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48 在鸟儿离开我的那段日子里,我逐渐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她刚走的时候,我的烟瘾突然大了起来,每天近百根的数量使我的肺难以承受, 胸口经常疼得象被撕裂开了似的。但是一旦停止吸烟一个小时,我就会心烦意躁, 做事颠三倒四,记忆力也极差。 一天晚上,乌鸦约我和菲雨一块儿去一家迪厅,到了那里又碰上公司的几个 同事,于是大家就坐在了一个桌子上。 过了一会儿,菲雨拉我下舞池去跳舞,一曲未完,菲雨突然对我说:“看那 边。”我向她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男人正在向我们邻坐桌子上的可乐罐中倒 着什么。菲雨说:“可能是麻醉药。”于是我们回到座位上去。 不一会儿,有三个姑娘从舞池回来了,坐在我们旁边,菲雨走过去说:“你 们不要喝这些饮料了。”她们不明白,问:“为什么?”菲雨说:“让你们别喝 就别喝!我看见有人在里面下药了。”三个姑娘大惊失色,谢了菲雨就慌慌张张 地走了。 然后我们接着喝酒。大约五六分钟后,一个男人走过来,指着菲雨就骂: “你丫真牛逼啊,大爷想办个姑娘也敢打岔?”说着伸手抓菲雨的头发。菲雨一 闪,躲开了。我和乌鸦站起来挡住那男人,大叫:“干什么!” 男人仍然很猖狂,高声骂着:“一个大剌而已……”“你说谁是剌?!”还 没等男人说完,我抬起腿对着他的肚子就是一脚,于是那男人的两个同伙一齐冲 上来和我们打成一团。 那天我一马当先地冲在前面。后来据乌鸦说:“我从来没见过你那么狠,好 象在借那些人撒气。你把桌子摔到那个人的背上时,大家都惊呆了。” 49 我们很晚才回去,菲雨一直紧紧跟着我。我的手背擦伤了,隐隐地淌着暗红 色的血珠,菲雨很心疼,不断地责备我。 快到家的时候,我对菲雨说:“你和乌鸦回吧。” 菲雨说:“不。” “听话,让乌鸦开车送你回去。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我要上去照顾你。” “不用了,我真的没事儿。” “反正我不回。” “你怎么老耍小孩子脾气?” “我是你的女朋友,关心你一下有什么不对?!”菲雨大叫着说。 “我现在不用你关心!”我的声音也大起来。 “好了好了,”乌鸦劝我说,“菲雨也是好心,你们俩一块儿上去吧,我先 走了。” “让她回!一个学生晚上不回宿舍睡觉象什么话?”我说。 “用不着你管,我不回宿舍是我的事,你不让我进屋的话我就躺在大街上, 大不了冻死!”菲雨说着狠狠瞪我一眼。 “好了,别闹气了,小两口吵起来还真当回事儿似的。”乌鸦和着稀泥,不 再理我的话,开着车走了。 我转身向楼上走去,菲雨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到了家门口,我掏出钥匙打 开门,菲雨迅速地跟进来,自己把门关好了。我没理她,走进卧室换上拖鞋,又 到洗手间里小了个便,再次回到卧室时,发现菲雨已经躺在我的床上了,我说: “起来。” 菲雨扭过身去用背对着我,不说话。 我从床上拿起枕头,打算到沙发上去睡。菲雨突然骂我说:“你这个傻逼!” 我说:“你骂谁?” “就骂你。” 我站在床边,一时没做出什么反应。 “傻逼,大傻逼!” “嘴巴再不干净就给我滚回去。” “回去有什么大不了!你以为我就那么贱,上着杆子贴给你?”菲雨从床上 跳起来,“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看上你!” “你怎么跟个泼妇似的?” “今天才发现我象泼妇啊?早干嘛去了?你的鸟儿温柔,怎么不去找她?” “你给我闭嘴!”我大吼一声,吼完以后我才发现那完全不象我的声音,菲 雨被我吓得呆住了,房间里响着一丝回音。 50 三点五十分,手表上的夜光指针这样表示。 我躺在床上,刚刚看过表。 菲雨在我身边睡着了,她确实累了。实际上,刚才我也很累,所以我打了一 个盹儿,睡了一小会儿。 此时的菲雨一只手揽在我的腰上,头埋在我的怀里,呼吸平和而均匀。她扎 着数十条辫子的头发有些蓬乱,仿佛冬天残留在墙壁上的爬山虎。 我保持一个姿势,轻轻地抱着她,不是很紧,也不是很松。因为处在黑暗里, 我什么表情也没有做出,似乎有些木然。 周围一片寂静。 直到窗口微微发出清晨的亮光,我才缓缓地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想起菲雨第 一次在我面前的哭泣。在我吼完她之后,她是用那么惊讶而失望的眼神看着我, 一串串眼泪从并不眨动的眼睛中掉落下来,浸湿了胸前的衣服。 我迟疑地向床上坐去,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我说:“对不起,我想我是疯 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菲雨向我走来,她站在我的面前,伸出双手抱住了我 的头。她亲吻着我的头发,用和以往一样轻快而甜美的声音说:“大肉瓜,你知 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在刮沙尘暴吗?因为我每心疼你一次,上帝就从天上扔下来一 粒沙子呀!请你再也别这样了,我可不想因为我的难过给全人类都带来灾难,好 吗?” 我抬起头看着她泪痕还未干的笑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菲雨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对我说:“徐光,当你是成功、自信的徐光时, 我会欣赏你,和你在一起。当你感到沮丧、失败、不快乐时,我也不会走开。现 在你正在痛苦中,我也许什么也无法给你,但这是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希望你 能感觉到我的关怀。我知道,你不想我打搅你,那么就让我抱着你,我可以什么 也不说,只要让你感觉到我的手臂环绕着你就好了,你不是孤单的。” “可是,”我终于不能不理会菲雨:“我觉得很内疚。” “不肯面对自己是个花心的人的现实吧!” “也许。” “其实是男人都会花心的,这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这种话,”我微微地摇摇头:“听起来就站不住脚。” “我可不是从道德上否定男人,而是从人的本性上讲。”菲雨开导我说: “从人类最初繁衍时,大概就在男性的性格基因中定下了这样的规律:雄性动物 会把自己的种子播给尽可能多的雌性动物,以此来保障物种的生存。” “这也不能成为男人花心的借口吧。” “不管怎样,即使你算不上专一,也绝非寡情之人。这一点我相信,否则我 也不会喜欢你的。” “怎么总是为我开脱呢,就不怕我再喜欢上别人?到那时就一定会觉得是我 的不对了。” “傻瓜,其实男人与女人之间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即使你一定要觉得自己 错了、对不起鸟儿,那么就更应该清楚:你现在能做的,就是不要再对不起我。” 51 菲雨的话使我很受震动,我突然发现了自己喜欢她的真正原因,也许并不是 年轻和美貌,不是可爱的表情和声音,而是她身上一种热情却并不盲目、单纯却 并不肤浅的东西。她不但对生活有着源源不断的信心,也有明朗而恰当的认识, 虽然年纪比我小,却非常善于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把腐朽的东西变得神奇,她 的处世方法似乎就是化整为零、零而不乱。如果说鸟儿曾经让我有心痛的感觉, 唤醒了我的保护欲的话,菲雨则给我更清新的东西,是我心中“蓝蓝的白云天”。 因此,当那天晚上菲雨对我说“每个人都有愿意变成孩子的时刻,每个人都 不完全,每个人都希望得到保护”,并要求抱着我哄我睡觉时,我竟然投入了她 的怀抱,任她的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过了一会儿,菲雨说:“我 给你唱支歌,听完以后你就会睡着了,一觉醒来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我点了点头。 于是菲雨唱道: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松树在静静地成长,飘落的雪花没有一丝声响 百灵鸟振翅飞向云霄,夜莺开始婉转地歌唱……“ 歌还没有唱完,菲雨自己先睡着了,我听着她逐渐模糊的声音,仿佛看到了 我永恒的青春梦。 52 渐渐地,我忘记了那些认为自己是坏人的感觉。我开始相信菲雨的话:如果 鸟儿爱我,会把我的幸福当作她的幸福。过了不久,我从黑羽那里得到了鸟儿的 消息,听说她进了新疆电视台做记者,工作成绩十分不错,负责的那个栏目还评 上了什么奖。于是我更加安心起来,和菲雨的感情越来越好,再也没有吵过架。 时光就此过得飞快,2001年转眼到了,我出生在内的、留下了无数欢笑和眼 泪的二十世纪象每一个日子一样平常地完结。过大年的时候,菲雨没有回家,她 跟父母说要利用假期留在这里拍片实习,然后搬进了我住的房子。 除夕的晚上,我和菲雨在老妈家吃了饭,慌称要送菲雨回学校,其实是一起 回住处看中央电视台的联欢晚会。菲雨走的时候老妈再三挽留,一副很舍不得的 样子,但最后还是无奈地说:“你们年轻人一起玩去吧,我这个老婆子掺在里面 不象样。”临出门的时候,老妈还拿着毛巾跑过来,把菲雨包饺子时蹭在脸上的 面粉擦掉了。 上了出租车,我嬉皮笑脸地对菲雨说:“小姑娘可以嘛,不但能把男人迷倒, 对老婆子也很有一套呕!” 菲雨扑过来,一边打我一边装出很凶的样子说:“敢嘲笑我?还敢不敢了, 还敢不敢!” “好了好了,不敢了。” “要说老婆大人,小的再也不敢了!” “……” “说呀!” “老婆大人,今天是咱们祖先龙统治的年的最后一晚,而且是中华人民共和 国法定节假日,你就解放我一天,不要让我留下太屈辱的记忆好不好?” “那就算啦!”菲雨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嗯嗯地点点头。 到家以后,菲雨换上了一件大红色的中式上衣,还把头发盘了起来。她在我 面前转了几个圈,问我:“怎么样,漂亮吧?” “漂亮。” “怎么个漂亮法,形容一下。” “嗯……漂亮得直冒泡儿。” “不错啊,还有吗?” “漂亮得全北京所有的开水瓶同时爆炸。” “嘻嘻,还要还要!” “漂亮得,”我突然伸手狠狠抱住菲雨,“象我的新娘子!” “讨厌!谁是你的新娘子?”菲雨在我怀里挣扎着,终于抽出她的胳膊卡住 了我的脖子:“暴君!受死吧!” 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你想谋杀亲夫?”菲雨翻身压住我,奶声奶起地 唱道: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他去赶集……” 53 菲雨半夜渴醒了,要我倒杯水给她喝。我照办了。可是她喝完以后却皱着眉 头问:“这水怎么一股游泳池味儿?” 我说:“不知道啊。” “肯定是你进去游了一圈儿!”菲雨嚷嚷着。 “不是啊!” “还不承认,”菲雨把杯子递给我,“你的情况政府都掌握了,不老实交代 要吃苦头的。说,是不是刚才趁我不注意在暖瓶里游了一会儿?” “我本来,”我说:“是想给你倒水喝的,可是一不小心掉进去了。我真不 是故意的。” “这还差不多,我最烦你撒谎了,知道吗?” “知道了。” 我把暖瓶放回厨房,回到床上。菲雨搂着我的脖子说:“你妈做的菜咸死了, 还给我夹了那么多蚕豆。” “蚕豆怎么了?” “怎么了?我最怕吃绿色的蚕豆了!它们大得不得了,好象吃下去脸也会变 成那种淡淡的绿色哦。” “胡说。” 菲雨笑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好困哪。” 我用手去拍她的背,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我接起来。 “嗯……” “哪位?” “徐光!”对方的声音突然大起来。 “到底是谁啊?” “嘻嘻,我是谁?” “鸟儿?你在哪儿?”我听出来了,是鸟儿。 “好冷啊,怎么这么冷?” “鸟儿,你怎么了,告诉我你在哪儿?” “我怎么忘了,新疆,一直这么冷的。前几天……下了,下了八十公分厚的 雪,伊犁冻死……几千,牲口呢。”鸟儿的语调很奇怪。 “你还好吗?” “不对,好象是阿克苏,不是……伊犁。” “你究竟怎么了?” “奶奶说,习惯了……就好了,不,不要难过。” “鸟儿你别这样,你到底在说什么?” “干红一点也不好喝!” “你又喝酒了?” “嗯!今天的酒好好喝。” “你醉了。” “没醉,没醉……”鸟儿说着,声音渐渐含糊起来。我听到她喘息的声音粗 重而沉闷,还不时发出几声不舒服的呻吟,她不断地小声喊着我的名字:“徐光 ……徐光……” “鸟儿!”我也着急地叫着她:“你不要紧吧?” 过了很久,鸟儿用一种带着些许沙哑的迷离的声音说: “我们做爱吧。” 54 那天晚上我再也没有睡着。鸟儿说完那句话就没有了回音,好象是睡着了。 过了两天,黑羽来找我,告诉我鸟儿的奶奶去世了。黑羽说:“鸟儿跟奶奶 的感情很深,但是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却没有哭,这让我很担心。她现在一定很 孤独,需要我们的帮助。可是我的专辑刚刚发行,正在做前期的宣传工作,暂时 脱不开身,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我真的很担心。” 我说:“好。我早就想为她做点什么了。” 黑羽拿出一盘CD说:“这是我的新专辑,你带给鸟儿吧,告诉她,我会永远 为她歌唱。”接着黑羽又掏出一只心形的戒指盒给我,“如果她在那边过的不好, 你把这个交给她,说我在这里等她,只要她愿意,我可以养她一辈子。” 我惊讶地问:“你爱鸟儿?” 黑羽点点头。 “为什么不早说?” “难道你没有发现,”黑羽明亮的眼睛望住我:“鸟儿从来就没有把我当过 男人。” “她爱的一直是你,”他接着说:“所以我希望你把戒指给她的时候,是在 为自己求婚。如果你做不到,再替我做吧。” 黑羽把鸟儿的电话和住址告诉了我。第二天,我从公司请了假,坐上了通往 乌鲁木齐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