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逐月 作者:结巴布道 雪下得很大,天与地笼在无边无垠的混沌中。 雪太厚,每一脚下去都淹至靴背。左脚提起来,右脚便陷下去。脚印转瞬间 被纷纷扬扬的雪花填平,哪里有半分痕迹?冷白心里一阵痛楚。生命,岂不也像 这雪地行走,前去一片茫然身后渺无痕迹? 驻住脚步,仰首天穹,天穹犹如一块浑重的铅,直压山峦河川,漫舞的雪撑 持着,没这雪,也许真的就天地合了。雪花啮咬着面颊,倾刻时化成冰凉的水渍。 我活着,我能感觉世界的飘浮,尽管天与地似乎愈来愈像要阖合,尽管雪花像是 被无形的手压缩密匝匝地聚集。我活着,那股冰凉的气息仍在我肺腑间游走。冷 白近乎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寒渗渗的空气。神思飘忽起来,呵,我似乎已经看到了 前面,杨柳岸晓风残月…… 不知什么时候,清冷的空气中渗出了花香。先淡淡的,像故园的杏花梦境中 女子衣袂带起的馨香。渐渐浓郁,仿佛置身杏花盛开的园林,清甜的香像精灵的 手,从鼻孔直挠到心扉。我到了春天了? 冷白心中如同有一面尘封很久的竖琴刹那间被铿锵拔响,飞花,飞花,一定 是飞花! 睁眼,便看见了面前伫立的女子。白色斗篷白色裘袍,仿佛是雪花蓄意的创 造,一瞬间完成的雪的精灵。近有咫尺却像梦的影子般不能企及。“你是冷白?” 斗篷下帘般垂着的白纱轻微地和着话音翕动。 飞花逐月,妖红冷白。江湖中的四位青年才俊。为什么会有两位在冰天雪地 相遇?偶然还是必然? 冷白脑里一片空白。那声音仿佛来自幽远的千山万壑,在脑子里嗡嗡回荡。 “看来这雪地冰天真能够冻僵人的。不然,哪里来的一只呆头鹅?”面纱后 飘出冷冷的讥诮。 “哦?”冷白自迷茫中回过神来,这刚才的魂不守舍有些羞惭。飞花现,生 死断。这本该是最尴尬的遭遇,为何一刻钟前冷白还黯然的眸子此刻如同暗夜明 星开始熠熠放光,那趔趄的身躯也如同抖落结雪站直的苍柏?“飞花逐月,妖红 冷白。你第一,我最后……” 飞花无语,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都说你会满足被杀者一个愿望,是不是真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要他的愿望是善的……” “你是不是都做到了?” “你说你的愿望。” 冷白手掌一翻,几片雪花就停在了上面,嘬着嘴唇吹去,来不及融化的雪花 旋舞着从掌心飘起。“江湖只知飞花其人,却鲜见飞花其容。我只想——”冷白 灿烂地笑了,一字一顿说道:“我!只!想!看!看!你!的!容!颜!” 雪花仿佛也停止了飘舞。好长时间面纱后才惊诧地问:“这,就是你,最后 的愿望?” “是!”冷白肃然向着飞花,眸子里熠熠如同火炬,燃烧着跳跃着。 “好!”终于,飞花揭下了斗篷——天地是否一下子迸裂了。灰天白地倾刻 间顿失颜色!飞花,用怎样的形容才能描绘你的万一?所有的形容都被冰雪封冻 而失去了张扬的灵性。所有的形容都羞惭地藏到了冰天雪地底! “拔剑!”斗篷又罩在了头上,那冷冷藏的声音复又响起。 冷白尚沉湎在绮丽的梦幻中。口里茫然漫应。“剑……剑……剑?” “冷白一剑,黯然销魂。我倒想见识见识!” 冷白回过神,脸上迷惘的潮红未退。“你说我的剑?黯然销魂剑?哈哈,他 早已经变成十两金子了。”一股腥甜突地自胸间涌支喉头,猛咽一口气阻了回去。 手指却禁不住有些痉挛。 飞花惊诧不已。“你竟当了你的剑?身为剑客,视剑如命。你竟然当了你的 剑?” “你要价太高,我全部结蓄加一柄剑,才勉强够二十两金子。” “请我杀你的人原来就是你?” “倘不如此,我又如何能一睹真容?”手抖得更厉害了,只好攥成拳头用力 压在腿侧。 “你中了妖红的‘此情可待成追击’。”飞花看出了异样。“此毒犹如玄丝, 游弋于五腑六脏,三七二十一天后,一身血液也会被毒药散出的炽热灼干。” 隐瞒已毫无价值了,稍一松懈一团淤血便冲喉而出,雪地里洇出一团腥红。 冷白拭去嘴角血迹,一脸坦然。“二十一天我已耗去了一十二天,我不想像垂死 的野狗一样在阴暗的巷角或腐臭的阴沟里倒毙。能死在夺命绫下,当为一快事!” 冷白脸庞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是泪还是融了的雪。“更何况,我终于见到了飞花 真颜,天下有此幸者几人?” 飞花冷冷笑道:“你错了!我从来不杀要死的人。” 求死不能,冷白只好苦笑。不过也是,名冠天下的飞花,又怎么可能杀一个 将死的人? “我倒有个法子。”语音一改冷厉,“妖红对你用了‘此情可待成追击’, 无药可解,你当然一心求死了。不过我却偏偏有法子解那毒。不出三月,定能将 你喂得白白胖胖,那时你还想死么?”飞花笑出了声,“到那时,我再杀你,好 不好?” 话声刚落,一幅白绫横空飞出,一阵翻卷,将冷白裹成了只大粽子。然后轻 轻提起,百来斤的人仿佛斜挎的花篮。飞花灵狐般在雪地飞跃,眨眼间逝去好远。 风中隐隐传来话语声。 “二十两金子杀一人,你收得太高了……” “舍得花二十两金子要去杀的人,那仇恨一定浓得化都化不开。你且说说, 哪些人是我杀的?……” “你难道就不想想,这只是我设的局?” “谁设的局还犹未可知呢……” “好香!好香……” “我花棚里正缺肥,你再饶舌,当心我拧下你的舌头作花肥……” 人远了,声也远了。漫舞的雪花簌簌清唱。 逐月方逐喝到第四杯酒,目光就有些迷离了。月儿,我们从这刀光血影的江 湖退出去吧,退到不为人知的地方。 我们要在傍山的地方建一座房子。房子用黝黑的山石自自然然垒起。我们不 作一星半点的粉饰。对,不作一星半点的粉饰。保留石头的棱角,那上面哪怕还 长着青紫的苔藓也听任它自由地留着。我们在屋前自己开一片地,用多半种麦子 稻子,剩下的种豆荚蔬菜。 白日里我们在田间劳作。绿色的麦苗在身旁一浪一浪起伏,甘甜的苗香掠拔 着心扉。虫子在低声唱和。鸟儿在地北角叽叽喳喳,一会儿从这边的枝头飞向那 边的枝头,一会儿从那边的枝头飞向这边的枝头。有时候会有那么一只飞过来, 就憩在我们的锄杆上。小黑眼珠子的溜溜转着,打量着我们,一点也不害怕,它 们是我们友好的邻居,里人为美的道理它们比人更懂! 我们的院子里悠闲地踱着一群鸡。它们引着颈在院子里咯咯叫着,用坚硬的 啄刨出一条虫子或拣拾一粒麦子。一只公鸡领导它们,那模样像个趾高气扬的大 将军。它有着成群的妻妾成群的子女。 屋檐下纠缠着几只猫。窜来蹦去。老远便能听到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只有着 漆黑如同缎子般皮毛的公猫正起劲地同一只灰色的母猫交配,周围的猫都是它的 子孙。灰猫平平扁扁地贴在地上,偶尔回头去撕咬黑猫颈下的皮毛…… 客栈的烛光摇曵着,方逐的脸膛忽明忽暗。凌月儿轻轻地握着方逐的手,烛 影下的眼光如暗夜稀疏的星光一样迷离。每当方逐喝着酒,就会絮絮地勾画。这 是第几次?因为刀,刀下的生涯,理想中的平凡生活只是一场被惊破的支离破碎 的梦。 早晨,我们走出户外,四面围绕着山的屏风,日光微露,晓霭迷离。前面, 新翻的土大块大块黑亮亮地肥着。地埂上碧绿的草间,荞麦花红得像鸡血。远处 有一大片树林,杂生着桉树椿树,薄薄的雾格外飘浮。夜了,我们在院子里放几 张竹椅坐下来,用车前草或者冬桑叶泡一壶“茶”,这是我们自己采撷的。晚风 轻轻地从麦田上空滑翔过来,青苗的气息直渗肺腑。漫天的星斗像斑斓的豹皮, 在头顶的天空恣情铺张。蟋蟀蚂蚱在草棵下鸣唱,还有十里蛙鼓。风在树林里穿 来绕去,树叶磨擦着沙沙作响。 下雨了。我们坐在檐下,雨点像晶莹的珍珠一帘一帘垂挂在我们面前,整个 世界似乎都朦胧了。远山依稀只见暗黛的影影幢幢。院子里结下一汪汪水。雨点 落下来,溅起白白的水花,涟漪不断相互碰撞包容呢。说不定我们还可以看见一 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正从那边的小径走过来。 方逐将凌月儿的身子往前拢了拢,冰凉的鼻尖在凌月儿发丝间蹭来蹭去。月 儿,我们要生一大群孩子,一大群。我们要教好他们。 凌月儿低声问。教他们大泼风小泼风? 不!方逐决然说道。不!绝不!师父传了大小泼风刀法给我们,令我们从此 沉沦在不死不休的江湖生涯中。世人将我们合称逐月。大小泼风,刀刀逐月。多 少人孜孜以求在江湖扬名立万,那是多少血腥多少疲惫多少惊惧换来的?我害怕 了我厌倦了。月儿,我们那两柄刀八九十斤重,可以打好几把锄头吧。 我们教孩子识别季节时令,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收获。再教他们一些可以 愉悦自己的词赋,但一定不是那些只为出将入仕准备的教条的僵化的狗屁文章。 孩子们不能去求仕,仕途的险恶犹胜江湖,江湖还可以快意恩仇碧血涤刀,仕途 却全是软刀杀人。我们可以教他们吹长笛引洞箫,那既可以陶冶性情亦可以悠然 自慰。憩息田间地头悠扬地来上一曲,疲乏飞得无影无踪……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黑影,带出轻微的动静。方逐长身而起,长刀出鞘,刀光 潋滟如一泓秋水。谁?桌子哗啦一声掀翻了…… 凌月儿捉住方逐的手,师兄,是一只猫啊。 方逐颓然垂下头,是一只猫……是一只猫。我我我真醉了…… 醉了好。醉了我们可以建自己的家园……,一滴泪从凌月儿颊上滑过,悄然 跌进无边的黑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