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鹤 作者:本少爷 自幼,我的生涯,始终只是颠沛流离。 随着师父,四海不过是变换的时空,看过太多的悲欢离合,我已无惊无喜。 小时候师父即提醒我放眼丈量这个世界,他说我看懂了这个世界,我走进江湖的 那一天,就会真正到来。 我渴望早日走进江湖,凭借掌中剑,胸中意气,过一种飞扬自在的生涯。 师父带我走过许多路。灰鹤掠空,红烛昏帐,小桥独立,熙熙攘攘的尘世曾 一再令我跃跃欲试。可是没有接近的可能。师父一再叮嘱我,不要试着轻易接近 内心的每一种欲望。接近欲望,也就接近了江湖。 师父曾说这是个惨烈的世界。可是惨烈是怎样的一回事,没有人告诉我。 在我的梦里,经常会出现一只灰鹤。有时候,它会幻化成一个瘦削如刀的中 年人,冷的眼神,冷的眉目,冷的笑容。那种冷,就好象一柄锋锐的快刀刺入胸 膛,而血不可抑制地流淌后,身体所感受到的那种冷,冷得绝望而无援。 灰鹤追着我,追着我。不管逃逸到哪里,都不依不饶。 每次夜半醒来,我都会犹豫很久,才缩在薄被里打哆嗦。我克制着这种惊惧, 不想告诉师父。 可是,即算我不把这一次噩梦告诉师父,他好象也会明白我内心的遭遇。 每一次,做完这场梦,师父就会淡淡地提醒我,我们又要踏上漂流的路了。 师父有很多奇怪的习惯,比如说,在我记事起他就从来没有把我抱在胸口过。 又比如说,每一次,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小镇,他都会提醒我好好珍惜,因为我 的生命,是不可避免地漂流下去。 随着我的每一次梦境而漂流。每次都是。噩梦之后,就是不再驻足。然后, 在某个地方,继续下一次。我的梦境永远瞒不过师父。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终止呢。我问师父。 烟客,你真的很想终止这样的生涯?师父微笑着问我。他的眼神好象突然一 下子变得空茫,远到我不能触及的天涯。 我害怕师父这样的眼神。仿佛,终止这一场流浪,就会有一场巨大的罕见的 惊惧出现……比那些梦境更令人惊惧…… 也许,师父说得对,这个江湖,是一个惨烈的江湖。 虽然,师父没有跟我提起过那场不可解的梦境。但我年少的心灵,依然憧憬 着,有朝之日能够自由飞翔,飞翔。象一只鹤。 有一个地方,有很好的松,青翠得时光都流失于这片动人的绿意里面。也很 静,很荒芜。人的声音,在这里会显得特别空洞,薄弱。有时候运足了内力舞剑, 剑光灿然中,长剑带动山风,产生一些回声,呜呜地让人想起很玄虚的东西,比 如理想,比如回忆。 这个地方叫做摩天崖。摩天崖是那样的高远,直插入云霄深处,好似我年少 的向往那样不着边际。浮云自衣襟流过,每天练剑时,我手中的长剑也随云飘然 欲飞。 来到这样高绝之处,我松了一口气。隐隐地我知道师父不会再带着我四处游 荡了。能够安定下来是多么好。虽然,我内心还是渴望着飞翔,象一只真正的鹤。 那一只灰鹤,有很久不曾在我梦中出现。 可是这一天下午,我又梦见了那只灰鹤。 这个夏天,师父把我逼得非常紧,每天交待很多的功课。打坐炼气后,须得 练习本门“节令指”,其后是“碧针掌”,再接着又是一套新教的剑法。 我咬着牙习武,每日里,不敢稍有分神。功课如果略有停滞,师父即会严加 斥责,脸上那种痛恨的表情,令我悚然。 然而这天下午我终因过于困怠而睡意交加。合眼的一刹那,那只灰鹤便迎面 而来,穿过险恶的峰峦,发出一声清厉的长唳。我不及抵挡,便昏昏沉沉陷入莫 名的茫茫然。 醒来时已然是黄昏。暮色四合,云卷云舒,松风扑面略有寒意,而天边那匹 晚霞,渐渐教水一般的天风洗净的胭脂,显出一种万劫不复的灰白。 我回得草庐,担心师父责骂。然而师父竟意外地不在房中。灶间冷清,炉火 已灭,师父不知何时已然下崖。我哑然失笑自己的忐忑,开始升火做饭。 吃过饭师父没有回来。夜渐渐老去,露出一种暧昧的黑。月色渐渐浮上头顶, 晒在草庐之上,那种残白象是霜华。 直到半夜,师父才突然回转。我一惊。师父是那样的仓惶,脸上不再有往昔 遇变不惊的平静,衣襟上的血迹都没有来得及干涸,零零碎碎溅在脸上,手臂, 胸口。我赶紧替他取出平素的衣物更换,又烧了一盆热水供他洗伤口。 我恨我的噩梦。每次梦后,我们都要离开住的地方。有几次,也曾暗中见过 师父受伤后痛楚苍白的脸色。 转身我回房自壁上取下那柄长剑。剑光流转,在烛下显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光 芒。 你要做什么?师父冷冷盯着我。 我们一起再去找那个伤你的家伙!我忿恨地叫。 师父打量我一眼,你?以你现在的武功?他忽然伸指一弹,只听“呜”的一 声,我虎口一热,长剑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破开屋顶飞上半空,散落于地 时,却见荧然化为无数碎片。 我愣住。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原来一双手可以有这么大的力道。看着师父的 血痕,我恨我一直的懒散与不求上进。 然而,师父又转念微笑,慎重提醒我,不管以后,我的武功会不会比他现在 高,我都不要替他报仇。 为什么?我惊诧地问。 师父转过脸去,拿起案上一卷诗词,懒懒地说,天晚了,明天还要早起,不 如睡去。 本来,依着往昔的惯例,梦见那只灰鹤以后,我们就会毫无眷念地离去。可 是也许因为我对摩天崖的留恋,也许因为师父已经老得再也懒得动弹,我们终于 还是住在这里不再奔走。 一年又一年,我在剑光中成长。我要成为师父一样的剑手。 不过我不会象他一样深藏不露。我要凭着自己的武功,自由地在江湖上飞翔, 飞翔,做一个万人景仰的剑客。 又是夏夜。峰顶流萤纷飞,托于掌心,宛若年少的一个梦想渐渐接近。 于松风呼啸中,我睡意渐浓。 忽然那只灰鹤又来了,依然是那样惨而悠长的一声清唳。我一惊。忽觉谁的 手指于身体的穴道上滑过,也许在这样柔和的侵袭中,我只有再次坠入梦乡。 隐约着,仿佛听到远处那只灰鹤的唳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好象一直会逼 到人的眼前。临着睡意,我暗暗知道,那场噩梦,也许又要用一些鲜血才能消解。 眼前蓦地闪过师父那一年受伤的痛楚的眼神。我心一动,于昏睡的瞬间,疾 运本门心法游遍全身。 一股热流在身体中游荡,我终于自一场梦中醒来。是的,我要驱开那只灰鹤, 驱开我的梦境。 紧接着我就看到师父自我身边一掠而过,脚踏七星,长声喝叫,杜铁衣,你 终于又找来啦? 随着他的喝声,一只灰鹤果然自崖上飞掠过来。 我的心砰砰直跳。看着那只灰鹤,我的心砰砰直跳,跳得那样猛烈,好象一 定要跳出胸膛才能罢休。 我全身冰凉躺在松下那张歇息的木榻上。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原来那只灰鹤 竟是真的!禁不住我全身发抖,又激动,又恐慌。 那只灰鹤却并不是真的一只灰鹤。是一个中年人,年纪想来比师父小一些, 穿着一身灰衣,足踏芒鞋,他那凌空绝世的轻功,仿佛比师父还要卓绝。 谢青帝,你以为你能躲到几时?中年人的声音传过来。 月光很好。月下的这个中年人,象我梦中的那样冷而残酷。 盯一下他的脸,我都会发抖。原来我的梦不是真的,原来每次看见他,师父 都会点我的穴道,过后骗我看到的只是一场大梦。 这个总是在午夜时分冷峻而来的中年人。我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他,把他记 在心里。 我还没有停止内心的好奇与恐慌,师父与杜铁衣就已经开始动手。 灰鹤杜铁衣的武功很怪,他手中的武器与其说是一柄剑,不如说是一枚长针, 又尖又长,挥舞中,尖厉的风声随之而起,显出那种急烈的剑意。师父却徒手以 本门二十四节令指中的惊蛰指对敌。惊蛰指本就是一种凝重沉稳的指法,哧哧指 风破空,两人身形交错,一时间看得我惊心动魄。 我真想一跃而起,但是他们两人的武功,已经到了一种圆融无碍的层次,以 我的修为,只怕冲不进战圈即会教汹涌的内力弹开。 虽然无法上前,但我还是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杜铁衣剑上气劲分布的每一缕深 浅变化。师父曾说我成为高手,需要的只是时间的磨砺。 月华渐渐西移。于观战中,我聆听到两人的沉重喘息声。剑气依然如丝如麻 密布在师父身前,而师父的惊蛰指一变而为小雪指,冷凝静定。 交战中师父一式“久晴”才攻向对手左胸,那灰鹤杜铁衣蓦地纵起游走,长 剑脱手,扑地一声直掼向师父右肩。我着实未料到他居然会舍弃长剑而发出这诡 密而无退路的一式,禁不住啊地一声惊呼出口。 惊呼声传入四野,师父一愣,虽然避开长剑,却未避开杜铁衣猱身上前连布 的三拳,勉强以小雪指化为芒种指,左右分化,气劲逼退前两拳,终教第三拳击 中前胸,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倒飞丈余,跌倒在地。 我疯了一般跳上前去,抓起地上那柄灰鹤杜铁衣掷出的长剑,连使三剑,紧 紧逼住杜铁衣。这一招是师父教过我的最为狠绝的剑招,完全没有守势,充满了 一往无前的气势,是用来与敌同归于尽时方能用上的。 那杜铁衣显然措手不及,身子侧转间,飞足倒踢我下半身,手掌错开挥舞, 急急以攻为守,长声厉啸,皱眉道,小兔崽子,居然跟你亲爹动手? 他说什么?我一愣,长剑布下的剑网终露出一丝空隙。 而杜铁衣的那一掌,终于趁隙重重地印在了我的胸膛。 他未曾料到我这完美的一剑居然会出现破绽,那一掌身不由己呵。击在我胸 膛,他不禁惨叫一声,身子弓成一弯斜月,倏然倒退开来。 我只感到一股热烈奔放的鲜血在胸中乱溅,然后,剧烈地自喉头喷射出来。 血喷在半空中,象一层迷离的若隐若现的红雾。 幸好我来得及收回三分劲道!杜铁衣冷冷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悲愤的神情, 谢青帝,你好毒的心机! 师父自地上跃起,惨笑道,杜铁衣,你误会了! 误会?杜铁衣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诡谲,谢青帝,当年我出手杀了华山 派十八名高手,夺得那块玄铁,意欲打造天下第一利剑,助我成为武林第一高手, 若非你横插一手,夺宝潜逃,我的心愿岂非早已实现? 师父不答。只听得杜铁衣又冷冷咬牙道,那回你抢走玄铁倒也罢了,做甚将 我这不过岁半的孩子也一并携走? 什么?我听得心头剧震,抬眼抚胸,叫了一声,师父! 师父叹息,垂下头去。还未及说话,杜铁衣又冷冷笑道,如今我才知道你这 厮虽然号称江湖第一大侠,心计却犹胜于我!你夺我孩子,教他武功,原来只是 为了有朝之日他亲手杀了我,或者我亲手杀了他!你好狠的计谋啊! 我再也听不下去,奔向师父,叫道,你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我不是他 的孩子!我跟这个恶魔没有丝毫关系…… 可是师父没有动弹,他任凭我怎么摇他的身躯,总是不甩开我。 叮的一声,三块黑黝黝的平整令牌自师父怀中跌落。 他说的没有错,你的确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武林恶魔灰鹤杜铁衣的骨肉。师父 看着我拾起令牌,忽然轻轻告诉我。 他的苍老的手掌,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轻柔地抚摸我的头顶。 突然之间我觉得无比的烦恶,转身跃开。因为用力,受创的内脏不禁又翻涌, 一丝鲜血溢至我的嘴角。 原来师父带着我奔逃,只是为了不让我见着我的生父。 我仰天大笑。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掉下来,掉进这午夜的 月色里,再也看不见。 灰鹤杜铁衣柔声呼喊我,你叫什么名字? 谢烟客。我告诉他。 你拿好手中的铁牌,它就是玄铁所制而成,等日后爹爹用它打造成一柄至为 锋利亦钢亦柔的宝剑,你从此就是第一高手的儿子了。杜铁衣对我说,记着,你 不会再姓谢了。 这个应该是我父亲的男人微微颔首,面色忽然又变得凌厉冷漠。 转眼里他又已出手,攻向师父。 我捧着三块玄铁令牌,茫然失措。模糊中,那令牌上好象刻写了一些字迹。 我没有理他们的争斗,低下头借着月色看令牌上的字迹。原来师父从来没有抱过 我,只是因为他怀中这几块令牌又硬又生,会咯得我不舒服。 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烟客是一个很孤绝的名字,不管姓什么都孤绝。 蓦然间又听到师父的一声惨呼。 早因我当时惊叫而分心受伤的师父,再也敌不过灰鹤杜铁衣毒蛇吐信般防不 胜防的手法,肩头又中一爪,破开一个惨惨厉的血洞。血很快洇开,那么红,那 么刺眼。 就在这一刹那,杜铁衣绵绵密密的第二爪又随之而至,刺到师父心口,只听 到他的厉笑声,谢青帝,你取了玄铁却舍不得打造成合手的长剑,哪里会是我的 对手,今日总逃不过做我幽冥爪下的幽魂罢! 我忽然醒悟过来,捡起地上的那枝长剑,合身纵出,直刺入杜铁衣的后心。 杜铁衣身势一滞,师父已勉强掠开。 月色下,这个确实应该被我叫做父亲的男人,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他的目光 又冷,又滑,好象一条蛇,游到我的内心深处,让我觉得恐慌,无助。 为什么?他缓缓地问我,为什么? 我一步一步,退后,退后,终于一跤跌倒,坐在地上,再也没有气力。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师父捂着不住冒血的肩头,慢慢地微笑,因为我不是你 想象的那样卑劣……当年我抢走你的玄铁,只是为了不让你利器在手,武林又多 出一个不可一世的恶人,以至于江湖血劫!而你面前的这个孩子,我之所以抢走 他,我是在想着,要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你从小就教他仁义,教他道德,教他明 辨是非,会比跟着你这样一个江湖杀手更适合吧? 师父咳出一口鲜血,继续说,你想想,自从你有了这个孩子,你的善念可曾 有过萌生过丝毫?多少江湖正道都在追杀于你,你自保犹自不及,到底有几分余 力可以令得这个天姿聪颖的孩子成长?而你犹不悔悟,在我抱走谢烟客以后,依 然我行我素,杀人如麻,并一再甩脱追杀你的仇家,复来追杀于我,而我若非看 在这个孩子面上,给你留一条后路,哪里不能制造机会搏杀你这魔头,不想你… … 师父忽然又咳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他已支撑不住。 我捧着那三枚玄铁令。令牌上的字迹在月光下虽然模糊,但我依然清晰的看 到上面的字迹:仁。 一个心怀仁念的剑客,就是一个不会愧对良心的剑客。 就为了他对我从小带着我浪迹江湖时所教我的道理,我才会在他没有解释也 没有辩解的情况下,即使不明真相,也要帮助他。舍弃一切的,相信他。 我走上前去,扶起师父,说,师父,我们走吧。 师父的眼睛已然合上。他的呼吸渐渐弱去。但我的心,突然有一种死水般的 静。 没有再回头。我知道我不必再回头。的确从小我就害怕过上一种颠沛流离的 生活,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师父想把我磨炼成一名真正的剑客。他叫我打量这个 世界的时候,一定要怀有一颗仁心。 难怪师父曾说这是一个惨烈的江湖。我扶着师父踉跄走着,向摩天崖底,一 跃而下。 呼呼风声吹得我的眼睛好痛,然我不再流泪。我已知道,心怀师父所教过的 一切,这一生,我不会再轻易,受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