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 作者:司雨客 一 这几日,忽然接连梦到了父亲,憨憨的样子,一如生前,我们在一起谈天, 说话,忽然醒来,才发现泪水透了枕巾。 我不知是父亲在那面飘泊的久了,忽然记起了他的长子,还是他天性凉薄的 长子,过了这些年,才终于想起了他。 二 父亲车祸去世那一年,他48岁,母亲48岁,祖父88岁,祖母81岁, 我23岁,弟21岁。 腊月二十三,正是家家户户过小年,早上母亲说,今天别去了,就要过年了。 父亲说,再去一天吧,多跑一趟是一趟,就手要要帐。 那时大约早上四点前后,天黑的如同锅底。我在梦中,听到三马车响,前后 两次,知道是父亲和弟弟又去卖煤了。只翻个身,便又睡去。 冬闲的农民,总要找点事做,于是专有这个一个行业,用三马车从煤点购煤, 然后走村串户的卖,挣一份辛苦钱。我家有两台三马车,父亲一辆,弟弟一辆, 我那时在县城当临时工,比起来,是个清闲的工作。 那天,和任何一天感觉上都没有什么不同。 我正是新婚,早起母亲对妻说,给你钱,买上几尾鱼,办点年货,去娘家看 看吧。妻便去了。母亲对我说,要不,咱弄点豆馅,蒸包子,摇圆宵,都用的上。 我点头,好的。我喜欢吃圆宵,也喜欢这个活儿,红小豆是家乡的特产,而 做豆馅也是我的拿手好戏。 十点前后,母亲在洗衣,而我的豆馅也差不多成了,正用纱布袋装了馅,然 后挤那里面的水。 门外停了一辆车,两个男人进来。 这是不是卖煤的这家。他们问。 我和母亲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并不认识他们,以为他们走错门了,那时,我 们村,少说几十家在干着同样的事。 但他们说,一辆车在他们村翻了,是这村里卖煤的。很象这一家。 于是拿出父亲的身份证让他们看,身份证上,父亲露着雪白的牙齿憨笑着。 就是他!那人肯定。 我只觉头上轰的一声,眼前便发花,父亲翻车了,伤了胳膊,还是腿,现在 怎么样。 倒是母亲有些镇定,拿了钱,和我一起上了那两个报信人的车。 送信人说,父亲刚在一家卸了煤,上一个高坡,没上去,然后他向后退,车 忽然翻了,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居然正过来,父亲人也被摔了出去。 听着描述,我只觉心在突突跳,内心充满了恐惧。母亲的口角也在微微发抖, 眼睛盯着窗外,外面太阳明晃晃的照着,零星的鞭炮响着,遍野的冻雪,让人眼 花。 三十余里的路,很快便到了。在这个路窄坡多的村子里,拐了半天弯,车才 停下。我看到,在北面一个大大的高坡下面,我家的车正放在哪里。地上洒了些 煤,车看起来竟没有事,我飞快的向那里跑,母亲跟在后面,父亲,父亲,那一 刻我心里狂喊着。 父亲倒在离车不远处,地上并没有血,父亲身上也没有,那件我熟悉的不能 再熟悉的暗绿色棉大衣紧紧裹着他的身体。 他的眼睛闭着,好象睡觉了一样,但呼吸是急促的。 我和母亲喊他,他只做听不到的样子。 我们央身边的人帮着把父亲抬上车,刚抬起的那一刻,父亲忽然叫,疼,疼。 母亲问他,哪里疼,他却又不语。 我把父亲抱在怀里,车飞快的向县城开。父亲忽然睁开眼,迷茫的看看四周。 我叫着,父亲,父亲,我是司雨啊,我来接你了。 母亲也是,是啊,再忍一会儿,我们就到医院了。 父亲没有回答,眼睛突然便翻了上去。 我吓坏了。抖着手,去试他呼吸,车颤的厉害,我没有试出来。我忽然记起 上学时学过急救用的人工呼吸,于是掰开他的嘴,清了清里面的痰水,一手捏了 他的鼻子,一边深吸了气,从嘴里吹了进去。 父亲的嘴有些凉,口中有一种咸咸怪怪的味道,不知是煤味还是烟味,没刮 的短须,冷冷的扎我的唇和脸,但我不管,我只是用力的,一下一下的对他做人 工呼吸。我要救他,我要让他继续活下去,他是我的父亲,他是我最亲的人,他 是我家的顶梁柱,我们全家不能没有他。 到医院时,我感到自己的嘴全部麻了。 我们把他抱下车,大声喊着太夫。 一个年青太夫走过来看了一眼,冲口道,这人还活着么? 我向他瞪起眼,很想一拳打在他脸上。父亲怎么会有事,他身上没有伤,他 刚才还叫疼,还看过我们,我还一直在给他做着人工呼吸。父亲怎么会有事,怎 么会?! 那年青太夫被我吓住了,识趣的闭了口,走到一边。 我们把父亲抬入了抢救室,这时,好多表兄们已闻信赶来了,他们把母亲拦 在了门外。 大夫照父亲的瞳孔,说早已放大了。 我不信,让他给父亲上了氧气,上了心电图,用了电击,但是没有信号,没 有反应。 我的腿在发抖,我想扶住什么,却什么也扶不住,一下子坐在冰凉的地上。 我不知大夫什么时候出去的,再抬头,屋中只剩下我和大表哥。 他在用水给父亲洗脸。我想,应该我来,便接了过来。 那张熟悉的脸,由于太夫抢救时撬开他的嘴,有一些变型,似乎在呐喊着什 么,呼叫着什么,父亲,在你落入那无边的黑暗时,是在叫我拉你一把,还是嘱 咐我要坚强,担负起你留下的责任? 我轻轻给他合上口,但是好不容易有一点合拢了,一松手,便又重新张开。 我狠狠心,用力向上一推,咯的一声响,终于闭上了。 那才是我熟悉的表情,就象他睡觉的样子。他会打呼,我小时很调皮,喜欢 用火柴棍去捅他的鼻孔。被闹醒了,他会一下子睁开眼,然后笑着把我搂进被窝, 用胡须扎我的脸,有时会把我扎哭起来。 母亲总骂他喜欢孩子也不好好喜欢。 但是,现在,他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我不能哭,在父亲面前,他从小就不喜欢我哭,说我不象男子汉。我现在, 决不能哭,母亲还在外面,我要坚强。 我用水给他洗脸,他眼脸下有很多煤灰,不易洗去,我用毛巾粘了水,一次 又一次的擦。父亲不受整洁,洗脸总是马马虎虎,为此母亲总是说他,但他总是 笑。父亲,这一次,我一定不让母亲说你。终于擦干净了。他一只脚上的鞋袜在 心电图时趴掉了,我给他穿上。虽然到家时还要换装裹,但我不想父亲与别人相 见的时候,第一印象是悲惨或诸如此类的词。 轻轻走出房门,母亲在外面,斜斜的倚着走廊上的坐椅,见我出来,轻轻的 站起,有些迟疑,有些迷茫。 她虽然有些知道情况不好,但她不相信,她要问我,要得到我的确定。我怎 么办? 父亲去了。终于低声把话说了出来,见母亲身子一摇,我向前一下子抱住母 亲,怕她昏倒。 母亲的身子,是那么的轻,那么的瘦,是从何时起,她竟瘦成这样了呢? 抑制的洪流终于爆发,母亲嘶哑的哭声震动着医院的走廊。 你啊,你怎么就走了呢?你怎么就不管我们娘们了呢?丢下这老的老,小的 小,我可怎么活呀?! 我伏跪在母亲身前,妈,还有我,还有我们,别哭,别哭…… 母亲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泪水便沿着我们的脸向下流。 三 灵车在行驶,外面,是熟悉的树木,村庄。 小时候,父亲无数次带着我们走过这里,上县城赶集,或者去姥姥家。我总 是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父亲的呼吸声就在头顶,一下下喷在头发上,痒痒的。有 时我会笑,以为很好受,有时我又会着恼,爸爸,你把我的头发弄乱了。 还是这条路。父亲,今天,儿带你回来了。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 下了砖道,过了前面的转弯,养鱼池,就是我们的家了啊。 很冷静的,我在心里念着,但是不哭。从开始到现在,我一声都没有哭,虽 然也落泪,但是没有哭。而且,我还记得给家里的本家打电话,让他们准备床板, 准备需用的物品,让他们把我年迈的祖父祖母劝走。 但是,什么,祖父和祖母就在大门外站着,祖父手拄着拐杖,高高的身材此 刻极象一张弓。那一刻,我真有些急了,为什么他们在这里?! 我奔下车,找我的伯伯们,他们是父亲的堂兄,让他们把祖父祖母拉走。 隐隐的,我听到祖母极为不满的声音,我不走,这是我的家,我走哪去? 我不敢去看他们,和众人一起把父亲抬入屋中。 然后,有人为父亲理发,我给他刮胡子,再一次洗脸,擦身,然后换装裹衣 服,戴上帽子。收拾完毕之后,祖父和祖母,居然又一次回来了,他们说只看一 眼。 果然,祖母只看了一眼,然后点着头说,跟睡觉了一样,然后出去了。但是 祖父那一刻,却象是雷击一样,脸上的皱纹一下子深了许多。 我并不太担心祖母,她有什么事都会不停的说。而祖父,却是有什么事情都 放在心底里了。 在父亲之上,我有三个亲伯伯都是未成年而夭折的。而父亲,也是自幼多灾 多难,整天和医院打交道。祖父的身高一米八有余,是村里数的着的高个,而父 亲却只一米七多点,倒是胳膊和祖父似的那么长。这和他病以及年青时营养跟不 上不无关系。 但今天,祖父祖母这唯一的一个儿子又没了,在他们心里,那又是如何的伤 痛。 弟弟也回来了。 父亲出事时,他在另外的村子里卖煤,直到卖完了,向回走时,才遇到专门 找他的人。他呆呆的,不知出了什么事,站在院子里,如傻了一样。人们让他进 来,他喊我一声哥,泪就扑蔌蔌的流下来。然后跪在我身后,一声不出,只是默 默流泪。 母亲在里屋中痛哭着,不停的向身边的人重复她早上和父亲的对话。 ——我说,今天别去了,就要过年了。可是他说,再去一天吧,多跑一趟是 一趟,就手要要帐。早知道出这个事儿,我说什么也得拦住他啊…… 妻跪在父亲的西面,开始她跪的近了,嫂子们把她拉开,说她怀了孕,当心 死人阴气重。妻和我成亲才三个月,换上白衣服,显得人更小了。 父亲,再也看不到他的孙子了! 在拜祭父亲时,我终于哭出了第一声,那一声一出,一股麻麻辣辣火烧火燎 的感觉从心里,肺里,胃里直向上冲,我伏在地上咳着,眼泪鼻涕向上流,怎么 也吸不到气,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耳边不知是谁在哭喊着我的名字, 打着我的后背,终于,下一声也哭了出来。 ——爸啊—— 四 由于村里风俗,都不想火化,于是学着其他人家一样,夜里偷偷把父亲葬了。 纸马香客第一天没全出来,只烧了一部分,于是第二天又去烧。机械的我这个孝 子应该做的每一件事,我什么也不敢想,只是完成任务一样的去做,尽量做好, 不要出问题。 我注意着祖父祖母和母亲的饮食量,观注着他们的神情动作。 父亲去了,家里不能再出任何的事。 我不能想父亲的事,否则我会承受不了。 一天夜里,我睡醒,忽然见妻含着泪摸我头发,我问怎么了,她忽然抱住我, 说我在伤心,你才这么小,父亲就没有了。 那一刻,在这暗夜里,我忽然感到无边的悲伤,潮水一样涌来,将我灭顶。 那之后,母亲和妻,竟然全都梦到过我死了,她们在半夜里哭醒,泣不成声。 我充分感觉到了自己的重要性。 五 父亲的事,成了我不能触的伤口。我不敢想,不敢提,最怕别人以安慰的口 吻对我进行劝慰。在家里,感觉他只是出门了,或许某天,大门外传来他的咳声, 打开门,正眯了眼微微笑。 我想,就让时间慢慢的让伤口复合吧,无论它有多深,只要不碰,就不会痛 入心肺。 时间不长,我们把父亲的车卖掉了。然后央求父亲生前的同学,给弟弟找了 份工作。全家都不改轻易提起父亲,全家都小心的避开这个话题。有时母亲对人 说,真得感到他只是出门了。 家里似乎平静了。 日子总要一天一天的过。生命在流逝,谁也不知下一步会遇到什么事。但是, 既然这一刻还在我们手中,为什么要在伤感中过活呢? 之后几年,弟弟成亲,祖父去世,姑母去世,我家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之后几年,我几乎从来不敢想父亲的事,直到今天,终于有勇气回一回头。 好了,就以这些不成文的东西,做为对父亲去世的一个纪念吧。 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会真诚的过好每一天,真诚的面对每个人,象父亲那样 真诚的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