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的灯 作者:志尚浩雪 与人无争静静地开放一朵芬芳的山百合 静静地开放在我的心里 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的洁白 只有我的流浪者在孤独的路途上 时时微笑地想起它来 ——席慕蓉 一 随着五脏六腑的一阵剧烈翻腾,我再也无法咽下这口腥热的液体,“哇”的 一下,怀里的一捧本子,便被喷上了斑斑点点的红…… 四周是令人发聩的静谧,睁开眼,恼人的单调立刻跌入了眼帘:白色的顶棚、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侧目而视就连脸色苍白的 妈妈也披上了白色的长褂,默默地把一个红的发亮的苹果一圈圈削成了粗糙的白。 我着急地抬了抬手,想要挽救苹果上那仅存的一圈红,胳膊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一 匝细长的白管紧紧地缠绕着。 “不要动!”妈妈急忙放下手中的苹果和刀,关切地凑近了。“你要是哪儿 不舒服,告诉妈就行了。” 她替我拨正了碰歪的塑料管,又轻轻用手托起我的头,另一手在我的颈下拍 了拍枕头。再躺下时,头便陷在了一个软软的凹面里。 “舒服了?” “舒服了。”我放弃了拯救苹果的念头,闭上眼以逃避这片白。 “睡会儿吧,睡会儿就会好一些了。”她又帮我掖了掖被子。 “嗯。”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事可做,便顺从地打了个呵欠。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又掉进了白色充斥的空间,正欲逃离这里时,却看见脚 边竟突然绽放出一朵火红的百合花,它的奇艳美丽令我久久不忍离去。正当我将 俯下身细细赏嗅时,它却于瞬间之中凋谢了,化作一团云气,袅袅散开,渐渐无 影无踪,只有那花的余香仍深深沁在我的心中。 再睁开眼时,果然芬芳扑鼻,循香望去,原来床头多了一大捧新鲜的百合, 清一色的白花,虽不很美丽,倒也宁静,只可惜没有一朵如梦中的那般令人留连。 “有谁来过吗?”我问正在一边忙于备课的妈妈。 “你睡着时,你的同学们都来了,谁也不想吵醒你,坐了一会儿就都悄悄走 了。” “哦”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却将目光避开那捧百合,转向窗外,一朵被夕 阳缀成红色的云彩慢慢地飘过。 二 放在床尾木椅上的脸盆静静地盛放着午后斜射进来的阳光,我倚着床头坐了 起来,随便翻看着手中的一本《麦田的守望者》,上周日朋友将它带给了我,告 诉我无聊时就试着读一读。我已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却连一章也没能读进去,只是 觉得封面上那人戴着的暗红的鸭舌帽,很像我头上的这一顶。我戴这种帽子一定 显得相当滑稽,但倘不戴它的话那就会是更滑稽的一副样子了我现在一根头发都 不剩了。 等我走出医院,第一件事就是开始蓄披肩发,尽管我是个男的……可我到底 还要在这儿躺上多久呢?我越想越沮丧。 “嘿,这屋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抬头望去,门口不知从何时起立着一位瘦瘦的女孩,十六七岁的模样,一 头乌黑的长发像头巾一样散在肩上,黑发衬托下的脸庞白得像一张纸,却无一丝 衰弱颓唐的神色,全靠那双大大的充满了灵性的眼睛,眨呀眨地盯着我。见我只 是打量她,便不耐烦地又嘟囔了一句:“喂,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是你也站在这儿吗?”我放下了手中的书。 “我只是怕王大夫藏在这儿,她不在,我就放心了。”女孩耸了耸肩,自顾 自地开始在我的房间里乱转,依次打量着每一件陈设,全然不再理我。说真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随便的女孩,对她有些不满意了。 “喂,你是来探视的吗?” “探视?当然不是,我就住在你的隔壁,来得比你还早呢。” “不会吧。”我不相信,撇了撇嘴。 “什么意思?”她见我不信,竟一下窜到我的床边,直直地盯着我。 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蓝白条相间的睡衣,说:“这个呢?” “别开玩笑了,穿这麽丑的衣服我会疯掉的。” 她又开始动手翻拣我身边的物品了。 “这本书好玩吗?” “不好玩,只是用它来打发时间。”看着她翻书的样子,我真担心书中的哪 一页会被她不小心撕掉,不过好在她的兴趣似乎并不在于此,而是很快将注意力 转向了床头的那瓶百合。 “哇,这些花真漂亮!……可惜已有几朵发蔫了。” “朋友选的,一直舍不得扔,又不会精心伺候,就成了这样。怎麽你很喜欢 白色吗?” “当然,这是我的颜色。”她捧起花出神地端详着。 “既然如此,就让这些花的颜色物归原主好了。”我打趣道。 “你的意思是……送给我吗?” “连花瓶也一起搬到隔壁去吧,替我好好照管它们。” “嘿!你可真好!”她一下子快活起来。“怎麽报答你?” “报答?哦,你要报答我……有啊,有一件事的。” “尽管说吧。” “帮我打探一下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我一直想知道。” “淋巴炎。” “你怎麽知道的?”我吃惊地问。 “你的房门外面贴着病历卡,我早就读过了,何况咱俩又都是一个病,我怎 麽忘得了?” “原来是这样。”我望着她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头乌黑的长发。 “我也得求你再做一件事。” “你说。” 她把头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跟我一起出去吧。” “可他们说不让我动。” “少来了啦。”她将我拽了起来。“咱俩一样的病,你永远也骗不了我的。” “我信。”我披了件外衣,趿拉着拖鞋,和她走了出去。 三 走廊是狭长的,被楼梯和服务台隔成了东西两段,我的房间紧挨着女孩的房 间在东段,向东的路通向一扇紧闭的大门,西段在远端,陈设看不太清楚,布局 大抵应和东段对称,只是西段走廊的尽头并没有相同的一扇门,取而代之的是一 盏幽幽发出红光的灯,悬挂在本应是门的墙上。走廊的两侧,几十间病房对称分 布着。现在正是午休时间,因而楼里也少有人走动。 “喂,我们这是去哪?”我好奇地问走在前面的女孩。 “去找个地方除掉你身上的异味。”她连头也不回。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闻了闻自己领口和衣袖,不解的问:“异味?怎麽会呢?” “你自然闻不到了,在床上呆了那麽久,只有我这样爱干净的人才能闻到你 身上的床铺味。她回头狡黠地一笑。 “哦,是吗?”我心里真有些不服气了,她说话这麽不客气,还是换个话题 吧。 “喂。” “什么?” “那头的灯怎麽大白天也亮着?” “不是啦,那盏灯亮灭不定的,大概那下面是个急救室什么的,问它干嘛?” “随便问问。”其实我对那灯也没什么兴趣,只是找话而已。 “喂,我说……” “喂、喂、喂,讨厌死了,我有名字的,记住了,我叫邓琪,这儿的人都叫 我阿琪,只有你张口闭口全是‘喂’。”女孩满脸愠色,气鼓鼓地看着我。 “不知者不怪嘛。” “叫我阿琪。” “阿琪。” “这回顺耳多了,好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忘了。” “可怕的记性。”阿琪耸了耸肩。 说话间,那扇大门便在眼前了。 “闭上眼,嗯……再用手捂上。”阿琪神秘兮兮的。 我照做了,只听得阿琪一声坏笑,接着便是咯吱一下沉闷的响声,顿时感到 一阵清新的暖风吹在了身上。 “好了,开。” 我睁开眼,周身已被和煦的阳关笼罩,眼前是一块蔚蓝的天幕,朵朵白云点 缀其中,向下望满眼是绿树红墙,远处还有层层叠叠的建筑掩映如画,让人豁然 开朗了许多。原来这扇门后是一处宽敞的阳台,如果沉闷的住院楼是一个巨大的 蜗牛壳,那末这处阳台就是壳中远远探出的触角,好奇地向外面的世界张望。在 病房中憋闷了好久,一下被带到这里,的确舒爽。 “嘿,发什么呆呢?”阿琪打断了我。 “这儿真是个美妙的地方。” 阿琪飘飘然了,愈加眉飞色舞起来:“这儿再好也不如外面啊,住院这阵子, 我天天都往外跑,外面才真好玩呢!” 我笑了,说:“你看,牛都被你吹到天上飘去了,就算你有这个念头,王大 夫那关你也没法过的。” “哪来的牛,明明是云嘛。”阿琪解释说。“王大夫总是服务台和急救室两 头忙,这时就可以溜出去喽。”她用手指了指阳台外面,说:“再免费向你传授 一秘技,不要走楼梯,从这里下。” 我凑上前一看,原来是悬在墙上的一架铁梯,漆成了红色,下端笔直地垂到 了地面。一眼望去,真有些险势,从这里爬上爬下显然并非易事,便问:“这麽 危险也要出去,值吗?” “怎麽不值?”阿琪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难道你不想出去吗?“ “做梦都想。” “这就对了,那麽你能出去的话最想去哪?” “那儿。”我用手指着远出一座灰色的俄式楼。“那就是我念书的地方……” 我凝神望着那里,好一会儿,才转过身问傻愣着的阿琪:“那麽你呢?你最想去 哪?” “嗯,很多啦,都是我没去过的地方,比如说……比如说那儿!”阿琪抬起 了手。 我顺着她的指尖望去,远远的天边浮上了一片霞。 四 看来,我或多或少应该收回一些对医院向来的反感了,住院两个多月,医生、 护士都很随和,我自己也终于开始感到健康起来,不但吃饭觉得很香,就连头发 也重又长出了薄薄的一层,紧紧趴在头皮上,更令人愉快的是,上周我居然成功 地说服了父母不在陪宿。至此,偌大的血液科住院部里已没有一个孩子需要家长 陪护了,当然,这层楼也就只有阿琪和我两个孩子,如果我还算是孩子的话。 王大夫端着一大盘注射器进来了,微笑着对我说:“今天很精神嘛,准备好 了吗?” “来吧。”我撸起了左臂的袖子。这是我本周内第五次验血了,真希望也能 是最后一次。按照王大夫的说法,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至少几个月之内不会再 有什么不适,这的确令我很高兴。 “王姨,阿琪她也快好了吧?” 王大夫似乎没听到我的问话,只是专心整理着注射器,但过了一会儿,她却 又开口了:“是的,阿琪现在也不错,只是还不如你好的这麽快,明天我还得给 抽些骨髓验一下。” 抽骨髓!这我到是头一次听说,模糊得很,忙问:“疼吗?” “不是很疼,一下子就好了。” “哦。”我努力想象着抽骨髓时的情景。 “别走神,我要扎了。”王大夫开始往我的胳臂上涂液。 我盯着粗大的针管刺进了皮肤。 …… 一天时间就这样在针头和吊瓶的陪伴下过去了。虽然没有见到阿琪,但今天 过得也格外快,因为我满脑子都在想着她明天要做骨穿的事。骨穿用的针一定粗 的要命,而阿琪又是那麽瘦弱,在脊椎上狠狠的一下,不知她是否吃得消…… 天渐渐黑了,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思绪,那一定是王大夫了,每天熄灯之前她 必来查房的。 “要关灯了,有没有那里不舒服?”王大夫的声音。 “像往常一样好,谢谢你,王姨。”我朝门外回答,这也是每天熄灯前必做 的事。 “那很好,快睡吧,哪疼的话别忘了摁铃。” 脚步声远了,不一会儿,所有的灯全熄了,整个大楼沉寂下来。 我呆呆地望着月光印在被子上的窗影,感受着月的移动,这样的夜我早已习 以为常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地适应了这里的一切,但我知道我已不很想念我 的学校,因为它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物了。我的同学,我的朋友,他们 仍坚持来看我,只是间隔的时间愈来愈久。不过也好,他们来时也无非只是带来 一些令人尴尬的笑和一大堆安慰的话。起先是祝我早日回到班级之类的,日子久 了,“回到班级”变成了“回到学校”,后来干脆有人说:“别着急,安心静养 吧,咱们学校教下一届的老师都不错,等你出院了,我们一定在大学里等你……。” 送我小说的那个朋友,起先还帮我复印了些课堂笔记带了来,但后来看到那些笔 记总是原封不动地摆着,也就不再带笔记了,来的频率也越来越少了。说实话, 我不愿去看那些笔记,笔记上晦涩的符号,离开了老师的讲解有怎麽看得懂呢? 而且我不愿再去耽误任何人的时间。 当窗影从被子移到枕边时,我发现自己仍没睡着。 走廊的西段每隔一段时间就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也不知深夜他们还在忙些 什么。正想着,我的房门慢慢被打开了半截,一个身影飞快地溜了进来。 “谁?”我吓了一跳。 “嘘,是我。” “阿琪!你……怎麽这麽晚还没睡?” “我睡不着才来找你的。” “有事吗?” “嗯。” “什么事?” “陪我出去好吗?” 五 “狂飙”的士高里人头攒动,巨大的旋转彩灯高高吊在顶棚,肆无忌惮地将 凌乱的灯光洒向舞池的每一个角落,红男绿女们踏着狂热的野人组曲忘情舞动, 还有人不时地嚎叫着,虽然是夜晚,这里却是燃烧着的。 “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我不得不提高了自己说话的音量。 “因为我没来过嘛?”阿琪也几近于喊了,声音里洋溢着激动的分子。“我 怕明天会受不住疼痛而死掉,所以今晚非得找个地方痛快地玩一玩不可!” “要是让王大夫他们知道,那我们就真非死不可了。” “随便你说了,我要去跳舞了,你跟我来吧!” “我就算了,你随便玩吧,我坐这儿喝可乐就行了。” “噢,还是你滑头,嫌我长得不好看,就在这儿等靓妹,哼!不理你了,你 慢慢等吧。”阿琪笑着跑进了流动着的舞池。 我斜倚着吧台坐着,压了压帽檐,望着阿琪欢叫着融进翻滚着的人浪里。在 灯光的闪烁中,阿琪蹦跳着,恐惧、焦虑已被她全部抛在了脑后。她的确是一个 非常漂亮的女孩,再众多的舞伴当中,她一瞬间就成了他们的公主,尽管她并不 会跳,单她却比任何人都激情四射……我细细地品咂着一大杯冰凉的可乐,慢慢 感受着这种只属于外面的世界的异类气氛。这里虽然有些吵,但却令人很愉悦, 至少在医院里积淀下来压抑在这里可以暂时得以释放,要是每晚都能来这里坐一 会儿亦或疯狂地舞上一曲,倒不失为一件乐事,只是……只是不知道王大夫或者 哪个护士会不会再去病房查夜。刚才和阿琪溜出门时,并没有看到其他人,走廊 里也阴暗得很,没有一点光,噢不对,急救室门上那盏灯还亮着,发出幽幽的红 光,可我们是从阳台爬出来的。等一会阿琪跳够了,我们再从原路返回,神不知 鬼不觉地,这一夜就可以平安混过去了,对,就这样办,不会有事的。在震耳欲 聋的音乐中,我渐渐打消了所有的顾虑和不安。既然来了,就痛痛快快的玩吧。 我随着节奏也情不自禁地用手打起了拍子,眼前的舞着的人大多数与阿琪和 我年龄相仿,因而他们如火般的热烈和不羁很快便将我同化了。音乐、灯光、可 乐、人浪交织在一起,竟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吸引力!慢慢等待吧,等待着彻底出 院的那一天,那时便可以尽情享受外面世界包容着的无限乐趣,再也不用为什么 王大夫,李大夫而分心。对,这一切还要和阿琪共同分享,带她去她没有去过的 地方,再没有化疗,再没有骨穿,让阿琪每天都如此刻这样的快乐……阿琪!阿 琪呢? 我这才发现阿琪不知从何时起已离开了我的视线,这麽久了,她怎麽也不回 来歇一歇,会不会……我惊慌地跳进了舞池,在密集的人群中四下里焦急地张望, 东冲西撞,在一片埋怨和骂声中我挤到了舞池的另一端,果然,在靠墙的一个角 落,一些人围在了那里,我疯也似的奔了过去。 阿琪蜷缩在角落的最深处,抱着头痛苦地抽泣着。 “阿琪!”我跑上去搀她。“你怎麽了?……” 阿琪像找到希望般地抬起了头,这一刻我怔住了,这哪里是我所熟悉的那个 阿琪:光光的头,苍白的脸,红肿的双眼……惊讶中,我突然看到人群边缘的地 板上散乱地摊着一堆头发,我顿时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 我摘下自己头上的鸭舌帽,轻轻地给阿琪戴上,然后扶起了她,在人群里发 出的一片诧异的唏嘘声中,拾起了那顶长长的发套。我搂着阿琪的肩膀温和地说: “阿琪,咱们回去吧。” …… 回医院的路上,阿琪死死地拽着我的手,但却一语不发。直到快进大门时, 她才怯怯地问:“我……太丑了,是吗?” “干吗问这个?阿琪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啊。” “你骗人……当时你明明被我的样子吓坏了,我看得出来!”阿琪的声音哽 咽了。 “那是我以为你的病犯了才害怕的,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自从你闯进我病房的那天我就已知道的……” 阿琪一下松开了我的手,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我。 我忙跑回去重又拉起她的手笑着说: “怎麽,你忘了你曾经说过的话吗?我们是一样的病,谁也无法欺骗对方的。” 阿琪仍旧没有动,眼里滲出了泪水。 “阿琪,快别哭了。我猜从前的阿琪头发长长的,一定非常漂亮,对不对?” 阿琪抹了抹眼泪。 “那麽以后阿琪出院了,也一定会很漂亮的,是不是?” 阿琪凝视着我。 “为什么以前的阿琪那麽漂亮,将来的阿琪也必定漂亮,唯独今天的阿琪觉 得自己不漂亮,而我却不这样以为自己呢?” 阿琪静静地听我说下去。 “那一定是因为阿琪看到的是我,而我看到的是阿琪。” 阿琪又哭了,只是这一次她紧紧地抱住我的胳臂,再也没松开过。 六 轻轻拉开阳台的门,走廊里依旧昏暗幽静,远出红红的一盏灯仍不知疲倦地 亮着。 “没事了,咱们悄悄回自己的房间吧。”我低声说。 阿琪点点头,两人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向西走。就要到门口时,房门却霍地 开了。阿琪和我都吓了一跳,继而异口同声地喊到:“王大夫!” “你们俩都不要命了是不是?”王大夫厉声说:“你们忘了自己的病了吗? 深更半夜往外跑,全院的值班大夫和护士找你们都快找疯了。要是随便你们谁有 个三长两短,叫我怎麽向你们父母交待?……尤其是你,明天就要抽髓化验,还 往外乱跑。你也是,大孩子了,怎麽也和她一样不懂事……” 看得出来,王大夫真地急坏了。我羞愧地避过王大夫锐利的目光,却发现走 廊的那一端灯下,急匆匆地跑来一位护士,一直跑到王大夫身边。 “王姐,快……快点。”那护士上气不接下气,在王大夫身后耳语了几句, 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见王大夫脸色阴沉了,回过头对我们说:“今晚的事你们自 己反省吧,现在都回房去。”说完,她便和那护士飞快地跑去了。 阿琪碰了碰我的手,轻轻地说:“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快回去睡吧,明早还要……” “别,别再提那个。”阿琪打断了我,又恳切地说:“我一想到明天的事就 害怕,能在稍稍陪我再呆一会儿吗?” 我想了想,还是和她进了病房,我让她放松地躺下,我坐在床边,尽力想出 了许多轻松的话题聊给她听,直到她渐渐合上了眼,坠入梦乡,我才给她盖好被 子,悄悄推门出去。 我关上阿琪的房门,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间。现在,我累极了,倦意十足,只 要一沾到床就能睡着。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时了,走廊里是死一般地寂静,没有光 亮。哎?怎麽会一丝光两也没有呢?那边的红色的灯呢?为什么熄灭了?还有王 大夫,那个护士,他们都在哪?我有些恐惧了,加紧了几步跑回了房,紧紧关上 门,钻进了床上的被子里。 窗外早没了月影,只有几朵睡熟的云将一丝清冷的光反射进来,我便躺在这 点清冷之中,睡着了。 七 又一周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王大夫并没有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我的父母,相反,她比以前更加宽容我们 了。我们要出去,只要告诉她去向,她一般都不加阻拦,于是我们也就不用去爬 危险的铁悬梯了。 当阿琪又开始满楼里乱跑的时候,我决定带她出去。 “上哪?”有了上次的不愉快经历,阿琪显然有了顾忌。 “带你去一个成千上万的人都去又彼此见不着面的地方。” 红墙外的树林旁,掩映着一栋二层的别墅式建筑,四壁漆上蓝色,屋顶却是 白的,门上悬挂着一个大灯箱,上面喷绘着四个精美的字——“风铃网吧。” 从初二起我就是这间“风铃”网吧的常客了,记忆中,这里的顾客向来寥寥, 大概是地里位置不佳的缘故,但它居然坚持着办下来了,而且很有自得其乐的姿 态。正如它的名字“风铃”网吧,这里除了三十几台电脑错落排放外,室内的每 个角落都悬垂着一串串风铃,这些各式各样精致的风铃大概是这家网吧女主人的 收藏,其实我以前总来这里,并不是因为对网络的兴趣如何的大,只是因为我特 别喜欢弥散在整个建筑里的气氛。你听,每有清风吹进,大大小小的铃铛一起叮 当做响,发出悦耳的声音,同时,从一个摆放着五花八门饮料的吧台内,还时时 飘出一阵阵悠扬的旋律。此刻正在播放的是王靖雯的一曲柔情似水的《天空》, 那乐声沁人心脾:“我的天空为何挂满湿的泪 我的天空为何总灰着脸 漂流在世界的另一边 任寂寞侵犯一遍又一遍 天空画着长长的思念 你的天空可有悬着想的云 你的天空可会有冷的月 放逐在世界的各一边 ……“ 我悄悄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阿琪,她早已陶醉在这一片柔柔之中了。两罐冰茶 端上来时,我已帮她进入了“箐箐校园。” “教教我吧,这怎麽用呢?”阿琪茫然而又急切地盯着面前的滚动屏。 “不要急,让我们先从与人聊天开始。” 在我的陪伴下,阿琪找到另一种新鲜的生活。虽然化验点滴仍不离左右,但 其痛苦已被网上冲浪的乐趣减轻了许多。阿琪非常聪慧,不出一个月,她已摇身 一变成为网上人见人爱的“小美眉”了,她还为自己选定了一个好听的网名—— 麦琪,用这个名字,她陆续在“榕树下”发表几篇精美的小文,于是阿琪又有些 飘飘然了,倘若你这样问她:“麦琪,又在写作了?” 她会立刻万种风情地说:“那还用说,像我这样有如此才情的小女子,怎奈 得住清闲?” 八 风铃仍然叮当做响,王靖雯也依旧柔情似水,唯有我已不在乎聊天室里会不 会有人理我,庸俗的也好,深邃的也罢,我已全然无暇顾及,取而代之的是我的 背部一阵阵刻骨铭心的疼痛——我已做过四次骨髓化验了。我着实不明白为什么 我也轮到做这种化验,而且好端端的我的父母又回到了我身边。点了几瓶不知名 的药,头发、眉毛再一次恋恋不舍地作别了我,一切似乎恢复到了刚入院时的样 子。更让我有些忐忑的是我目前的皮肤,衣服遮盖的身体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紫 斑和红点,看上一眼就足以让人痒上好几天,我不清楚这些斑点意味着什么,便 跑去问王大夫,她却只是告诫我绝对不能碰它们,无论多痒。 仅有的值得我欣慰的是阿琪这段日子一直与我形影不离。此刻,阿琪就坐在 不远处的一台电脑前,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一双手灵巧地在键盘上敲击。 我的视线从屏幕前移开,投向了身边的阿琪,她的美丽一如既往:百合花般 洁白的面庞,墨潭乌池般清彻的双眼,以及一头乌黑的长发瀑布般泄在肩上,尽 管那长发不再是她本人的,却仍显得极为自然、和谐。可是阿琪却日渐消瘦了, 尽管她最近总穿着宽松的白色防雨风衣和暗蓝色休闲裤,却仍无法掩饰身体的瘦 弱。另一方面,阿琪近几日不再如以前那般活泼开朗,甚至连她的笑也很少见到 了,阿琪的病与我相同,会不会是因为她也遇到了和我一样的苦恼? 阿琪长舒了一口气,悄悄回过头看我一眼,见我正入神地望着她,羞涩地急 忙扭回了头。我才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也忙转过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摆弄 着鼠标。不一会儿,阿琪站起身,径直走到我身后,在我身边轻声说:“咱们回 去吧。” 外面的天色早已阴沉下来,疾风贴着地面掠过,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我抬 头看了看满天翻滚的乌云,说:“咱们得走近路了。” 阿琪只是低头不语。我们来到阳台垂下的铁梯旁。许久以前的那一夜之后, 阿琪和我都再未曾从这架梯子上楼或下楼过,除了我们俩,恐怕也不会再有什么 人来攀这架有些险的梯子了,于是铁梯孤零零悬在墙上,有几处已斑驳了。“不 知这梯子有没有松动,我先试试,你等我。” 我一个纵身抓住铁梯的棱,向上攀去,不多时已在阳台里了。 “阿琪上来吧,它很结实的。”我探出栏杆向下喊。 阿琪犹豫了一下,伸手抓住梯子最下面的棱,缓缓地向上攀。她看起来每一 步都很吃力。 “阿琪,需要帮忙吗?” “没事的。”阿琪摇了摇头。 她终于够到了阳台的栏杆,我将她扶了进来。她已累坏了,说不出话来,只 是大口大口地喘气。我很担心,凑过去搀她,当我的手刚触到她伏动着的肩膀时, 她一转身握住了它,进而扑在我的怀里,紧紧搂着我。 这一刻,我拥着阿琪,倘惶不知所措,我感到自己的心狂跳不已,呼吸也急 促了。阿琪的头紧紧伏在我的肩上,每当风吹过的时候,我边清晰地感到长发摩 挲着面颊。 不知过了多久,阿琪终于松开了搂着我的双臂,抬起头温柔地看着我。我伸 出手轻轻将她脸上的几缕乱发拢到一边,闭上眼猛然俯下了身子。 当唇与唇相碰的时候,没有人还会去想些什么,我能真切地嗅到她的呼吸, 听到她的心跳,那一瞬间,阿琪成了我的麦琪…… 几滴雨点落下,紧接着雨水瓢泼而至,阳台顷刻间变成了雨台。阿琪拉开门, 匆匆地跑进了幽长的走廊。 九 当第一缕晨光射进病房时,我醒了。窗外晴空万里,一片深蓝的天幕。不时 有滴滴哒哒的水声传进来。想必这场雨下了整整一夜。 我披衣下床,踱到窗边,凝视远方一片渐渐飘去的稀薄的霞,朝阳将其镀成 了火红色,那颜色好熟悉啊。我不禁忆起昨晚的梦。梦中,我又一次见到了那朵 火红的百合花,只是这一次它没有在我身旁绽放,而是盛开在了一朵孤单的云端 ……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仿佛还残留着阿琪的气息,我细细地回味昨天 黄昏时的那一幕,从攀上阳台一直到阿琪转身跑开,这一切仿佛如在梦中一般。 阿琪为什么跑得那麽匆匆,连头也不回一下?一定是我的做法伤害了她,我从未 吻过谁,可当时却情不能自已,为什么要吻她呢?我想来想去也记不起有什么理 由,继而一股深深的悔意和自责涌上心头……还是找她请求她的宽恕吧。 我的不安迫使我走出了房,来到了隔壁阿琪的门口。走廊里太安静了,也许 别人还都未起床。我站在门口犹豫起来,要不要进去呢?进去又该说些什么?若 是她不肯理我又该怎麽办?……突然,我发现房门上的夹子里,阿琪的病历不翼 而飞,怎麽回事?我急忙敲门。 “请进。”女人的声音,但不是阿琪。 我推门进去,只见两个护士一个整理着床铺,一个挽着窗帘,没有阿琪。 “有事吗?”一个护士问。 “阿琪在哪?” “她……”那个护士欲言又止,不知说什么好。 “她出去了。”另一个护士回头接过话。 “出去?去哪了?” “怎麽像审讯似的,我们来时她就不在,问王大夫去吧。”两个护士都不耐 烦了。 我跑到服务台,王大夫不在。一定在急救室,向西望,急救室的灯果然亮着。 我一口气跑到灯下,正欲敲门,门却开了,王大夫走出来,一见我站在门前,愣 了一下。 “怎麽你跑到这来干嘛?” “王姨,阿琪不在病房,我找不到她,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哦,原来是这麽回事啊。”王大夫揽着我的肩膀带我往回慢慢走,语重心 长地问:“她没跟你说过她要去哪吧?” “当然没有,如果她说过我就用不着急了。” “哦,那就对了。” “什么?”我大惑不解。 “事实上是我要她不对你说的。” “这麽说你知道她去哪了,是吗?” “对,昨晚她被她父母接走了。” “为什么?” “因为她出院了,之所以没有提前对你说,也是怕你伤心,她会不忍心的。 她的父母都在外地,这次回来也是接她去外地生活。” “可是,她的病……” “你别想太多了,你的心情王姨很理解,阿琪的病快好了,这次去外地也能 更好地养一养,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身体,你应该安心接受治疗,争取早一 天康复,那时才有可能见到阿琪呀,再有……” 王大夫还在耐心地劝慰着,可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阿琪就这样离开了 医院,离开了我,为什么对我只字不提,我真的不值得她相信吗?这一去,也不 知今后还能否再见面,真教我……不,不对,我怎麽能伤心,明明是值得庆贺的 事嘛。阿琪的病好了,也终于可以出院了,这不就是我和她一直期待的事吗?我 应该高兴呀……可,可是…… 我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着,想象着阿琪会从哪里突然跳到我面前,坏笑着告 诉我今天她和王大夫联袂策划了一幕恶作剧。然而她终于还是没有露面。 我跨进了阳台,在这里驻足良久,从相识到离别,这里见证了多少欢笑和忧 伤;爬下铁梯,走出了医院的围墙,路边矗立着仍在欢叫着的“狂飙”的士高舞 厅,那是阿琪的伤心之地,也是我难以忘怀的;穿过满地是雨水打落下来的树叶 的绿林,最终我走进了“风铃”网吧,坐到了阿琪最喜欢坐的座位上。我心乱如 麻,胡乱地打开一个又一个网页,又随便关闭一个又一个窗口。无意间,我进入 了“榕树下”,阿琪曾为这里写过文章,我键入了“麦琪”,搜索引擎向我列举 了阿琪发表了的所有文章,每一篇阿琪都曾亲自读给我听过,只有最后的一篇我 没有见过,我立刻移动鼠标点击,阿琪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这是一首小诗: 我在云端等你 遥远的天边一片寥寥的云永不飘走 我在云端等你 你来时脚下一道七彩的虹 我用心筑起了梯 你离去身后一阵淋漓的雨 我在云端悄悄哭泣 湛蓝的海面一座孤寂的岛永不沉没 我在椰树下等你 你来时追上一缕清新的风 我用真扬起了帆 你离去掀起一层彷徨的浪 我在树下默默张望 我在云端等你一起翱翔 我在树下等你分享清凉 荒芜的沙漠一汪葱郁的绿洲永不干涸 我在泉边等你 你来时拖着一路羁旅的疲惫 我用爱捧来了水 你离去露出一丝甜甜的微笑 我在泉边流下幸福的泪 幽暗的长廊一盏昏红的灯永不熄灭 我在灯中等你 你来时送我一束百合的芬芳 我用情精心浇灌 你离去带着对再聚的梦想 我在灯中流浪远方 我在泉边等你拭去迷茫 我在灯中等你不要忧伤 …… 十 我漠然地适应了生活中的一切,不再关心任何事,而所有的事也将我渐渐遗 忘。急救室的灯兀自地灭了又亮,亮了又灭,我活在世上兀自地睡去醒来,醒来 睡去。 当我再没有气力去攀那架悬梯时,索性便哪也不去了,从早到晚静静地躺在 床上,四周仍是单一的白色,然而,这对我来说也并不如从前那般单调了。 “那是阿琪的颜色啊。”我总是这样想着。 王大夫走了进来,给望着天花板发愣的我打了一针,安慰地说:“别这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妈妈坐到身边,替我掖了掖被子,慈爱地说:“孩子,再 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就会舒服些了。” 不知怎地,我竟又有了倦意,周围的一切便朦胧起来了。 醒来时,我记不得梦了,如果我做过什么梦的话,那也一定是百合花,也许 见到了阿琪,然而,我记不得了。 我似乎呼吸着海面吹来的风亦或雨后的空气,清新极了。莫非我在阿琪的诗 中?我转过头,想要看一看窗外的蓝天,也许那儿会有一朵云,可是窗户不见了! 我惊讶极了,想要问妈妈窗户的去向,然而我却发不出声音,这才发现原来自己 的口鼻上多了一个氧气罩,紧紧地箍着我的脸。大概是这个罩的缘故,我渐渐觉 得很气闷,想深深地喘几口气,却使不出力气。嘴里不断地滴入了腥热的液体, 我没办法将它吐出来,只好一个劲往肚子里咽,于是我的胃好胀好胀。我想摘掉 嘴上的罩,手臂和腿脚似乎被绑着,动也不能动。我难受极了,目光四处打量想 要找个人帮我,却见到妈妈哭了,她凑在我身边,呜呜地说了些什么听不清,大 概又是让我睡吧。 于是,我试着去睡,似乎舒服一些了,但终于没能睡着,耳边总有些杂音萦 绕不去,再睁眼却看不明白,很多人影,很多面孔摇来晃去,似乎嘴唇都在翕动 着,大概是在说些什么吧,可我用尽全力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我终于能看清楚了,一个女孩缓缓来到我的床前,乌黑的长发,娇嫩的脸庞, 充满灵气的双眼,白色的衣裙……我兴奋地大叫:“阿琪!” 阿琪微笑着,轻轻俯下身拥住了我,她把唇贴在我的面颊旁,温柔地说: “求你一件事好吗?” 我抚摩着她的长发笑了,“是让我陪你出去吧?” 她点了点头,拉起我的手,我起身下了床跟着她往外走,不禁回头又看了一 眼,只见一大堆人团团围着床上一个丑陋的男孩,千般呼唤着。 “他们在做什么?”我纳闷了,又发现王大夫独自低着头立在门口,便跑过 去。 “王姨,阿琪回来了!……那些人干什么呢?” 王大夫没有理会我,只是摇了摇头,回身推门出去了,我急忙跟着出去,又 问:“王姨,你怎麽不回答我?” 王大夫叹了口气,伸出手关掉了墙上的一盏红灯,继而摘下门上的病历,那 出笔在上面划掉了几个字,又写上了几个字,口中喃喃地说:“这些可怜的孩子 ……” 我凑过去,只见划掉的地方重又写着: “血癌、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六日。” 阿琪走过来,牵着我的手,微笑着说:“来吧,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我们没 去过的地方呢。” 一阵风吹开了走廊尽头的门,月光照亮了两朵晶莹的云。 笔者小语 透过雾气蒙蒙的窗,外面已纷纷扬扬落下了一场雪。出霁之后我踏着新雪走 出校门,抬头望,碧空如洗,唯有对过医院上空飘着一朵云。 徜徉了一路,回到家,静坐于卧室之中,发现案头台历十一月已尽,再翻新 页时,猛然看到十六日被重重地用笔涂黑!十六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呢?同学过 生日?自己有约会?查看着备忘簿将其一一排除。直至读到最后一页,才见到了 赫然的一行铅笔字:“伟人春涛,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二十分辞世。” 一时间,心头被重重的一刺。好友的祭日,竟然忘却了!春涛这一去,不过 一周年而已,奈何被我们这一般人等忘却得如此彻底。我愧疚地闭上眼,顿时, 春涛的音容笑貌如在昨日一般。 高一时,春涛因志向宏远,被同窗齐口称为“伟人”。“伟人”亦向来以勤 学苦读,思维睿智著称。的确不失其绰号,于是“伟人”便渐渐取代了他的真名 姓。“伟人”家境并不富裕,学习资料却颇丰,有很多竟然是他省下午饭钱买的, 于是,书成了他名副其实的精神食粮。然而,“伟人”又绝不是埋自己与无边学 海之中的人,足球、科幻、豆腐乳无一不爱。记得冬季一周日尖子班补课完毕, “伟人”与胡啸晗、宋治男及我一行四人沿江坝骑行,见满江冰雪洁白无暇,不 禁弃车而下,尽情玩雪。他提议在雪面上拍人型,于是,冰面的雪地上便多出了 一大堆姿态各异的“人形”。其中一个深深的“大”字形,便是他用全身塑出来 的杰作。 去年五月,“伟人”的白血病来势凶猛,上午发作业时突然口吐鲜血,下午 便已昏迷不醒,周身浮肿,继而又经历了及其艰难的一段危险期,至此“伟人” 的住院中生活开始了。因为医院就在学校对过,我们得以隔三差五探视,但必须 是要对他隐瞒病情的,他若一再追问,也只能答是“紫癜”。后来重一些了,则 改称“淋巴感染了细菌”。至于“伟人”到底知不知道真相,一直是个谜。他没 有机会知道的,没有人说起,然而有一日,他突然对我说:“我这病三个中得死 两个,几率大得很,上周邻房的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死了,这个月还有一个也死 了,我大概也快了。”当时我惊讶极了,从这席话可以看出他应是心知肚明了。 住院期间,他验血、化疗不计其数,骨穿做过八次,放疗也有两次,其痛苦旁人 难以想象。然而“伟人”向来极为乐观,只要大夫同意,他就往外跑,还经常回 学校来看我们。一日,他带我来到五楼阳台,在那里练习玩具气枪瞄准,简直像 小孩子了,他还时不时地跟我们讲起病房里的笑话,引得周围人笑声不断。 然而“伟人”的内心世界又如何呢?没人知道,包括终日陪在他身旁护理他 的父母以及治疗他的大夫、护士。中秋夜放学早,我回家吃团圆饭前拐进医院看 他,那天病房里黑漆漆的,他正在窗前望着明月愣神,偌大的病房他孤身一人, 我去时他还有说有笑的,然而当我要离去时,他却哭了;国庆节放长假,医院里 的人基本回家了,他却独自坐在病房里静静看书……我猜想“伟人”的内心一定 无比孤寂。 最后的日子里,“伟人”每天读书到很晚,尽管这样做会导致剧烈的眩晕。 其中十二月十二日,他一整夜就将《数学题库》中解析几何全都做完。十三日夜, “伟人”昏迷,抢救后醒来,继而两度昏迷。十六日那天中午,“伟人”的小妹 春颖跑来,哭着说哥哥不行了。待我跑到医院,他已躺在抢救室里了,那时他重 度昏迷,周身不停抽搐。我久久握着他的手,千般呼唤,不知他是否听到。 我到现在为这留下的最大的遗憾便是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我没能及时在他清 醒之时多去看他,而他的最后一刻,我竟走开了。那天教室里,有人传给我一张 字条,同学写的,只有四个字:“伟人走了。” 我匆匆跑到医院,只看到抢救室里人去灯熄,一片死寂…… “伟人”的葬礼第二天上午便举行了,那一日我没掉一滴泪。我和其他同学 在火葬场,亲手将“伟人”遗物依次投进了焚物炉。其中最多的是他整整九麻袋 的学习资料。在冲天的火光前,我偷偷藏起一张他的相片,至今仍压在我文具盒 底部,而我的书橱中静静地躺着一本《高中化学巧算思想》,那是“伟人”入医 院前借我的,时至今日仍没有还,我本应还他,却终究不忍心将它烧掉。 “伟人”走后三天内,我并没有感到悲哀,甚至连他的样子也不清晰。直到 十九日夜,我突然嚎啕大哭,泣血纵流…… 时光如逝,事隔整一年,“伟人”的祭日,我又该做些什么?我望着窗外万 里晴空,记起了出门时遇到的那朵孤云,“伟人”倘若仍有知,此时必然无亲无 故,那是何等的悲寂!于是我提起笔,将天使幻化作另一朵美丽的云,伴他一路 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