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天有绝人之路 原来这位夫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卿仙!此刻天色尚明,姜华雨看得真真切 切。几个月来的苦苦思念在此刻全都化作了一腔汹涌激荡之情充塞胸中,他忍不 住想唤她一声,可听那丫鬟正说道:“九奶奶,您就笑一笑吧,过会儿左老爷就 要回来了。” “左老爷”三字,恰似一记惊天霹雳把他的呼唤硬生生打回肚中。他猛然省 起,自己如今不过是左府一下人,怎么能贸然和卿仙相认?又想起那些管家的严 厉告诫,他不由惊出一声冷汗,不由得把身子重新缩回树后。 此时那丫鬟又道:“九奶奶,你已是左老爷的人了。以前的事还想着干嘛。 还是早些忘了吧,也免得自寻烦恼。”过了良久,只听卿仙轻轻一叹,叹息中包 含着说不出的忧伤哀痛。姜华雨在树后听来真为之愁肠寸断。 “九奶奶,我劝你呀,既来之,则安之。这儿也没什么不好啊。左老爷不知 有多喜欢你呢。”沉默半晌,卿仙道:“素馨,不要再说了。”素馨道:“好, 好。我不说。哟,九奶奶,你瞧那朵玉簪花开得多漂亮,我去替你摘来。”接着 便传来一阵远去的脚步声。姜华雨偷偷从树后探出身子,看见卿仙站在一大片红 白相间的花圃边,神情极为忧愁。而四下里再无一人。 “卿仙!”姜华雨见这情形,再也忍不住地出声唤道。卿仙乍听有人叫她名 字,浑身一震,转过头,却见不远一株树后闪出一个面色黎黑的独臂花匠。花匠 脸上黑泥灰尘一片,面目甚是模糊,然而那双眼睛却如此清澈,温柔,令她熟悉 无比。忽然她惊呼道:“姜大哥!”姜华雨顿时泪流满面,快步抢出树后,卿仙 也情不自禁地靠上前去。 “九奶奶,快来看我摘的花!”丫鬟的声音从花圃后传来。姜华雨和卿仙顿 时僵住身形。还是卿仙先回过神来,她示意姜华雨先躲回树后。姜华雨历来听她 的话,虽然不舍,也只好退回树后。卿仙当下返身走向花圃后面。由于此时花园 里无人,姜华雨在树后隔花圃虽远,但卿仙的说话声倒还听得清晰。 “素馨,刚才听了你的话,我心里好多了。你上次给我做的风筝呢?快把它 拿下来,我们一起玩会儿。”“好呀。啊哟,我想起来了,那风筝还没做好。” “那你快些做好它,我现在特别想玩。”“好,好,那我们先回去吧。”“不, 我就在这里等你,顺便看看这儿的花。”“九奶奶,您一个人在这儿,我”“你 怕我不见了啊?好啦,你快去吧,我等你。” “好,九奶奶,那我马上回来。” 过不了一会儿,只听卿仙的脚步声绕过花圃,缓缓向树底走来。姜华雨早已 忍不住地转出来,两人此时一见面,当真恍如隔世。当下再也不顾一切地紧紧抱 在一起。过了良久卿仙才轻轻挣开他的怀抱。两人携手来到树后,卿仙忽然发现 他的断臂,惊问缘由。姜华雨便把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经过一一说了。听到后来, 卿仙已是泪水涟涟。姜华雨不知用何话来安慰她,只能紧紧地用单手搂着她。过 了会儿,他问起卿仙怎么会到此地。卿仙才要说话,忽然眉头一皱道:“姜大哥, 素馨快回来了。我还是先回去的好。”姜华雨一听也是,但怎舍得就此分开。可 花园外很快传来了素馨的脚步声,两人只能分开。 卿仙刚走出去,姜华雨就听素馨的声音道:“咦,九奶奶,你怎么又哭了。” 卿仙道:“没有,只是砂吹进眼里罢了。”素馨闻之一叹,显然卿仙平时常常独 自哭泣,她也见惯了。当下换了一种愉快的口气道:“九奶奶,你看我这蝴蝶风 筝,扎得多好?我们一起到那边去放吧。”卿仙勉强欢笑着答应,随她去了。姜 华雨听得脚步声远,这才转出树后,看着卿仙的背影,百般滋味在胸中交集。 以后的数天里,卿仙也来过几次,但当时另外几个花匠也在,两人无法说话。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时分,两人终于有机会再次单独在一起。 卿仙先借故支开素馨,然后和姜华雨一起来到花园的一个僻静处。卿仙先大 致地说了一遍她流落左府的经过:当日倭寇袭击村子时,她惊醒得较早,及时从 后门逃出去了。后来在树林里躲了一段时日,谁知后来碰上左将军。 左将军见她姿色不错,立马抢回府中。她本待抵死不从,可一想到姜华雨, 为了能相见,她只能忍辱在左府安身。 说到这儿,卿仙望着姜华雨的眼睛,好象要深深地望进他心里:“姜大哥, 你还要我吗?”姜华雨听她遭左将军侮辱,心头说不出的难受,但更多的是一股 怜惜之情,当下执起她的手,温柔地说道:“仙妹,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天上的 仙女。”卿仙忍住眼泪微微一笑。 两人依偎着,默默地感受着眼下这一刻难得的温馨。过了一会儿,卿仙说道: “姜大哥,我们离开这儿吧。离开将军府,离开湖州,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 地方去,去过新的生活。”姜华雨一愣,这些日子他也为这事伤透了脑筋,但却 没卿仙想得这么直接。 卿仙道:“姜大哥,我还有些银子能做盘缠,我们约个日子一起走!” 姜华雨犹豫半晌道:“仙妹,怕是不行。这将军府看管得这么严,我们怎么 走?再说我的手又”卿仙一脸坚决的神色:“哪怕这里是铜墙铁壁,也挡不住我 们。姜大哥,你要大胆些,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你别担心你的手,出去以后我会 靠画画来维持生活的” 姜华雨听得心乱如麻,照他原来的意思,是想先去和林管家商量商量,把自 己的实情告诉林管家,再由他向左将军禀报,然后自己再苦苦哀求一番,说不定 左将军会成全他俩。他怎么也不敢想到出逃这个办法。想起左府中担任巡逻的兵 士,想起他们手中森寒的刀枪,他越想越觉得此法太过危险,于是摇摇头道: “仙妹,这不妥,你容我再想想。” 卿仙素知他的性格优柔寡断,不鼓励不行,便道:“姜大哥,我想了很久, 只有这一个办法行得通。你一定能带我逃出去,你能做到的!再说我暗中仔细瞧 过,这儿每月的初一,十五,晚上巡逻的人很少,而且” 谁知姜华雨此刻心惊肉跳,脑袋里嗡嗡嗡的,卿仙说的话一句也没听清楚。 而在这时,卿仙看见素馨从远处花丛中走来,忙道:“我得走了,姜大哥, 你好好想想。过几日我们再来商量。”说着便走开了。姜华雨这句话总算听见了, 忙闪身避开。当夜他回到自己栖身的工棚,却翻来覆去无法合眼。对于卿仙的办 法,他越想越害怕,而自己又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来,林管家又不见人。整整 一晚上,他想得头疼欲裂,再加上心中慌乱焦躁,第二天竟发起高烧来。 另几名花匠倒也体谅他,就让他呆在屋内歇一天,并替他喊来了林管家。等 林管家来时,只见姜华雨双眼失神,浑身颤抖,脸色极其难看。林管家忙着人请 来一位郎中替他看病。郎中来后略查了查,说是此病由心中郁结而起,只要服两 贴药,心情放松就行了。说罢开了张药方后便离去了。 林管家照方抓了药,又煎好让姜华雨服下。忙了半日,待热热的药汤下肚, 姜华雨这才悠悠回过神来。他睁开眼,见床边坐着林管家,一伸手紧紧拉住他的 袖子道:“林管家,你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林管家见他神情激动,忙安慰 了几句,又道:“姜兄弟,你到底怎么了?”姜华雨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林管 家见屋内还有另一个花匠,便道:“老许,这儿我照料着,你去做事吧。”那花 匠应了一声出屋去了。林管家回头又问:“好了,这儿没人了。” 姜华雨逐渐镇静下来,便把自己和卿仙两人的事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 然后他握起林管家的手道:“林管家,求求你了。你去和左将军说说,请他 高抬贵手,让我们夫妻团聚。”林管家听他说完,眉头越皱越深,心越往下沉。 他熟知左将军的脾气,那是个典型杀人不眨眼的武夫。这种事要让他知道,那还 了得?不光姜华雨小命白送,说不定连自己这个介绍人也得挨上七八十棍,到时 候一条老命也就休矣了。 当下他的心中极为踌躇。姜华雨见他不作声,哪知他心中所想,又惶急道: “林管家,求求你了!若不这样,卿仙非得我一起出逃不可。”林管家一听,惊 道:“怎么回事?”姜华雨便把卿仙的办法说了出来。林管家听得心中发寒。不 待姜华雨说完,他连连摇手道:“万万不可,你们千万不能这么做。要被人发现 了,你们两条小命就没了!这样吧,你别着急,待三天之后左老爷回来了,我一 定向他去求情。”姜华雨当下千恩万谢。 林管家心里烦乱,不敢久坐,说了几句安慰话后便起身告辞。 待他来到门外,又把这事前前后后的想了一遍,益发觉得不行。“一个小小 的园丁竟要和他最心爱的如夫人团聚,他不暴跳如雷才怪呢!”想起左将军的凶 悍脾气,林管家只觉周身发冷。他不是不想帮姜华雨。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也 帮过他好几次大忙。眼看着他白手起家历经艰辛,逐步成为江南木行的佼佼者, 自己心里也很欣慰。谁知转眼却惨遭战祸,落到这般田地。 他感慨了一会儿人生无常后,又想道:自己如今能混到左府管家这个位置可 不容易啊,今后的下半辈子可能就在这里渡过了,只要好好干,一份有吃有穿的 稳定生活应有保证,他可不敢再出什么事。他活了五六十年,深知生活的艰辛。 有时为了自己,真不能帮别人太多。 “这个忙我绝不能帮,而且连提都不能向左将军提。唉,就当我从没听过这 事吧!小姜,这次我实在无能为力啊。我以后也没脸再到花园里来看你了。你可 千万不要怨我。”林管家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跨出花园门。他正打算从此以后不 进此门,和姜华雨永远断绝干系,可又想道:“不行! 如果我不说,难保那卿仙和姜华雨等不下去,先自私奔。他二人根本不知天 高地厚。堂堂将军府,侍卫几百上千,他们怎么逃得出去?可一旦被抓,问起来 时我也有份!想来想去,我还是脱不了干系。“林管家顿时愁上眉头,不知怎办 才好。 “林管家,找你找得我好苦。”一个家丁远远跑过来。 林管家一抬头:“阿福,找我何事?”那叫阿福的家丁道:“大厨房的小杨 昨天偷了一只鸡被人抓住,张总管说今天就把他赶出去。眼下要你去给他结个帐。” “偷一只鸡就要赶走?”同为下人,林管家不禁有些气愤。阿福也一脸愤愤 不平地道:“姓张的就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现在他当上总管了,逮着机会了。 他还说,任何手脚不干净的人都不能留在府里头。过阵子还要查查所有人的来历, 以往有偷盗劣迹的一律赶走!”林管家听到这话,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知道自 己该怎样摆脱姜华雨了。 自从送走林管家后,姜华雨心里踏实了许多。“只要林管家能去求一求左老 爷,这事多半能成。”想起林管家以前屡次帮过他的大忙,他心中自又多了一份 感激和希望。心中郁结一散,身体也好得快。第二天就能起床干活了。此后一连 数日他一直在盼着佳音,然而林管家始终没再来过。 连卿仙也有好几天没来花园了。 这一日,他正在树底下纳闷,见园门外走进来一群人。四五个管家簇拥着一 位身形高胖,一脸蛮横的锦衣大汉正朝这边走来。“难道这就是左老爷?”姜华 雨连忙闪过道旁。一行人走过来,只听那大汉正骂道:“你们这群饭桶!我出去 这么些日子连点家什都办不齐整!”一位管家忙小心道:“左老爷,附近几家木 行的做工都不甚好,小的怕你不满意,所以这几天托人到邻县去打听了,但”他 话音未落,大汉猛一巴掌抽过去将他打翻在地:“一个月内给我办好!否则小心 你们的狗头!”说着大踏步往花园那边去了。路过姜华雨身边时,他狠狠地瞪了 一眼这个浑身发抖的园丁,怒喝一声道:“滚!”姜华雨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待众人脚步声远去,他才敢慢慢抬起头来。却见刚才那被打的管家还半躺在 地上。他连忙过去将管家扶起,见他半边脸都肿了。此刻嘴一张,又吐出几颗碎 牙来。 “行了,我自己来。”那管家勉强站起。 “那,那位就是左老爷?”姜华雨问道。 那管家一手捂嘴,一边点点头离开了。姜华雨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心里 感到一阵不安:“这左老爷如此厉害,那我的事”正思忖间,一人在背后喊道: “姜华雨,你过来,张总管有事叫你去!”他回头见是一个面目陌生的家丁。他 上去笑问道:“这位大哥,张总管叫我何事?”那家丁显然是内府地位较高的, 见姜华雨浑身泥土,便掩住鼻子一脸不耐道:“叫你去,就快去,问这么多干嘛!” 姜华雨不敢再问,便跟他匆匆出了园门,一路七绕八弯,过了数不清的房子来到 前院一间堂屋里。进了堂屋,只见一鼻架圆镜的中年瘦子大大咧咧地坐在当中, 他面前摆着一张桌,桌上有笔砚,帐册等物。两边各有一家丁伺候着。 “你就是姜华雨?”瘦子发话了。 “张总管在问你话,还不快答应?”领路的家丁一拍姜华雨的后背。姜华雨 忙低头道:“是,小人就是。” “抬起头来。”瘦子的声音冷冷的。姜华雨不知何意,犹豫了一会儿只好把 脸微微扬起。瘦子的圆镜片后透出两道森冷的光,打量了他半晌,然后才阴阴道: “尖嘴猴腮,一脸贼相。阿祥,打发他几个铜板,给我赶出府去!”姜华雨一愣, 还未听清瘦子话里的意思,一家丁走上来塞给他一串铜板道:“喂,起来,跟我 走!”姜华雨道:“到哪儿去?”家丁冷冷一笑,并不回答,只是拖起他就走。 姜华雨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他。转眼两人来到府门口,那家丁道:“出去吧。” 说着转身便回。 姜华雨突然明白过来,一股凉意立时从脚底冲上脑门。他一把拉住家丁的袖 子,几乎带着哭腔地喊道:“大哥,我到底做错了啥事?”家丁一甩袖子也不回 答就进去了。姜华雨刚要跟进去,门口两个官兵上来一左一右架起他就往街心一 扔!当兵的力气大,姜华雨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然后重重地摔倒在街心!这一 下不但把他的骨头几乎震散,也把他的人彻底震呆了。 在左府的院墙内,林管家正看着姜华雨的悲惨之状,他面色沉痛,摇头长叹 道:“小姜,不是我要存心让张总管赶你走,只是我下半辈子全靠眼下这份差事 了。你千万不要怨我啊。”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月色明朗。湖州府第一号大木行的老板陈玉德正一个人 笑吟吟地向家里走去。他边走边想:“如果左府这笔生意能做下来,我少说也能 赚个百把两银子,怡芳院的红杏绿珠那对姐妹儿我可想得久了。 嘿嘿,这下我可得偿所愿,得偿所愿啦“想到得意处,不由哼起小调来。 走了两个街角,他忽然停住脚步:“糟糕,刚才酒得多了。”他回头看了看 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条小胡同,便快步走过去。小胡同里漆黑一片,他刚想往 里走几步,忽地脚下一拌。“哟!什么东西?”待他咒骂着打起火折子一看,只 见墙根倒着一人,浑身肮脏不堪,而且还是个断手的残废。 “莫不是个死人?”陈玉德心里害怕,连尿也不撒了,抬腿便想往外走。 谁知那人被他刚才一拌醒了过来,忽然一把拉住他的长衫下摆,发出一阵低 沉的叫声:“别赶我走。”陈玉德吓了一大跳,连忙拿火折子回身一扫,口中哆 哆嗦嗦地念道:“阿弥陀佛,妖魔鬼怪别近我身!” 然而火光一照之下,他发现那人的脸似乎很熟。此刻那人正好努力仰起头来, 陈玉德壮着胆子把火折子凑近仔细一照,惊道:“姜老板,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