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诱 无意中听祁寒说,他能弄到安眠药,多少都没问题。我便觉得祁寒这小子牵管 着我的幸福,我必须慢慢游移,向幸福靠近。 一只高贵挺拔的鼻子,凝聚着自信与不可名状的魅力,在我的脑海里晃动。 祁寒又不屈不挠地Call我。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时吓了一跳。他很丑,仿佛是一种精心设置的丑,极丑的五 官搭配成一张面孔,使他的脸上张扬着一股邪气与放荡不羁。他的右眼总是比左眼 小,仿佛在蔑视什么。那会儿他喝了点酒,赤红着脸,来与我们一群女孩子碰杯。 女孩子们都笑而不动,他端着酒杯进退两难。我站起来,用力碰了一下他的杯,说: 干了! 对于爱情,我已像个十岁的孩子玩幼儿玩具一样,充满了不屑与忧烦。对于丑 的男人,我由衷地产生亲切感。抽烟、喝酒、趿拖鞋、披头散发,都可以面对他, 不必在乎脸上长满青春豆,甚至可用女人的声音说“操”,像浮出一个媚笑般可爱 自然。我讨厌拘束,讨厌装模作样,讨厌在男人面前抿嘴轻笑。 在祁寒面前,最好让本性(劣性)一览无余,然后将最深沉的一面隐匿。祁寒 是一个习惯经邪恶表达真诚的人。 有一段时间我心绪很烦,坐立不安,总想做点什么打碎这平静的日子。前任男 友曾说是周期反应,我是那么反复无常,没有人能捉摸透。我像忘却了什么,不像 是一种不完美的遣憾,倒像是渴望更真切的疼痛,像一个毒瘤一样长在我的皮肤上 让我可以看见,可以触抚、挤压,甚至睁着眼睛看自己动手剜割。 那只高贵的鼻子晃动在眼前。 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愿望,没有任何情绪,我机械地打电话给祁寒。 喂?嗯,操!我懒懒地发了几个简单的音节。祁寒在那边调笑,我听得出他是 叼着烟斗的,还有烟吸入腹腔的声音。我不在乎祁寒会说什么。 游泳去怎么样?不会我教你。祁寒猥琐地笑。 我六岁游过湘江,信不信由你。游泳池展不开拳脚,没劲。我很男人地说。 我暗地里幻想五大三粗的祁寒穿泳裤的样子,感觉乏味。 我对祁寒的追求一直不冷不热。不冷不热的态度其实不是我与人交往的习惯, 我喜欢极冷与极热的状态。祁寒太丑陋,可是他是个丰富的组合:钱,才华,三十 出头,头衔一大串,这使他具有了魔鬼般的魅力,他对苏格拉底崇拜得五体投地, 在对新生代作家的评价中,对余华也极为推崇。这些发生在余华获大奖之前,也就 是说他独具慧眼。后来我买了余华的获奖作品《活着》,看了三遍,叹了三口气。 祁寒忽然转换话题,说起《读书》杂志上的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句话他非常认 同:爱上一个女人(男人)时,自己就拥有了所有的女人(男人),特别是像我这 样的男人……,我要你爱我!你信不信? 祁寒蛮不讲理,他说他不需要文质彬彬。 操!我的心也许颤动了一下,这种蛮横的话,其实是很有力度的,它的力度在 于真实与赤裸。祁寒的话我从不当真。别爱来爱去了,言归正传,我最近失眠,何 时交货? 货?什么货? 安眠药! 没问题。 我又骂了他一句,放下电话,神色黯然。 那只高贵的鼻子光洁挺拔。他在我的幻觉里久久地停留。他唱的《三套车》还 在我的耳边回旋。他玉树临风的英姿不时潜入我的梦中,仿佛曾跟他相恋。他的手 指修长,吉他在他的怀里娇小得像个女人,他俯视着她,拨动琴弦,指下流淌出优 美。 我厌倦恋爱。这辈子我恋了不止一百次。我慵懒而绝望地爱着他。我看到很多 情节:手的触摸、接吻、抚摸、上床、晕眩般的高潮……然后是空虚与百无聊赖, 回想的尽是手与手触摸阶段的心跳、纯洁,以及眼里凝聚的浓浓温馨与爱。 他的手。他的鼻子。他的语言。 一只汽球爆炸了,残片毫不美观。 我像个垂死的病人,卧床注视窗外残雪中的红梅,灵活蹦跃的小鸟,春天来了, 我无动于衷。 我牵挂着安眠药的事。祁寒已使我心安定了许多,我知道这段日子都将成我摇 橹向前中桨后的流水。我适当地与祁寒“打情骂俏”,其实大多是智慧与诙谐交织 的讥诮之言,竟也有某种言语游戏的智趣,祁寒轻易地打开了思维的另一扇门。不 过,我总是用很邈视的口吻,表示对祁寒的爱毫不在乎也不当真。 你肯定会嫁给我。祁寒在电话里说。 荒谬!我肆意而且滑稽地嘲笑。 这世界只有我的爱,才能让你满足。 祁寒像坐在钓鱼台上,对着河里的鱼发出诡秘的笑。 这种话,只有丑陋而自大的男人才说得出来。 我很自豪,因我另有所爱。 祁寒承认自己坏得彻底,但觉得自己坏得有文化,坏得有理由,坏得充满情趣, 这是可笑的标榜。其实我的快乐中包含绝望,祁寒这么说自己的时候,我不禁为 “快乐”与“绝望”这么奇妙的搭配组合莫名震动。尽管他的放纵像不羁的野马, 桑拿女、妓女、文化女人、公司职员……“蹄”之所及,无不折服,仍不泛真诚。 我关心的只是安眠药,我唯一需要的是体面与安静的死亡。 高贵的鼻子一如既往的高贵,没有一丝庸俗,他像个孤岛般兀自美丽,我不知 道他是如何周旋于俗世中的,他爱的音乐像鸟的翔至点缀着那片孤岛,他那双修长 的手写着枯燥的公文以及某些领导的光荣史。他说他想流浪异国,在身无分文的境 况下弹奏心爱的吉他,一如世人将他背弃而身边唯有一个可爱的女人留下来陪伴他。 我梦想我是那把吉他,我梦想我也高贵美丽,优雅大方,我不说粗话,我每晚都愿 意穿着晚礼服与他相携去大剧院欣赏音乐剧,然后下厨,为他做可口的菜,替他烫 平衬衫的皱褶,整理衣柜的狼藉。 可我同时又多么地厌倦这一切。 只要我是个女人,就必须嫁人。我悲观而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嫁人是女人 的本份事,婚姻是女人的职业。好歹嫁人。 我不愿。男人永远不会停止追逐。女人将永远栖息在岸边,等待男人回与不回。 我对婚姻充满了鄙视。 祁寒在电话里约我。 今晚有饭局,一起吧! 我不去,多有防碍。我知道男人们在酒店油腻了嘴之后,必定是要其它筋骨活 动的。 就我跟你,多一个才叫防碍。谁敢防碍?没有什么能防碍。祁寒依旧是那种不 屈不挠的口.吻。 去哪儿? 先保密,保证你喜欢。 祁寒穿得像施瓦辛格。贴身的T恤衫使肌肉隆起,透着无穷的力量。 我有一种与强盗在一起的安全感。盼望有人打劫。 我像压寨夫人了。我开了个玩笑。 你会如愿如偿的。祁寒叼着烟斗,烟斗特别长,神态不像吸烟。他熟练地驾驶 满身泥泞的车,似乎未曾有一刻停止颠簸。 “新城大学”几个金色的大字在夕阳的映照下有些刺眼。祁寒把车一拐,新城 大学校园里的浓阴大道立即张开双臂。几分钟光景,祁寒一踩刹车,说,到了。 一片湖映入眼帘,湖中一个小岛,小岛上一个亭子,亭子里几个闲谈的学生, 再掉过头时,兀自一惊,一具骷髅头高高地耸立在简陋的房顶上,旁边两个血红大 字:鬼屋。整个屋由乱石堆成,石头泛着青色,走廊边钉着乱七八糟的木条,也涂 得腥红,像是混乱的十字架。拾级而上,屋里阴暗,左边赫然一漆黑骨架,青面獠 牙,我又是一惊,遂明白这是鬼屋的“礼仪小姐”,不是以虚假的笑容,而是以狰 狞恐怖的真实欢迎来客。过去上酒楼的那种腻味刹时消失,我忽然间感到饥饿。踏 着乱石铺成的地板,似是走向原始。 在恐怖与饥饿中,饕餮。 祁寒消声说,在极度空虚、饥饿与恐怖中做爱,有如死亡的感觉,正如在恐怖 与饥饿中胃口大开。 我突然爆发一串笑,有点阴冷。 我想给一个人打电话,可总把电话拨到了别的地方,我败在自己的手下。 前任男友刘磊似乎对我恋恋不忘。刘磊去了云南几个月,在那儿接下了一项不 小的工程。云南的金花没有迷住他,他回到深圳又与我联系了。 我与刘磊的爱情早在一年前就像唯一的一次做爱一样,半途而废。我正是在欲 仙欲死之时,唇齿冰冷,那即将来临的高潮正准备把我推向空虚无聊的幽谷,我莫 名恐惧,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量,我猛地推开刘磊,穿上衣服,风一样地消失于刘 磊的视线里。 刘磊错愕地愣在那儿,那错愕是对我永远的表情。 深圳的药店像米铺一样多,而药物广告词就像大街上的摩登女郎一样大胆: “人之初油延长你的做爱时间”以及“处女膜修补”等让人目光游离的广告词总是 在你视线必经的地方。于是所有进药铺的男人都有买“人之初油”、女人“修补处 女膜”的嫌疑,而店内穿白大褂的假医生透着铜钱隐隐的假笑。 我一路观望着,竟产生了紧张,我努力使自己保持快乐的面孔,我将露出灿烂 的笑容对医生说,医生,晚上失眠,想买安……安定片。工作紧张生活逼迫导致失 眠,这该是很正常吧!几家药店铺又甩在身后,我不能再犹豫了。我的眼前又出现 一巨幅广告:“半月清狐臭特效药,药到病除”,“难言之隐,一洗了之”,说的 全是人的隐私,我很盼望见到这么一句广告:“您痛苦吗?你绝望吗?请您服用安 定片,祝您安乐长眠”。 其实,我的需要与别人的一样:快乐。 我终于跨进了药店的门槛,满柜的药物琳琅满目,我立即晕眩。一个姑娘迎上 来,与我年纪相仿,亲切地说,小姐,需要什么? 我趁机揉着太阳穴,躲开她的眼光,眼睛飞快的搜录“安”字的药丸,然后异 乎寻常地冷淡而轻松地问,有安定片吗? 没有。姑娘有点凶狠的回答。我敢断定她还翻了白眼:这种药是不能随便卖的。 我转身离开,抬头看了帝王大厦的尖顶,想象我从那里跌落,那该不会是随便 的吧?难道我是一个如此随便的人?我为买这东西花了将近七个月的时间了。避孕 药、摇头丸、白粉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明里暗里交易,为什么安定片无法打入市 场? 我再次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祁寒身上,我知道祁寒的确能弄到安眠药,没有什 么是祁寒的难题。只是我必须认真地欺骗他:我真的需要安眠药助眠。 祁寒恨不能向世界宣布他爱上了我这个女人。他毫不掩饰关怀与爱恋。我牵挂 着安眠药,我觉得祁寒的整个人因而显得多么与众不同。 你会爱上我,你会嫁给我。祁寒这么肯定的说。 祁寒说自己是毒品,我会对他产生需要与依赖。 我的确需要他。我很明白,他掌管着我的幸福。 祁寒吻我的时候是在电梯里。 你逃不掉的。他吻完我,狠狠地说。 我不逃。我只希望你能每天给半片或者1片安眠药给我,你没见我正憔悴吗? 失眠所致呢!我第一次在祁寒面前温柔顺从。我觉得我在完成一项光荣的使命。 果然,以后每次与祁寒见面,他总带着一颗白色的药丸,分手时总神秘兮兮地 说“晚安”。这使我纳闷,没有人会如此快乐地让人去死。 我总是在入睡前仔细端详那白色的药丸,幸福感渐渐笼罩着我,那药丸焕发着 奇异的光辉,比珠宝更令我爱不释手。我感动得欲哭,为这沉默的药丸。 我把它装在一个玻璃瓶里。 我的心里渐渐踏实安稳了。 刘磊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男孩。他欲续旧缘,我很粗俗地骂他傻冒,我说这段时 间我睡过不下十个男人。刘磊又一脸错愕:你变了。 我哈哈大笑:是你没变。随后我又觉得刘磊不是祁寒,他英俊的脸宠承受不了 痛苦的扭曲。我冰冷而温柔的说:真的。 我唯一专注的事情,便是等待那小瓶丰满起来。 祁寒向我汇报工作与行踪,表示他对我的重视,更多时候,他都把我带在身边, 带入一群谈笑风生的朋友当中,祁寒在人群中显得独特,他的机智与敏捷的思维令 人叹为观止,他粗糙的外表与细腻的情感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真正动情地吻祁寒,是在安眠药已收集大半瓶的时候。一个晚上,那瓶儿静 静地守在我的床头,昏黄的灯光下,我心里泛起一股甜蜜,我津津有味地回想了童 年、少年,以及青春勃发的日子。我不知道外面在下雨,我之所以能有如此幸福与 安全,全是这药丸的功劳。我的房子里寂静得只有时钟的嘀嗒声。就这样我想到祁 寒。我很冲动地Call了他。 祁寒被小雨淋湿了,像是浑身冒着汗珠,他说嗅着我的气味就找到了,根本不 费劲。 我紧紧抱着祁寒吻他。 祁寒对于我的热情感到非常吃惊。 你不必装模作样地爱我。他恼火。 然后他用痛苦的样子再拥抱我,并说,我要你全身心爱我,我的爱要令你振作。 我说祁寒你胡说什么,你以为西装革履、窈窕淑女才是振作的?他们想过死亡 么? 祁寒有点傻楞了。 但他的脸因为充满温情而不再丑陋。 那一夜,祁寒挤在我的单人床上,单人床仍显得非常宽大。 我恍惚在祁寒身边说了来世之类的话。 有高贵的鼻子的他忽然去了美国。我是从一封明信片上知道这消息的。如落叶 一片飘至我的案头。飞舞着他秋风一样遒劲的字体: 保重。 泪水流了下来,滴在我的手背上。 我获得了他全部的温情,尽管他是不辞而别。 祁寒已在装修房子。他请了一个画家做设计,墙壁一律画成古青色的砖纹,色 调清淡,有点历史的悲凉。在我看来,有点坟墓的阴冷。祁寒强调他的品味,我没 有讲出我的感觉。 我倒有点动心,这样的居室,挺好的。 我更关心的是约丸。 瓶里满了。 我对祁寒说,我准备出一趟远门,也许时间长一点。 祁寒很伤感:我的爱仍留不住你吗? 我说我老早就准备去了,我必须去,还自己一个心愿。 你回来咱们就结婚。 我若回来,定与你结婚。 这个晚上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点怀念那句话:保重。我一边想着一个人,一 边缓慢梳洗。不施脂粉,不着衣服,没有开灯,矿泉水送下将近一百颗安眠药,只 觉喉咙里一股薄荷味的浸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