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式化爱情 我喝酒只有一种方式,就是象喝水那样大口的喝,无论是什么酒。 那天晚上喝醉是他,他和我说,如果你把我当朋友,我可以帮你,如果你不把 我当朋友,我只能伤你。他说,朋友和女朋友不同。 最初见到他的时候,离的很远,我没看清楚,因此就觉得他很美。 用美来形容男人有两样意思,一样是女性化,另一样使人悲伤,对我来说,他 是后者。那是在写字楼里,他一晃而过,我再去看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公司的某 一道隔板里了。我没有想到他离开的时候我会哭,很久很久没有哭的那么痛了,于 是我想,如果一个人可以使我哭,也许我可以告诉我自己,我是爱他的。 快天亮的时候小昙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早起睁开眼,只觉得胃难受,坐在写 字台前望着电脑发呆,不觉得困,只是不清楚坐在电脑前面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CEO 要一张系统总体结构图,做了几次他都不满意,问CEO 你觉得哪里不好,CEO 说就是和我想要的不一样。小昙狠心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看看那张图,自己就灰 心,也就不去浪费CEO 的时间了,好在CEO 要飞到上海,小昙只盼着他在上海呆个 把星期,回来的时候忘掉这件事算了。 计算机的屏幕上显出一张周星驰的脸,一点点的碎了,马赛克里又变出一张猴 子的脸,模糊了,又变成一张美女的脸,变来变去的,最后变成《重庆森林》里的 那句经典:曾经有一段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人世间最大的悲伤莫过于此, ……如果要给这段爱加一个期限,我愿意他是,一万年。一万年,爱鬼去吧,不坐 在老虎凳上小昙是不会相信的。她站起来,伸个懒腰,两只胳膊架在头上,稍一停 顿,想起来丁韶光一张画里的人物也是这个动作,不舍得把那两只手放下来。举着 手放眼望去,一千五百米的一间大屋子,仿佛是圆明园里的迷宫,满是隔断,中间 孤零零几根大圆柱子支撑着房顶,淡蓝色的柱子,淡蓝色的灯光,淡蓝色的空气。 小昙在座位上坐下来,加班加班加班,每个人都在加班,自从进了IT这行,她 就明白了超频,不仅计算机可以,人也一样。公司上班的时间是九点到下午六点, 中间一个小时吃饭,周一到周五,刚好四十个小时,一点也不比国家规定的多,可 是项目组里的人从来没有六点回去过,倒是经常不回去,连着在公司四十八甚至七 十二小时也不算什么。休息室里那张黑色的皮沙发,大家公用的床,小昙也睡过, 凉凉的,涩涩的,躺上去仿佛是趴在一头水牛的背上,也象是一个男人的背,皮子 的味道仿佛男人出汗,咸而且涩。想到男人小昙那张微微翘着得嘴唇忽然显出一丝 笑,男人,多陌生的一个词!她的世界哪里有什么男人和女人,有的只是人和电脑, 没有性别的人,没有性别的电脑,唯一的区别是老板和打工仔,一百年以后都死了, 如果有墓碑的话也许上面会注明男女。 还是干活吧,但愿公司真的如老板所望,在那厮大哥上辉煌一笔,那样小昙用 过的写字台也许能和众多的写字台一起出现在公司的创业镜头里。 小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想揉眼睛又怕揉出来皱纹,轻轻在脸上拍打两下,回 到现实中,在公司过夜也不错,第二天可以睡到很晚而不担心迟到。 我想阿浚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一定也留心我了,那天下班的时候他走过我的位 置,递给我一张名片,他有点唐突,所以我有点心跳,他问我有没有名片,公司没 给我印,我只好告诉他,我叫小昙。阿浚说他一转脸就忘记了,我想是这样,他给 我的名片,我随手一搁,也丢了。 接下来是国庆节,公司放了七天假,小昙加了七天班。小昙现在的工作是做川 崎公司的一个项目,川崎那边的负责人叫做江风,江风的上司允诺他升官,江风一 激动,立刻决定提前完成这个项目,这在他的脑子里只是一个积极向上的想法,在 底下干活的小喽罗就是黑天白夜干不完的活。下班的时候小昙忽然被项目经理大超 频叫住,说这项目要赶时间,国庆节不能休息了,小昙点点头说干活也有干活的好 处,没时间逛商店,能省不少钱。大超频走了,小昙望着他的背影又想,自己那点 钱,即使省下来,也还是只够存银行,还是花完了干净。 高层建筑,在国际上的流行始于二战以后,从这点来说,中国的二战打到八十 年代,八十年代以后中国想起来盖楼,一边盖一边拆,蓝天变成一个黄脸婆,不喜 欢洗脸,白云都落到了地上,换了颜色,朵朵黄云,随风舞动。这一切连同一片破 旧的居民区都映在一座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拆房子的民工蹲在路边,小昙从他们 身边走过去,十几双大眼跟着她,她也看他们,互相打量着,都不知道对方的心思。 走到一个卖盗版光盘的地方,小昙停下,讨价还价,买了两张CD,走进楼里去了。 这是一幢二十六层的楼,现代派的风格,外面是玄色的花岗石配着宝石蓝的玻 璃幕墙,里面也干干净净,里里外外,全不是中国特色,没什么可说的。走在这楼 里小昙常想起来大学画过的一张招贴,一双鞋,黑色的,非常亮,从皮鞋的反光里 能看到对面的楼房,楼房的一扇窗子开着,房间里女主人正对着镜子涂口红,镜子 反射出屋子的另一角,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一切的一切都映在鞋尖的小亮点里。 现在的小昙穿的差不多就是这样的鞋,坐着电梯上去,隔几层停一下,进来几个人, 出去几个人,谁也不认识谁,一直到二十二层,从电梯里出来,推开一扇门,迎着 摄象机往前走,在玻璃门前停下来刷卡,门开了,经过前台,经过发财树,进到一 个开阔的大厅里,一大间屋子被无数的木版隔成一个个的小方格子,在方格子里拐 来拐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打开计算机,开始工作。每一天都是这样,很陌生。 IT是一个省略句,意思是l ‘m tired.白领是一个问句,意思是:白领薪水? 做梦!!那厮大哥涨了,又跌了,网站火了,又关门了,随他去吧,大不了跳巢, 反正打工的人都是袋鼠,跳来跳去,在哪都一样,公司方圆一千五百米没有窗户大 概就是怕大家习惯跳槽以后再习惯跳楼。 有一次看报纸一排字下面一条横线,小昙不由自主就要用鼠标点,另有一次饭 煮糊了,她第一反应居然是键盘上的Ctrl+Z.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电脑那张鼓起的大 脸,该怎么形容它呢?小昙懒得想。抬起头看到的就只有无边的天花板,灰白色的 天花板用灰白色的T 形铝隔开,一个一个的方格子,一排一排的方格子,一片一片 的方格子,如同是走进蒙德里安的作品,然而小昙不是活在艺术里,是活在一个个 画好的方格子里。 象是小时侯玩的一种棋,有些格子是奖赏,有些格子是惩罚,清楚了然的写在 上面,玩的时候,如果运气不好,常常要后退几步,可是人生不能重来,不能错, 假使错了,也只好跌跌撞撞的往前趴。 国庆节小昙没休息,一直在公司干活,这天晕晕的忽然发现公司里多了好多人, 才想起来国庆休假已经结束了。平常和他一起吃饭的瑞琪,走过小昙的座位时说: “你这么早。”瑞琪生分明知道小昙在公司苦干七天,还这么说,小昙只好笑答: “七天你也不过来看看我。”“我心里有你不就行了。”瑞琪顺着答到,“你?” 小昙把抽屉打开,拿出牙刷牙膏洗面奶,“你!”“你!” 我没想过我和阿浚之间真的还会有什么,即使阿浚是那种我一看见就觉得有可 能的男人,爱这东西我越来越麻木了,我更习惯在OICQ上同时和十个人约会,我可 以同时是六岁,十六岁,二十六岁和六十岁,同时是男人和女人。有时候我会想, 生活是已经编好的程序,人只是程序中的变量,也许会这样,也许会那样。我和阿 浚有故事是因为上帝的手生,把程序编错了。如果我没有习惯和瑞琪一起吃中饭, 我和阿浚就没有机会接触。如果瑞琪没有和林子一见如故,阿浚不会和我坐在一起 吃饭。如果林子没有把阿浚带到饭桌上,那我就是一片云,飘着飘着就散了。 阿浚和林子都是前芯公司派过来和小昙的公司进行合作的,瑞琪和林子一见如 故,三句话以后两个人就开始互相损,亲密的象是十年老友。 瑞琪常穿一件绿色的外罩,林子就叫他小翠。瑞琪叫林子蛋蛋,因为有一次吃 饭林子坚持要炒鸡蛋,蛋蛋,该吃饭了,每天中午小翠总这么说。 他们点了菜坐在桌子上等着,中午吃饭的人多,菜上的很慢。老板现去买肉了, 猪还没杀呢,这一类的玩笑话也说的不想再说了,瑞琪只和林子阿浚继续谈公司里 的事情。 “我原来的公司,十来个人做一个项目,可是那项目一直签不下来,昨天打电 话回去,项目组只剩下一个人了。”瑞琪把茶杯在桌子上磕的邦邦响,示意小姐来 倒茶,小姐答应着,一转脸忙别的去了。 “我本来是应聘IBM 的,那天刚巧陶成民也在IBM ,就把我招到前芯去了,其 实我去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前芯是做什么的。”林子道。 阿浚把一双木头筷子掰开,交错着互相刮上面的刺,问瑞琪:“你以前的公司 是做什么的?” “做软件。”瑞琪道:“我们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争取一年以内在中关村出现盗 版。” “有了吗?”林子。 “终于有了,不过我们公司内部BBS 上有人贴帖子讽刺老板,说盗我们版的那 家公司没钱赚,已经倒闭了,哈哈哈。”瑞琪。 和生人在一起小昙不怎么说话。小姐端茶水上来,她自己倒了喝,旧茶的味道 和着旧瓷杯子的味道,象下午的阳光,含在嘴里,象是许多颗圆润的珠子,咽下去 的时候,又仿佛是一只白色的鸽子,扑扇着翅膀。 小昙低着头看水,她身边坐着阿浚,一个叫她不知所措的人。浅浅的黄褐色的 水象仿古宣,几片茶叶飘着,茶水轻轻晃,它自己的光,瓷杯子的影子,细碎的揉 在一起,又浓又淡。 “这水看着似乎比喝起来还好。”阿浚和她说道。 “是,我也这样想。”小昙喝了一口茶,说道:“我喝茶有时会想到《红楼梦》, 晴雯病了出去,宝玉偷着去看她,晴雯叫宝玉给她倒茶,书上写那茶是绛红色,我 想那一定是红茶。” “你别酸了。”瑞琪没听完就打断小昙,“装什么淑女。” 小昙抿嘴一笑,道:“那还是谈化妆品,百盛好象在打折。”她的声音不大, 瑞琪的笑也不大,大的是饭店里的喧嚣,他们叫的菜总是上不来。 “买单了,小姐。”瑞琪故意道。小姐只是笑,知道他们是催菜,也将计就计 的一起玩,她们每天端着盘子走来走去,唯一的乐趣也就是和客人开几句玩笑。 小昙和阿浚道:“公司让你们过来做什么?” “CRM.”阿浚。 “CRM 是什么?”小昙。 “客户关系管理系统。”阿浚。 “客户关系管理是什么?”小昙。 “就是,就是客户关系管理。”阿浚。 阿浚最先和我解释CRM 时用了一句英文,我没懂,他就翻成中文讲给我听,当 时好象是懂了,后来又忘了,再说起来的时候,我又问,我问过他很多次,始终没 有记住。每次吃饭的时候阿浚和林子总要吸烟,我不怎么喜欢吸烟的男人,总认为 那是管不住自己。不吸烟的时候阿浚吃美国荷氏的薄荷糖,他说这样嗓子比较舒服, 那种糖我也买过一包,也不喜欢吃,太凉了,又非常辣。 CEO 要的那张图小昙做了又做,因为CEO 不在,暂时搁下了,公司同时做着几 个项目,到了后期,赶时间,每天晚上都要加班。Stuff 干活,Manage开会,讨论 公司的发展方向。大超频来叫小昙一起去吃晚饭,小昙只是奇怪,和大超频说: “怎么美国回来的也这么爱开会。”大超频笑道:“干脆今晚上你替我去开会。” 小昙系着外套上的纽扣,想想也笑道:“行,那咱们把薪水也换换。” 临近几家饭店的名字起的都比菜做的好,因为晚上还要干活,就随便挑了一家, 十来个人一进去,老板娘立刻笑的如同施了化肥。公司里这些 CEOCTOCFOC0OCXO 全都是海外归国学子,称为海龟子,简称海龟,用王小波“比掉了”的修辞手法还 可以简化为“母”。他们在美国十来年,从洗盘子开始做,现在是就差洗钱了,什 么都学会了,就是没学会当官。一坐下来CFO 就开玩笑,愁眉苦脸的叹了一口气, “哎——,吃了这顿加班饭,今晚上少不了又要干到十二点,又没有加班费,真不 值。”立刻就有人说:“怎么把我们心里话说出来了。”饭桌上的气氛松了许多。 CTO 的中文名最后一个字是涛,洋名就用了相近的Tony,现在回国了,这洋名 再翻成中文意思就差了点,“拖泥,拖泥带水。”他自己说着笑着。“可以简称 ‘脱水’。”旁边有人接着说,引来一片笑。CFO 却坚持用自己的中文名,因为他 有一个很好的姓,若是张爱玲解释,这个姓八成又能闻见草原气息,因为胡兰成的 缘故。我们这个CFO 的贵姓也是胡,胡CFO 最早学的是数学,后来又学经济,不过 他最精通的还是国学,这个国,暂时也还是中国,“我姓胡,擅长蝶泳,绰号蝴蝶, 理想化蝶,专业胡学,工作是胡吃胡喝,特长是胡扯胡吹。”他胡说的太久了,思 维有点糊涂,没办法收场,旁边立刻有人拍他马屁接上一句,“还喜欢胡搞。” 菜,终于在一片笑声中端了上来,不然谁也不知道海龟们还能使中国文化得到 怎样的升华,大家都在吃饭,惟有那个脱水依旧笑个不停,蝴蝶夹了一筷子菜, “拖兄,快吃饭吧,吃完饭我们还要胡说呢。”脱水依旧笑着,大大的一张嘴合不 拢,“我不说出来我自己吃不下饭,说出来又怕你们吃不下饭。这可如何是好。” “那你就说了,我们情愿自己不吃也不能不让你吃。” “昨天下班我回去,一进屋就闻着什么味道,一看是阿浚回来了,正坐在床上 脱袜子,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星期没回来,就一星期没换袜子。屋子里 那个臭,我都没法呆。”脱水讲完了,没几个人笑,有人敷衍着说了一句“很可笑 吗?”“吃!吃!开吃!”饭桌上,没什么比吃更重要。 “这个菜好咸!” “你们这是干煸牛肉还是干煸辣椒!” “小姐,拿点醋。” “还有纸巾。” “我要辣椒油。” “上菜快一点。” 吃完饭回到公司里,小昙迎面遇见阿浚,他正到处找人吃饭,见了小昙就问: “吃饭了吗?”“我刚吃完回来。”小昙道。 “一定没吃饱,再去坐一坐?”阿浚。 “刚才大家都去你干吗不去?”小昙。 “我不加班,怎么好意思。”阿浚。 “我急着干活呢。”小昙说道,想起来刚才拖泥带水讲的故事,隐秘的笑了, “多亏你没去。”她敲了两下鼠标,可爱的可笑的《大话西游》的屏保没有了,可 恨的可恶的小昙永远也跟不上的盗版软件出现了。阿浚在公司里转来转去的,最后 找到陈扬,一起出去了。 我看着阿浚和陈扬的背影,看了一会。 小时候我喜欢想象未来,总觉得人生应该是什么样,长大了却完全两样。其实 无论怎样的日子我都可以快乐的活,我知道自己这一生命定的只有孤独,除了孤独 什么都是不确定的,我喜欢爱象冰一样从我身边化去,化成我象冰一样的眼泪,我 喜欢失去。 大学里小昙学的是油画,古典油画,一张画可以画十遍,画十年,如果画家有 时间和钞票的话。现在商业时代,艺术价值也要钱标价,她的画卖不上价,干脆就 改行实用美术,做广告,后来互连网火了,又改行做网页,左不过还是玩电脑。她 把自己的工作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自己坐在电脑前面胡思乱想瞎琢磨,后半部 分是一堆不相干的头头脑脑站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瞎白话儿,小昙喜欢前半部分,不 过她工作的价值全在后半部分,她只是IT公司的一个操盘手,这工作让她觉得枯燥, 可是不干这份枯燥的工作又没钱活。她不喜欢被别人管,更不喜欢管别人,唯一合 适的工作也只是在电脑前面敲敲键盘,忙里偷闲的时候在OICQ上装男做女。有时候 也想想未来,未来象空气一样,没有颜色,没有形状,什么都没有,小昙不知道自 己的未来会怎样,只知道女人的未来无论怎样都一样,无非是结婚嫁人生孩子,养 孩子,也许是一个清晨,也许是一个夜晚,惊觉自己的容颜不在。 转眼是中秋节,海龟们只记得圣诞节,没组织活动。忙了很久,恰巧这天没什 么事,可以按时下班,小翠和蛋蛋决定自己庆祝,约了阿浚和小昙一起吃晚饭,他 们上网查了一下,挑了一家日本料理店,打电话过去定了位置。那家店在地铁附近, 从地铁出来,打车有点近,走过去又有点远,一路说着话也走了过去。天蒙蒙的黑 着,不该看见的都看不见了,二环外面破旧的街道上,又出来一点点古城的味道, 空气如同是一张生宣纸,霓虹灯洇在里面,闪闪烁烁,天也跟着变颜色。德胜门的 城楼上,月亮扒着城墙,露出一只眼睛,怯怯的,不敢出来。 几百年前的北京城,和从前不一样了。无数的汽车仿佛缺钙,在有血栓病的街 道上滞留挪动着。路两旁矮矮的老房子,经受不住这拥挤,向后瑟缩着,一扇木头 门旁的石蹲上坐着一个老人,穿着深色的衣服,小昙在电脑前呆了一天,现在看什 么都模模糊糊的,觉得那块石头很不一样,正想用手去拍一拍,走进了忽然发现是 一个老人,吃了一惊,笑着躲到另一边,她那只悬在空中手没地方搁,一下抓着阿 浚的胳膊,阿浚不禁朝她看了一眼,那一刻,在薄薄的夜色里,凉风轻舞,小昙那 张苍白的脸,一点惊讶,一点迟疑。她身后一个几百年的门洞,班驳的砖墙,崎岖 的小路,吱呀的木头门,小昙那张脸,算不得绝色,可是亦古亦今,有她自己的味 道,是现代人眼里的古代美女,衬着身后古旧的景致,从阿浚的角度看过去,恰是 一张怀旧的照片,然而这一切,小昙并不知道,阿浚看她,只一瞬间,她的脸红了, 握着阿浚的手也松了。 阿浚有女朋友,据说感情还不错,这当然是据他自己说,尽管他来北京是认为 他们还是分开一段日子比较好。吃饭的时候瑞琪问阿浚,“你和你女朋友怎么样了?” 小昙把黑铁木筷子夹着粉粉的生鱼片,在绿芥末里蘸了蘸,停在自己那张染着杏子 红的嘴唇上,瞟一眼瑞琪,又瞟一眼阿浚。这时候门一响,这店里唯一的一位日本 小姐端着菜进来,说了句日语,欠身蹲下把一个拼盘搁在桌上,敷衍着笑了笑出去 了。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日本小姐是跪着把菜搁在桌子上的,看了看是几个穷人,再 进来就没那么多礼数。这一切小昙看在眼里,由不得冷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林子问到。 “我笑了吗?”小昙反问。 “你笑了,我证明。”瑞琪道。 “那——,我是笑你们,一开口就是女朋友,再没别的可说。”小昙。 “对了,我昨天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林子。 “什么问题?哦,我说过了,问时间——‘小姐,带表了吗?’然后就看你的 造化了。” “已经认识了。”林子。 “那就送花,红玫瑰,表示爱情。”小昙。 “没有那么亲密。”林子。 “送衣服,女孩子都喜欢穿漂亮衣服。”小昙。 “没有那么亲密!”林子强调,“我问你如何追一个女孩,你说的是追到手以 后如何献殷勤。” 小昙不耐烦,指着瑞琪道:“你问他,他都快结婚了,不安好心的主意肯定一 大堆,我又没追过女孩子,我怎么知道。” “别人是怎么追你的?”阿浚在旁问小昙。 “你们多聊会儿,我多吃一点,最好我吃完你们还没说完。”瑞琪忙着吃,打 趣道,又和林子道:“我只能教你一切如何失败,如何追不到女朋友的方法。” 林子嘴里正含着一口清酒,强忍着笑咽下去,“这个用你教?!” “你还是问阿浚,他是情场高手,女朋友从未少于三个。”瑞琪说。 小昙道:“我要是喜欢谁我就告诉他,我才不象你们这样拐弯抹角的。” “那样不好吧,如果她不同意,岂不是没面子。”阿浚。 “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何患无妻。”小昙道,昂起她的下巴。 墙上挂着几张浮世绘,几岸架上两个日本木偶,瓷碗上画着荷花。 屋子里放着日本歌曲,不懂歌词,只听到音乐的旋律顿顿的,特别累,仿佛是 一边锄地一边唱。他们吃了会儿东西,瑞琪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小昙:“我给你 介绍的男朋友你到底见吗?” “就是那个什么——冯根,不见,没兴趣。”小昙。 “不是冯根,是彭刚,挺好的一个男孩,个子也高,又会挣钱,每月8K . ” 瑞琪道。 “不是对他没兴趣,是对爱情。”小昙。 阿浚又开始抽烟了,小昙也从盒子里取出一只,叼在手上玩。 瑞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不见也好,他未必喜欢你这样的,他喜欢圆的。” “你说什么——?”小昙一脸夸张的表情。 “他喜欢圆的,你又不圆。”瑞琪重复道。 “你们把女人分成圆的和扁的?可恶!明天再不和你们一起吃饭了。”小昙道, 想到瑞琪说冯根不喜欢她,虽然那是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心里也酸,忍不住又道: “他什么眼光,喜欢大胖子,看他将来老婆怎么带的出去。” “圆不是从侧面看,是从正面。”林子道。 “那还是胖。”小昙。 “圆,是那种紧紧的圆,不是胖。”瑞琪。 “早晚要松的。”小昙。 “你和她说不清楚,男人和女人感觉不一样。”阿浚道。 “我也懒得和你们争,你们到底怎么分的,不会是圆的和扁的吧?” 小昙不圆,因此格外关心自己是哪一类。 “圆的和棱的,没特点的。”阿浚。 “我是棱的。”小昙想想道。 “又开始臭美了。”瑞琪打击她。 他们在一起整天就是打嘴仗,输输赢赢也都惯了,小昙闹的有点累,从盘子里 挑了几样菜夹进自己的小盘子里,吃了会东西,一只手撑着下巴,歪着头听他们谈 女人,阿浚问瑞琪道:“你和你女朋友吵架吗?” “经常的。”瑞琪。 “那你们生气吗?”阿浚。 “气的我简直想掐死她。”瑞琪说道,同时还用手比划。阿浚愣了一下,嘴里 吐出一口青色的烟,瑞琪居然能和一个自己想掐死的人在一起,这更坚定了他的爱 情,至少他还从没想过掐死自己的女朋友。 林子说:“我倒是喜欢女孩子有点脾气,我从前的女朋友了,人满好的,只是 太迁就我,常常我自己都觉的自己无赖,她却无所谓,我离开她就是因为不知道自 己和她在一起究竟会变成怎样。”灯罩是宣纸糊的,柔柔的灯光铺在小昙微仰的脸 上,一张脸也柔柔的,坐在对面的瑞琪看过来,目光相遇,闪开了。 “她现在好迷人。”林子故意和瑞琪道。 “她小时侯更迷人,手里总拿把沙子,看见人过来就扔过去迷人眼。”瑞琪没 酒量,喝了一点就无比兴奋,开始胡言乱语。小昙也不示弱,一口气飞过去十几个 媚眼,被坐在瑞琪旁边的全部接收,大笑着向后倒在墙上。 小昙想起来新的话题,和林子说道:“你昨天问我男人怎么追女人,我也有一 个问题,恰巧和你的相反,如果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该怎么使他追自己呢?” 她说的饶口,林子没听明白,小昙皱着眉头,“说的俗一点就是,女人该怎么勾搭 男人。和你们在一起,不俗都不行,真是没办法。” “哦,我有一个好办法,”瑞琪又来了,“想让人追你还不好办,看上谁就浇 他一桶水,然后立刻跑开,他肯定会去追你的。” “那好,呆会我和你试试这个法子,看看灵验与否,”小昙道。 “别听他的,我告诉你,”林子和小昙道,“首先,要漂亮,漂亮才会吸引男 人,第二——”他把嘴里的紫菜包饭咬了半天咽下去,也没想出来第二是什么。 “第二就靠缘分。”阿浚在旁说。 “什么缘分,现在连纯情小女生都不信了。”林子说,“昨天晚上刚听到最新 解释,缘就是远,份就是分,缘份的意思就是,要是离的远还不如分开。” “谁说的,你女朋友吗?”小昙。 “还没追到手。”林子。 “那看来是没戏了,不然也会和你说那个话。”小昙。 “不要那么敏感。”阿浚说道。小昙扭脸看他,看的阿浚好不自在,小昙手上 还叼着那只烟,阿浚帮她点上了。 我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阿浚的,可他就那样来了,那以后每天晚 上我和阿浚一起吃饭,有时候还有别人。有一天晚上几个人吃完饭,我付了钱,陈 扬一定要AA制,阿浚没有零钱,陈扬替阿浚给我十块钱,陈扬也是女孩,长长的头 发微微卷着染成时髦的酒红色,连眼睫毛也烫了,努力的往上翻着。陈扬说,阿浚, 你现在已经欠我五十块钱了。 我和阿浚的爱情开始在某年某月某日的一个凌晨,我干完活,已经是第二天了, 阿浚送我回去。出租车停下来的时候,我从车里出来,夜晚的风很凉,我扶着的士 的铁门更凉,我抬头看看天,月亮象太阳一样辉煌,天无法承受这厚爱,他哭了, 星星点点挂着几颗眼泪。我问阿浚,你不下来吗? 那个夜晚我们是在一个酒吧里度过的,开始是对面坐着说话,我让他讲讲自己 的故事,他很简单,小学中学大学,现在毕业了,到处流浪。 我让他讲讲他的女朋友,也很简单,大学里的同学,他喜欢,就去追,现在他 女朋友想结婚,但是他没钱。后来他和我坐到一边,他说这样会比较放松,他教我 掷筛子,我不会,把筛子洒了一地,只好去玩飞镖,总也扎不到中心,再后来我困 了,趴在他肩膀上睡,却又睡不着。我们并没有喝太多的酒,但是一直在喝,喝到 天亮。啤酒是凉的,喝下去以后身体也跟着变凉,空调开着,我还是冷,天快亮了, 阿浚把他的外衣拿给我裹着腿,他是很细心的男人,走在街上,他总是在意让我走 里边。我趴在桌子上,他一直拨弄我的头发,说我头发好,我很困。我困的时候想, 既然我没有拒绝他动我的头发,也许就不会拒绝他吻我。 其实他们并不怎么了解,阿浚点着一只烟,荧荧的一点红在酒吧的夜色里燃着, 同时燃着的还有他们自己的生命,他总是不停的吸烟。小昙把打火机藏起来不给他, 阿浚说:“你又不是不抽烟,为什么管我?” “我早戒了,只是偶尔抽,不象你。”小昙道:“吸烟是恋母,不是我说的, 弗落伊德说的,喜欢吸烟的男人都是恋母。” “讲讲你了,我们和弗落伊德有什么关系。”阿浚。 “我的故事,都不算是故事,讲出来也不好听,你想知道什么你问好了。”小 昙。 “那我就问你有没有男朋友。”阿浚。 “有啊,我从前有很多呢。”小昙。 “现在呢?”阿浚。 “现在我每天工作三十六个小时,OICQ上有无数的网友,鬼知道他们是男是女, 不过总该有两个男人在里面。”小昙说起她在OICQ上骗人的经历,高兴了一会儿。 桌子上水杯里飘着一颗蜡烛,小昙不小心把蜡烛里面进了水,烛光灭了,阿浚 拿着打火机点蜡烛,火光照在他的手背上,小昙看见一条疤,问到:“这是爱情的 表白吗?”阿浚点燃了蜡烛,接着点烟,烛光里望着小昙:“你猜。” “是和人家打架?”小昙。 阿浚摇头。 “是喝鸡血酒?” 小昙。 “鸡血酒是什么?” “我也不懂,书上胡看的。” “就算是喝鸡血酒,我的血管里流的也不是鸡血,怎么会留下有伤疤?” 小昙猜了许久,阿浚依然摇头,“我这条疤,很多人猜过,但是没人猜对过, 都往打架上猜。其实就是开窗户的时候,我使劲一推,玻璃碎了,划的。” “太不浪漫了。”小昙说,有点失望。 不浪漫,小昙自己也觉得和阿浚在一起不浪漫,她喜欢百分之百的爱情,喜欢 不顾一切的去爱,喜欢为爱而疯狂,可是阿浚有女朋友,也有和女朋友结婚的打算, 这一点小昙和阿浚一样清楚,小昙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他不过是在公司做一个项 目,做完了就走,这种没着落的感情,她已经没兴趣了。小昙既不是十六岁,又不 是初恋。阿浚却总是担心,一次委婉的说起来,暗示小昙这一切,小昙冷笑道, “嫁你?你那么穷,拿什么娶我。”说的阿浚好没意思。 CEO 从上海回来了,他看了小昙那张图,说:还要改。小昙实在是不清楚他的 意思,从头到尾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面有难色:“我不太明白。”CEO 拿来一 本美国书,里面有一些插图,他在小昙的身边坐下,非常耐心的告诉小昙他的想法, 小昙已经关机了,准备回去,CEO 在她身边坐下,只好重又开机,装出来一副笑脸 和CEO 共同切磋。 每天坐在电脑前面,粗粗的灰色麻布裹着的隔断前牙白色的电脑前,深灰色的 地毯上面浅灰色的桌面上,我的头发一根根的掉下来,不只是我,全公司都一样, 吸地的阿姨说,整个公司吸上来的除了尘土就是头发。几乎每天都加班,这样的工 作真是让人难以承受,可工作就是这样,即使有怨言也必须去做。或者完成工作, 或者走人,我想我应该选前者。 这张图做到最后,我根本就不是在做什么图,是在和CEO 斗,他要我怎样我就 怎样,毫无怨言,有一种反抗就是这样。他总是不满意我的工作,这一点真是让人 讨厌,我不信自己不能让他满意。他无非就是在美国的名校里拿到博士,他无非是 在美国的公司里得到肯定,那又怎样呢,他不过是让我做一张图而已,我一定要看 到CEO 要的完美是怎样的,我是把自己当做别人,象关心明星恋情一样密切的关注 着这件事情的进展,他们说华裔美人爱嫁美籍华人,在我这里,完全不是。 小昙熬夜。 很晚的时候,阿浚过来和她告别,小昙以为他已经回去了,忽然又看到,有点 惊喜,阿浚本来要走反而又坐下来,帮她想怎么做那张图,其实他根本也不会,不 过管他呢,小昙把椅子往旁边转,一歪身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桌子上。看看工具条 上的时间,快十二点了,屋子里灯火依旧,还有别的人,几个Sales ,几个网管, 大超频在很远的地方站着和人说话,蝴蝶在叫人打电话去永和大王定夜宵,脱水从 他身边走过去。 小昙看着阿浚做图,忽然望着蝴蝶道:“你见过蝴蝶的老婆吗?好象很有帮夫 运,难怪蝴蝶整天春风得意的。”“帮夫运是什么?”“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小昙诧异还有人不知道这个,以为天底下的人都和她一样,连电脑有问题也是去庙 里求菩萨保佑。“算命的说我也有帮夫运,还说我以后嫁的人带眼镜。”小昙道。 “哦?没说他左眼八百右眼一千。”阿浚揶揄道,“带不带眼镜也能算出来吗?” “当然,什么都能算出来,我问为什么带眼镜,说是火旺,若是不带眼镜只怕 心脏不好,那我当然是挑个带眼镜的了。” “那肯定不是我了。”阿浚既不带眼镜,心脏也很健康。小昙白了他一眼,说 笑着,几句话之后,忽然不高兴,站起来走掉了。 他的嘴唇润润的,棱角分明,鼻子是古希腊雕塑里常见的那种,一条直线下来, 用中国话说,是鼻若悬胆,他的眼睛象是一种鸟的眼睛,永远在飞,停不下来,一 根一根的眉毛,也仿佛是工笔画上鸟的翎毛,看久了,觉得森森的。我仔仔细细的 看阿浚,只有那天晚上那一次,可是我一双画画的眼睛,认真看一次,再想忘记也 难。单个看阿浚的五官很标致,配在一起也没什么缺点,只可惜他是男人,男人长 的标致就没味道。朦胧中我也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不会是阿浚,他那方方的脸,方方 的下巴,微微凸出的颧骨,额头上浅浅的皱纹,短短硬硬又微微卷着的头发,都不 会是我的。 小昙忽然走了,阿浚莫名其妙,他坐在小昙的位置上,CEO 走过的时候看了他 一眼,阿浚没理他,反正他不是这公司的。他的手机响了,这么晚,不用看号码他 也知道是自己女朋友,他还没和远方的一个人汇报他这一天的作为。阿浚心里烦, 可是接到电话还是一如既往,谁叫他是男人呢,男人就必须装的坚强快乐,女孩子 就可以有特权,可以没道理生气,可以使性子,可以摔电话,可以哭,可以流眼泪, 可以不考虑对方的感受。 小昙在公司里走,走到一个位置旁坐下来,桌子上乱乱的,什么都有,小昙打 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来到北京已经一个多月了,日子过的还不错……”她把本 子合上,没再往下看。 林子的姑姑在北京,刚来的时候他去看他的姑姑,恰巧遇到堂妹的闺中密友, 小时侯他们一起玩过,那女孩已经出落成一朵鲜花,姑姑挽留他在家里住,他就住 下了,每天中午吃饭都和我们探讨如何追女生。 拖泥带水的家在美国,公司安排阿浚和他合租了一间宾馆,住在宾馆里的开销 太贵了,阿浚想替他的前芯公司省点钱,他开始租房子。那天下午前芯公司的老板 来,阿浚陪着自己的老板吃饭,说起租房的事情,如果在北京呆一段日子的话,租 房子倒是能省一点钱,老板拿不定主意,可是这么一点小事实在不值得犹豫。阿浚 的老板也是只海龟,南方人,个子不高,圆圆的脑袋,典型的漫画人物,说话的时 候习惯闭着眼睛,仔细看能敢到他眼里有一条凌凌的光。 阿浚的工作很轻松,刚来的时候加过两天班,后来就没什么事了。 林子也是,每天挖地雷,九十九颗雷的记录不到一百秒。有一次拖泥带水看见 了,问他在干吗。我编程呢,他说,讲起来林子自己都笑。瑞琪总是开玩笑问林子 你们公司还要人吗,把我也招过去,公司里很多人都说过这样的话。 阿浚通过中介公司租到了房子,一室一厅,中介公司很满意这笔生意,因为收 到一个月的房钱做中介费,房东也很满意,房子里有冰箱电视和几件家具,阿浚给 了他两个月的房钱做押金,阿浚也很满意,因为这些钱都是公司出的,两边的公司, 一边一半。 这天下班以后他在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拿到公司里来,小昙一看他提了大包 的东西,急忙就跑过去,不经允许,自己就一件一件从提袋里拿出来,一床被子, 她看了看花色,问了问价钱,说太贵了,方格子的床单枕套,她又嫌格子大了,挂 衣服的木头撑子她拿在手上掂了掂,说这个好,挺沉的,连一双拖鞋她都恨不得脱 了鞋穿一穿。阿浚冷眼看她,不由得拿她和自己得女朋友比,倒是还有点相像,就 是那一类女孩子,有人的时候象人,没人了就是妖精,自以为总是发现生活中最美 的东西,不过是找到些最臭美的。 阿浚买的东西太多了,拿起来很不方便,小昙正巧也要回去,就帮他拿下去。 电梯里,物业为了安全,头顶上挂着摄象镜头,四壁全是镜面不锈钢,窄窄的一间 小屋子,只有他们两个人,怎么站都好象是对面,反而不自在起来。恰巧电梯停了, 门一开,涌进来几个香喷喷的女孩子,嬉笑着,闹了两层,出去了,曲线一样的香 气留在电梯里,那是别人身上的味道,小昙从镜子里看自己,几盏昏黄的小灯直射 下来,一张脸上全是影子,又是下午,最疲乏的时候,真是不够漂亮。电梯缓缓的 沉下去,小昙一颗心也象电梯一样,慢慢的沉了下去,还是放弃吧,既然明知这是 一段没有着落的感情,就不要触及。 出租车开过来的时候,我帮阿浚把东西放进后备箱里,阿浚望了我一眼,他知 道我不会坐进车里了,阿浚说再见,我也说再见。我是一个喜欢喝茶水的人,因为 茶很少,可是水很苦,颜色很淡,可是味道很浓,我喜欢茶。 他们若即若离的继续着,一天天的暧昧着,普通的朋友,没有他们那么用心, 真正相爱的人,又没有他们那么小心。小昙的座位后面一排都是CXO 的房间,每天 只能规规矩矩的坐着,阿浚有意无意的从她身边过来过去,偶尔也会有目光的交接, 可是他们的目光中,什么都没有。 他们还是每天在一起吃饭,以前吃饭的时候小昙总是最开心,现在却越来越沉 默了。看看天花板的灰尘,看看别的桌子上的菜,看看窗台上的花,其实她什么都 看不到。瑞琪想要她高兴,总是找话,故意问小昙,“女孩子为什么要每天化妆呢?” “还不是为了讨男人喜欢。”小昙没好气,“化妆以后的女人好象是比较自信。” “那也是和男人在一起才比较自信。”“那你化了妆还这么不高兴?”“那还不是 因为没人喜欢。”小昙越说越不对,瑞琪也就住口了。 我这一两年,每天泡网。有句话形容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网站是三年河 东三年河西,象火一样,措手不及的燃起来,连三年也没够,烧了一个冬天,就灭 了,好在都是美国的钱,赔了也不心疼。最开始要点击率,后来要商业模式,到现 在什么都不提了,就要钱,这我好有一比,比如女人嫁男人,最开始要爱情,后来 要房子,到最后,什么都不要,是个男的就行了。也许没我说的这么惨,是我自己 对生活没兴趣。 我小时候也有过无数的理想,藏在心里,关于艺术,关于浪漫,关于白马王子, 关于我生存的这个世界,现在都成了幻想,甚至连幻想也不是,和初恋一起,我全 忘了。这世界上只有几个相同的梦想,象是几只纯白的小鸟,把巢筑在小孩子的心 里,小孩子长大了,梦的小鸟翅膀也硬了,飞起来,飞到另一个小孩子心里去,重 来一遍,原来那个,心里留下的,只有几根做窝的枯草。 又是大半个月过去了,那天恰巧是周末,小昙示意阿浚一起去吃饭的时候,阿 浚说,晚一点,我想喝酒。小昙又等了一会儿,天很快就黑了,他们特地选了比较 远的地方,小昙说似乎在那里看到过几家店。经过一条坑洼的小路,地上有很多碎 砖头,两个人平行不太方便,他们前后分开走,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没怎么说话, 然后阿浚说,我也许不会在北京呆太久了,你们公司的戒备心太强,我自己一直也 有感觉,今天Tony也和我直说了。 那条路两边都是矮矮的坡顶平房,时间很久了,墙砖一层层剥落,比人高的地 方有小小的窗户,透出些昏黄的灯光,小昙从旁边走过,忽然想到自己小时侯也是 住在一排这样的平房里,进门的地方用砖垒着煤火台,水管在外面,门前有一棵大 槐树,春天有成串的槐花挂在树上,夏天有美丽的“花大姐”在树上飞,爸爸说屋 檐上有一只黑色的燕子,每年春天都飞回来。小昙停下来,看着阿浚的背影在那条 小路上,越来越模糊,很多年以后,再回头看今天,也应该是这样吧。 我哭了,我听到阿浚说他要走的时候我哭了,这真是奇怪,我怎么会哭呢,我 的眼泪,她们是800*600 的64色gif 格式吗?是56K 的网卡在下载她们吗?我真的 哭了。也许只是怀念自己的童年,怀念那只我不记得也从未见过的黑色的小燕子。 他不会再飞回来了。 她和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天,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虽然比预料的要快一点, 但这是一件好事,她可以放心大胆不考虑后果的爱了,因为已经没有后果了,小昙 尽情的流着眼泪,跟着阿浚进了一家店。在饭桌上,还是不停的哭,阿浚坐在她身 边,小昙把头扭向窗外,窗外是黑色,屋子里的喧闹的一切都映在玻璃上,小昙看 着玻璃上的自己,一颗眼泪又落下来,一转脸,她把眼泪给阿浚看,阿浚无可如何, 他们并没有亲密到不能分开的地步,起码表面上,两个人一直都淡淡的。小昙擦擦 眼泪,吃两口饭,继续流她的眼泪,他们都沉默着,沉默着,也许各自有各自的心 事。 我并没想过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这一辈子不会再看到他,心里就很 难过,我哭的时候阿浚什么也不说,他只是拿纸巾给我,我不接,我要的不是纸巾。 生命就这么痛苦,活着就要不停的放弃,到最后一无所有,不得不放弃的就只有生 命。 阿浚要了酒,小姐拿上来小酒盅,给小昙倒酒的时候,小昙换了喝水的玻璃杯, 倒了半杯,阿浚看了看自己的小酒盅,叫小姐把酒盅拿下去,换了大玻璃杯,他们 碰了一下杯子,小昙一口把酒喝了下去。阿浚很诧异。你这么喝酒?小昙说,我喝 酒从来都是这样。阿浚看看杯子,也把一杯酒全喝了。你和我拚酒吗?小昙说,我 醉了你可管不住我。 他们喝的是白酒,都有点醉意,变的更放肆。一般恋爱中的人,每天都打电话, 阿浚也不例外,他想起来今天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拿出手机,忽然想到身边的小昙, “我和我女朋友打电话你会不会介意。”“我介意!”小昙大声说,抓着阿浚的手, 不叫他打。阿浚有点生气,“如果你是她,你会怎样?”小昙很伤心,甩开阿浚的 手。阿浚不好这样就打,说道:“打完电话就没事了,我们可以安心的在一起,不 然一会她还会打过来的。” “我不管,我不是她,你为什么不想我有多难过!”小昙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刚才她一直是默默的流泪,忽然就变的很大声,象小孩子那样。到了这一步,阿浚 也不想约束自己了,本来他想结婚,也是为了挽留那段到了边缘的感情,如果再拖 两三年,他女朋友是谁的新娘就难说了。他关了手机,小昙反而更委屈,“我这么 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她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阿浚想了想道: “我怎么样才能使你不哭呢?”“你留下来。”小昙呜咽着。 我希望阿浚留下来,这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但却是一件太不可能的事情。 他很无奈,问我是否爱他,我茫然的点了点头,我说爱,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不清 楚,我哭着说的,他说,那晚上你和我走。 阿浚又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全喝了,小昙看着阿浚,忽然有点怕,不敢哭了, 想起来阿浚说过的CRM ,原来是Custom RelationshipManagement.她不清楚自己为 什么会想起来这些,抬起头,迷茫的看着阿浚。阿浚把小昙紧紧的搂一下,不再松 开。小昙渐渐的又高兴了,她想从阿浚怀里挣出来,阿浚只是不松,于是她说: “你再不松开我就蹭你一肩膀鼻涕。”泪汪汪的一双眼睛又笑了,阿浚摇摇头,大 概是酒上头了。 缩在饭店的角落里,他们反而说起真心话来,说到小时候,竟是那么的相似, 都不怎么快乐。小昙说:“有的词是错的,比如白天,天亮以后是蓝色,不是白的, 有的词是对的,比如快乐,我心里很少高兴,即使高兴也只是一瞬间,从来没有彻 头彻尾的高兴过。小时侯我爸爸妈妈每天都在吵架,我最早的记忆就是他们在吵架, 我躺在床上,望着墙上的一扇小窗户,非常害怕,连哭都不敢。有很长的时间我都 在想他们为什么争吵,但我不知道,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我不对,我总认为自己不对, 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以为自己是错的,包括和你在一起,包括现在,我都觉得自己是 错的。”阿浚听着,忽然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会爱上面前这个女孩子的,他会的, 他一看见她就觉得不一样。她的声音,她的目光,她说的这些,连着她这个人,正 一点点的渗进他的心里。阿浚用手替小昙擦了擦眼泪,把她的脸扭过来,想要仔仔 细细的看看她。小昙端着酒,摇摇晃晃的握着杯子说:“我喜欢喝酒的,喜欢喝醉 好。”说着又流下泪来。阿浚道:“你别哭了,我心里也很难受,但是我不能哭。” “那你留下来,好不好,我不想让你走。”我哭着说的,哽咽着象个孩子,于 是我又想,也许,我只是喜欢自己和他在一起总是不停的哭。 阿浚说他在北京还应该有两三个星期,他们就计划着周末一起去玩一次,去香 山,阿浚以前去过一次,但不是秋天,没有红叶,不好看,香山的红叶要等到下两 次霜以后,太早了叶子没红,迟了叶子又落了,现在的时间倒还合适。小昙答应了, 心里却并没把握,川崎的项目正紧,谁知道周末会不会休息。尽管如此,他们也开 始设计行程,早晨几点起来,在什么地方会合,在什么地方做车,都决定了,小昙 连穿什么衣服都想好了。到了周末,项目经理大超频也没说要加班,只不过有一大 堆活要在下周一上午拿出来。于是他们又计划着下个周末,如果小昙不加班,如果 阿浚还留在北京。 公司里一首歌,改的是《长江之歌》,曲子原封不动,歌词是你从硅谷走来, 你象纳斯达克奔去……我们公司是做ASP ,给那些不指望网络赚钱的公司做系统开 发,同时还有自己的软件。海龟真的令人敬佩,他们身上有一种热情,只有十多岁 的孩子才有的热情。公司的梦想是在Nasduq上市, Nasduq 的中国股已经跌的不能 再跌了,上市也因此遥遥无期,可是海龟把中国当美国,用当年洗盘子的精神工作, 早晚总会有那一天。当中国成为美国时,也一定会有人记得他们。 小昙现在又经常闲着,有很多时间,没事情做。没事做的时候他就仰着头看头 顶上的摄象机,并不是太讨厌,至少还有个东西注意她。她也经常在OICQ上骗那些 中学生,也许是被别人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两方面都很开心,有一个人叫做谎 话,一上来就和小昙说我十六岁,你呢?六岁,小昙回答,然后他们就开始了愉快 的对话。 为什么不说话?谎话。 生气了。小昙。 是吗,那我给你讲个笑话。一个学生不会写粪字,问老师,老师也不会,只好 说,到了嘴边,怎么就出不来。“谎话。 这个不算,有一个字太难,我不认识,你重讲一个。“小昙。 “哎——”谎话。 “哎不好笑,不酸。”小昙敲的是拼音,错了就错了,她从来不改,反正他们 能看懂。 “我有点酸了,这笑话是一个朋友骗女孩的,一只小蚂蚁趴在大象耳边,说了 一句话大象就晕到了,为甚么?”谎话。 “蚂蚁咬了他一口。”小昙。 “不对,蚂蚁说,我怀孕了。”谎话。 “怀孕是什么意思呀。”小昙。 “很可笑啊,你。”谎话。 “你的笑话一点也不可笑,我出个迷你猜,小小狗,走一走,咬一口。” “打什么?”谎话。 “打一个狗呀。”小昙。 “我倒。”谎话。 “你的椅子不平吗?”小昙。 “我的心没腿。”谎话。 “什么呀,你没心?还是你没腿?”小昙。 ………… 川崎的项目还在做,不过江风已经可以拿出一个东西和上面交差了。 中国人做事很少考虑事情本身,从头到尾只惦记怎么和上面交代。小昙也会这 招,CEO 要的那张图,有一天早起小昙终于听到CEO 问CTO ,怎么样? 和我那本书上的图很相象吧?自此小昙也就放了心。公司经常有新员工来,也 经常有人辞职,旧项目还没做完,新项目已经签下来,休息室里的那只皮沙发已经 不够用了,负责内勤的荣先生买了几个床垫,放在更衣室里,方便加班的员工,为 此还特发了一个E-mail,考虑的真是周到,叫人不由得就想起一个笑话,老妈过生 日的时候,生日礼物是一个洗衣板。荣先生是一个谨慎和蔼的中年男子,瘦瘦的, 中等身材。公司要印宣传材料,年轻的Sales 是怎么样也不能把价格谈下来,荣先 生老将出马,立竿见影,一上阵就把对方拉下马,让人每份便宜了五分钱。太多员 工抱怨公司里空气不好,有人说,明年的今天一定还能闻到去年今天的那个屁。荣 先生特请了一家公司来检测空气质量,除了湿度不够,并没有太多问题,于是荣先 生又在考虑,买一个加湿气,如果海龟同意的话。 小昙依旧是忙忙碌碌,吃饭,睡觉,上班,加班。每天都是新的,每个新的一 天和她经过的许多天都没有区别。常吃的几家饭店都吃烦了,于是又找到几家新的, 瑞琦又发展了两个新朋友加入他们的饭局,和小昙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常常会吃的比 较慢,瑞琦说是因为小昙秀色可餐,建议小昙上班前不要洗脸。小昙试了试中国的 稻糠亩,发现在猪.com定书,第二天就可以送来,不加服务费,在阿Q.com 定光碟, 价格比盗版还便宜,于是她定了一堆,周末的时候懒在床上看,近期她就是这样过 着每一天。 有一天黄昏小昙从梦中醒来,想起了贾宝玉和林黛玉,她决定编一个现代版, 故事的内容是这样,宝玉和宝钗大婚之前,林黛玉之母托梦给老太太,老太太念及 女儿,面授机宜,凤丫头只好再使掉包计,将宝姑娘换成林妹妹,宝黛成婚之后, 贾家败落。宝二爷发现,林二奶奶太难伺候,而林二奶奶终于明白,仕途经济很正 确,宝二爷太不会挣钱。 宝钗愤然出走,考取哈拂的MBA ,在美国嫁了一个洋人,拿到IBM 的亚洲代理 权,回国经商大获成功。宝玉悄悄找到宝钗叙旧,要和她一起出国,“古董全部没 收,房产又全都充公,连秦可卿算计的祖坟不入官却改成烈士陵园,为了林妹妹的 病,又欠着巨额医药费,这家里我实在呆不下去。”宝钗说,“那你考一个JRE , 去美国念几年书,将来还可以有点发展,不然到了美国也只能一辈子洗盘子。”宝 玉说,“你又来这个,JRE 和仕途经济有什么区别,我要能考取干吗还来找你,早 两年我不就去考秀才了?” 这故事小昙没编下去,不忍心。黛玉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终日 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宝玉是赤瑕宫的神瑛侍 者,下凡造历幻缘。 我喜欢自由自在,喜欢不被约束,喜欢自己的思绪象大雕的翅膀,喜欢视线尽 头起伏的地平线,喜欢湛蓝色的灿烂阳光和橘红色的深邃海洋,喜欢雨水的哭泣喜 欢风的欢笑,喜欢骑马的颠簸,喜欢自己的家是山坡上一幢白色的小木屋,喜欢门 前有望不到尽头的青草地和轻轻晃动的小溪,喜欢绿色叶子粉色桃花和枯木泥土的 芳香,而不是毒药,不是夏奈儿。 一个周末,小昙独自去了香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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