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与楼之间,一步半 作者:结巴布道 两幢楼之间挨得太近,不多也不少,刚好一步半。 学校新修了一幢楼,跟以前那幢紧紧傍在一起,都七层。只是一边墙皮斑驳 像韶华蜕尽有些顾影自怜的老妇人。另一边却像趾高气扬锦衣还乡的新贵。侯老 师看着新楼奠基楼层一天天见高,然后呼呼喝喝的搬进住户,心里有些艳羡的。 但那只是蹦出水面的鱼,一晃,在水面上划一道弧线,又重新扎进水里。 两楼之间的窄巷,只容得下两个人错身而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设计上这么 一条小巷。就像不知道为什么也只修了七层而不修八层九层一样。侯老师想了很 久,想了很久但是并没有想出合意的答案,也就不想了。紧傍一起的两幢楼,因 为窄巷显得既亲密又有距离。侯老师在巷口抽了两根“五牌”烟。他一直盯着光 光的水泥地皮。侯老师教初中数学。任何东西都能在脑子里很快反聩成数字。一 步半,绝对只有一步半。一步七十公分,一步半,也就是一百零五公分。侯老师 走进巷中,使劲吸了口烟,火星红红地一下子就亮到滤嘴。然后向上徐徐吐出, 烟雾在窄窄的巷道里回旋着向上袅。侯老师左脚跟贴在老楼的墙面上,右脚自然 向前跨一步,站定。前面就只堪堪一脚的距离了。侯老师穿鞋是40公分的。左脚 跟贴着右脚尖踩下去,鞋尖就挤在了墙上。 巷口晃过一道人影,巷道里的光线为之一黯。晃过去跟着又退回来。是个烫 卷发穿大朵花旗袍的“半老徐娘”。瞪着眼珠子怪异地打量侯老师。依稀可见她 的嘴皮子蠕动了一下,似乎是说“有病”。但终究只是蠕动,声音却吞回了肚里。 侯老师有些羞愧,像贼被人逮住般。好在那女人就走了。那女人一定是新楼的住 房。新楼虽然建在学校的地皮上,也用学校的名义修的,但出钱的却是一个有 “蓝鸟”车的老板。建成的房子除了十户归学校所有,其余都由那老板卖了。那 些房子都是跃层式的,侯老师知道自己不吃不喝也得十年才能挣够装修的钱。一 个月就六七百元钱嘛。侯老师的房子在老楼七层。那还不是自己的。现在房改了, 得掏钱自个买。那房子因为楼层太高夏暖冬凉没人买的。侯老师住进去只消按月 交水电交房租。那天看篇小说,“栖在七楼的麻雀”。侯老师想我也住七楼啊, 那么我也是栖在七楼的麻雀? 侯老师每天早晨都要到顶楼去“早课”。五点钟的样子,侯老师站在顶楼上, 被夜滤过的空气甜丝丝凉浸浸的。城市掩在睡眼惺松的灯光里。侯老师近乎贪婪 地呼吸着属于城市的空气。侯老师将左脚抬起来搁在女儿墙上,两只手向后环抱 脑袋向前压腿。以前侯老师能轻轻松松让额头去和膝盖亲密接触,两只脚不偏不 倚像杉木条子。但现在愈来愈费力了。每动作一下,全身的关节似乎都跟着在咯 巴作响。像一台闲置了很久一直没打过油的机器,突然起动发出的生涩的声音。 每根筋也跟着绷得紧紧的。不几下侯老师就气吁吁地。停下来掐出一棵烟点上吸。 刚才因为运动的原因而正贲张着的肺被烟雾辣辣地激着。运动后不能吸烟,这个 道理侯老师是懂的。可是就想吸啊。生活的框框架架太多了。我高兴吸我想吸而 且就想现在吸。侯老师这样想着,又深长地吸了口。一束烟雾向薄薄的晨雾吹去。 烟雾搅着缠着,空气中就有了淡淡的烟草味儿。 侯老师倚着女儿墙,朝那边的新楼看过去。隔热的槽板一块块规则地扣着, 将楼面分成一溜溜小方块。磨得很光的水泥面子似乎泛着黯绿的幽光。侯老师突 然想,我能从这边迈过去的。不就一步半一百零五公分嘛。这个想法一生起来, 就有些像往干柴上丢去的火种,哔哔剥剥燃开了。又像一只在水底拴得太久的小 皮球,绳子终于断了,“嘣”地一声便蹦出了上来,在水面浮起老高,捺都捺不 下去。侯老师也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诧异不已。那念头已经汹涌成一种跃跃欲 试的冲动了。 侯老师扶住女儿墙,将一只脚搭在上面踩实了,身子向上微弓,另一只脚就 离开了楼面。屈着的身体慢慢向上伸直,另一只脚也实实在在踩在女儿墙上。女 儿墙宽不盈尺,侯老师有些胆怯。向下慌乱地看一眼。没有灯光的巷道像一道深 不可窥的壑涧。侯老师甚至想退下来。到底不再年轻,虽说只有一步半,可下面 的巷道像咧着嘴巴的怪兽。另一个声音却呐喊,咄咄咄,不就一步半嘛!你跳过 多少沟跨过多少坎,这点距离小菜一碟! 侯老师紧紧牙齿,左脚虚虚迈出,右脚在墙上用力一蹬,身体便飞离了老楼 这边。还来不及转个念头,或者打气似的念叨“1 、2 、3 、”,已经站在新楼 的女儿墙上了。侯老师喘了口粗气,感觉那一跃心脏似乎被抛了起来,卡在嗓眼 子上,好半天才落下去。侯老师拍拍胸口,欣慰地笑。他想起一句成语,“一蹴 而就。”一步半,原来完成很容易的。他本来想要下到楼面上走走的,作出点 “闲庭信步”的样子。但脚下传出了开门的声音和睡意未消的呵欠。侯老师苦笑 了一下,仓皇地看看楼面,向老楼迈出脚步…… 侯老师死了。在这个早春的早晨。侯老师跌到下面坚实的水泥地板上,像一 只摔碎了的西瓜,红红白白的东西溅到两边的墙上,让人们唏嘘不已。 “好人哪,可惜了。” “是啊。好不容易的,从民办熬到公办,从乡村熬到城里……” “那个病恹恹的女人难了。光光一个城市户口,也没工作,娃儿还在读高中 哩。” “唉,这个老侯,没事他在两幢楼之间折腾什么呢?” 是啊。大家都想,这个老侯,你好好的折腾什么呢?侯老师是惟一能回答的 人,只是他已经没有说话的权利了。那桢镶黑边的照片上,侯老师头发有些斑白, 淡淡的眉毛向上耸着,一额起伏的抬头纹厚眼镜片反射的光刚好让眼睛蒙在云遮 雾掩后。嘴角仍旧一如既往地向下微抿,有些腼碘似的,笑!不毒的农药听到广 播嗡嗡响着吆喝自己的名字,光辉一阵激灵。出啥事了?!也顾不上琢磨,撒开 脚丫就往镇上奔。到镇上,丽华躺在卫生所里正打吊针。 派出所卢所长将光辉扯到屋外,是你家属? 嗯哪。 事情是这样的,卢所长颇费力地斟词酌句,你妻子被三个流氓侮辱了,在哑 巴沱。 光辉的脸色就跟医院走廊光线不足灰灰白白的墙皮一个颜色了。整个人像刚 出面机晾上的挂面,软软地倚在墙上。在兜里掏烟烟盒似乎粘在了兜底,抖抖索 索好一阵子掐不出来。卢所长点燃根烟递过来。光辉狠吸一口,立马被浓辣呛得 咳嗽不止,泪顺着脸颊滑。 你爱人没看清那些人的脸面。但她还机灵,说抓破了其中一个的脖子。这就 好查了。放心,我们已经派人下去,一定将凶手擒拿法办!卢所长说,你也是, 咋让她一个人去卖菜。那么早,哑巴沱,多避静呀! 又说,男同志,大量些,多开导她,关心她! 光辉机械地点头压抑着咳嗽。 进屋坐到丽华床前,丽华的手玻璃般冰凉。丽华睁开眼睛,看见光辉泪珠儿 牵着线流。我,我对不起你。 光辉握丽华的手用力紧紧。柔缓声调,又不是你的错,不怪你!声音颤颤的。 丽华的泪珠儿连成线,你,你不嫌弃我? 不嫌不嫌!我们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要过呢!回头拧下老大挂鼻涕,往后一 甩,“叭哒”落在粉白的壁上。 丽华回家了。光辉杀只老母鸡炖上。你身子虚,要补补。丽华扑进光辉怀里, 泪水哗啦哗啦地。光辉扯开嘴笑。看你,不是没事了么?还哭个啥哩!才说,自 个眼里也波光闪烁了。 丽华喝完鸡汤,坐在床头痴痴看光辉。 光辉抖开被子,盖上掖好,说,你不要想不开啊。 丽华点点头。 光辉仍不放心,又说,你不能抛下我哦! 丽华眼泪又出来了,强笑。我咋舍得?我们还有几十年好日子要过哩! 丽华迷迷糊糊睡了,睫毛上还粘着泪花。 光辉便满屋寻农药瓶,床角柜底,有十来个。那些瓶子有些空着,有些还剩 了点,有些才刚开。光辉将农药瓶在院里摆开。然后停下来,阴着脸抽闷烟…… 红苕花开了败了,丽华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些颜色。 没丽华在,光辉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光辉进屋时,丽华不在。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光辉又在柜底床角仔细看,看 着看着便满脸阴云。一拳擂在墙上,拇指大块皮从指骨上蜕下来也不觉痛。 那些瓶子还是早先摆下的秩序,上面抖落的烟灰痕迹依旧! 光辉失魂落魄,很想喝酒,屋里却没酒,提个瓶子往小卖部奔! 再回来光辉听见瓶子的碰撞,往门里一看——丽华手里正拿着农药瓶哩! 酒瓶一摔冲进屋。一把拥住丽华,你看你,我都说不怪你了,你还忍心撇下 我? 丽华楞了楞神,明白过来就忍不住笑。手指往光辉额上一戳。我们还有几十 年好日子过,我才舍不得你呢。 光辉手无力地垂下来,你不是寻短见?! 菜长青虫了…… 光辉鼻头一酸,眼泪簌簌地下来了。瓶里装的是饮料啊。所有瓶子装的都是 饮料啊!非常可乐,有点甜的那种!毒不死人的,你都不喝……一个大男人,竭 斯底里哭嚎开了。 夜遇夏夜闷热得快让人窒息。作家搜肠刮肚却无法将有了标题的一篇文章写 下去,似乎萦萦不散的闷热蒸发了灵感。电脑的屏幕上只有那早已敲下的几个字: “夜遇/ 夏夜闷热得快让人窒息……。”作家关了电脑,决定出去走走。也许活 动活动热得快要融化了的四肢那被蒸发了的灵感会重新聚集。 作家顺着街灯下的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幽暗的街灯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漆黑的天幕上缀着几颗连眼都不会眨的星子,仿佛是从吝啬鬼的指缝间漏出来的。 “先生,喝茶么?”一个幽幽的声音将作家从昏乱的思维中拉出来。作家才发觉 自己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城市的边缘。招呼他的是个穿白裙的女子,站在棵高大 的榕树下。她的面前,摆着两张古色古香的小木桌。再向四周张望,除了他和女 子,却不见往日那些摇着蒲扇踱着方步纳凉的人。 作家正好有些口渴,就坐下来。女子忙躬身沏茶,作家看见她的脸像白玉一 样洁莹,缎子样的齐腰长发反映着街灯的微光。走动中拂起淡淡幽香的长裙似月 亮的霓裳?“这里太僻了,生意不怎么好吧?”作家随意地问。女子淡淡地应道: “嗯。”作家心里一动,这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作家是善于从生活中发掘故 事寻找灵感的。这样的夜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女子,本身就已经完成了一个故事的 前奏。接下来的故事该如何发展?作家悄悄笑了,他决定要跟女子讲一个刚在脑 子里灵光乍现的故事。喝口茶润润喉咙,用暗哑低沉的嗓音说道:“这里没改成 物资局的仓库前,曾经是一个学校。有一个凄艳的故事发生过呢。”指了指榕树 那边,笼在萤火般的路灯下的一排排房子,黝黑的屋脊像浑水中的鱼脊梁若隐若 现。 女子有些惊异:“是么?”在桌子那一端坐下。手支起来托着腮,缎子样的 长发披散下来,掩住了半扇脸。昏黄的灯光印着,作家觉得像梦里的影子一样不 真实。但女孩确确实实就在他的对面啊。他的心莫名其妙地跳了几次。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作家的语音中透着挥之不去的凄凉感伤。 “那一年,我正在这所学校读书,下夜自习后,总和几个同学出来散散步呼吸呼 吸新鲜空气。有一晚我们转悠到这棵老榕树前,看见个身材高挑穿曳地白色长裙 的女子——呶,就像你一样,一袭白裙,自然地被散着长发——在榕树下徘徊, 月色昏暗看不清她的脸。影影绰绰中她一会儿抬头仰望昏沉的天空,一会儿朝我 们来的路上张望。老远便能听到她悠悠的叹息。见我们,她幽幽地问道:”看见 王老师了么?‘’哪一个王老师啊?‘(学校里姓王的老师挺多的,我们不知道 她问的是哪一个)。’教国语的那个啊。王轩亭。‘我们都有些惘然。国语?这 个词儿我们几乎都没听过呢。她摇了摇头,忧伤地说:“他不会来么?不、不。 他一定会来的。’才说着话一眨眼间便消逝在斑驳的树影中。最先,我们还没觉 出异样,心想或许是个精神病人吧,彼此间还惋惜了一回。你知道,我读书那个 年头精神病人是很多的。家族啦政治啦都不停地在造就精神病人。以前这里有一 圈围墙的。扩张街道时撤了。但我读书时还没有,学校对外是敞开的。外面的人 可以随间地出出进进。我们想多半她只是个‘游荡’进来的病人吧。可往后的几 天夜里都碰上她,她也问着同样的话。就不由人不生诧异了。我们到周围的住户 处了解,没有人知道那么个女子。”作家稍停了一下。揭开茶杯的盖子,就着盖 子刮去飘浮的茶沫,盖和杯沿清脆的碰击,“呛啷”响着划破滞重的夜气。 “有天晚上,我们聚在门卫室里,——门卫老头有一台小收音机——听罢一 段《朝阳沟》的选段,我们讲起了几夜的奇怪遭遇。门卫老头当时正端着小酒盅 悠闲地就着一碟子咸豆抿酒。他的眼珠突然瞪圆了,说话的声音变得干哑甚至透 着嘶嘶的冷气,急迫地问:”她是不是穿着白裙子?‘’是啊。‘’长头发?她 是长头发?‘老头一把抓住一个同学的手腕——那个同学手腕上的被掐出了乌紫 的血瘀,好几天才散——听到我们肯定的回答,老头胸腔里发出一声古怪的鸣响 ——这么多年我还记得那声音,但却不知道如何形容。就好象一只加足气的橡皮 球被猛地向内挤压而悴然砰裂般。不,也不像这样的。我形容不出来——老头浑 身哆嗦,就像染上了痢疾的病人。一张脸像被巨人的拳头击中了般扭曲。“作家 的情绪变得异常地激动,面色苍白,整个身子似乎都在下意识地向内倦缩。他连 喝了几口茶水才勉强平息下来激动的情绪,又继续讲述:”那时候学校里还没有 电灯,小小的门卫室里只点着一枝蜡烛。蜡烛豆大的光焰映照着,墙壁上都晃动 着巨人的影子。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像被胡乱敲打着的一面鼓那样杂乱而且 急促。老头终于说话了。牙齿寒战着让他的话语抖索不清,’鬼,你们见鬼了。 ‘随着他梦幻般的呓语,他的眼角不断挤出斑斑点点的眼屎。’血……树下全是 血,那里的草几年都有血腥味儿……那女孩子躺在血里,像在血里飘浮……。她 在等人……那个人却没有来……‘我们毛骨悚然冷汗涔涔而下,悄悄溜出屋子, 那老头仍然恍惚着喃喃呓语。外面月朗星稀,风吹着那边的榕树叶簌簌地像怨妇 的幽咽,我们胆颤心惊,看也不敢向那边看一眼。榕树下成了我们的禁地。“作 家点上枝烟,一张脸笼在幽蓝的烟雾中,低沉的声音似乎也在烟雾中变得缥渺。 头顶上森然笼着的榕树似乎有意要应和似的,叶片轻微地划响。女子在桌子那边 也许是因为作家制造的恐怖让她像一片风中的榕树叶子一样瑟索。作家心里暗暗 好笑,他有些得意自己绘声绘色的编造故事能力。 作家刚想着要继续讲述,女子幽幽地说话了,声音像暗夜里在树林中流淌的 一线泉水。“这里最早是一座古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香火不好就荒弃了。 后来因为战事,南方一所学校迁到了这个小镇。他们选中了这所废庙。在学生中 间有一个女孩子爱上了她的国文老师,就是你说的那个王轩亭吧。爱得一塌糊涂 爱得不能自拔。最先她的老师也爱着她的,她们的爱情有些像白色恐怖中的地下 工作(女子苦涩地笑了笑)。后来那老师觉得这感情荒唐而且不合时宜。就开始 刻意地回避她。他在心里宽慰地解释这样作对女孩其实是一种拯救。可是,对坠 入爱河的人,最好的拯救除了用爱,还能用什么呢?老师的躲避让女孩快要崩溃 了,不可得的爱情像木匠的斧楔肢解着她的肉体她的灵魂,炽热的情感之火炙烤 着她的血汁。痛苦中的女孩咬破自己指头给老师写了封信,约他出来谈一次,想 要作最后的争取。那是一个仲夏夜,闷热得令人窒息。天幕黑沉沉地压着,一颗 星子也没有。只有这棵老榕树(女子朝头顶枝杈虬曲叶片茂密的老榕树呶了呶嘴 ——就这棵——)寂静地陪伴她。从黄昏到黎明,可那个老师却没来。到第二天 天明的时候,女孩在这棵榕树下自杀了。”女子耸动着两肩低低地饮啜。“他以 为他的躲避可以让她忘却。可是那爱刻在女孩的骨上,融在她的血里。她虽死了, 却还是放不下啊。” 作家有些诧异,女子也是个编故事的高手?还是真遇上了小概率的巧合? “后来还有人遇到了那女孩子。其中有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不相信神神鬼 鬼的东西。他下定决心要去印证那女孩子是人是鬼。门卫老头告诉他,‘也许她 不甘心呢,人死了魂魄却没散,聚集着执拗地等那个老师?要证明也简单,女孩 指头上缠着纱布,你们只消看看她手指上是否缠着纱布。如果是鬼,她一定保持 着死前的样子的。’那一夜月黑风高,大胆的小伙子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女子的 声音突然有些颤抖)。她依旧问那句‘看见王老师了么?’小伙子故意回答,‘ 他在上课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来了。’女孩哀怨地呻吟。小伙子大着 胆请求,‘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么?’女孩摇着头,‘还是别看吧’。小伙 子不到黄河心不甘,执拗地要求‘让我看看吧。’女孩叹了口气,‘何必呢。还 是别看的好。’说着话她抬起头来,依稀的月色下,女孩的脸上糊着斑斑泪痕。 她突然伸出了手——天啦,她的食指上用白纱布包裹着,一瞬间血渗出了白纱布, 从指间滴嗒下来。” 女子突然向作家伸出了手,凝固的夜气一下子被快捷的动作划破了,空气中 流窜着丝丝的冷气。随着动作,女子猛地抬起头来,披散在面颊上的长发一下子 向后扬起,脸上粘着斑斑泪痕。哑着声音嘶喊:“看吧!看吧!”犹如五雷轰顶, 作家惊愕地看见,女子的食指用白布包裹着,渗出的血染红了白布…… (村长长生两题)偷树事件新村长长生和几个社长正开会,护林员大福风风 火火闯进来,我逮着偷树的了! 这可是新鲜事。林场的树隔三岔五被偷,真逮着的还破天荒头一遭。大家停 下话头,谁啊? 大福觑觑长生。谁?长贵呗。 大家屏了声息,长贵是长生的哥,新村长怎么处理这事?都各自揣着想法, 冷眼旁观。 长生平静着脸,点颗烟不紧不慢吸。面前笼起一团团烟雾。 你看清楚了?真的是他? 那还假得了?我亲见他砍,亲见他扛回去,大模大样跟自家的样。这会保准 正剥树皮哩!大福幸灾乐祸。他和长生本是竞争对手,落选了正憋着口气。不然, 这类事还不睁只眼闭只眼? 长生扔掉烟头,站进来说走,找他去。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哩,是我哥又 咋的? 一行人到长贵家。果真有碗口粗棵柏树支在院子里,长贵正光着膀子剥树皮。 见大家,楞楞,却不理会。仍剥得吱啦吱啦响。 长生走过去。哥,树是哪旮砍的? 林场——长贵头也不回。 长生拉长了脸。三令五申不准砍,你不晓得么? 晓得又咋个?长贵一翻眼白。人家砍得,我就砍不得?日怪了! 别人砍我不晓得,现在有赃有证,只见你了。 长贵将刀“梆”地砍在树杆上,瞪圆眼。啥?!当几天村长,官腔打得周吴 郑王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就要烧我是不? 谁犯事就烧谁!长生转过来问大福,偷林场的树,按规定怎样处理? 罚款200.长生说,有规矩才有方圆。违哪条服哪条。交罚款吧,哥! 长贵一张脸腾地胀得通红,粗着脖子呼呼喘气。你好哇你,硬拿我开刀?! 规矩本来就是把刀,你硬要撞当然要出血挨痛! 我不交你又咋个?! 真不交? 不交! 那我就抱你电视机去!长生黑着脸往屋里冲。 长贵呲着牙嘶吼,你,你敢!探手就拔那刀。几个社长慌了,忙上前扯住劝。 眼看长生快撞进屋了,这时长贵老婆现在门口,手里捏着花花绿绿的票子。二兄 弟,你当官了威风了,两百块钱你拿去…… 长生接过钱拔身就走,脚板跺得咚咚响。大福和几个社长面面相觑,讪讪地 跟在后面。身后长贵尤像根木桩子戳在院中。长生把钱递给会计。奖大福20元, 余下的请人栽树做工钱。树苗明天找镇上要。又向大福说,林场成材的树除刚才 这棵,还有1538棵。从今天起,抓住偷树的,一棵奖你20元。少一棵对不起,罚 你50. 大福倒吸口凉气。长生咋会对林场的情况这般清楚?说,那不摆明让我难 做么,充其量我不干了! 不干了?每月佰贰拾元那么好领?领了钱就要尽职尽责!真不干也可以,蚀 的树算你头上,该罚该赔我们照翻。怎么样? 大福摆出副瘟猪不怕滚水烫的架势,反正没得钱! 那不怕!撬墙撮粮,我带头!长生嘴角嵌两道笑纹,一字一顿,谁都听得出 来不是说笑。 大福苦着脸沉默了会,就说,你整死我了。看来第二个火燎眉毛的是我。分 明有了缴械投降的味道。大家松了口气,附和着笑,火烧得愈旺才愈热和咧! 入夜,长生推开长贵家的门。长贵正就着瓢花生米有滋有味抿酒。见长生, 让凳添酒杯,和和气气,哪里有白天剑拔驽张的架势? 长生坐下来,往嘴里丢花生米。边说,哥、嫂,你们蛮会演戏嘛! 当然!长贵一脸得意,那阵子唱样板戏,我演李玉和,你嫂演李铁梅!全区 好几个文工团,就我们团最红火。我和你嫂,就是那阵擦出火花来的。长贵用上 了个时髦词,惹得两人都笑。 停停,长贵从衣兜里摸出张佰零版。说,我和你嫂商量了。那两佰元钱,不 能让你一人出。我本来砍树了。一人一半,到时给你出根锄把。 嫂子夸张地咂咂嘴——啧啧。二兄弟,佰元钱根锄把,硬还有点贵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