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 作者:姑苏王绝 在整个漫长的冬季,我顺着河流向东行走。河流最终会汇入大海,而我,不知 所终。我独自一人行走,每过一天,离细柳镇又远了七十八公里,我保持着这个速 度。在夜里歇息的时候,我便盘算着,还有多少天,我将会和细柳镇最终相距九千 公里。到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将所有有关细柳镇的故事彻底忘记,忘得 一干二净,如同从未发生过。当我的脚步丈量完九千公里的行程,将是我遗忘旅程 的终点,也是开始新的记忆的起点。 河水哗哗,这是旅途中最熟悉的声音了,即使睡着了,这哗哗声也无时无刻不 在轻轻拍涌着我的梦乡。 在我出发的地方,河水很清,看得见水草和卵石,还有嬉戏的小鱼。当我把手 指放进冰凉的水中,小鱼倏地游向远处,藏在水草和卵石间。是的,我的手不该侵 入它们的平静世界。 我一路行来,这水日渐混浊,连哗哗声也不同。刚开始的哗哗是安详的,渐渐 浮燥了。如果每一滴水也有生命也在慢慢成长的话,那么我想,随着我的脚步,这 水也由纯真无邪的童年时日复一日步入少年、青年,随之而来不可避免的遇到暗涡、 水草、泥石流,以及在河里洗溺的牛群。所以,水变的浮燥,它无法抗拒成长过程 中发生的一切,只能以燥乱的哗哗声来表示不安和恐惧。 这河的源头是条小溪,自细柳镇的龙王潭里涌出。这水来自地下,经过岩石层 层过滤,刚冒出地面时清冽无比。细柳镇龙王潭水泡出的茶远近闻名。 地是万物之母,孕育出造化无穷。最重要的是,它最初生出的万物,都是纯洁 的。 我已徒步走过了整个冬季,如今,嫩草初绽,草木新绿。 我算了一下,我已走完了整个旅程的五分之四,再有五分之一,我即将到达心 中的那个终点。那个地方,会在我心深处矗一座界碑。 在冬季的旅程,我很少碰到人。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年之中休息的季节, 像熊、像蛇。到如今,春意悄现,渐渐地,一路上会遇到越来越多的人。是过客还 是归人,我不知道。过客是暂时的,注定都是归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座界碑, 直到临死之际,这界碑才会随着他的思想一起消逝。 对于每个擦肩而过的人,我报以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这微笑先是隐在唇角, 视对方的反应再决定绽放的程度和停留的时间。很多时候,这微笑的出现和消失几 乎在同一瞬间。 即使在细柳镇,这微笑的命运也大同小异,唯一一个例外,是初晴。只要有初 晴在,这微笑便会在我颊上生根,肆意绽放,全然不顾肌肉的僵硬和皱纹趁隙生长。 龙王潭水很清,当半人高的猪笼缓缓沉下,我还能看清黑发和绿袖自竹片的洞 眼里向上无力地揪抓着什么。龙王潭水很冷,初晴半边身子刚没入水里,她的脸就 冻成冰雪,我猜想,即使天下最温暖的胸膛,此时也捂不热如此冰霜的面容。 我走累了,在河边找棵树,坐下来歇息。这树年岁久远,盘根错节,它的根须, 不知是否吸吮到了自龙王潭一直盘旋到此处的清和冷? 有时候,人与人会毫无缘由地偶然相聚,然后离去。就象大河有支流,支流又 重新汇入大河。偶然相聚的那一段,人们互相交流,这些语言如同水花、泡沫,有 些会跳到岸上,润了花叶草根,有些自半空落下,重新落到水里。 靠着树根的不止我一人,那是个中年汉,风尘仆仆,我们对视片刻,就开始泛 起水花或者说泡沫。 他说:独自一个行走,最怕寂寞了,我给你讲个故事,等会你再上路,也好一 边回味着聊作排遣。 我点点头。 他说:………… 他说:我的老家在很远的一个地方,至于为什么到这里来,跟这故事没关系, 我只想告诉你我在旅程中碰到的一件事。在一个晚上,我迷路了,四顾荒野,远处 隐隐狼嚎,我有点害怕,慌不择路,四处乱奔。在火折子即将用完之时,在暗夜里 两对绿芒在我身旁游移欲扑之际,我发现有幢小屋,我绝处逢生,一头撞进去。里 面有个老人,在油灯下编着一只竹篮,细长的篾片在十指间倏乎翻甩,啪啪作响。 他看我一眼,说:过路人,你真命大,这附近有不少狼群,一到天黑,从没人敢走 夜路。我一抹额头虚汗,说:是啊,老人家,我是外地人,对这里不熟,刚才已经 有两只狼跟在我后面,可把我吓坏了。老人家,让我在此留宿一夜,明早我再赶路, 行么?那老人说:呵呵,别客气,尽管住下来好了。不过我可是穷光蛋一个,没什 么好东西招待你啊。我忙说:老人家太客气了,我有干粮,不妨事。我吃完两个馍, 就跟他闲聊起来。我有点奇怪,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不知 是何缘故。那老人见我老是打量他,就说:过路人,你心里有疑惑是不是?你对我 有点好奇是不?我说:是。那老人笑笑,说:你可能以为我是个老怪物,孤身一人 住在这种地方。我也不怕告诉你,反正我跟你只有一夜的缘份,明天一早,你走你 的路,我过我的日子。这事老藏在心里,不找人说说,也实在憋得慌。我预感到老 人经历过不同寻常的事,就认真地听。 老人说:………… 老人说:你看出来了,我是个篾匠,帮人编编篮子筐子什么的,我就靠这手艺 讨饭吃。我是个本份人,只想凭手艺吃饭,心安理得,安渡一生。只是,那一次, 唉。 老人的眼里泛起混浊的泪花。 那一次,去年秋天的一个夜里,镇长急匆匆敲开我家门,让我连夜编一只猪笼, 我一听就想:坏了,出事了。我们那镇本是由一个大家族繁衍而成,镇长也是族长, 族规森严,大若天条,无人胆敢触犯。唉,乡村陋习,对违了族规之人,也不报官 府,就由镇长决定如何处理。族规有七大戒五十八小戒,凡犯了七大戒中任何一戒, 无一例外,塞进猪笼沉入龙王潭。所以我一听镇长这话,就知道又有人要送命了。 人命关天呐,害人性命可是有违天理大损阴德的。即使犯了大戒,打一顿饿几天让 他悔改也就算了,何必定要取人性命呢?但我只是小小篾匠,镇长下命怎敢不从? 我连夜把猪笼编好,第二天清早,镇长就差人来取走了。唉,我成了帮凶了。 我说:这也怪不得你,是镇长下命,你如何作得了主?而且即使你不答应,镇 长自然会找其他人,那人始终会死,跟你也没什么关系的。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话虽如此,但我一想到我亲手编好的猪笼,活生生把 一个人困住,沉到龙王潭。我这心就……,唉。过了两天,我探听到好象那事还没 完,镇长还在追查相关人,万一抓住,免不了也得浸猪笼。我想,我可再不能做这 种伤天害理的事了,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于是,卷卷铺盖,腰里插把竹刀,就从 镇上溜走了。我没本事救人,也不想害人,只求自己心安罢了。 我问:你们那镇离这多远? 老人说:远,很远,很远很远,我当时只想走得远远的,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我又问:那镇长究竟为了什么要把人浸猪笼,那人又犯了什么戒呢? 老人叹口气,说:我在镇上只听说被浸猪笼的是个女娃子,至于犯什么戒,无 非是淫戒罢。唉,这花木逢春也会吐绿芽,何况人呢?什么淫戒不淫戒?人心,唉, 人心,谁看得破人心呢? 我说:既然如此,那么肯定还有一个男的牵涉其中,那男的怎么样了? 老人说:那男的?还好,逃掉了。 我有点欣慰,又有点遗憾:好多情爱故事都是因为男女双双殒命才更令人同情, 才会四处流传,如今这女的死了,男的却苟活了,真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我就问: 那男的,你见过吗? 老人沉默了好久,才说:见过的,那个男的,唉。他长叹一声,眼神充满了无 奈。 我期盼地看着他,听他讲下去。 老人说:我离开镇上的第三天,就见到他了。在一家酒铺里,他已经喝的不醒 人事,但一见我,神情大是恐慌。我在镇上的时候见过他一两面,也不熟,但他见 到我就象游魂见了鬼差,他走到我跟前,扑通跪下,说:吴伯,你放了我吧,放了 我吧。当时我就明白了:就是他了,就是他搅出来的事,害了那女娃子一条性命。 我很鄙视他,那女娃子死了,你竟还有面目活着?我顺手摸摸腰间的竹刀。他一看, 慌了,说:吴伯,你听我说,你们都误会我了,其实这真不关我什么啊,你听我跟 你说个明白。我说:好,你说吧,你是个男人你就一五一十告诉我。于是,他开始 讲他跟那女娃的故事。 他说:………… 他说:我跟初晴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她把我当哥哥一般,有什 么心事都跟我讲。今年她十八岁了,五月初八那天,父母把她许配给镇上的方公子。 那方公子面目清秀,知书达礼,待人也和气,家里又富有。方公子很喜欢初晴,初 晴也喜欢他。我见她终生有靠,也暗暗为她欢喜。两家大人定下九月初八为大喜之 日,都忙着准备张罗了。谁知道事情竟然会变成这个模样:八月十三那天,初晴想 把我介绍给方公子,她一向视我如兄长,自然希望我跟方公子也相识结交。那天, 她打扮的很漂亮,真象新娘子一般,还准备了一份礼物要送给方公子,是一方手帕, 亲手绣了一对鸳鸯,她害羞,不好意思直接给方公子,就由我带着。我们三人见面 后,方公子听说我跟初晴的关系后,对我很客气,还一再谢我以往对初晴的照顾, 我很开心,他们两人很般配,初晴会过上幸福的日子,我这做兄长的自然高兴了。 这时候,晴天里突然响起个霹雳,初晴一吓,自然靠住我,我搂着她,笑着对方公 子说:你看你看,初晴从小胆子就小,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怕的。初晴有点不好意思, 从我怀里挣出来。我说:不过,她手可巧了,你看。我从怀里换出鸳鸯手帕,递给 方公子,说:这是初晴亲手绣的,要送给你,不过她难为情,所以我代劳了。方公 子接过手帕,神情就冷淡下来,再也不象刚才那般谈笑风生了。我莫名其妙,不知 道什么地方得罪他了。过了一会就不欢而散。接下来几天,我老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周围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去问初晴,她支支吾吾也说不 清楚。我摸不着头脑,只好自顾自过日子。八月二十七那天,方公子托人传话过来, 约我晚上到初晴家去,有事商量。我想:莫不是成亲的事,方公子应该和初晴父母 商量才是啊,怎么找上我呢?也许是其它的事吧。我也没多想,到时候就去了。去 的时候,初晴家里亮着灯,我敲敲门,没人应,门是虚掩的,我就进去了。我喊了 两声伯父伯母,奇怪,初晴父母竟然都不在家。我就直接跑到初晴的房间,一推开 门,大吃一惊,里面雾气氲氤,初晴正在一个大桶里洗澡,见我进来,不由失声惊 叫,我面红耳赤,连忙退出去。就在这时,一下子涌进许多人,舞着棍棒冲我奔过 来,嘴里还喊着:奸夫淫妇,伤风败俗。我一下子懵了,这是怎么回事?一根扁担 击中我肩膀,剧烈的疼痛把我从麻木中拉回,我那时脑子里乱成一片,完全不明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顾一切跟他们厮打,我不要命了,发疯了,竟然给我逃 了出来。我不敢回家,躲在山上。然后,第三天,我探听到,初晴被浸了猪笼,罪 名是:通奸。而那个奸夫,就是我。 吴伯,我说的句句实言,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吴伯,你说这事冤不冤, 我跟初晴就如亲兄妹一般,而且那次确实是方公子传话来叫我去的,可是有谁相信? 有谁相信? 我信了他。他老实木讷,不是虚头虚脑的人。我扶起他,说:唉,我信你,我 信你又有什么用?那女娃已经死了,死在我亲手编的猪笼里,我也成了杀人帮凶, 所以不愿在细柳镇再呆下去了。你也走吧,走得远远的。有些灾祸,根本没办法预 料的。 他冲我磕了三个头,就走了。从此再也没见到他。而我,我到这个地方,搭了 间草屋,住了下来,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了。 过路人,我的故事说完了。 我意犹未尽:你的故事讲完了,可这事情还没弄清楚啊,那男的既是受了冤屈, 又是谁设下圈套害他?最可怜的是初晴,她最无辜,平白送了性命? 老人叹口气,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唉,这人心呐,海底针,摸 不着,看不见,却时不时刺你一下,扎的你生疼。过路人,我说了这么多,有点累 了,你也睡吧。 中年汉说:老人跟我讲的就这些,不过到现在我还没想通,究竟是谁操纵着这 整件事,害死了初晴?年轻人,不如你来猜猜看。 我四肢无力,有如雷击的枯木,瘫在树根下,良久,说:我来猜猜看,也许我 能猜出来,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中年汉见我神色不对,说:咦?你怎么了? 我苦笑笑,说:我没事,你别说话,听我来假设。 中年汉点点头。 我说:………… 我说:那方公子面目清秀,知书达礼,待人和气,家境富有,跟初晴又两情相 悦,照理说不会再有变故。可方公子偏生天性多疑,气量狭小,猜疑和嫉妒如同毒 蛇,时不时从内心爬出,啮噬他貌似温良的外表。他自私,占有欲极强,凡是喜欢 的绝不容许别人分享。他很喜欢初晴,可是不喜欢那男的,那个被初晴视作兄长的 男的,不仅不喜欢,简直是仇限。他嫉妒那男的和初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因为他 不曾拥有过初晴的童年时代和成长历程,他嫉妒初晴对他毫无保留的信赖,在他心 中,他才是初晴唯一的依赖。当初晴受惊靠进那男的怀里,嫉妒的毒蛇开始喷射毒 液,他想:我就要成为你的丈夫,我的臂弯是你别无选择的唯一依靠,可是,你没 有选择我,你选择了他,那我算什么?当那男的掏出初晴绣的鸳鸯手帕时,这种猜 疑和嫉妒到达了顶点,终于冲破理智的桎梏,毒蛇已将毒液注满他心脏。他想:初 晴是属于我的,可她如此信赖你,连亲手为我准备的礼物都由你保管,你既与她如 此亲密,那我摆在何处?我算什么?在初晴心中我跟你究竟孰轻孰重?我得不到的 你就能得到么?休想!这时,方公子已经疯了,他下定决心要毁了初晴和那男的, 尽管,他也深深喜欢初晴,可是没用,他的喜欢出发点是自私,猜疑和嫉妒的火焰 早就将这份喜欢烧成飞灰。于是,他派人传言,请那男的跟他上初晴家商量事情, 又骗初晴父母,女儿出嫁前半月须日日在家沐浴,而且沐浴之时父母不能在家,暗 中又伏下乡人,专等那男的进去之时捉奸。他自幼熟读诗书,这种点子除了他也没 人想得出来。他成功了。初晴死了。 可是,当初晴死的那一刹那,猪笼缓缓沉入龙王潭。潭水又清又冷,他看到初 晴那双眼睛,冰雪一般冻住他。他恍悟:他所做的这一切全出自他卑污的心灵,他 的多疑,他的嫉妒,他的不可告人。因为这,他害死了自己喜欢的人,他毁了曾经 痛恨的那两个人的同时,也葬送了自己的幸福。那一瞬间,他简直希望困在猪笼里 的是他,而不是初晴。 可是,他只是站在岸上,眼睁睁的看着猪笼缓缓沉了下去,沉了下去,直到, 直到黑发和绿袖自竹片的洞眼里再也无力揪抓住什么,只有冰霜一般的眼神,冻住 他的心。 从此,他开始逃亡,逃离细柳镇,他想用寂寞漫长的旅程来忘掉这件事,他希 望能够重新开始。 中年汉愣愣地看着我:你怎么说的这么清楚?好象你亲身所历一般? 我泪流满面,说:我姓方,名宝玉,在细柳镇,人人都叫我方公子。 哗哗的水声一下子停了,不仅水声,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 死一般的静寂。 我微笑着,微笑着看着中年汉青筋毕露的额,布满怒火的眼,越掐越紧的双手。 我想:这微笑将一直绽放到我生命终止。 “轰”地一声,界碑碎若粉屑。 -------- 大道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