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 第二天中午,金家大堂里,鲁班祖师爷的牌位被高高供起。金家三兄弟坐三 把太师椅在上,两边则坐满了各大分号的负责人,其他木行的代表,还有行会里 的老师傅。在他们背后还挤满了金家的弟子。整个大堂里虽然都是人,但一丝声 音都没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气氛紧张压抑得吓人。所有人的眼光全都集中在堂中跪倒,浑身瑟瑟发抖的 少年。 姜华雨已经完全被吓呆了。他头发蓬乱,脸色苍白。额头耳后还有未擦干净 的血污,身上的衣服也被撕裂了好几处。他蜷缩在地上不住颤抖,沉重的恐惧已 经把这个昨天还神采飞扬的少年压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彻底放弃抵抗,任人宰割 的牺牲品。 “大哥,我看把他送到官府处置算了!”金仲年发话了。在刚才一轮声色俱 厉的审问中,他看出这个少年已经完全崩溃。现在正是最后的收拾阶段。面色沉 重的金伯年听罢,未置可否。倒是另几位分号的负责人站起来道:“大当家,像 他这样的人是我们金家木行的败类,一定要送官从严处治,这样也好给其他弟子 作个教训。”这几个人一说,堂中大部分人都纷纷附和着。他们见刚才金仲年一 心要重治姜华雨,而金伯年本人又一句话也不说,便猜测金伯年的意思大概和金 仲年差不多。 金伯年看着众人心中暗道:“你们真是不够机灵,太不了解我的心意了!” 忽然,边上金老三金季年在沉默了半晌后终于开口道:“各位,我觉得把他送官 究治太严厉了。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况且还没有偷成,我看还是把他逐出金家就 算了。”金仲年一听急了:“老三,你可不能宽容啊!否则以后别人看样学样, 我们金家的招牌还往哪儿挂?” 金季年是个直性子,见状便火道:“那你干脆把他打死得了!”金仲年一看 老三竟在这么多人面前落他面子,气往上冲,刚想开口。却见金伯年轻轻地一摆 手道:“好了,都别争了。这事由我来处理。” 众人一见金大当家亲自发话了,而且又是他自己的弟子,于是便统统安静下 来。金伯年站起身,先作了个团团揖,然后沉声道:“鄙人当江南木行会长也近 二十年了,请各位说句亮话,大家觉得我这个人平时行事作风还过得去吗?”底 下众人一听,立刻发出一片赞颂之声。 金伯年双手一摆,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长叹一声,苦笑道:“唉,没想到我 金某人清白一生,到花甲之年却出了这等败坏门风,贻笑大方之事,我这张老脸 真不知道该往哪儿挂!这话说回来,姜华雨是我的弟子,我若处理得轻了,大家 就要说我偏心;若处理得重了,他毕竟还是个少年,才十六七岁,正是花一样的 年华,别说我是他师傅,就算站在一般人立场上,我也实在是不忍心看着这样一 个孩子就怎么毁了啊。” 众人一听,顿时面面相觑,轻声议论。猜不透金伯年心里到底打什么算盘。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行会老师傅被众人推了出来。 这老头沉吟片刻后道:“金大当家,老朽代表江南木行所有人一致尊重您的 决定。不管您怎样处置他,我们相信您都会给大家一个公平的交代。不过……” 老头说到这儿话风一转,又道:“不过就我老朽个人而言,这姜华雨到底还是个 孩子,又是初犯,若治得太重,反倒让别家看我们木行太过刻薄严厉。因此我想, 还是将他逐出师门比较合适。” “好个闻风使舵的老滑头!”金伯年心中暗赞一声:“这老小子倒听出我的 心思了。”原来金伯年早就准备在今天故作宽宏大量,从轻发落姜华雨。他知道 经过这事之后,姜华雨绝不可能再在江南木作行里容身了,他已经彻底完了。所 以他今天不必再赶尽杀绝,落得作个好人。在众人心里留个恢恢大度的好印象。 因此他略清了清嗓子,用眼神暗暗阻止了金仲年,便要开口道出结论。 “不行!”忽然,座下有一人站出来大声反对。金伯年一看,却正是江西张 记的张大当家。“张大当家,你有什么话说?”金伯年表面一笑,心中却极其厌 恶这江西来的木匠。他知道这张老大在江西江北一共拥有二十二家木行,并兼做 木排放运,身家大得很。这次举家杀进江南,对他而言绝对是个强劲的对手。因 此他不由暗暗担心:“难道他要收留姜华雨?” 却听张老大道:“我也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但金大当家仅仅把这个小贼驱 出金家也未免太从轻发落了。依我看,一定要把他彻底驱逐出江南木行才行。我 们所有木行以后一律不准招收这小子,谁若违约,我张老大第一个不服!” “呵!听这江西腿子的口气,好象他已经当上了江南大当家似的。不过他的 主意倒是符合我的意思,且给他个面子,以后再作计较。”金伯年想到这儿,便 一拱手道:“好吧!既然张老大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在座的各位都听好了: 这个姜华雨虽然是我未过门的弟子,但如今犯下了这么大的过错,我也绝不能再 姑息他。我已经决定:把姜华雨永远逐出江南木作行会。以后凡是行会中人,谁 也不许收留他。但念姜华雨年纪尚轻,暂不送官府究治。来人啊,拿几贯盘缠出 来给姜华雨,把他轰出金家大门去!” 姜华雨蜷缩在堂下本来一直是昏沉沉的,突然听到金伯年最后一句“把他轰 出金家大门去!”这句话好象一声巨雷一下子震醒了他。一瞬间,他感到一切都 完了,所以的美好幻想全在这一声巨响中隆隆地倒塌了。他不能就这样被赶走, 他的希望全在这儿!想到这儿,也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量,他突然奋起全身力气 嘶声喊道:“金大当家,我没有偷!” 金仲年见状大怒道:“贼骨头还嘴硬??给我扔出去!”两个壮实的金家子 弟不敢怠慢,一左一右将挣扎中的姜华雨像小鸡一样架出大堂,过了中门,穿过 外面的大作坊然后往外用力一摔。 “蓬!”姜华雨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在泥地上,浑身疼得像散了架似的。 但他几乎是一弹而起,伸手拽住那两个弟子哭喊道:“师兄,师兄,求求你 们让我留下吧,我没有偷,我没有偷!”那两个弟子见他这样,也只能摇摇头, 用力扯下了他拽上来的两只手,然后将他一推,随后立刻转身就走进作坊里去了。 等姜华雨再次爬起时,却见偌大的作坊里,六七十个弟子都在用同一种目光 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漠然、冰冷。好象姜华雨本来就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师兄,让我留下吧。”姜华雨悲呼一声,双手爬进作坊的门槛。几个年长的弟 子早就沉不住气了,冲上来拉起他的双手就往外猛地摔了出去,等他倒地后又用 脚乱踢,边踢边道:“还不滚,你这臭小子!还想做大当家的弟子,做梦吧你! 我们金家的招牌全给你毁了!” 姜华雨前胸后背连遭重踢,好象肋骨都断了几根,他一边用手遮挡,一边用 力站起身来。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嘴一张却涌出一口血来。他感到自己要再不走 真会被他们打死。一念至此,只得勉强转过身向外跑去。 一个弟子见状用力朝他背后一踢,他整个人顿时朝前扑跌出去。几个弟子见 他的惨样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昏昏沉沉中,姜华雨感到这些笑声越来越大,好象要把他活活淹没似的。他 发出一声悲鸣,双手捂住耳朵连滚带爬站起没命也似地逃向村外。一路上也不知 摔了多少交,跌了多少跟头,好不容易挣扎着一口气跌跌撞撞来到村头河滩。 岸边恰巧泊着一条小舟。姜华雨二话没说一头便跳进小舟栽倒在船舱中,小 舟被他一冲之下连连摇摆了好几下。站在船尾的舟子差点没掉进河里,等站稳了 见是个冒失少年,顿时开口骂道:“你这臭小子奔丧啊!”姜华雨扑在舱底,用 双手使劲捂住脸一个劲地嘶声叫道:“走,走,快走!”舟子的声音比他更大: “走个鸟!去哪里还没告诉我呢!” 姜华雨带着哭腔喊道:“随哪儿,越远越好!” 舟子一听火了,刚要破口大骂。忽然看到姜华雨腰边塞着几贯铜钱,于是眼 珠一转,便道:“小子,要我走也行,拿船钱来。”姜华雨胡乱摸到铜钱随手扔 给了他。那是刚才金伯年叫人塞给他的盘缠。他这时也不管了。舟子接过钱,拿 在手里一掂,心里估计能顶两三天的生意,于是便笑道:“行,咱们这就走,随 便上哪儿去!” 江南一带大大小小的湖泊密如繁星,弯弯曲曲的河道更是多得像蜘蛛网。舟 子撑着小船悠闲地前行着。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了,舱底的少年自前不久痛哭了 一场后便没了声息。开始他还担心这小子别死在船上,后来偷眼一瞧,见他坐在 船尾双目呆呆地睁着看天就放下心来。 “莫不成是个傻子?这样倒好!”舟子心里一盘算,等会儿赶到前面的芦苇 荡里,那儿荒山野岭的,就再敲他一笔船钱。若他不给,就扔他上岸。舟子想着 想着有些得意。就在这时,河面上一阵风来,倒是噼里啪啦地下起了大雨点子。 他忙回舱拿件蓑衣披上,见那少年兀自盘坐在船尾一动不动,任由大雨砸在头上 脸上。 “喂,小子,下雨啦!” 那少年还是不动。 “果然是个傻子。”舟子也懒得管那么多,自披蓑衣到船头撑篙子去了。 雨愈下愈大,扑天盖地的雨点落在身上冷彻入骨,然而姜华雨的心更冷。刚 才一场痛哭总算缓解了令他几乎发疯的恐惧和痛苦。但现在哭完之后,一阵前所 未有的绝望笼罩了他的全身。他至今还不明白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记 得一阵混乱之后自己便晕过去了,然后今天便被金大当家赶出师门。一切发生得 如此突然,让人毫无防备。 此刻,他多么希望这一切仅仅是一场噩梦。“华雨,你醒过来啦? 来,师傅今天要带你去见见几个分号的负责人,他们很想见见你呢。“ “华雨,换上新衣服,到祖师爷庙里去,今天我就正式收你为徒。” “华雨,你怎么啦,看你满头汗的,做噩梦了吧?”金伯年慈祥的笑脸,各 分号负责人羡慕的眼神突然又重新回到他眼前。姜华雨忽然笑了,这一切果然是 梦。我一定是在做梦。瞧,那个穿得像大财主似的负责人要过来握他的手了。他 连忙伸过手去,然而一摸却摸个空。他再睁大双眼,却见眼前只是一片阴沉沉的 惨淡山水,灰色的雨丝密布天地之间。而自己也没有在热闹喧哗的金家大堂上, 而是坐在一叶飘零江湖的冷清小舟上。 他彻底明白过来了。他的一切都没了。他已经变得一文不值毫无希望了。没 有人再会来关心他,也没有任何分号负责人再会来和他握手和他说话甚至朝他看 一看。江南金家从此不会和他再有任何瓜葛了,他的木匠生涯也就到此结束了。 不,应该说他的整个人生也到此结束了。 “卿仙!”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从他内心深处犹如一串水泡似的升起。从 模糊到逼真,从遥远到眼前。然而这个名字却给他绝望的心又带来了另一种更深 更痛的割戮。他再也娶不到这张温柔如花的笑脸了,再也听不到那脆如银铃的笑 声了。可是这张脸,这个声音此刻却那样的清晰刻骨,近在眼前。 可这种痛苦他还能忍受,但一想到伊人还在小楼上苦苦等待他的佳音,想到 她那双望穿秋水的眼睛,想到她殷殷的期盼,想到她因画画而劳累的双手,姜华 雨只觉五脏六腑都被狠很地绞碎了。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他忽然站起身来对着 阴霾空朦的天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船头舟子被他突然一叫不由吓了一跳。“这小子难道还是个疯子? 不行,得把他撵下去。“想到这儿舟子走到船尾道:”小子,船钱不够了。 你要再坐要么再付钱,要么就下去。“姜华雨仿佛没听到似的,依旧在大雨中失 神地望着远处。”喂!“舟子见他不响,用力一拍他肩头。 姜华雨这才惊醒过来,回头怔怔地望着舟子。舟子又把话说了一遍。姜华雨 木然地点点头便往船外走去。 “你找死啊你!”舟子见他根本没看船正在河中央,竟直接朝河里走去。连 忙一把拉住他。姜华雨喃喃道:“怎么啦?”“晦气!”舟子暗道一声,看了看 周围,见不远处正好有一处沙滩,沙滩上芦苇片片,后面还有一处长满树木的小 山。于是便有了定策。他一手拉着姜华雨,一手把船摇向沙滩。 不一会儿后靠近沙滩,他将姜华雨朝沙滩上一推道:“我就送你到这儿啦, 算便宜你啦。”说着便把篙子一点,将船远远地撑了开去,很快消失在茫茫的湖 上烟波之中。 姜华雨被推倒在沙滩上,冰凉的沙子沾了满脸满口。他就这样躺在沙里好久 才慢慢地站起来走向前面不远的树林。说是树林,其实也不过几十棵细长的树, 余下便全是芦苇长草。姜华雨茫然地走到树下,四处看了看,触目皆是一片荒凉 凄清。唯有大雨不停地下着。 他站了半晌,双手随便一摸,正好摸到自己的腰带。他也未曾细想就顺手解 下腰带,然后将带子一头扔过树杈一端,将垂下来的两头结个套,做这一切的时 候他心如死水,双眼呆滞,仿佛双手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这好象是 很自然而然发生的。套子结好之后,他就地找了一块石头垫在脚下,然后把头颈 伸进套子。当套子勒上脖子的时候,他的眼泪忽然扑簌扑簌地涌了出来。一股浓 烈的酸楚从胸腔里涌了上来:“我还这么年轻,难道就要埋葬在这荒山野岭中了 吗?”然而他不愿再想下去了,于是立刻把眼一闭,就要踢开石头。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这位小兄弟倒是个雅人!”忽然一把 洪亮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姜华雨一心求死,怕被人救起,立刻把石头一踢,套子 顿时紧紧勒住脖子,他只觉得整个头部一下子被血涨足了。“就快了!”混乱的 意识在提醒着自己。可惜接下来他的身子一轻,然后“啪”整个人摔倒在地。有 人弄断了绳子。 等他再次醒转过来时,见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洞里生了堆火。火堆旁有一 个穿麻衣的白发老头。朦胧跳跃的焰影里,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这老头慈眉善目, 长得很像在金家大堂看到的祖师爷鲁班像。 他要挣扎着坐起,却被老头一把按住,老头和蔼地说道:“你不用说了。我 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仅仅是这么一句普通的话,却让姜华雨再次悲从中来, 想到自己的凄苦境遇,他顿时放声痛哭起来。老头静静地等他哭完,然后才和蔼 地说道:“孩子,人活一生是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别让这些困难把自己给压倒了。 好好活下去!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今后的路?我已经山穷水尽了!”姜华雨心中绝望地喊道。 老人仿佛洞透了他的心思,微笑道:“孩子,没有什么困难是挺不过去的, 只要你坚强些,一切都会好转,不信你看。”说着,老人从怀里取出一只杏黄布 包裹。打开包裹,里面有一些干粮,还有十来锭银子,更有一本薄薄的绢册,上 面写着四个笔势纵横的篆体小字“公输巧艺” “我老汉是个虔心向佛的人,但平时一直没积什么大功德,我佛他老人家不 肯收我。可巧今天碰上你这孩子白白送我七级浮屠,这下老汉成佛有指望了。恩, 我也没什么可以谢你的。这些东西就算是老汉的一点心意吧。来,收下它。”老 人把包裹推到了姜华雨的眼前。 姜华雨虽然还沉浸在悲伤之中,但他到底是个心思聪颖,玲珑剔透的人,见 那绢册上的字,又抬头看了看笑眯眯的老人,他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连忙挣扎起 身子就向老人磕头,口中连呼:“神仙,您一定是神仙!”老人一把扶住他道: “咦,你这孩子倒也古怪,怎么又管我叫神仙了。快快起来。我先给你说说这本 书,待会儿我们好一起揣摩揣摩它。” 这时姜华雨心中早认定了这位老人便是神仙,于是不敢多话照他吩咐坐起。 老人坐到他边上拿起绢册翻开来,姜华雨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六个字,上面三字为 “人间技”,下面三字为“鬼神技”。 老人解释道:“这本书分上下两个部分,你别看它薄,里面好东西可多着呢。” 说着,他随手翻了开头几页,姜华雨匆匆浏览之下,顿时被书里的内容给震慑住 了。原来里面全是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家具制法,木工技法,还配以无数 精美的款式图样,其想象之超特,构思之奇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吃惊了吧?”老人看着姜华雨的表情,呵呵一笑:“只要你安下心来,我 就把书里的一切全都教给你。要是你学得快,十来天就有小成了。 等你学会了书里的这些手艺,再拿上这些银子回家去开个木作行,好好赚些 钱,娶个娘子成个家,一切不是都又好转起来了吗?孩子,生活就是这样,咬咬 牙挺过困难,接下来就会好起来的。“ 姜华雨捧着书和银子,抬头望着老人的笑脸,一时之间胸中百感交集,说不 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