其中有 一脚狠狠踢在他的胃部,疼得他浑身痉挛,整个胃好象要从嘴里喷出来似的,然 而嘴一张,却涌上来一股甜甜酸酸,热乎乎的东西。 他感到他快要被人打死了,在恍恍惚惚中,只听到一个声音正恶毒地骂道: “揍死你这贼小子!”他此刻的意识却意外分明,他听出那是金仲年的声音,随 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还躺在堂屋冰冷的地砖上。四周一片明亮,好象站 满了人。他勉强眨了眨眼,感到头疼得厉害。 “他醒了。” “唉,这小子,怎地不学好?” “是啊,金大当家都答应收他做弟子了,他还要偷,看来贼性很深啊。” “烂泥不上壁,不识抬举呀!” 人群里的窃窃私语每一句都传到他的耳朵里。“我不是贼,我没有偷!” 姜华雨想大叫,但嘴一张却猛烈的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等喘息方定,他才看 清楚偌大的堂屋里站着的全都是各大分号里的负责人,还有行会的老师傅们。本 来每个人看他的眼光里都充满了欣赏和羡慕的意思,但现在却不同了。他们的眼 睛里有鄙夷、有嘲笑、有可惜、更有幸灾乐祸。“金大当家在哪里?”他心里急 切的呼唤着,一转头,发现金家三兄弟就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 他连忙挣扎着翻过身子勉强跪起,他发现没人来扶他。金季年好象要动手,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抬起头,看到了金伯年。他想在他脸上找到信任,但他惊 恐的发现,金伯年那张胖胖圆圆的脸前所未有的森冷彻骨。 往日的微笑全不见了,只有一双毫不留情的眼睛在盯着他。姜华雨觉得他盯 着他,就像一头饿狼正在盯着一只瘫痪的兔子,眼光中只有无情的杀欲,绝无半 点怜悯。 接下来的一切显得那么顺理成章。所有人都认定姜华雨偷了银子。只有这种 来自破渔村的穷小子才会干这种事。当然,所有人的意思都是跟着金伯年的意思 走。而金伯年此刻看上去似乎生气得发抖,这是一种被心爱弟子所欺骗的生气表 情,有几次他几乎激动悲伤得要老泪纵横。这令好多分号的负责人忙不迭地劝他 身子要紧,别为了这种不识抬举的小人生气。 姜华雨多想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啊,但他一方面生性怯弱,看到这么人恶狠狠 地指责喝骂他,他的分辨能力早已完全丧失了。而且他想起那通知他的丫鬟的脸 到底长什么样子也记不起来了。大概当时根本没看清楚吧。 姜华雨的脑袋已经混乱到极点,由于过分的恐惧和冤枉,连神智也开始模糊 起来。最后,金伯年见他脸色太难看,怕吓出人命,便让人把他抬进耳房关押, 准备第二天重新召集全体来客,当众宣布对姜华雨的严厉惩罚。 半个时辰后,在后宅的另一间小屋里,那个粗使丫鬟正毕恭毕敬地站着。金 仲年把玩着桌上的六七贯铜钱道:“翠花,你做得好。这是给你的赏钱。拿去。” 丫鬟伸出手去接,金仲年忽然伸出一支枯瘦嶙峋的手一把紧紧抓牢她的手。那丫 头吓得脸色煞白。金仲年阴阴道:“这是封你口的,你明白吗?”丫鬟浑身发颤, 嘴唇皮哆哆嗦嗦地低声道:“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金仲年见那丫头出去了,不由舒了一口长气,心道:“金家又少了个隐患。 那小子贼眉鼠眼的,我看了就火!呵呵,这下好了,看明天大哥怎样整治那小子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