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视 作者:依然随意 (一) 这是我第一次答应和他吃饭,尽管在这之前他已经要求过无数次。 原因很简单,他是今天第一个打进电话来邀请我的。 地点选在“白桦林”,一家西餐厅。 八点整,我走进玻璃门。 大厅里灯火通明,待应生的领结雪白皮鞋闪亮,环顾四周尽是些卿卿我我的 恋人,桌子上摆着红色玫瑰……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突 然变得很陌生,一齐陌生的,还有对面那个挽着另一个女人的手的男人。 他已经很老了,额头的皱纹历历在目,皮肤松弛而苍白。我的脸上没有表情, 只是细细地端详着他。时间定格,直到我回身离去。 夜风真冷,脸颊冰凉,伸手摸时,才发现我流泪了。 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个问:“薏米,你怎么了?”一只温柔的小手帮我擦着 泪水。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男的说:“薏米,对不起,我迟到了…… 来,我给你们介绍。沉香,这就是你想见的薏米。薏米,这是沉香,我们马上就 要结婚了,她非要来认识你,所以今天才约你出来……喂,薏米,你怎么了?” 一个怯怯的声音说:“薏米姐姐,你真漂亮,怪不得芦根这样喜欢你……你, 你怎么一直哭呀?” 我点点头,对着芦根,这个曾向我求了十几次婚的男人;再点点头,对着沉 香,那个有着年轻而纯真面庞的女孩,然后转身上车离去,身后的呼唤都听不清 了,音箱里依稀传来齐秦的老歌…… (二) 我是十五岁那年近视的,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视力一下子从五点五降到了四 点二。正值中考关键时期,母亲就带我配了第一副眼镜。 我已经不记得不戴眼镜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记忆中唯一清晰的只有 一个午后的阳光。 那是一个夏日,阳光白晃晃地刺眼,我和几个男生跟着张老师一齐穿过长长 的菜市场。肉案上聚满了苍蝇,铁皮桶里的鱼翻着肚皮痛苦地吐着水泡,篮子里 被拴住双脚的大公鸡伸着脖子拼命地叫唤着。那时我还没有近视,奇怪地是记忆 里并没有恶心的感觉。 同行的,有一个叫决明的男生。 大家都上车了,只剩下我和他。我们都不喜欢拥挤的车厢,各自决定等下一 班车,然后,那个蝉鸣不已的午后,我们有机会并肩站在陌生的站台上。 他对我笑笑,我也对他笑笑。他伸出手为我挡了挡阳光,然后说:我给你唱 支歌吧! 我说好。 晚上,我回到了家。 “什么都没发生。”我对妈妈说,我对老师说,我对主任说,我对校长说, 我对自己说…… 他被处分了,不知道为什么,当得知自己被保护没有受到牵连时,我竟然哭 了。 怪谁呢?那天的班车坏的坏,修的修,能怪他吗?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个品学 兼优的乖女,而他却是个留级的差生,就说他……? 世界一下子变得模糊了,黑板看不到,老师校长分不清,害怕阳光。我终于 近视了,尽管之前毫无征兆。 (三) 第一次见到百部的时候,我才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我走进他的办公室 时他抬起头看了我很长时间,半年后,我和他吃了第一顿饭,一年后,我成了他 的情人。 我们常常到那家离各自的单位都很远的“白桦林”吃饭,他喜欢那里优雅的 气氛,我则更喜欢单间里有些迷离的烛光。 他常常抚摸着我的长发要我说爱他,我就顺从地说爱。他对我很是温柔,动 作轻而缓,他说我是玻璃做成的,容易碎,要小心。 每天下班时,我都会在邮局门前呆好久,一直到那个女人走出来。她已经不 年轻了,自然也不漂亮,身材有些臃肿,四十多岁的人了,很正常。 回家后,我就对着镜子看自己,看着看着就叹气,就嫉妒她。 我和百部只吵过一次。那天,我们去公园,我非缠着他照相,他拗不过我只 好照了。事后,照片寄来时,他对我发了好大的脾气。我赌气半个月没联系他, 直到一个午夜他满身酒气面容憔悴地在出现在我门前。 他说看到照片才知道我们相差得太多了,他说配不上我,说怕我会离开他, 说……然后就是深深地吻。 我把照片全烧掉,再也不穿艳丽的衣服,总是将长发挽起,也不再去迪厅, 甚至不再听流行音乐,我要做个好情人…… (四) 让紫苏主持!你通知她来拿稿子。王主任挥了挥手示意我出去。 我退出办公室,留下那厚厚的熬了一夜才写成的主持人串词。 那时,我十七岁,在校团委做宣传委员。 记不清组织过多少场舞会竞赛纪念活动了,但从来没有做过主持人。一次, 路过语文组时,听到李老师叹了口气说:薏米口才真不错,又不怯场面,就是形 象差了点儿…… 那时我十七岁,总是戴着大大的眼镜,长得又瘦,一副极度营养不良的样子。 那时,我才十七岁,回到宿舍我哭了一夜。 后来,我再也不戴眼镜了。 青春的故事好象都一样,我恋爱了,而且不止一次。昏黄的灯光下,看了不 少浪漫的仪式,有时也感动得一踏糊涂。可是,常常在某个午后的阳光下发觉他 或者他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人,于是毫无理由地分手。 不知不觉,从薏米妹妹变成薏米姐姐,再变成薏米姑姑薏米阿姨。我不再寻 找了,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回那个清晰午后的感动,我用一段无关爱情的记忆挡住 了心门,直到遇到百部。 (五) 我开始频繁地出现在舞台上,观众席黑压压一片。 我不害怕,因为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害怕什么呢?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知道,百部就坐在离我最近的第一排座椅上,所以我常常对着那个方位微 笑,虽然我根本看不到他。 他说:这样很好,永远也别戴眼镜。 我顺从。 我习惯了顺从他,我不知道是不是爱。但,我知道在我第一次见他的那个午 后就注定了要做他的女人。 阳光,从他背后投射进来,他的脸庞发着淡淡的光彩,我看不清他的五官, 可是我的心动了,狠狠地动了一下。 他比我大了二十岁。 (六) 你不想要个家吗?有人保护有人照顾有人爱。嫁给我吧!让我…… 记不清芦根向我求了多少次婚了,电话里,QQ上,我的家我的单位,甚至在 大庭广众之下。 我已经不年轻了,所以我只能把他看成是弟弟,虽然他比我还大了两岁。 我已经不年轻了,我在越来越多地靠化妆来维持青春。 我已经不年轻了,我对芦根说。 他笑笑,你才二十五,他说。 别总是窝在你的房间里,别总是穿灰色系的衣服,别总是挽着老气横秋的头 发,别……薏米,去配副隐形眼镜吧!芦根说。 我只是笑。 我不会是个好妻子,我对他说,我对自己说。 (七) 情人节。 我的生日。 清晨打电话给百部。 他说他今天没有时间,局里有事要办,晚上老婆还在家等着他吃饭。 他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呢!等明天,明天我一定好好陪你。 他说……他说了很多,我都听不清了。最近有些幻听,还有些失语。 我来到眼镜店。 好久没穿红色的衣服了,也好久没将长发披在肩上,镜子中的自己很美丽, 也很年轻。真是奇怪,我居然过了这么多年看不清自己的日子,我对自己笑笑, 算是补偿。 电话响了,是芦根。 薏米,晚上我们吃个饭好吗?求求你,千万不要拒绝,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 好! 打开日记本,芦根在照片上笑得很阳光,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看过他。 也许我真的应该有个家了,我对照片上的芦根说,也是对自己说。 (八) 这是我第一次答应和芦根吃饭,尽管在这之前他已经要求过无数次。 原因也许不仅仅因为今天他是第一个打进电话来邀请我的。 地点选在“白桦林”,我最熟悉的餐厅。 八点整,我走进玻璃门。 大厅里灯火通明,待应生的领结雪白皮鞋闪亮,环顾四周尽是些卿卿我我的 恋人,桌子上摆着红色玫瑰……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突 然变得很陌生,一齐陌生的,还有百部,他站在我的对面,挽着另一个女人的手。 而这个女人,却不是我曾经嫉妒过一千遍的他的妻子。 他确实很老了,额头的皱纹历历在目,皮肤松弛而苍白。我的脸上没有表情, 只是细细地端详着他,我好象从来没有看得这么清楚这么认真。我好象是才认识 他,才认识这个和我有着近四年最亲密接触的男人。时间定格了,直到我回身离 去。 夜风真冷,脸颊冰凉,伸手摸时,才发现我流泪了。 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个是芦根,一个是个陌生的女孩儿。 芦根问:“薏米,你怎么了?” 那女孩伸出一只温柔的小手帮我擦着泪水。 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芦根说:“薏米,对不起,我迟到了……来,我给你们介绍。沉香,这就是 你想见的薏米。薏米,这是沉香,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她非要来认识你,所以 今天约你出来……喂,薏米,你怎么了?” 沉香怯怯地说:“薏米姐姐,你真漂亮,怪不得芦根这样喜欢你……你,你 怎么一直哭呀?” 我点点头,对着芦根,这个曾向我求了几十次婚的男人;再点点头,对着沉 香,那个有着年轻而纯真面庞的女孩,然后转身上车离去,身后的呼唤都听不清 了,音箱里依稀传来齐秦的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