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南方的气候,像一块整日里被太阳暴晒的旧布,总让人产生一种陈旧、灰蒙蒙 的、厌倦的感觉,它总是那样干燥、沉闷、灰白,还沾着一些泥土,人们因为习惯, 早已无视它的存在。 杨薇走在新星中学至宿舍的路上,一般她要走20分钟左右,半路要拐个弯,穿 过一片住宅区。杨薇时常有把那块旧布捡起来清洗一下的想法,也就是说,她极希 望下一场雨。她已记不清这个城市多少天滴雨未下,一个月?三个月?也许更长! 她总无法做到,对于一件事可以习惯到漠然。她想到江南小城,这个季节,正是梅 雨纷飞之季,多情的梅雨淅淅沥沥,把大地编织进她的柔情网中。梅雨,湿润的, 清新的,带有轻微的香韵,诗意,让人不禁有亲吻她的喜悦。不知怎么,当时会厌 倦那儿,厌倦那雨,跑到这被海风吹得干燥发白的城市里来。 杨薇肩背一个棕色的大皮包,白T恤、牛仔裤,半高跟粗底黑色皮鞋,步履从容, 她是初三毕业班的语文教师,但看上去她更像一名记者,或者说她更愿意自己是名 记者。她的头发浅短,只有额前的刘海长而卷曲,像是为了说明她其实是一个精练 坚强而不乏温柔妩媚的女性。她白皙的皮肤与这个城里的人形成鲜对比,从别人回 头的目光中,她知道她与众不同。但杨薇同样也听到过鄙夷的称呼:“外省妹”, 外省妹这个词本没有特殊的代表意义,是说这个词的尖刻的声音给它添了另外的 “贬”的嘲笑。杨薇并不在乎,她甚至因为自己是外省妹而感到骄傲,她觉得那些 人其实是有用阿Q精神维持心理的平衡,她们有钱却买不到杨薇这样的美丽、气质。 “外省妹”即代表穷、乞食。既然来到了别人的土地上,那么你的生存无异于是一 种乞讨,你喝这片土地的水,呼吸这城市的空气,身体行走在这城市的路上,你自 然低“土著”三分。杨薇心里想,这里盛产一种叫嫉妒、排外的心理,便暗自给他 们一个还击;本地人!也就是说你有钱无文化,有头无脑。杨薇分出了精神上的级 别,心里越发从容。 不过刚来的时候,杨薇的确苦恼过一阵子,幸亏校长周博华是北方人,杨薇在 进校门的第一天听到他浑厚、标准的普通话,心里就产生了一种依赖与信任。杨薇 用普通话教学,讲课的时候也挺有信心,而且站在讲台上,她就能忘却这个干燥发 白的城市,可是当她向学生提问的时候,学生站起来,叽哩呱啦说了一大串她听不 懂的粤语,那从舌档后面发出来的声音浑、浊、钝,像喉咙里的咕噜声,没有一点 音乐美感。学生还理直气壮:“我地从小就是甘讲野,点解要我地讲国语?”又问 教师是哪国人,仿佛不懂粤语是怪物。好在不久这个城市便大力推广普通话,学生 们致力学习,杨薇才渐渐受到他们的尊重。 沉思的杨薇轻轻摇了一个头,兀自笑了。忽然,有人在她的肩上用力一拍,接 着一辆载着两个青年的“雅马哈”鬼哭狼嚎般呼啸而过,杨薇顿觉肩一下轻松。她 还没反应过来,面前已只剩一缕青烟。 杨薇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抢劫的滋味,过后,一种恐惧才缓缓爬上心头,心咚咚 地跳得飞快,前几天西西二中的一位教师被人抢劫,不幸丧命,意味着什么呢?揭 开这城市美丽的面纱,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完全可以做到。 杨薇的损失不小,身份证、中文机、电话簿、五百元人民币,最重要的是,今 天刚好把毕业证也放在袋里,还有钥匙等。杨薇孤立无助地站在那儿,她不能没有 毕业证、身份证、电话簿。 夕阳已经西下,给这个城市镀上一层浅黄色的光晕。凭心而论,黄昏里,这城 市的轮廊线条更显柔和、友和,可杨薇刚刚经历一场被劫,觉得这一切都是掩饰虚 伪的假象,它的温情脉脉里暗藏着污浊的东西。 杨薇拐了一个弯,走了十来步,便听得有人叫她。 “阿薇,怎么还在这儿徘徊?”是校长周博华。他把摩托车靠近杨薇停下。在 学校外面,他总是叫她阿薇。 杨薇才发现她拐进校长的住宅区来了。 “我……校长,我的手袋被人……拿了。” 周博华恨极又无奈地摇头说:“阿薇,你已是我们学校的第七名被劫者,算了, 以后多加小心,我送你回去。” 周博华高大略胖的身体散发出一个四十岁男人的成熟魅力。他原来是搞美术的, 开过好些画展,颇有名气,他的笑容、眼神、身体,无不在暗示,他在恭候杨薇。 杨薇扶了一下摩托车黑色的后座,沉思片刻,微笑着谢了,她甚至没开口请周 博华帮忙,她身上没钱,宿舍门也打不开。 杨薇又回到了刚才被抢劫的地方,她想不出任何办法,她唯一的希望是那人会 把对于他一无用处,对于她却无比重要的东西送回来,她等了很久,肚子也饿了, 空气渐渐憋闷起来,这条路上的人与车辆都很少,每一个路过的人每一辆驶过的车 都会燃起她的希望,又毁灭她的希望。 杨薇绝望了,正准备离开,一辆车在她的面前停下,几个全副武装的人走下车 来,声正严词要查看杨薇的证件。 “我的手袋2小时前,就在这个地方被人抢劫了。” “抢了?报案了没有?那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一个黑瘦的巡警怪声问道。他听到杨薇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便竖起了双耳,引 起警惕,他不太相信讲普通话的女人说的是真话。 “上车!”年轻巡警一声喝令。 “干嘛?”杨薇紧张了,“你们干嘛?我是教师,我是教师!” “床上教师吗?少罗嗦。”杨薇几乎是被解押着推上了后车厢,尾厢门随即呼 地一声关上了,杨薇陷入了比夜色更黑的黑暗之中。 杨薇感觉一股浓浓的脂粉味与廉价的香水气,还有汗臭味在漆黑中搅成一团, 她触到了很柔软很有弹性的东西,杨薇知道那是女人的胸脯,她拥挤在别人的大腿 与胸脯之中,呼吸着只有一个小天窗的浑浊空气,简直差点呕吐。车厢有两个不知 年龄模样的女人还恬不知耻地交谈起来,不时发出几声放荡的淫笑,在她们粗俗的 交谈中,杨薇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什么。堂堂华东师大的毕业生,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竟被毫无理由地与这样一群人关在一起,杨薇的心里充满愤怒,屈辱,她恨恨地说 要投诉这些不分黑白、不管青红皂白,眼睛长在脚板底的巡警。 车摇摇晃晃了近十分钟,停了下来。门开了,一车厢人如箩箧里倒出的鱼,乱 七八糟地跳向地面。 借着微弱的灯光,杨薇看清楚自己置身于四围是高墙的空阔地方,水泥地面或 坐或站挤满了人。 杨薇原本不知道接来会是怎样,或者该想什么办法。抬起头,见一方夜空星光 灿烂,深邃安宁,美丽依然。旁边看不见一个警察,今天真是倒霉透了,果真是祸 不单行。 旁边一个女孩饶有兴致的四处观望,她甚至轻松的,胸有成竹地笑微微的,这 女孩很年轻,发型简单,脸孔、气质,都极像《和平年代》里叫闻路的女孩,她见 杨薇沮丧烦燥的样子,便递给她一块“救济”面包,大概是晚餐时发的,也不知她 已在这呆了多久了,杨薇记起今天她还未吃晚餐,可她没有一点胃口。她谢绝了。 女孩问杨薇是什么原因被拉来这里的,意思是属于“哪一类”,女孩的眼里蕴 含着深深了解的欲望,她问得很真诚。 这启发了杨薇,自己整天与学生打交道,都不知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灿烂如何无 奈的,何不趁此机会了解一下呢?从记者的心理角度来说,她有了采访,寻觅新闻 性素材的欲望。杨薇原来就是想当记者的,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忠于教师的职位, 说不定哪一天还真的改了行。 杨薇于是也认真地回答女孩:“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莫名其妙,我是新星中 学的老师。你呢?” “我?……唱歌……每一个酒店的夜总会。” “噢……那……” “我知道你问为什么进了这儿是吧?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等会我的朋友会来 赎我的。”女孩望着远处的出口,那儿有一道戒备森严的铁闸门。听杨薇说她是教 师,她像失去兴趣不再与她交谈,她转移了目标,也耐心的等待她的朋友。 十点多钟,大门口站着一个很高的男孩,穿着也很前卫,女孩便高兴地叫起来。 一个警察不知从哪里出来的,他走到面前,说:“你的手续已办好,你可以走了。” 不一会,那便女孩坐上了男孩的车,车的怪叫声使杨薇心里一怔,但她来不及多想, 便追上警察。 “先生,我是教师,你们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你办了手续没有?”警察根本不相信杨薇的话,冷冷地问。 “办什么手续?你们怎么随便拉人?我是新星中学的教师,我叫杨薇!” 杨薇刚说完,忽然有雨滴在脸上,接着大雨倾盆而下。这是一场骤雨,事前毫 无预料猝不及防的来临。而空间的地坪里却无一处避雨之所。转瞬间,杨薇已全身 湿透,她没有料到竟这般地与一场久盼的雨相逢,她的身体以及她的心灵的每一个 角落,都遭受了这暴雨的粗暴侵犯。纵使她有愤怒,有理由,她也不能躲避这一场 并不可爱的雨,她又饿又冷,眼泪终于像断线的珠子流了下来。 仅几分钟,雨像像肆虐够了,匆匆而去。那个警察又来了,他把杨薇带到类似 传达室的小岗亭里,杨薇便看到白色的电话机,无须思索,她扑向电话机,打响了 周博华的传呼机。 周博华很快就来了。杨薇跨出那道铁门槛便疲倦的扑倒在周博华的怀里,她紧 紧地靠着他,寻求他躯体的温暖与安慰,几个小时前,她是不敢这么做的。 宿舍门是周博华撬开的。 杨薇冲凉,周博华给她煮鸡蛋面条,一个在冲凉房,一个在厨房,隔着一张贴 着玻璃花纸的玻璃门谈话。 杨薇表示要投诉,要那些人亲自上学校道歉。周博华无意中发现玻璃纸隐隐透 明,他看见杨薇晃动的洁白的身体,以及杨薇自己双手的细致抚摸,他只觉得有一 股热量向躯体的某一部份迅速汇聚。 杨薇听不到周博华的声音,便叫道:“唉,你听到我说话吗?” “哦,……听到,算了吧,这边的确外来人多,混杂,再说,你也没有证件。 明天学校给你写个证明,去公安局补办身份证吧。” 杨薇忽地开了那扇玻璃门,周博华大吃一惊,他以为杨薇是赤身裸体的出现, 谁知杨薇套了件粉红色的浅薄睡衣,周博华又觉有点失望。 杨薇妩媚,青春,头发未端站着将滴未滴的水,这样一种湿漉漉地样子令他意 念慌乱,她的眸子像雨后的山林一样清澈,刚才的生气还没有完全消失,像一缕云 雾布满山端,她散发淡淡的兰草香味,看看周博华,杨薇终于笑了,眸子里是深深 的幸福,也是,如果没有今晚的事,起码,她没有胆量扑进他的怀里,也没有机会 在周博华面前展现她穿睡衣的另一种美态,周博华更不会上她的宿舍,她与他将永 远隔着一层玻璃屏障一样欣赏对方,彼此渴望着,躲避着,受无奈的折磨。 等杨薇吃完面条,已是十二点了,周博华站起来欲离开。周博华是一个很有自 制力,也可以说对家庭是很负责任的男人,是已坏的门锁挡住了他的脚步。他目光 带着询问,看着杨薇,杨薇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她的目光令他心动,他们一起把 沙发堵在门前。 安静地四目相对。周博华的Call响了,显示的是家里的电话。 他的眼睛放开了杨薇。他明白他该回家了,也许其它的男人见到香甜的诱饵便 会急不可待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但他不会,他的成熟和理智叫他不要抛掉手里的幸 福,再去为追求另一种新鲜刺激而来一次盲目的碰撞,他不认为那可以叫真情,他 手里的幸福有家,有校长的职位等等。 于是,这个晚上,杨薇一半由于害怕,一半由胡思乱想,终未能进入梦乡。 第二天放学后,杨薇在被抢劫的地方站立了很久,上午她曾在自己的中文机上 留言: 朋友,你我都有生活的难处,请你把我的毕业证,身份证和电话簿还给我好吗? 我会在每天的同一时间在那个地方等你。谢谢! 杨薇总觉得,那人会来。 第三天下午,杨薇穿着往常一样,站立成一株亭亭白桦。她终于听到一阵鬼哭 狼嚎的摩托声,因为盼了很久,这声音在她听来竟然变得亲切。车仿佛从天而降, 转瞬停在了杨薇的身边,驾车的是一个健壮的男孩,面孔周正,用一种特别的眼神 注视杨薇,那眼睛里有太多的经历太多的苦难。这是一个洒脱型的男孩,一点也没 有“飞仔”的特征。 “你怎么相信,我一定会来?”他竟然用一种约会的口吻很轻柔的说话。 “请你把证件还给我”。杨薇不想招惹他,她冷淡而不失礼貌的说。 “那请你再相信我一次,上车吧,我带你。” 杨薇犹豫了一下,她看着男孩的眼睛,仅三秒钟,她便跨上了车背。“鬼哭狼 嚎”风驰电掣,杨薇的手本是牢牢地抓着背后的小靠背,由于后座比前座高,车速 快,她不得不前倾身子,并且紧紧揽住男孩的腰,身边的面孔模糊一晃,便被摔得 老远。 车在一间叫“梦想”的酒吧间停住。酒吧前有彩色花篮与横匾,看得到新开业 的。 “老板是我的朋友。”男孩停好车说,见杨薇面存疑虑,便拉着杨薇的手,他 递过手来的同时也递给了杨薇信任。杨薇没有抗拒,她毫无理由地相信,男孩不会 害她。 穿过酒吧中心,转了弯,男孩推门,明亮的灯光下坐着六七个年轻人,像在讨 论什么,杨薇还惊奇地发现在收容所里遇见的女孩也在其中。这群人像个什么组织, 而男孩则是这个组织的头儿。 “各位,这就是杨薇,今晚我把她请来了。”男孩宣布,其它的年轻人鼓起了 掌。 杨薇弄不懂他们在玩什么游戏,她打断了男孩:“请把东西还给我。” 男孩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棕色皮包,像个拾金不味者说:“你看看,少了什么东 西没有。” 杨薇以最快的速度匆匆一翻,身份证,毕业证……一切都在。 “谢谢!”杨薇掉头就走。 “哎……还没说完呢。”男孩追了出来,“我送你。” “不用。” “你不问为什么吗?” 杨薇不语,只想快点离开,刚才男孩推门的时候,她想到电影里最可怕的镜头, 心悬到了嗓子眼。 “我们不是飞仔,今天是很有意义的日子,所以……” “难道是为写小说进行亲身体验吗?” “你说对了一半。”男孩对杨薇的话表示惊奇,“如果你愿意,咱们去另一个 地方谈谈,你选择地方。” 出了门,杨薇才答:“今晚我还要给学生补习。” “你肯定还没吃东西。” “习惯了。你的车声音像鬼哭狼嚎。” “那正是它的名字,你等我一分钟。”男孩飞快地转身跑进酒吧,一会就提了 一个塑料袋出来。 杨薇又坐上了“鬼哭狼嚎”。夜里,它的叫声已是凄厉恐怖了。 杨薇的CALL机响了。周先生留言: 你的门锁已经装好,钥匙放在你窗外阳台的那盆君子兰下。 杨薇一直等周博华能在某个门锁已坏的晚上来陪一陪她,所以这锁一天不修, 她的希望就可存活一天。CALL机上的显示使她心里一阵失望。“鬼哭狼嚎”在杨薇 的楼旁停止吼叫。 “你有名字吗?”这男孩是个谜,总有一天她能解开这个谜,解开一些疑团的。 她觉得与他已有些了解了。 “许道彬。道貌岸然的道,彬彬有礼的彬”。男孩似乎一直等杨薇问话,飞快 地回答。 男孩的解说令杨薇开心一笑,左脸颊露出一个美丽的酒窝,她真的一下记住了 这个“道貌岸然”,也彬彬有礼的人。 “再见!” “再见!” 杨薇从君子兰花盆底下摸出钥匙,发现钥匙圈上还吊着一个小东西。开了门, 亮了灯,才看楚是一只小白兔,裹在玻璃里面,红红的鼻子,圆圆的楚楚动人的眼 睛,像在呼吸一样,简直栩栩如生,杨薇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她属兔,她需要一 个窝,她简单的窝虽是绿树掩映,环境优雅,可只是个孤寂的窝。杨薇不愿隐入伤 感情绪,只觉得有一个人关心,真好。 打开塑料袋,揭开饭盆,香气扑鼻,竟然是她最喜欢吃的乌冬面。她曾写过关 于一碗乌冬面的有趣之事?想起这几天的经历,想起许道彬,觉得生活真是一些不 可思议的组合。 晚自习上到9:30分。杨薇没有马上回宿舍,她坐在办公室里,只觉心里无比空 虚,她象可以容纳一场轰烈如山洪爆发的爱情激流,或者说,那股激流在巨石的阻 挡后,早已徘徊狂涌了许久。将近一年的教学时间里,杨薇的成绩显著,会考时, 她班的成绩获全市第一名。她个人的绘画艺术作品也获市二等奖。文学作品获奖的 次数最多,至少在教育界,没有人不知道杨薇。她变得有点喜欢这个城市了。 今晚又是一个繁星满天的美丽夜晚,月牙儿在繁星的簇拥中亲切微笑,淡淡地 清辉洒满窗前的紫荆花,一缕微风夹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拂过面颊。生活,其实是多 么美好!可孤独感在这美好的夜里更深刻地向杨薇袭来,她的心随之颤抖了一下。 “笃笃笃”,门被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响了。这个时候的敲门声显得不合时宜, 因为打断了杨薇的漫想,可似乎又在杨薇的等待中,抗拒中,这个人正是年轻的校 长周博华。 他的胡须仿佛几天没刮过,倒给他增添了几分男人的精悍,粗犷。杨薇的心比 任何一次他走近她时都跳得厉害。她盯着他丛密的胡须,以及他那幽默风趣,曾口 若悬河道出无数美妙佳句的嘴唇。记不清哪一天起,她心中的崇敬演变成了迷恋。 倒是周博华在杨薇热烈的目光中心慌。他一时不知说什么,看见办公台上杨薇 那失而复得的手提包,略显奇怪地“咦”了一声。 杨微收回目光,笑了:“我也觉得奇怪。” “走吧,夜了,不安全”。他也不多问。 出了校门,摩托车拐了弯,杨薇的手便自然的放在周博华的腰间。忽然,杨薇 惊慌地叫了声,有什么东西掉进她低领连衣裙里。 周博华转过脸,呼吸沉重,胡子快扎到杨薇的脸。 杨薇指着胸口,又急又怕:“虫子……虫子”。 周博华小心翼翼地,手尽量不触及杨薇的皮肤,然而,这难度太高,他的手指 还是触到了杨薇柔软弹性的地方,并且感觉到了她的猛烈的心跳,渴念覆盖了杨薇 的意识,她的眼里晶莹闪烁,心湖刮起了飓风。她知道周博华的家庭生活并不幸福, 校长夫人是个毫无魅力的面黄肌瘦的女人,并且一直骑在周博华头上驾驭着他,周 博华太需要一个温柔的女人了。 杨薇并不知道此时已到了周博华的住宅区。 周博华蓦地缩回了手:“你自己弄吧!” 杨薇为他的软弱逃避伤透了心:“以后,用不着你再关心我。”她下了车,独 自跑了。 “鬼哭狼嚎”安静地停在杨薇的宿舍楼边,却没见许道彬的身影。 杨薇叫了一声“许道彬”,草地上便有个人影站了起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想跟你谈谈。” “请进屋吧!” 杨薇开门的时候,让小白兔亲吻了一下自己的前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许道彬穿着随便,与以前的精心打扮有很大差距。他穿的是T恤,一条灰白休闲 裤,他发现穿裙子的杨薇更飘逸动人,洁白的脖子,线条如雕塑一样美丽、柔和。 进屋子他半天没说话,用那双黑而深的眼睛打量杨薇的居室。一个小冰箱,一把落 地扇,一个小书柜,一套简单的组合音响,一张沙发,一个茶几,窗帘是浅蓝色的, 房子里充满了幻想的色彩。 “想谈什么?”杨薇递给许道彬一杯可乐。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你。” “你们?” “是的,我们那一班人。跟踪过你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找不出 认识你的方法,我们想给你留下深刻印象。” “深刻印象――的确太深刻了。真荒唐。” “我们想你能够加入我们。” “加入你们?飞车党?黑社会?” 杨薇想,荒谬透顶! “不,我们不是飞车党,我们是劲草文学社,我们是为文学,营造流浪中的精 神家园而聚集在一起的。” 劲草?多富有象征意义的名字!所有的流浪者,谁不是如一株柔弱的草,在残 酷的生活的石头缝里寻找春风!劲草,充满动感,象片毅力、顽强,其魄力自是不 凡。 “很不一般的名字”杨薇真诚地赞美。 “你愿意加入吗?” “我为你们骄傲,我会考虑的。”杨薇这么说,其实她已经完全同意了。 “你不当我是‘飞车党’的人就好办”。 “你哪点像!” “你承认我是你的朋友吧?” “你已经享受了朋友的待遇!” 许道彬欣慰而稚气地笑了。 “现在是市里严打高潮,你不怕我报了警,等你投入罗网?” “见你那么虔诚地等,我相信你没有,我感动那份单纯的信任。” “对了,你为什么选择鬼哭狼嚎为坐骑?” “因为我想叫,那就是我的叫声。” 其实,许道彬除笑的时候略显稚气外,他的整个面孔的凝重,眉宇间的成熟、 稳重,眼睛里近乎忧郁的深沉,都证明他是个善于思索的男人。杨薇看出,许道彬 有颇为曲折动人的经历。 “你似乎对社现实不满。”她问。 “人应该去适应社会,适应不了,就求适应自己,比如鬼哭狼嚎,它令我心情 舒畅。” “你写小说多久?” “怎讲?”许道彬奇怪杨薇知道他这个,证明她对他并不陌生。 “我在《作者》上读过,挺感动。” “从我出生的一刻起,我就在写小说。” “真狂妄。” “我是认真的,你想信感觉吗?我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你。” 杨薇看见许道彬修长的手指,关节匀称,深深地掐入他浓密的头发里。 “我喜欢鬼哭狼嚎。”她说。末了补充:“那个女孩是谁?” “生活的体验者。”许道彬这样回答。 杨薇与许道彬随随便便聊了许久,周博华带来的烦恼暂时退避。她从心底里感 谢许道彬,陪伴了她几小时。 杨薇若无其事般继续为学生进行娓娓动听讲词。刚下课,杨薇便看见校长夫人 穿过蓝球场向她走来。校长夫人矮小而干瘪,神情高傲,听说她比校长大几岁,是 这个城市市长的亲戚。 “你将被调离这所学校。”校长夫人显出一副良好文化修养的样子,尽量用平 稳的语调说。“什么?”杨薇一脸茫然。她将被调离。怎么会由另所学校不相干的 校长夫人来通知? “别扮糊涂,你将被调离新星中学,我是来通知你做好心理准备的。” 校长夫人狐狸的善意杨薇一下感觉到了。 杨薇找校长周博华,他怎么允许别人,乃至他的太太胡言乱语?周博华不在, CALL他也没复机,他像个乌龟一样把脖子缩进了身躯,没做亏心事就已怕成这样了, 只怕他会入地三尺。 没几天,调令便下来了,请杨薇老师就在一星期内去西风镇宝裕小学报到。 西风镇是十几公里外的偏辟地方。去教小学,对于堂堂本科生来说,倒也无关 紧要,紧要的是,不明不白受到了别人的摆布,杨薇最不能忍受地就是这个。 窝襄!不知是骂周博华,还是骂自己,抑或是骂这样一种生活。杨薇甚至想来 一句标准的国骂。 杨薇坚持上完最后一节课。她不愿欠学生的,一年来,她与他们这间已经由陌 生、对立走向成熟团结,并且建立了良好的师生情谊。她跟他们道了再见,便搭的 去“梦想”酒吧,她要见“鬼哭狼嚎。” 留着长长络腮胡子的老板说许道彬跑到乡下工厂采访打工妹受虐等事件去了, 估计晚上才能回来,他说:“我CALL他。” “不用了,等他过来,麻烦你转告他,说我离开了这儿,去上海,有缘的话, 还会见面的。” 杨薇给上海的同学挂了个电话,便收拾东西,她一刻也不想多留。 提着皮箱关上宿舍门,对着钥匙圈上的小白兔凝视三秒,便放开手,小白兔孤 伶伶地摇晃。她只遗憾,没有与许道彬再见。 起程了,杨薇仿佛听见“鬼哭狼嚎”风驰电掣中,尖锐凄厉的声音划破了整个 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