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妹妹 作者:老裁缝 在我们家属院,人们都说,如果不是我妹妹,我们这个家还是个挺不错的幸 福之家。 (一) 我们家的核心人物有五个,我奶奶、我爸爸、我妈妈、我和我妹妹。 我奶奶是一家之主。 奶奶今年已经八十一岁了,在奶奶二十一岁的那一年,爷爷就死了,当时, 爸爸还不到一岁。 奶奶一手把我爸爸拉扯大,又供我爸爸上了小学,上了中学,上了大学。爸 爸大学毕业,到城里参加工作,后来,爸爸又当了处长。虽然,在我们这个有上 千万人口的省会城市里,象爸爸一样的县处估计比牛毛还多,可在我们老家,那 个黄土坡下的小山村里,爸爸可是了不起的大官。 我奶奶,一个柔弱的农村小脚女人,恪守妇道,寡妇熬儿,凭着自己勤劳的 双手,凭着自己坚强的意志,不仅把自己的儿子抚养成人,而且,让儿子出人头 地,光宗耀祖,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壮举啊,奶奶因此赢得了不知多少人的敬佩和 赞叹。 可是,奶奶生性争强好胜,她并不足自己已取得的成绩和因此获得的巨大荣 誉,她要继续努力,为自己的守寡生涯再添上更圆满的一笔。 我爸爸大学毕业不久,她就亲自做主,为我爸爸找了我妈妈。我妈妈也姓陈, 是我奶奶他们老陈家的一个远房侄女。奶奶煞费苦心,亲自出面,把他们扯在一 起,是想让他们早早结婚,她要早早的抱上孙子,续上我们老夏家的祖宗血脉。 据说,我爸爸当时已经有了中意的女友,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我爸爸是个大 孝子,对奶奶向来言听计从,在婚姻这样的大事上,当然不敢擅自作主,就磨磨 蹭蹭的拖延时间,来搪塞我奶奶,我奶奶一怒之下,领了我妈妈来找我爸爸,逼 着他们完了婚,并把我妈妈留在了我爸爸身边,自己孤身一人回了老家。 一年之后,我就出生了。 据我妈妈后来说,当我快要出生时,奶奶带着她早已准备好的东西::虎头 鞋、红兜肚、银项圈、长命锁等,千里迢迢从老家赶来,结果我妈妈却生下了我, 当时我奶奶只说了一句话:“:唉,咋是个小妮子呢?” 我妈妈觉着对不起我的奶奶,哭了好几场。后来,还是我奶奶很快调整了情 绪,对我妈妈说:“妮她娘,你也别难过,咱第一个生了个闺女,不要紧,咱再 生第二个,她第二还是闺女,咱再生第三个,咱生他个十个八个,我就不信你生 不出个儿子。” 三年后,妈妈生妹妹。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都第二胎了,还能有什么问题呢,谁知,妹妹是头朝上, 脚朝下在妈妈的肚子里站着的。整整三天三夜,折磨的妈妈死去活来,妹妹就是 不肯出来。最后,妈妈只剩下游丝似的一口气了,医院说要大人还是要小孩,奶 奶和爸爸都说要大人,医院对我妈妈进行手术抢救,妹妹平安出生了,妈妈的命 也保住了,但妈妈却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奶奶听说后恨恨的说:“死妮子,生 就的害人精!”。 妹妹出生后不久,妈妈就到一个街道小医院里当了护士,因为外爷是乡村的 郎中,妈妈懂得一点医学知识。 奶奶就留下来照顾一家人的生活。 奶奶非常的勤劳,她一年四季,从早的晚,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手脚不停 的忙,走进我们家,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奶奶也非常的能 干,她做出的汤饭好吃,她调配的汁水好喝;全家人冬天棉的,夏天单的都是她 一手做的,哪一件穿在身上都是可可服服,熨熨帖帖的舒服。 可是,奶奶不喜欢我和妹妹,这是我刚一懂事就知道的。 我叫圆圆,妹妹叫方方,爸爸给起的挺好听的名字,可奶奶从来不叫,她都 是叫我们“小妮子”或“死妮子”。奶奶瘦瘦高高的个子,穿一身黑衣服,整天 也不说话,阴沉着脸默默的干活。我怕奶奶,总是很乖,很听奶奶的话。 妹妹好象天生是和奶奶作对的。在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只要妈妈一上班, 她就哭,声嘶力竭,惊天动地,奶奶怎么哄都不行,气得奶奶把她锁在屋子里, 她还哭,直到把嗓子哭哑了。 奶奶拿妹妹一点办法也没有。 妹妹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只要奶奶叫她“死妮子”,她就大声的叫奶奶“黑 老婆”。奶奶把这告诉了爸爸,爸爸就拿了鸡毛掸子打妹妹,叫妹妹给奶奶认错, 爸爸把鸡毛掸子都打断了,丁儿点大的妹妹就是不认错。气的奶奶直喊她的老天 爷,奶奶说:“老天爷啊,老天爷,我这辈子作了啥孽呢?叫我积德个”这“! 每当这个时候,妈妈都是默不作声的在旁边掉泪,她是没有说话的资格的。 她虽然是奶奶的娘家侄女,可她生了两个丫头片子,爸爸没有儿子,奶奶没有孙 子,断了老夏家祖宗血脉,还不是因为她。 我和妹妹都知道,在我们家里,奶奶只喜欢爸爸一个人,心里也只想着爸爸 一个人。平常,只要爸爸下班回到家,奶奶就叫妈妈给他端水洗手,洗了手就得 赶快给他端饭吃饭,睡觉前还得给他端水洗脚,好像妈妈是爸爸的佣人一样。有 一次,妈妈身体不舒服,就对刚下班的爸爸说,“我不舒服,你自己洗手端饭吃 饭吧。”奶奶马上阴沉了脸说:“又不是金枝玉叶,这活他干了,还要你干什么。” 妈妈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爸爸对奶奶的话向来说一不二,这时候也 不说什么。只有妹妹,指着奶奶大声的说她“偏心眼”。 (二) 妹妹三岁那一年,奶奶从老家给我们领来了一个弟弟,是我们一个本家爷爷 的第六个孙子,叫六孬。 六孬来了之后,奶奶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家富”。爸爸说:“叫伟伟吧, 和她的两个姐姐一样,单字重复,叫着顺口。”奶奶对爸爸说:“那可不行,闺 女家,叫啥都行。男孩子可不能乱叫,在咱们夏家,你爹是”其“字辈,你是” 德“字辈,六孬是”家“字辈,这是家谱上早就排定了的,他的名字上没有这个” 家“字可不行。最后,六孬的名字就叫”家伟“。 我上学了,妹妹和六孬上幼儿园。可六孬怎么也不能适应幼儿园的生活,每 次送他都是大哭大闹的。奶奶就说“算了,孩子受不了那拘束,就不去吧。。” 在家里,六孬又太调皮,奶奶一个人操持着全家的家务,根本管不了她。这 样,奶奶就想让我不上学在家带六孬,奶奶说:“闺女家,认几个字就行了,读 那么多书干什么。”爸爸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听奶奶的,说:“让她上学吧, 又不是在老家,那么小,不上学将来能干什么?”奶奶就说:“干脆让二妮子不 上幼儿园,在家带弟弟吧。”爸爸说:“她还是个孩子,恐怕不行。”奶奶说: “怎么不行,在咱们老家,先前闺女家七八岁就去别人家当童养媳了,让她在家 带个弟弟,还能累着?”爸爸只好同意了。 妹妹不上幼儿园了,但她也不带六孬玩,还总故意找机会欺负六孬。 六孬虽然只比妹小一岁,但拙头苯脑的,妹妹欺负他,他只会哭着去奶奶那 儿告状,奶奶就拉了六孬去找妹妹算账。妹妹一看到六孬和奶奶,就跑的远远的 让他们撵不上,还编顺口溜故意的气他们,有一条我还记得:“夹(家)尾(伟) 巴,不要脸,七个屁股八个脸‘。” 奶奶没办法,就到爸爸哪儿告妹妹的状。爸爸对妹妹说:“好好带弟弟玩, 不许欺负他。”妹妹也敢和爸爸顶嘴,就说:“他不是我弟弟,不带,就是不带!” 爸爸生气了,就说:“方方你要是不听话,看我怎么打你!”妹妹就哭了,哭着 说:“打吧,打吧,打死我也不带他!” 爸爸对妹妹也无可奈何。 好在六孬和妹妹很快就上学了。 六孬上学不成器。 自从六孬开始上学,妈妈就不断的被老师请到学校去,不是六孬打了别人, 就是六孬被别人打了;不是六孬弄坏了别人的东西,就是六孬的东西被别人弄坏 了,有时你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六孬都能干出来。妈妈在学校给人说好话赔情, 回到家当然要批评六孬,结果,批评轻了他不听,批评重了六孬就去找奶奶,奶 奶马上就反过来批评妈妈,说:“孩子家,做错了事,说说他就知道了,哪能没 完没了的,当娘的就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这时候,妈妈只有躲到一边去叹 气。 有奶奶的庇护,六孬越来越不像话了。 六孬不仅会用自己的帽子、书包等东西换糖吃,换烟抽,六孬还会向卖冰糕 的老太太赊账,让奶奶去付钱。次数多了,奶奶不去,六孬就在奶奶面前晃着拳 头说:“老太婆,你去不去!” 六孬上四年级时,把妈妈刚发的一个月的工资偷了出去花了。 爸爸在家是个甩手掌柜,每个月把发的工资交给奶奶,其他什么事他都不管 了。 对六孬,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就对爸爸说:“你也该管管六孬了。” 爸爸也管不住六孬了。有一次,六孬把奶奶屋里的小闹钟偷出去卖给了收破 烂的,爸爸把六孬按到地上打他的屁股,六孬就在爸爸的手背上使劲咬了一口。 爸爸准备把六孬送回老家去,奶奶就在爸爸面前跪了下来,说:“你把六孬 送走,干脆连我也送走算了,全当你没有我这个娘!” 爸爸说:“六孬到咱们家,矛盾太多,他要是学坏了,耽误他一辈子。” 奶奶说:“我儿,你一辈子连个儿子都没有啊!” 爸爸说:“新社会,闺女儿子都一样,有圆圆和方方两个孩子就很好了。” 奶奶说:“常言道,三个桃花女,不如一个瘸腿儿,闺女家早晚是人家的人, 六孬才是咱家的根。” 爸爸还犹豫,奶奶就说:“我千辛万苦把你拉扯大,现在,我对你只有这一 个要求了,你要是不答应,我还不如死在你的面前。”奶奶说着,就要往爸爸身 边的桌子楞上撞。 爸爸答应了奶奶:六孬是爸爸儿子,就是走遍天下,爸爸认这个帐。 最后,奶奶同意,为了六孬的教育,先把六孬送回老家去。 (三) 六孬走了,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妹妹一个劲儿的疯长。很快,妹妹的个子就超过了奶奶,超过了妈妈,超过 了我,最后,妹妹的个子竟比爸爸还要高一些。 妹妹的衣服总是短,奶奶得不断的为妹妹接裤子腿儿,放衣服边儿。奶奶往 往手里不停地做着活儿,嘴里不停地说着:“野人,都长成野人了,哪儿还有个 闺女样儿。” 十五岁那一年,妹妹长成近一米七十多的大个子。 妹妹占尽天地之精华,出落成一个耀眼的绝代佳人。高高的个儿,丰满挺拔, 维纳斯雕塑的一般;肤色白净,脸颊透红,近看如桃花凝脂,远看如出水芙蓉; 一双杏眼,眼角微微上挑,透着聪明和倔强;双唇一抿,有种率真与顽皮。妹妹 走在大街上,万种风情自在不言之中,整个儿的高人一头,亮人一眼,回头率百 分之百。 真应了那句老话:自古红颜多薄命。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妹妹人生的第一步, 竟是她今生爱情悲剧的第一步。 那一年,我十八岁,妹妹十五岁。已经恢复了高考制度,我高中毕业,在家 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妹妹被市体校特招录取,去打篮球。 我发现妹妹异常是她去上体校第二年的冬天里。 平时妹妹住在学校里,星期天才回家来。妹妹性格活泼开朗,到哪儿都是活 蹦乱跳的,很少能在什么地方安安稳稳的待一会儿,还爱搞点小恶作剧,逗大家 乐。可一连好多次,妹妹回到家都是心事重重的,经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楞神儿, 有一次我竟看到她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问她,也不说。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谈恋爱。因为当时在我的脑子里,恋爱不但很遥远, 很渺茫,而且是很见不得人的丑事,而妹妹,她是那样的单纯无瑕,她还不到十 七岁。 我想错了。 有一次,我整理我们俩的房间,在妹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照片:一个陌 生的青年军人,领章帽徽,挺威武的。我愣住了,我心里咚咚直跳,怎么也不敢 相信眼前的事实,而证据又是这样的确凿,照片的背面还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送给亲爱的方方。我脸发烧,心发跳,想:“方方啊,方方,你小小年纪竟干出 这样下流无耻的事。” 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我必须赶快把妹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我握了照片,等妹妹回来,突然问她:“这是谁?” 妹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里透露出惊恐的神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恶狠狠得对妹妹说:“你老实交待,不然,我就去告诉爸爸,告诉妈妈, 告诉奶奶,告诉你们学校!要是你们学校知道了,还要开除你。。” 妹妹老老实实的交待,说,她们学校旁边驻扎着一个炮兵团,军民联欢,他 们认识了。他来自本省一个偏僻的农村,在部队是食堂里管买菜的;他们来往已 经一年多了,他对妹妹很好,妹妹也喜欢他;平时他们来往都是偷偷摸摸的,没 有人知道。 “卑鄙,无耻!”当时我也不知道恨谁好,当着妹妹的面,把那张照片一点 一点的撕碎,扔到地下,吐上一口吐沫,踏上一直脚,踩脏,对妹妹说:“从今 天起,你再也不能和他有任何来往,如果让我发现了,有你的好看。” 妹妹吃惊的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天已经很晚了,妹妹默默的上床,脱衣, 睡觉,夜里,我听见妹妹压抑的隐隐的哭声。 当时,我还不懂,爱情这东西,不管是天长地久的真心相爱,还是情窦初开 的异性间的一时吸引,都像春天要发芽的草木,你阻止它,割断它,不仅是徒劳, 而且,还可能使它更旺盛的生长。 不久,妹妹中专毕业,分配到省里一个大型军工企业的篮球队。 妹妹正式参加工作了。篮球队发了一个马桶似的旅行袋,里面装着牙具和换 洗的衣服什么的,整天不是训练就是打比赛,匆匆忙忙的。再加上工厂离家远, 妹妹平时很少回家,我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样了结了。 这样过了大约有一年多时间。 有一次,妹妹比赛回来,这次她是去参加本系统全国职工篮球联赛的,连比 赛带训练去了两个月之久。妹妹回来了,一进门,我首先发现妹妹的异常:兴奋, 羞涩,扭扭捏捏的,这哪是我那单纯率直的妹妹呢,我正疑惑,看到大家都在, 妹妹犹犹豫豫的坐到妈妈身边,说:“妈,我结婚了。” 我实在无法表达全家听到这一消息时的样子,我们全都惊呆了。 妹妹和炮兵团那个食堂买菜人的事,我觉得自己已经处理的很好了,就没有 再告诉别人,因为我打心眼里认为那是见不得人的丑事,我爱妹妹,妹妹是正直 的纯洁的,我认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妹妹身上,更不能张扬出去,那样对妹 妹不好。 可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十八岁的,情窦初开的妹妹,糊糊涂涂的走出了爱情悲剧的第一步。 “方方,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家里商量呢?”妈妈哭着说。 “老天爷啊,老天爷,我这辈子作了啥孽呢,叫我积德个这。”奶奶也哭了。 妹妹说:“我们球队的训练基地,离他家不远。他已复员回家了,我们每次 去训练,他都要去车站接我,到他家去玩。他们家的人对我可好了,我很感动。 这一次,我们训练结束,我去他家玩,他们那儿的人都说,结婚吧,结了婚 来往就方便了。 我说我年龄还小。他们说,咱们这儿的姑娘十七八岁都结婚,哪像你们城里, 捱到二三十岁,老姑娘,都没有人要了。他们还说,村里开个证明就可以领结婚 证,回来拜个天地就行了。 我说家里人不知道,他们说,不用知道,啥东西都准备好了,不要娘家的。 这样,球队训练结束,我说想留下玩几天。领导同意了,我留下来,就结婚 了。 妹妹说的是真的,我确信这带有欺骗性质的蠢事,愚昧而狡猾的山民是会做 出来的。 “这么大的事,你咋能人家说啥就是啥呢?”妈妈边哭边说。 “他们又没有骗我,我自己愿意的。”妹妹说。 “我的傻孩子,这是结婚成家,往后你们怎么生活呢?”妈妈说。 “我们商量了,结婚后,我训练时住他那儿,我回来时,他可以跟我到咱们 这儿来嘛。”妹妹说。 “方方,我的傻孩子!”妈妈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腿,哭着。 “老天爷啊老天爷”奶奶也哭。 我不知道这事在别人家是如何处理的,反正,在我们家,只能这样处理—— 妹妹的结婚不管多么的荒唐,但一碗水已经泼到了地下,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 还是承认这一现实,我们让妹妹把那人带进家来。 妹妹把在大街上徘徊等待了很久的他带进家门。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他叫吴国才,比妹妹大七岁,当时是二十五岁。吴 国才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一派北方男子汉的风范。他和妹妹站在一 起,仅从外表上看,天般地配,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 吴国才态度很好,说了许多替妹妹开脱,自己做事欠考虑的话,并献上了给 全家的礼物:一人一双家做的黑布鞋。 我后来才知道,这礼物其实包含着非常真挚的情谊。按当地风俗,女子出嫁, 要给男方全家每人做一双鞋,表明今后家里每人的穿戴由她负责。吴国财给我们 全家送布鞋,表明他们家愿意把他送到我家里,他心甘情愿到我们家作奉献。 我们家这一关是通过了,还有妹妹的单位——球队。 因为妹妹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妹妹受到了开除留队查看的处分。但事后球队 领导还通情达理,考虑到既成事实,就把球队旁边的器材室腾了出来给妹妹做了 新房。 这样,十八岁的妹妹从家里搬了出去,建立了自己的家。 (四) 六孬来了。 六孬已长成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小伙子:高个子,宽肩膀,黑皮肤,厚嘴唇, 虎虎势势的,只是眼睛有点小,眉毛有点浓,整个看起来,样子有点蠢。 六孬说,老家过不下去了,虽然地分给个人了,打的粮食够吃的了,但一个 壮劳力在地里忙乎一年,挣的钱连条裤子都买不起。拿不出彩礼,他五个哥哥都 没有娶上媳妇,她娘都快六十的人了,还要给包括他父亲在内的七个男人做饭吃, 做衣服穿,他们连鞋都穿不上,她娘的头发全白了,眼睛都快愁瞎了。 六孬要爸爸在城里给他找个工作。 爸爸其实一直都在为六孬想办法。 开始,爸爸想把六孬的户口办过来。当时爸爸还不是什么长,只是一个小科 员,爸爸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不善交际。为了六孬,也真难为他了,他骑了他 那辆破飞鸽满城跑,找公安局,找派出所,找有关的各个部门。不知道跑了多少 路,说了多少好话,找了多少人,求了多少情,爸爸明白,六孬的户口按政策是 根本转不来的。 就是一个临时的工作也不好找。当时,数以百万计的留城或回城青年,像嗷 嗷待哺的乳儿,望眼欲穿,等着分配工作,而国家动乱之后,百废待兴,哪里有 什么工作。 妈妈在他们医院给六孬找了个打扫卫生的工作,每天扫扫地,撮撮垃圾,倒 倒痰盂,每月有二十几块钱的收入。六孬高高兴兴的上班去了,可干了不到一个 月,就坚决不干了,说太脏了,不是大男人家干的活,谁劝都不行。 六孬没事干,吃了饭就去逛公园,全市就那么几个公园,很快就逛完了。六 孬就去逛马路,马路虽多,却大同小异,没什么逛头儿。后来,六孬吃了饭就蹲 在马路边看汽车,汽车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六孬很羡慕,给爸爸说他想开汽 车。那年头,哪里有汽车可开呢?公家的开不上,又没有出租,也没有私车。再 说,即使有私车,爸爸他能买得起吗?六孬他能学会吗。 家里多了个六孬,吃饭都成了问题。 六孬一顿饭能吃下六个馒头。当时,我考上了本市的一所中专,粮食关系在 学校,妹妹的粮食关系在篮球队,家里只有爸爸妈妈和奶奶三个人,按定量每月 只能买七十多斤粮食,这点儿东西,还不够六孬一个人吃。好在形势已经好转, 粮店敞开供应高价红薯面,高梁面等杂粮,为了填饱全家的肚子,妈妈只好整面 袋儿整面袋儿的买回这些杂粮面,聊补无米之炊。 奶奶使出浑身的解数粗粮细作,现在看,奶奶在这上面的发明创造简直可以 写一本书,开一家专门的餐馆。 仅我记得的就有:高梁面捏成小宝塔似的窝窝头沾了炸的辣椒油吃;红薯面 压成饸烙用猪油大葱炒着吃;杂合面掺了白面,擀成面片片,用大蒜拌了吃;红 薯面用酵母发了,蒸成甜的发糕吃;切成条条,油炸了吃;卷成花卷卷吃;还有 用和好的白面,包着黑黑的红薯面擀成饼,一道白一道黑叫做金窝银边的但是, 这些杂粮毕竟不是人类的胃囊长期以来最适应的粮食,虽然现在人们一再宣传多 吃杂粮对人体有益,虽然它在灾荒年间救了无数中国人的命,而当时,我们全家 却怎么也受不了它的狂轰滥炸了。 首先是奶奶,她只要一吃那些杂粮做的食物就烧心,就吐酸水,就整夜整夜 的睡不着觉。她说这是因为城市的水不好,化不开那粗硬杂粮的筋骨,才闹胃的, 说慢慢就习惯了。可我们都知道,她是为了爸爸。为了让爸爸多吃一点细粮(纯 细粮做的饭食都是给爸爸吃的,我们都不吃)奶奶忍着胃痛,还是顽强的吃那黑 不溜湫,粘不唧唧的杂和面。 后来,我和妈妈也不行了,我虽然只有星期天回家,但只要一闻到那甜腻腻 的味道,就没有食欲。以至于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大街上软黄软黄的烤红薯的 价格扶摇直上,让多少倩男靓女垂涎,可我只要一闻到那味道,胃口仍不好受。 六孬倒能适应,不管奶奶做什么,做好了就吃,从不挑食,吃完了就蹲马路 边看汽车。 奶奶的胃整夜整夜的闹腾。 爸爸妈妈精神疲惫,面黄肌瘦。 (五) 妹妹和吴国才的婚姻很快走到了尽头。 其实,妹妹和吴国才在器材室的新房里住了不到十天就打了架。 象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样,那天,他们起床晚了,妹妹没有来得及吃饭就去上 班,高强度的训练整整一上午,中午回到家,吴国才不仅被子没有叠,饭没有做, 连尿盆还在屋子的中央放着没有倒,吴国才悠闲的坐在器材室门口晒太阳。 初春的太阳明晃晃的照着,房间里乱糟糟的,黄黄的尿液,散发着一股臊烘 烘的气味。 妹妹对吴国才说:“你怎么连尿盆都不倒掉?” 吴国才说:“我一个大男人家的,还得给你倒尿盆? 妹妹说:“怎么是给我倒?我尿了,你不是也尿了。” 吴国才说:“倒尿盆是女人的事,男人不能干。” 妹妹说:“谁规定的?” 吴国才说:“没谁规定,自古以来就这规矩。” 妹妹说:“啥破规矩,今天这尿盆我就是不倒。” 吴国才说:“你女人家不到尿盆,看谁去倒。”妹妹说:“好,我就要看看 这尿盆谁去倒。”说完,妹妹往椅子上一靠,冷眼看着吴国才。 妹妹从小就这脾气,你要是顺着她,她乖乖的,顺毛驴似的。你要是想和她 别扭,她就更别拗,就是胳膊也要拧过你的大腿。 吴国才一看妹妹这架势,就说:“你他妈的还挺拗的呢。” “你为什么骂人?”妹妹生气了。 “你是我老婆,我骂你怎么了?”吴国才说。 “你敢再骂一句试试。”妹妹毫不相让。 俩人越吵越凶,妹妹怎么的就朝尿盆踢了一脚,吴国才当时正坐在尿盆边的 一个小板凳上点烟,溅出来的尿液溅了吴国才一脸一身。 “你他妈的反了不是。”吴国才上去就打了妹妹一巴掌。 妹妹她除了小时候和奶奶作对被爸爸打之外,还从来没有谁动她一指头,吴 国才一巴掌下去,妹妹懵了。之后,像所有挨了丈夫打的女人一样,哭着回了娘 家。 晚上,吴国才就来我家,请妹妹回去。他一个劲儿向妹妹赔情、认错,向奶 奶,向妈妈保证。 妹妹不理他,全家人又是劝又是哄,最后,他们双双回去了。 妹妹和吴国才回去不到五天,又打了架。 不到三天。 不到两天 妹妹和吴国才的打架成了家常便饭。 我记得谁说过,夫妻间不管吵架还是打架都不能开头,否则就会一发而不可 收。 妹妹身上被吴国才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妹妹也学会了以牙还牙,只要吴国才 动手,她绝不相让,吴国才的手上,胳膊上,甚至大腿的根部都有妹妹咬的,抓 的血印子。 都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像斗红了眼的公鸡,针锋相对,各不相让。 吴国才说:“你他妈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妹妹说:“你他妈的,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吴国才说:“捶塌的架子,揉软的面,我就不信我制不服你。” 妹妹说:“你敢动我一指头,我就还你一拳头,打不过你,我和你拼命。” 看到这种情形,妈妈曾经让吴国才回他老家去住了一段。也许两人分居两地, 各自有思念牵着,会好一点。吴国才回去了两个月,回来后,不到一星期,还是 打。 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妹妹,和从小生活在偏僻山村的吴国才,所受的教育以 及思想观念相差很大,决不是一天两天的男女之情所能解决的。他们的矛盾越来 越大,双方都红了眼,都恨不得把对方往死里整。妹妹虽然个子大,但毕竟不是 比她更高大的壮汉子吴国才的对手。一次,吴国才一手揪了妹妹的头发,说: “他妈的,打死你我去偿命去。”说着,一手卡了妹妹的脖子往墙上撞,妹妹一 下子昏死了过去。 妹妹住在医院里,我去看她。她长发散乱,脸色苍白,泪光涟涟,整个人脱 了形。这就是我那美丽高傲的妹妹吗?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妹妹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折腾了,妈妈哭着说,不行就离了吧。 妹妹提出离婚,吴国才不同意,他捶着自己胸口说:“丢人呀,我连自己的 老婆都管不住,我往后咋有脸见人呢”一个大男人的号哭让人心里不是滋味,我 们都同情他,有什么办法呢。大家劝说他,他后来还是同意离婚了。 妈妈替身心都受了伤害的妹妹办了离婚手续。 (六) 妈妈和奶奶第一次公开吵架了。 听说妹妹离婚后,奶奶就在家哭天抢地的闹,哭着说着:“老天爷啊,老天 爷,我这辈子作了啥孽呢,叫我积德个”这“,祖宗八辈子的人都丢尽了,我是 没有脸见祖宗了”妈妈劝奶奶说:“娘,你别哭了,你想开一点,他们俩人眼看 着过不成一家,离了也好。” “老天爷阿老天爷,我这辈子作了啥孽呢,叫我积德些这,我活了几十年了, 没有见过当娘的调教自己的女儿离婚的。”奶奶说。 “娘,你不能这样说,现在是新社会了,结婚离婚是自由的。”妈妈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就是嫁段木头,也得陪一辈子。一个闺女嫁两家, 祖宗八辈子的脸都叫丢尽了,老天爷阿老天爷”奶奶只管哭。 “娘,你这都是老思想了,咱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子整天挨打,受一辈子罪 吧。”妈妈说。 “那男人家的脾气上来了,女人家挨两下打,算得了什么,死妮子脾气死倔 死倔的,她男人不打她,能改过来嘛?”奶奶说。 妈妈生气了,说:“娘,你不懂,新社会不管是谁,打人都是犯法的。” “好,好,我不懂,我老了,我不中用了,老天爷阿老天爷,我丢不起这个 人哪,我是不想活了”奶奶说这就要把自己的头往墙上碰。“妈妈赶紧拉住奶奶。 “老天爷阿老天爷,你咋不让我去死呢,老天爷阿老天爷,我是不想活了” 妈妈越拉奶奶越撞,妈妈越劝奶奶越哭,楼上楼下的人都来我们家劝,屋里屋外 都是人。 奶奶哭,妈妈也哭,象演一场大戏。 妹妹离婚后,退掉器材室的房子,想搬回家来住。 但家里已经没有她的地方了。我们家是那种小三间的楼房,原来,爸爸妈妈 住一间,我和妹妹住一间,奶奶住一间,六孬小的时候,就住在奶奶的房间里, 中间的小厅里仅够放下一张饭桌。现在六孬大了,不愿再和奶奶住一起,他来时, 正好妹妹不在家,奶奶就搬来和我住一起,让六孬自己住一间,可是妹妹回来了 妹妹看到肥吃饱喝,行尸走肉似的六孬,怒不可遏,要赶六孬回老家。 六孬听了,惊讶的瞪大了他的小眼睛,说:“为什么?这是我的家,凭什么 赶我走?”妹妹说:“你来住着白吃白喝,就对你够不错了,怎么成了你的家?” 六孬说:“这可不是我说的,纸上写着,家谱上记着,不信你去查去。”妹妹说: “你别死皮赖脸了,住在别人家里,赶都赶不走。”六孬说:“你才死皮赖脸呢, 结了婚,又离婚,回娘家住着不嫌丢人,我不赶你走就够不错了。”妹妹气的嘴 唇颤抖,半天才说出一个字:“滚。”六孬倒不生气,说:“你让谁滚?”妹妹 说:“你滚,你这个死皮赖脸的滚。”六孬说:“我还想让你滚呢。”说着,拎 起妹妹的马桶包就扔到了门外。 妹妹说不出话来,拎回她的马桶包一把朝六孬砸去,说:“我看到底谁滚。” 马桶包里装着妹妹的镜子、牙缸等杂用品,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划破了六孬额头上 一层皮,鲜红的血渗了出来,六孬用手一摸,满手满脸都是血,六孬顺手拿起身 边的一把椅子朝妹妹砸去,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我砸死你这个贱货。”妹妹 闪身一躲,椅子不偏不斜正好砸在大衣柜的镜子上,“哗啦啦”大穿衣镜破了, 一地支离破碎的人影。 六孬又跳又骂,楼上楼下都来劝,门里门外都是人。 妈妈领六孬到医院包了伤口。六孬的额头上贴着一块白纱布回来了,盛气凌 人,象打了一个打胜仗。 妈妈悄悄说服我,让我到学校去住,给妹妹腾个地方。 我走了,妹妹住下了。 (七) 我家隔壁住着一个李阿姨,原来在一个工厂的工会工作,退休后管街道居委 会的事,是个少有的热心人。 有一天,李阿姨来到我家,对我妈妈说,她原来的工厂里有这么一个人,父 母都是厂里早先从南方来支援内地建设的老工人,不幸双双早逝,留下一个孩子, 这孩子十五岁就顶替父母进厂当了工人,现在已经有十几年的工龄了;这孩子脑 子灵,手又巧,还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工厂的老同志都喜欢他;他现在自己住着 父母留下的一套房子。这几年给他牵线的人可多了,可他就是看不中,高不成低 不就,拖到现在,二十七八的人了李阿姨说。 妈妈犹豫着。李阿姨又说,方方妈你想想,虽然他的年龄比咱方方大几岁, 个头儿也没有方方高,长相也一般,可咱方方呢,毕竟不是黄花姑娘了。你回去 问问,要是觉着行呢,就给个话;要是不行,那就全当我没有说。 妈妈说,方方的脾气你知道,我怕她李阿姨说:“我这是为你们家着想,我 知道你为难,可闺女是自己的,当娘的总的为她着想。 方方虽然心高气盛,可这茬口也不好碰呀。“ 妈妈想了想,对李阿姨说:“我回去和方方商量商量,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没有想到,妹妹竟痛快的答应了,很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听到这消息,我 心里很难过,我很同情我的妹妹,为了大家,她在努力的压抑自己。但愿上苍有 眼,赐妹妹一个如意伴侣。 接下的事情还有点儿浪漫味道。 那天,说好了是在公园草坪东边的凉亭边见面的。李阿姨带那人去,妈妈带 妹妹去,见见面,双方顺眼就谈,不顺眼就拉倒。 李阿姨和那人早一步到了,在凉亭边那棵火红的柿子树下等着,就在妈妈领 了妹妹快到又没有到,双方都看见了对方,而又说不上话的时候,真是鬼使神差, 妹妹推着的自行车突然坏了。当时,妹妹窘极了,摇车拐子,纹丝不动;这里拍 拍哪里摇摇,也不行;推车走,走不动;放下不管,不合适,左右为难。 这时,那人走过来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接过妹妹的车子,蹲下身来,从屁 股后一大串哗哗啦啦的钥匙串中挑出一个小螺丝刀,打开车链子盒,三下两下, 车子就嗖嗖的转了来,他安上车链子盒,对妹妹说:“你试试看。” 妹妹的脸怎么就红了,她想掏出自己的手帕给那人擦手,又不好意思,正不 知如何是好,那人倒大方,掏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又递给妹妹,说,擦擦吧。 妹妹接了手帕,擦了手。 金秋的十月,大自然充分显示着自己的成熟的美,草坪上的草绿的凝重,厚 道;树上的叶子,红得鲜艳、热烈。那天,妹妹穿了一件平平常常的浅灰色衣裤, 一件白色的衬衣,素静的衣着,在自然景观的衬托下,妹妹妩媚娇艳。 那人呆呆的仰视妹妹,一句话也没有。妹妹擦了手,正要还手绢,看那人象 呆鹅一样注视自己,也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把个手绢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李阿姨什么看不出,她忽然一拍脑门,说:“你看我这记性,临走我忘交待 他们做饭了,我那几个孩子,离了我还真是吃不上饭呢。我先走一步。”又说, 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小栾,叫栾建平;这就是方方,你们认识认识。 妈妈还算可以,她待李阿姨说完,担心地看看妹妹,又看看栾建平,对妹妹 说:“我和你李阿姨先走一步,你一会儿就回来啊。”妹妹羞涩地点点头。 只剩下妹妹和刚见面的他。 秋日的阳光慈祥的照着,天空格外明净,高远,微风过处,树叶沙沙,似低 诉,似私语。 栾建平惊慕妹妹的美丽,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对妹妹就到了痴迷的地步。 只要有空,他就到我们家里来。很快,他就买了一部照相机,专门用来给妹妹照 像,那时候,这可是高级奢侈品。他给妹妹照的各种姿势,各种神态的照片,放 大了,装在自制的框子里,我家,他家,挂的到处都是。 为了求得妹妹的欢心,他千方百计的表现自己。 可能是爱屋及乌吧,随着妹妹和他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我们家得到实惠也越 来越多:奶奶屋子的小闹钟坏了,奶奶总也闹不准做饭的时间,星期天,他在我 家的桌子上鼓捣了一会儿,小闹钟就又滴答起来了;看到爸爸爱听收音机,他自 己掏钱买零件装了一个,说才花了几块钱;一团乱七八糟的铁丝,他居然做成了 十几个晾衣服的架子;有时,他还会到厨房里,鼓捣出一桌子的烧虾炸鱼来,让 我们尝鲜。还有平时垒炉子,安电灯之类的事情,只要我家需要,他都象在自己 家一样尽心尽力的去做。 他还无师自通,学会一手缝纫活,还很上档次。 那一年夏天里,他从街上买了一块粉红色的的确凉,试着给妹妹作了一条连 衣裙,说叫布拉基。妹妹说太鲜艳,不穿,他说,你穿上试试嘛,也给我一点鼓 励。妹妹穿上了,哇!那光彩,那亮丽,那姿容,说仙女下凡一点都不为过。 从此栾建平乐此不疲,不断的买回各种布料,一件接一件的给妹妹做。妹妹 就象是他的试衣架,展示着他的手艺,领导着服装的潮流。 我之所以叙述这些琐碎小事,就是我发现妹妹竟对栾建平的这些很欣赏。 我心高气盛的妹妹怎么会欣赏这些雕虫小技呢?是有其深厚的历史根源的。 在妹妹二十年的生活中,他最接近的三个男性;爸爸,六孬,吴国才,都是些衣 来伸手,饭来张口,厨房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大男子主义者,使妹妹的身心都 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而栾建平却是完全不同于他们的另一类男人,他聪明,勤快, 对女性体贴照顾,和他在一起,会感到生活的充实与可靠。深受大男子主义之苦 的妹妹,亟需这样的男人贴心的关心与呵护。 栾建平对妹妹的第一次婚姻深表同情,他像一个大哥哥一样无微不至的关心 和照顾妹妹,细心的抚慰妹妹心头的创伤。 随着和栾建平的交往,慢慢的,妹妹又恢复了她活泼调皮的天性,他给栾建 平起了个外号,叫“小炉匠”。因为那些年有一个风靡全国的样板戏,里面有一 个敢和英雄杨子荣较量的土匪叫栾平,外号小炉匠,是个很滑稽的人物,他的名 字和栾建平只差一个字。 我们都觉得形象,栾建平和那小炉匠不仅是名字,主要是他那无所不能,样 样都会的“匠人” 气质,太象了。所以,我们都跟着妹妹叫他“小炉匠”。 妹妹和他的小炉匠互相欣赏,相得益彰,到春节的时候,小炉匠买了木料, 亲手打制了全套的家具,他们就结婚了。 (八)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还没有谈上男朋友。 妹妹说我是木头人。 小时候在幼儿园,老师常常让小朋友一起拖着长腔喊:“我们都是木头人, 谁也不能说,谁也不能笑,谁也不能露——白——- 牙。”然后就背了手比赛谁 坐的好。我在家是一个老实听话的乖乖女,妹妹就给我起外号“木头人‘。。 妈妈不许妹妹叫我木头人,妹妹小时候为此不知挨了多少训斥。但妈妈也知 道我的性格太懦弱,太孤僻,太封闭了,她要我开朗一些,主动和别人接触。 我中专毕业就分配到一家工厂的实验室,就那么几个人,每天上班下班,宿 舍、家里,和谁接触呢。 奶奶则认为是妹妹败坏了我们家的名声,整天唉声叹气的。 妈妈怕我嫁不出去,在妹妹认识小炉匠不久,就托她医院的王阿姨给我介绍 了一个。 那人是王阿姨的丈夫那个野战医院药房的药剂师。 我是在妈妈的鼓励、督促下,在妹妹很不屑的“你真窝囊!”的口气激励下, 鼓起最大的勇气到王阿姨家去和他见了面。当时,在那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我始 终抬不起头来,只觉得脸发烧,心发跳,大家都说了些什么,那人说了些什么, 我说了些什么,那人长的什么样子,我一概不知,更不知道他对我印象如何了。 一星期后,王阿姨送来一张电影票,是他约我去看电影的。 我去了,那时,我才知道了他叫范志耕,年龄比我大两岁,因为他父亲在一 个军队的农场工作,才给他起了这么怪的名字。他说我是他所见过的姑娘中最漂 亮的一个,他喜欢我。 第二个星期,他就到我们工厂门口等我下班了,我和他一起到饭馆里吃了饭, 看了电影。后来,他就经常到我们工厂门口等我下班,我们或一起吃饭,或看电 影,或到公园里转转,或者就一起在街上走走。 他个子不高,瘦瘦的,很精神;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很明亮;他很健谈, 也很会关心人;他们的医院在郊区,他到我们工厂接我要走很远的路,但他风雨 无阻,我很感动,心里认定了他。 我把他带家里去,爸爸妈妈奶奶也都满意。 在妹妹和小炉匠结婚后的那个五一节,就在范志耕医院他单身住的那个房间 里,我们简单的买了几件生活必需品,结婚了。 一直动荡不安,沸沸扬扬的家,安静了下来。 我不知道人生是不是都这样,当你跨过激流,越过险滩,想安安稳稳过一段 风平浪静的日子的时候,更大的风浪其实正在酝酿。 我和范志耕结婚不到一年的时候,医院有一个到医科大学进修的指标,范志 耕跃跃欲试。我不太想让他去,我已经怀孕了,反应很厉害,几乎吃不下任何东 西,希望他留在我身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凭着一个女人的敏感,我越来越觉 得范志耕不是一个很实在的人,他有点轻浮,特别是在年轻的女性面前,我总有 一种不安全的感觉,我怕他这一走但他的学习欲望很强烈,态度很坚决,我也就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竞争很激烈,医院里好几个人都想去,要先考试选拔。我为了让他专心学习, 就拖着极虚弱的身子回了娘家,身体稍微好一点,我就会回去给他做一点可口的 饭菜,或帮他洗洗脏衣服和臭袜子什么的。他是我的丈夫,作为妻子,我应该对 他尽我一点能尽的力量,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他好了我才能好。 经过努力,范志耕就如愿以偿。我生下我们可爱的女儿佳佳不到一个月,他 就千里迢迢,到南方一个城市上大学去了。 休完产假,我要上班了,没有人能够帮助我带孩子,我只好带了佳佳去上班, 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苦不堪言。 而范志耕自从上了大学,好象突然变得比别人高一头似的。他对我为他做出 的一切,觉得理所当然是应该的。有时写信来,字里行间不仅不体谅,反而经常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埋怨。 我心里很难过,但觉得他是我的丈夫,不应该和他斤斤计较,就忍了下来。 第二年的暑假里,范志耕带了男男女女一大帮同学到我们家来玩,我热情招 待,一个人在厨房烟熏火燎,煎煎炒炒的忙活了大半天,刚想坐下和他们说会儿 话,范志耕就不耐烦地说:“忙你的去吧,坐这里干啥?” 一句话从头凉到脚。想想过去的一切,我觉得委屈极了,真想站起来拂袖而 去,给他点颜色瞧瞧,可当着他那么多同学的面,又怕伤了他的面子,让他下不 了台,就又忍了下来。 而他却从此把这当作我的软弱可欺,更加肆无忌惮了。 (九) 妹妹忽然宣布她要考大学。 妈妈说:“一个女孩儿家,都结婚了,还考什么大学。”妹妹说:“结婚怎 么了,女孩儿家结婚也不比别人矮一头。我才二十三岁,又不超过报考年龄,我 偏要考。”爸爸说:“你那水平,能考得上吗?”妹妹说:“我可是正经的中专 毕业啊,他范志耕都能考上,我肯定能考上。” 我知道妹妹一直都很看不起范志耕,平时跟他说话都是爱搭理不搭理的。这 次暑假里范志耕到我们家来,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样子,把妹妹气坏了,几次 想发作,都被妈妈和小炉匠劝住了。现在看起来,妹妹是和范志耕较上了劲。 最后还是小炉匠了解妹妹,说:“大家别管她,她想考就叫她考吧,考不上 她就死心了。” 妹妹发了狠。 她买了成堆成堆的复习材料,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上了;小炉匠也很支持, 还给他请了辅导老师,到家里专门辅导。过了春节,妹妹干脆向单位情了长假, 什么事也不做,一心一意复习功课。我到她家去过,床头上,饭桌上,甚至厕所 的墙上都贴着要背的政治概念,英语单词。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年的夏天,妹妹考上了本省的一所综合大学。 学校在离我们家四五百里远的另一座有着悠久文化历史的古城里,小炉匠像 一个大哥哥,亲自替妹妹准备了行装,送妹妹去上大学了。 最早发现妹妹心理起了变化,并预感到不幸的是我。 妹妹去上大学后,几乎每星期都要回家,她离不开她的小炉匠。慢慢的,回 来的次数就少了,两星期或三星期。我们都没有在意,小炉匠对她那么好,她还 会怎么样呢? 那一天,小炉匠到我家里来,说妹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啦。我问怎么了, 小炉匠说妹妹来信说了,太忙。听了这话,我心里微微颤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对 劲,不禁看了一眼小炉匠。 当时,小炉匠正和妈妈在一起择韭菜,准备包饺子。她择着韭菜还和妈妈说 着话,说,妹妹说了,她同学都爱吃他做的甜咸味的腊鱼,这次他做了很多,早 都炸好晾好了,就等着妹妹回来拿呢。我有点同情小炉匠,就说:“建平,方方 太忙,你去看她嘛。”小炉匠对我说:“姐姐你不知道,方方上学的时候是按未 婚报的名,她不想让我去,怕学校知道;再说了,她学习忙,我也不想去打扰她。” 这时候,范志耕已经大学毕业了,又回到他们医院当了外科大夫。我把这事 告诉了他,他想都没有想就说:“你妹妹肯定要第二次离婚。”“你怎么这么刻 薄!”我很生气,对范志耕说。 范志耕倒不生气,又说:“大学里的事你不懂,你就等着瞧吧。” 妹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小炉匠还是每个星期到我们家里来,帮助干这干那的,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一次,妹妹回来了。她很高兴的拿回来一本杂志,告诉 我,上面登有她写的文章。我拿过杂志,是他们学校的校刊。当时有一个电影叫 《芙蓉镇》的很红火,妹妹的文章就是评论那部电影的。我翻开一看,文章是妹 妹和一个叫冯建国的人和写的,凭着女人的敏感,我问,“冯建国是谁?”“我 班同学呀。”妹妹说。“男的?”我问。“男的怎么啦?” 妹妹也很敏感,之后就再也没有说什么。 我渐渐回忆起来了,过去,妹妹每次回来,言谈中经常说到这个人,好像他 挺活跃,是学校的学生会的什么干部;妹妹还说过,他挺有才气,上高中的时候 就发表过诗歌;他好像是高中毕业直接考上大学的,那,他的年龄就该比妹妹小 的多,该不会吧我忧心忡忡,害怕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 (十) 老家来信了,说给六孬说了个媳妇,让六孬回去相亲。 六孬已经二十五岁了,在这里有一天没一天的打个零工,妈妈虽然也托了许 多人让给六孬说媒,总是不成,奶奶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为六孬的事整天的唠 叨,我们总怕她有什么意外,这次能从老家找一个媳妇也不错。 信上还说,农村的姑娘也不好找,六孬回去一定不能空手,最少要带一千块 钱的见面礼,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当时,爸爸是行政十九级,月工资七十四元;妈妈每月只有四十多元,那时 候又没有奖金什么的,六孬还一直闲住着,根本存不下钱来。没办法,东借西借 的,奶奶把她平时从我们牙缝里省出来的钱也拿出来了,勉强凑了一千元钱,六 孬拿着,回去相媳妇了。 过了没多久,老家又来信了,说亲事已定下,让速寄两千元的彩礼钱。这次 是六孬亲自写的,字歪歪扭扭的,信中详细的介绍了女孩儿的情况。 六孬说那女孩儿叫风仙,长的聪明灵秀,还上过中学,只是家里还有一个哥 哥,三十岁多了,还没有寻上媳妇,她父母希望能从妹妹这里多要些彩礼,给她 哥哥娶媳妇。还说如果六孬这里交不上钱,还有一家等着呢,那家也是一个哥哥 一个妹妹,哥哥有点傻,娶媳妇难,如果咱们这里不行,风仙的爹娘就准备拿风 仙和那家换亲。 爸爸妈妈一筹莫展,妈妈说:“向单位借点吧,咱们今后慢慢还。”爸爸说: “这又不是生活上的困难,怎么好向组织上开口呢。” 奶奶说:“这钱咱们不能借。”爸爸说:“你有什么办法呢?”奶奶说: “两个闺女出门,咱们可没有要一分钱的彩礼,现在,该她们出点儿了。”爸爸 说:“怎么能这样呢?”奶奶说:“两个闺女养她们二十多年,从小擦屎把尿, 一口汤一口饭的把她们养活大,白养了不成。”妈妈说:“咱们又不卖闺女。” 奶奶说:“嫁个闺女花她俩儿钱,还犯法了不成。” 当时我正好在家,我怕奶奶再和妈妈吵起来,就赶紧说:“都快别说了,这 钱我出。” 我回家和范志耕商量,因为我知道这几年他凭着娴熟的外科技术,挣了一些 钱。范志耕听了,开始冷冷的说:“这么多钱,谁拿得起。”后来又说,“你家 不是想要嫁姑娘的钱吗,也好,你妈有两个姑娘,要拿,一人一半,平摊,我姓 范的不会少拿一分钱。”我说:“你怎么这个态度。”范志耕说:“本来就是嘛, 你和你妹妹说吧。”我虽然生气,可还是陪着笑脸说:“这事怎么能让方方知道 呢,她不闹翻了天才怪呢。”范志耕幸灾乐祸的说:“那我就不管了。” 小炉匠送来了一千元钱,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事的,还说,爸爸妈妈 有难处,我们能帮就要帮,只是这事千万别让方方知道了。 刚把两千元钱送走,刘孬又来信了,说准备结婚,但结婚前得先给风仙扯衣 服,他准备带风仙到城里来,一来让爸爸妈妈和未来的儿媳见见面,二来把结婚 的东西也准备准备,顺便给风仙扯几身衣服,望爸爸妈妈做好准备。 爸爸妈妈看后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未过门的儿媳妇千里迢迢的来见面,还 要买东西扯衣服,这个坑到底有多深呢。 (十一)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妹妹在大学毕业前夕,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她已经决定大学毕 业留在古城工作,不回来了。 连我也觉得,妹妹太过分了,结婚这些年来,人家小炉匠哪一点对不起你, 你结过一次婚,人家不仅不嫌弃你,反而千方百计的关心你,照顾你,小心谨慎 的顺着你,护着你,就是个黄花姑娘嫁个这样的丈夫,也该知足了吧。现在,你 这样的绝情,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嘛。 爸爸妈妈决定去古城一趟,劝说妹妹,让她无论如何回心转意,回到小炉匠 身边,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 到了古城之后,爸爸妈妈才知道事情是不可逆转的。 妹妹已经决定和小炉匠离婚,和那个叫冯建平的人结婚。爸爸妈妈还见了冯 建平,是一个很热情,很自信的青年,比妹妹小了整整五岁,是个独生子,家就 在古城。爸爸妈妈还说,当时,冯建平的父母知道了儿子和妹妹的事后,坚决的 反对,冯建平的母亲曾寻死觅活,但冯建平非常坚定,对她母亲说,你要是不同 意我和方方结婚,那我这一辈子决不会再找第二个女人;你要是去寻死,那我再 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现在就退学去少林寺当和尚去。 冯建平的母亲只好让步。 爸爸妈妈从古城回来后,小炉匠来了,说,不知道爸爸妈妈要去古城,如果 他知道,他绝不会让爸爸妈妈再去跑冤枉路。说着,拿出很厚的一叠子用红线扎 着的文摘卡片给我看。 那是一叠象笔记本那么大的硬纸,上边是绿色的细细的横格,第一页好象是 个封面,中间一行英语:“Answering ang Argu men for love . ”小炉匠说, 为这一行字他专门买了本英汉对照字典,花了几天时间,他查出来了,意思是: 爱的答辩。 我翻开来,每一页上都是两种字体:一种是妹妹的,秀丽洒脱,无拘无束; 另一种,圆润潇洒,透着热情,显然是那个叫冯建平的了。 每张上都是两种字体的一问一答,厚厚的一叠按时间顺序排着。内容类似上 课传的纸条,如:“我这部分的笔记没有记上,我抄抄你的行吗?”“非常高兴, 敬请你的批评指正。”“这位先生自我感觉良好,其实讲的真无聊,你有同感吗?” “英雄所见略同,大凡无知之辈,都要故意作态,以骄我辈。”“下课到图书馆 去,你去占位。” 还有一些生活上的。 可以看出,开始是为学习上的事,他们开始了这种交流。后来,随着交流的 深入,涉及的范围才越来越广泛,传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每天都 有几张。 妹妹和冯建国,两个单纯而又充满热情的青年,就是在这平常的问答之中, 他们得到了心灵的沟通。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就是这平常的问答,连 接了他们共同的志趣,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追求,共同的理想;他们的志趣,爱 好,追求,理想又是这样的和谐和一致;在这惊人和谐一致中,小炉匠无微不致 的的关怀与呵护显得微不足道了;在这惊人的和谐一致的交流和沟通中,妹妹和 冯建国不知不觉的坠入爱情的汹涌波涛之中。 卡片的后一部分,是沉重的关于爱的辩论。妹妹显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痛 苦之中。妹妹被伦理,被道义,被良心所束缚,痛苦而不能自拔。冯建国则极力 以热烈的痴情,以耳目一新的见解来影响妹妹,来奋力解开妹妹身上的道道束缚。 在这幸福与痛苦的辩论和挣扎中,小炉匠完完全全成了多余的人。 我颤抖着把那叠厚厚的卡片还给小炉匠。问:“方方给你的?”小炉匠点点 头,说:“尽管我有思想准备,可当我从圆圆手中拿到这叠卡片时,我几乎失去 了理智,我想把他撕得粉碎,我想找那夺我爱妻的忘八蛋拼命。可是,我看见了 方方,她眼中流露着对我的信任与期待。 我知道方方相信我,才把这拿给我看的。姐姐,我爱方方,爱的那么的深, 那么刻骨铭心。 我爱方方的美丽。不知道你相信不,作为丈夫,当我把方方拥在我的怀里时, 我都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妻子;当我和我的方方在一起时,我都会激动得发抖方 方对我也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顺从。我常常想,我栾建平今生今世何德何能, 让我享有这样的幸福,我一定要尽我最大的努力,让我的妻子幸福快乐 .可是, 我知道方方她心中并不快乐。 方方她很聪明,她的前途也应该是很远大的,而我只不过是尽我所能给了她 一点生活上的照顾,我满足不了她心灵的追求,我知道配不上她;她所需要的, 在那个叫冯建国的人那儿。 她当初之所以和我结婚,并依赖我,并顺从我,那是她过去受的伤害太深了, 她是有情有意的,她知道报恩。所以,每当我看到她坐在窗前,眼色忧郁的望着 远方的时候,我心里就痛,我就想,她如果是我的亲妹妹,我会怎样呢?我不是 说要把她当成我的亲妹妹,关心她,爱护她,让她永远幸福快乐吗?“说到这里, 栾建平停了下来,好像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接着说:”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 痛苦的斗争,我选择了,为了我妹妹的幸福和快乐,我这个当哥哥的愿意奉献出 我的一切。“说到这里,小炉匠流下了眼泪。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为好,默默的看着他流眼泪。停了一会儿,小炉匠又说: “方方当时也对我说,建平哥,我听你的,你要是不愿意,我决不会离开你。可 我知道,如果那样的话,方方她不会离开我,可她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我还 要硬拽住她,她还会幸福快乐吗?我这当哥哥的心里会好受吗?”小炉匠说到这 里,嘤嘤的哭了起来。 爸爸妈妈也跟着流下了眼泪,我们实在没有一句话来安慰这个痛苦不幸的好 人,我们家的恩人。 小炉匠要走了,爸爸妈妈拉住他的手说:“建平,往后你可要常来啊,你就 是我们的亲儿子,这里还是你的家。”小炉匠说了声爸爸妈妈再见,转身就走了, 我们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妹妹和小炉匠办了离婚手续后,哭着离开了小炉匠的家。 。 (十二) 妹妹和冯建国一块分配到古城日报工作。 第二年,妹妹生下一个女儿,他们给女儿起了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冯克思。 妹妹说,这个名字从字面上看,比全世界都闻名的伟大人物马克思还多出两点, 暗含他们要把女儿培养成比马克思还要伟大的人物;同时,冯建国的父亲姓冯, 母亲姓马,这个名字既含爷爷的冯姓,也暗含奶奶的马姓。妹妹说,妙吧。 妹妹和冯建国情投意合。 冯建国年轻气盛,处处争强好胜,妹妹欣赏他,关心他、照顾他,体贴入微, 就象大姐姐;工作上他们比翼双飞,他们共同采写的通讯报道,常常被全国各地 的,甚至中央一级的报刊转载。 这志同道合的一对儿让多少人羡慕。 妹妹终于走入了她人生的坦途。 范志耕闹出了桃色丑闻。 他和一个医学院来医院实习的女学生。女学生怀孕了,学校要开除学籍,女 孩的父亲告到了医院,沸沸扬扬,丢人现眼,我怒不可遏,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对这个禽兽一样的东西,我已无话可说,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在范志耕上大学期间,他就和他班上的一个女同学,他欺骗了人家,和人家 上了床,人家找到家里来。当时,我就象吃了一颗苍蝇一样恶心,真想闹他个天 翻地覆,出出这口恶气,然后和他一刀两断。可范志耕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说他是一时冲动,求我原谅他,不要把这事声张出去,否则,就毁了他的前途。 看着他可怜的样子,为了他的学业和前途,也为了这个家,我是打碎了牙齿,咽 到肚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次,他又一次做出这样的丑事来,我还怎么原谅他。 范志耕来到我家里,当着爸爸妈妈的面跪在我面前,又一次痛哭流涕,求我 看在我们夫妻几年的份上,看在孩子的份上,再原谅他一次。 他的表演,我感到恶心,就是他,让我一次又一次的蒙受羞辱,我恨他。我 知道,即使我原谅了他,他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将来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也不会有什么幸福可言,我不可能原谅他,我要坚决和这样的人一刀两断可是, 爸爸妈妈的劝说,女儿的哭声让我冷静下来。我不原谅他又能怎样呢:妹妹已经 离了两次婚了,奶奶大病一场,刚刚抢救过来,我不能要了她的命;家属院里的 人对我们家议论纷纷,爸爸妈妈出出进进很没有面子,我要再离婚,爸爸妈妈还 怎么在大家面前做人;还有,离了婚,我带了女儿,能到哪里去我思前想后,上 天无路,入地无门,除了跟范志耕回家,我无路可走。 (十三) 妹妹突然回家来了,说要调回省城工作。 这几年妹妹在古城有很高的知名度,她采写的关于妇女婚姻问题的报道,及 其撰写的评论曾引起强烈的反响,为此她还出席了全国的妇女问题研讨会,并作 了发言。事业正蒸蒸日上,为什么要突然放弃呢?问她,什么也不说,每天早出 晚归忙她的事。 没有过多久,冯建国来了,我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冯建国的母亲是回族,他随母亲也是少数民族了,按计划生育政策他 们可以生育第二胎,所以,当冯克思长到两三岁时,他的妈妈就经常的念道,说 要他们给她再生一个孙子。 妹妹不愿生育第二胎,就说,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伟大的冯克思了,生那么多 的孩子干什么。 冯建国的母亲怕妹妹影响工作,就对妹妹说,你只要把孩子生下来,其他什 么都不要你管。 妹妹还是不同意,冯建国的母亲生气了,说:“你也太不知好歹了,你嫁到 我们冯家,就是我们冯家的儿媳妇,我要抱孙子,你不生谁生。”妹妹就说: “生不生孩子是我的自由,我又不是你们家的生孩子机器,你叫我生我就生。” 冯建国母亲一听这话来了劲儿,就说:“不想生孩子可以,你别占着茅池不拉屎。” 妹妹也不示弱,说:“这孩子你想让谁生就让谁生,反正我就是不生。” 两人针锋相对,妹妹在冯建国家住不下去了,只好搬到报社去住。 没想到冯建国的母亲不屈不饶,又追到报社来闹,说,你要是不生这孩子, 我也就不认你这个儿媳,你也永远别再踏我们冯家的门。还说,你以为你是谁, 你的根底谁不知道- ,嫁了两家的破女人,勾引我的儿子哭哭闹闹,骂骂咧咧, 象一把尖刀戳在了妹妹的心窝里。 妹妹对冯建国说:“古城我是住不下去了,你要是觉得咱两个还有情谊,就 和我一起调到省城去;你要是听你妈的话,干脆,咱们趁早就离了。” 开始,冯建国想和妹妹一起调,但他的妈妈对他说:“你要是和那个不下蛋 的浪女人一起走,我现在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冯建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妹妹和冯建国分开后,很伤心,也很失落,明显的憔悴了许多。更让妹妹伤 心的是,冯建国的母亲不让妹妹见女儿,妹妹几次到古城去,都让冯建国的母亲 骂了回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见妹妹对着女儿的照片落泪。 好在本市一家晚报接受了妹妹,并且很快替她办好了调动手续,妹妹又投入 到她喜爱的工作中去了。 (十四) 六孬一家又来了。 想当年,爸爸妈妈负债累累为六孬娶上了媳妇。结婚没多久,刘孬就领了媳 妇风仙来了。风仙伶牙俐齿,对爸爸妈妈说:“村里的人都说我有福气,找了个 城市的爹妈。还说,你还不去跟着城市的爹娘享福去,还在咱农村受这罪干啥。” 爸爸妈妈说:“城市也不容易,每月就那几个钱的工资,咱家的人口多,也很为 难。”风仙就说:“说难呢,也都不容易,可总比农村强;再说了,我是你们家 的儿媳,让我在农村风吹雨淋的受那份罪,你们脸上也不好看哪。” 爸爸妈妈只好七凑八凑的帮他们办了个小杂货店。 结果,风仙的伶俐劲儿也不知道用到哪儿了,不是他们进货时受骗上当赔了 钱,就是他们卖货时缺斤少两欺骗别人被罚款,有时还会莫名其妙的短了货少了 钱,总之,搭功夫赔钱,没多久,小杂货店只好关门了事。 这期间,为了生活,六孬还卖过水果,蹬过三轮,纺织厂扛过花包,医院看 过大门,不管干什么,他都是轻活细活干不来,重活累活吃不了苦。实在过不下 去了,他们就回老家住一段,住烦了再回来,这样来来去去一晃几年过去了,什 么事也没有干成,孩子倒是一个连一个的生了两女一男三个。 这次,他们听村上的一个人说,开饭店很赚钱,所以就拖家带口的来了。 小小的家一下子来了大大小小五个人,连住都住不下了。 妹妹调回来后,因为单位没有房,她就一直住在家里。六孬一家来后,妹妹 只好和奶奶住一起,腾出一间来给六孬一家住。 妹妹每天晚上都要写稿看书,奶奶年龄大了,有光亮就睡不着觉,妹妹都是 等夜里两三点钟奶奶睡熟了,再悄悄起来写。不方便是不方便,好在妹妹也学会 了忍耐,学会了克制自己,日子也能过得去。 谁知六孬的一个孩子病了,孩子哭哭闹闹的,不好好睡觉。 本来六孬一家五口挤在十多平米的小屋子里就够挤了,一个孩子哭,其他几 个受影响,跟着哭,风仙一着急,就吵六孬,小孩哭大人吵,家里就象刚下过雨 的蛤蟆滩,吱吱哇哇,翻了天。 六孬受不了这噪音的聒噪,就把小厅里的饭桌挪到一边,临时支起了个折叠 床,把房间的门一关,也不管孩子哭风仙吵,自己蒙头大睡。 妹妹正好接受了一项重要的采访任务。 自从妹妹到晚报后,很长一段时间,和冯建国的妈妈吵吵闹闹,和冯建国曲 曲折折,心情不好,几乎没有干成什么事情,这次妹妹想下功夫把这项任务完成 好,给大家一个好印象,来奠定自己在新单位的基础。 妹妹心里很烦躁,但也无可奈何。 夜深了,孩子们好容易睡着了,门口,六孬打着呼噜;妹妹起了床,开始工 作。刚刚有点情绪,六孬的一个孩子醒了,要喝水,风仙刚睡下,不想起,就躺 在床上喊叫六孬起来,六孬也不想起来,一来一去,两人就又吵了起来,孩子都 被吵醒,哭声又响了起来,比上次更嘹亮。 妹妹忍无可忍,出来对六孬说:“你们能不能自觉一点,影响别人知道不知 道?” 风仙马上说:“你看她二姑姑说的,我们说我们的,哪里就影响了别人呢??” 妹妹说:“你们住在这里,大家要互相照顾” 妹妹还没有说完,六孬气急败坏,就指着妹妹的鼻子说:“你他妈知道不知 道孩子病了。”妹妹说:“我只是叫你们自觉一点,别影响别人。” 六孬说:“你少管,这是我家,我想怎样就怎样。” 妹妹生气了,对着六孬一字一句的说:“你错了,这不是你家,是我家。” 六孬说:“你她妈别不要脸了,你嫁了几家,现在回娘家住,你不嫌丢人你。” 妹妹说:“你个无赖,你的嘴放干净点儿。” --------- 静寂的夜空中,回响着我们家的叫骂声和孩子的哭声。 奶奶也醒了,在她的屋子里一句一句的喊她的老天爷;爸爸妈妈也起来了。 六孬气急败坏,对着妹妹说:“你个丧门星,你到哪儿都搅得大家不得安宁, 你给我滚!”妹妹很冷静的对六孬说:“愚昧,我不和你说,到底谁滚,咱明天 法庭上见!” 妹妹一夜没有睡。 第二天一大早,妹妹就收拾了一个提包出门了,正好爸爸也睡不着,早早起 了,在楼下站着,见妹妹,问:“方方你上哪儿去?”妹妹站住了,看了爸爸一 会儿,说:“我出差去。”当时妹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风衣,爸爸说:“天很冷, 你再加件衣服吧。”妹妹说:“不用了。”停了一会儿,又说:“爸爸多保重。” 说完转身走了。 那是一个初冬的阴冷的天,天上正下着雪粒。 妹妹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十五) 我们是一个月后才发现妹妹出走的。 一天,妈妈说妹妹出差早该回来了,我们也觉得妹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 了,就往报社打了一个电话,报社说妹妹早已辞职了。 妹妹离家出走后,全家人天南地北的找,一年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第二年 的春天里,爸爸单位的张叔叔到广州出差,意外的在一家大宾馆的门口碰上了妹 妹。 张叔叔说,当时,妹妹正挎着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的胳膊从宾馆里 出来,正和张叔叔走了个正着,两个人都又惊又喜,张叔叔劝妹妹回家,说家里 的人都很着急。妹妹说她很快就要到国外去了,出去后她会马上和家里人联系的, 她也很想念家里人。妹妹让张叔叔转告爸爸妈妈,说她一切很好,不要挂念她。 张叔叔还想和妹妹多聊一会,以便想办法和家里取得联系,结果那个黄头发的洋 人好像有急事的样子,对妹妹叽哩咕噜了几句,妹妹转身就和那个洋人钻进了一 辆灰色的轿车,妹妹向张叔叔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轿车就一溜烟开走了,很 快就汇进了大街上的车流人海中,不见了。 妈妈干涸的眼眶里又溢出了泪花;爸爸铁青了脸,坐在沙发里,一句话也不 说;奶奶在她的屋子里,一遍一遍的祷告她的老天爷;六孬已经走了。 我想哭,却没有泪——都什么年代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怎么就 没有我妹妹一个弱女子的落脚之地。 我想喊,对苍天,对大地,对高山,对河流,对天地间所有的生灵,高喊_ ——救救我的妹妹吧! 救救妹妹在我们家属院,人们都说,如果不是我妹妹,我们这个家还是个挺 不错的幸福之家。 (一) 我们家的核心人物有五个,我奶奶、我爸爸、我妈妈、我和我妹妹。 我奶奶是一家之主。 奶奶今年已经八十一岁了,在奶奶二十一岁的那一年,爷爷就死了,当时, 爸爸还不到一岁。 奶奶一手把我爸爸拉扯大,又供我爸爸上了小学,上了中学,上了大学。爸 爸大学毕业,到城里参加工作,后来,爸爸又当了处长。虽然,在我们这个有上 千万人口的省会城市里,象爸爸一样的县处估计比牛毛还多,可在我们老家,那 个黄土坡下的小山村里,爸爸可是了不起的大官。 我奶奶,一个柔弱的农村小脚女人,恪守妇道,寡妇熬儿,凭着自己勤劳的 双手,凭着自己坚强的意志,不仅把自己的儿子抚养成人,而且,让儿子出人头 地,光宗耀祖,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壮举啊,奶奶因此赢得了不知多少人的敬佩和 赞叹。 可是,奶奶生性争强好胜,她并不足自己已取得的成绩和因此获得的巨大荣 誉,她要继续努力,为自己的守寡生涯再添上更圆满的一笔。 我爸爸大学毕业不久,她就亲自做主,为我爸爸找了我妈妈。我妈妈也姓陈, 是我奶奶他们老陈家的一个远房侄女。奶奶煞费苦心,亲自出面,把他们扯在一 起,是想让他们早早结婚,她要早早的抱上孙子,续上我们老夏家的祖宗血脉。 据说,我爸爸当时已经有了中意的女友,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我爸爸是个大 孝子,对奶奶向来言听计从,在婚姻这样的大事上,当然不敢擅自作主,就磨磨 蹭蹭的拖延时间,来搪塞我奶奶,我奶奶一怒之下,领了我妈妈来找我爸爸,逼 着他们完了婚,并把我妈妈留在了我爸爸身边,自己孤身一人回了老家。 一年之后,我就出生了。 据我妈妈后来说,当我快要出生时,奶奶带着她早已准备好的东西::虎头 鞋、红兜肚、银项圈、长命锁等,千里迢迢从老家赶来,结果我妈妈却生下了我, 当时我奶奶只说了一句话:“:唉,咋是个小妮子呢?” 我妈妈觉着对不起我的奶奶,哭了好几场。后来,还是我奶奶很快调整了情 绪,对我妈妈说:“妮她娘,你也别难过,咱第一个生了个闺女,不要紧,咱再 生第二个,她第二还是闺女,咱再生第三个,咱生他个十个八个,我就不信你生 不出个儿子。” 三年后,妈妈生妹妹。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都第二胎了,还能有什么问题呢,谁知,妹妹是头朝上, 脚朝下在妈妈的肚子里站着的。整整三天三夜,折磨的妈妈死去活来,妹妹就是 不肯出来。最后,妈妈只剩下游丝似的一口气了,医院说要大人还是要小孩,奶 奶和爸爸都说要大人,医院对我妈妈进行手术抢救,妹妹平安出生了,妈妈的命 也保住了,但妈妈却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奶奶听说后恨恨的说:“死妮子,生 就的害人精!”。 妹妹出生后不久,妈妈就到一个街道小医院里当了护士,因为外爷是乡村的 郎中,妈妈懂得一点医学知识。 奶奶就留下来照顾一家人的生活。 奶奶非常的勤劳,她一年四季,从早的晚,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手脚不停 的忙,走进我们家,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奶奶也非常的能 干,她做出的汤饭好吃,她调配的汁水好喝;全家人冬天棉的,夏天单的都是她 一手做的,哪一件穿在身上都是可可服服,熨熨帖帖的舒服。 可是,奶奶不喜欢我和妹妹,这是我刚一懂事就知道的。 我叫圆圆,妹妹叫方方,爸爸给起的挺好听的名字,可奶奶从来不叫,她都 是叫我们“小妮子”或“死妮子”。奶奶瘦瘦高高的个子,穿一身黑衣服,整天 也不说话,阴沉着脸默默的干活。我怕奶奶,总是很乖,很听奶奶的话。 妹妹好象天生是和奶奶作对的。在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只要妈妈一上班, 她就哭,声嘶力竭,惊天动地,奶奶怎么哄都不行,气得奶奶把她锁在屋子里, 她还哭,直到把嗓子哭哑了。 奶奶拿妹妹一点办法也没有。 妹妹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只要奶奶叫她“死妮子”,她就大声的叫奶奶“黑 老婆”。奶奶把这告诉了爸爸,爸爸就拿了鸡毛掸子打妹妹,叫妹妹给奶奶认错, 爸爸把鸡毛掸子都打断了,丁儿点大的妹妹就是不认错。气的奶奶直喊她的老天 爷,奶奶说:“老天爷啊,老天爷,我这辈子作了啥孽呢?叫我积德个”这“! 每当这个时候,妈妈都是默不作声的在旁边掉泪,她是没有说话的资格的。 她虽然是奶奶的娘家侄女,可她生了两个丫头片子,爸爸没有儿子,奶奶没有孙 子,断了老夏家祖宗血脉,还不是因为她。 我和妹妹都知道,在我们家里,奶奶只喜欢爸爸一个人,心里也只想着爸爸 一个人。平常,只要爸爸下班回到家,奶奶就叫妈妈给他端水洗手,洗了手就得 赶快给他端饭吃饭,睡觉前还得给他端水洗脚,好像妈妈是爸爸的佣人一样。有 一次,妈妈身体不舒服,就对刚下班的爸爸说,“我不舒服,你自己洗手端饭吃 饭吧。”奶奶马上阴沉了脸说:“又不是金枝玉叶,这活他干了,还要你干什么。” 妈妈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爸爸对奶奶的话向来说一不二,这时候也 不说什么。只有妹妹,指着奶奶大声的说她“偏心眼”。 (二) 妹妹三岁那一年,奶奶从老家给我们领来了一个弟弟,是我们一个本家爷爷 的第六个孙子,叫六孬。 六孬来了之后,奶奶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家富”。爸爸说:“叫伟伟吧, 和她的两个姐姐一样,单字重复,叫着顺口。”奶奶对爸爸说:“那可不行,闺 女家,叫啥都行。男孩子可不能乱叫,在咱们夏家,你爹是”其“字辈,你是” 德“字辈,六孬是”家“字辈,这是家谱上早就排定了的,他的名字上没有这个” 家“字可不行。最后,六孬的名字就叫”家伟“。 我上学了,妹妹和六孬上幼儿园。可六孬怎么也不能适应幼儿园的生活,每 次送他都是大哭大闹的。奶奶就说“算了,孩子受不了那拘束,就不去吧。。” 在家里,六孬又太调皮,奶奶一个人操持着全家的家务,根本管不了她。这 样,奶奶就想让我不上学在家带六孬,奶奶说:“闺女家,认几个字就行了,读 那么多书干什么。”爸爸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听奶奶的,说:“让她上学吧, 又不是在老家,那么小,不上学将来能干什么?”奶奶就说:“干脆让二妮子不 上幼儿园,在家带弟弟吧。”爸爸说:“她还是个孩子,恐怕不行。”奶奶说: “怎么不行,在咱们老家,先前闺女家七八岁就去别人家当童养媳了,让她在家 带个弟弟,还能累着?”爸爸只好同意了。 妹妹不上幼儿园了,但她也不带六孬玩,还总故意找机会欺负六孬。 六孬虽然只比妹小一岁,但拙头苯脑的,妹妹欺负他,他只会哭着去奶奶那 儿告状,奶奶就拉了六孬去找妹妹算账。妹妹一看到六孬和奶奶,就跑的远远的 让他们撵不上,还编顺口溜故意的气他们,有一条我还记得:“夹(家)尾(伟) 巴,不要脸,七个屁股八个脸‘。” 奶奶没办法,就到爸爸哪儿告妹妹的状。爸爸对妹妹说:“好好带弟弟玩, 不许欺负他。”妹妹也敢和爸爸顶嘴,就说:“他不是我弟弟,不带,就是不带!” 爸爸生气了,就说:“方方你要是不听话,看我怎么打你!”妹妹就哭了,哭着 说:“打吧,打吧,打死我也不带他!” 爸爸对妹妹也无可奈何。 好在六孬和妹妹很快就上学了。 六孬上学不成器。 自从六孬开始上学,妈妈就不断的被老师请到学校去,不是六孬打了别人, 就是六孬被别人打了;不是六孬弄坏了别人的东西,就是六孬的东西被别人弄坏 了,有时你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六孬都能干出来。妈妈在学校给人说好话赔情, 回到家当然要批评六孬,结果,批评轻了他不听,批评重了六孬就去找奶奶,奶 奶马上就反过来批评妈妈,说:“孩子家,做错了事,说说他就知道了,哪能没 完没了的,当娘的就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这时候,妈妈只有躲到一边去叹 气。 有奶奶的庇护,六孬越来越不像话了。 六孬不仅会用自己的帽子、书包等东西换糖吃,换烟抽,六孬还会向卖冰糕 的老太太赊账,让奶奶去付钱。次数多了,奶奶不去,六孬就在奶奶面前晃着拳 头说:“老太婆,你去不去!” 六孬上四年级时,把妈妈刚发的一个月的工资偷了出去花了。 爸爸在家是个甩手掌柜,每个月把发的工资交给奶奶,其他什么事他都不管 了。 对六孬,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就对爸爸说:“你也该管管六孬了。” 爸爸也管不住六孬了。有一次,六孬把奶奶屋里的小闹钟偷出去卖给了收破 烂的,爸爸把六孬按到地上打他的屁股,六孬就在爸爸的手背上使劲咬了一口。 爸爸准备把六孬送回老家去,奶奶就在爸爸面前跪了下来,说:“你把六孬 送走,干脆连我也送走算了,全当你没有我这个娘!” 爸爸说:“六孬到咱们家,矛盾太多,他要是学坏了,耽误他一辈子。” 奶奶说:“我儿,你一辈子连个儿子都没有啊!” 爸爸说:“新社会,闺女儿子都一样,有圆圆和方方两个孩子就很好了。” 奶奶说:“常言道,三个桃花女,不如一个瘸腿儿,闺女家早晚是人家的人, 六孬才是咱家的根。” 爸爸还犹豫,奶奶就说:“我千辛万苦把你拉扯大,现在,我对你只有这一 个要求了,你要是不答应,我还不如死在你的面前。”奶奶说着,就要往爸爸身 边的桌子楞上撞。 爸爸答应了奶奶:六孬是爸爸儿子,就是走遍天下,爸爸认这个帐。 最后,奶奶同意,为了六孬的教育,先把六孬送回老家去。 (三) 六孬走了,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妹妹一个劲儿的疯长。很快,妹妹的个子就超过了奶奶,超过了妈妈,超过 了我,最后,妹妹的个子竟比爸爸还要高一些。 妹妹的衣服总是短,奶奶得不断的为妹妹接裤子腿儿,放衣服边儿。奶奶往 往手里不停地做着活儿,嘴里不停地说着:“野人,都长成野人了,哪儿还有个 闺女样儿。” 十五岁那一年,妹妹长成近一米七十多的大个子。 妹妹占尽天地之精华,出落成一个耀眼的绝代佳人。高高的个儿,丰满挺拔, 维纳斯雕塑的一般;肤色白净,脸颊透红,近看如桃花凝脂,远看如出水芙蓉; 一双杏眼,眼角微微上挑,透着聪明和倔强;双唇一抿,有种率真与顽皮。妹妹 走在大街上,万种风情自在不言之中,整个儿的高人一头,亮人一眼,回头率百 分之百。 真应了那句老话:自古红颜多薄命。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妹妹人生的第一步, 竟是她今生爱情悲剧的第一步。 那一年,我十八岁,妹妹十五岁。已经恢复了高考制度,我高中毕业,在家 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妹妹被市体校特招录取,去打篮球。 我发现妹妹异常是她去上体校第二年的冬天里。 平时妹妹住在学校里,星期天才回家来。妹妹性格活泼开朗,到哪儿都是活 蹦乱跳的,很少能在什么地方安安稳稳的待一会儿,还爱搞点小恶作剧,逗大家 乐。可一连好多次,妹妹回到家都是心事重重的,经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楞神儿, 有一次我竟看到她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问她,也不说。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谈恋爱。因为当时在我的脑子里,恋爱不但很遥远, 很渺茫,而且是很见不得人的丑事,而妹妹,她是那样的单纯无瑕,她还不到十 七岁。 我想错了。 有一次,我整理我们俩的房间,在妹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照片:一个陌 生的青年军人,领章帽徽,挺威武的。我愣住了,我心里咚咚直跳,怎么也不敢 相信眼前的事实,而证据又是这样的确凿,照片的背面还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送给亲爱的方方。我脸发烧,心发跳,想:“方方啊,方方,你小小年纪竟干出 这样下流无耻的事。” 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我必须赶快把妹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我握了照片,等妹妹回来,突然问她:“这是谁?” 妹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里透露出惊恐的神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恶狠狠得对妹妹说:“你老实交待,不然,我就去告诉爸爸,告诉妈妈, 告诉奶奶,告诉你们学校!要是你们学校知道了,还要开除你。。” 妹妹老老实实的交待,说,她们学校旁边驻扎着一个炮兵团,军民联欢,他 们认识了。他来自本省一个偏僻的农村,在部队是食堂里管买菜的;他们来往已 经一年多了,他对妹妹很好,妹妹也喜欢他;平时他们来往都是偷偷摸摸的,没 有人知道。 “卑鄙,无耻!”当时我也不知道恨谁好,当着妹妹的面,把那张照片一点 一点的撕碎,扔到地下,吐上一口吐沫,踏上一直脚,踩脏,对妹妹说:“从今 天起,你再也不能和他有任何来往,如果让我发现了,有你的好看。” 妹妹吃惊的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天已经很晚了,妹妹默默的上床,脱衣, 睡觉,夜里,我听见妹妹压抑的隐隐的哭声。 当时,我还不懂,爱情这东西,不管是天长地久的真心相爱,还是情窦初开 的异性间的一时吸引,都像春天要发芽的草木,你阻止它,割断它,不仅是徒劳, 而且,还可能使它更旺盛的生长。 不久,妹妹中专毕业,分配到省里一个大型军工企业的篮球队。 妹妹正式参加工作了。篮球队发了一个马桶似的旅行袋,里面装着牙具和换 洗的衣服什么的,整天不是训练就是打比赛,匆匆忙忙的。再加上工厂离家远, 妹妹平时很少回家,我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样了结了。 这样过了大约有一年多时间。 有一次,妹妹比赛回来,这次她是去参加本系统全国职工篮球联赛的,连比 赛带训练去了两个月之久。妹妹回来了,一进门,我首先发现妹妹的异常:兴奋, 羞涩,扭扭捏捏的,这哪是我那单纯率直的妹妹呢,我正疑惑,看到大家都在, 妹妹犹犹豫豫的坐到妈妈身边,说:“妈,我结婚了。” 我实在无法表达全家听到这一消息时的样子,我们全都惊呆了。 妹妹和炮兵团那个食堂买菜人的事,我觉得自己已经处理的很好了,就没有 再告诉别人,因为我打心眼里认为那是见不得人的丑事,我爱妹妹,妹妹是正直 的纯洁的,我认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妹妹身上,更不能张扬出去,那样对妹 妹不好。 可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十八岁的,情窦初开的妹妹,糊糊涂涂的走出了爱情悲剧的第一步。 “方方,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家里商量呢?”妈妈哭着说。 “老天爷啊,老天爷,我这辈子作了啥孽呢,叫我积德个这。”奶奶也哭了。 妹妹说:“我们球队的训练基地,离他家不远。他已复员回家了,我们每次 去训练,他都要去车站接我,到他家去玩。他们家的人对我可好了,我很感动。 这一次,我们训练结束,我去他家玩,他们那儿的人都说,结婚吧,结了婚 来往就方便了。 我说我年龄还小。他们说,咱们这儿的姑娘十七八岁都结婚,哪像你们城里, 捱到二三十岁,老姑娘,都没有人要了。他们还说,村里开个证明就可以领结婚 证,回来拜个天地就行了。 我说家里人不知道,他们说,不用知道,啥东西都准备好了,不要娘家的。 这样,球队训练结束,我说想留下玩几天。领导同意了,我留下来,就结婚 了。 妹妹说的是真的,我确信这带有欺骗性质的蠢事,愚昧而狡猾的山民是会做 出来的。 “这么大的事,你咋能人家说啥就是啥呢?”妈妈边哭边说。 “他们又没有骗我,我自己愿意的。”妹妹说。 “我的傻孩子,这是结婚成家,往后你们怎么生活呢?”妈妈说。 “我们商量了,结婚后,我训练时住他那儿,我回来时,他可以跟我到咱们 这儿来嘛。”妹妹说。 “方方,我的傻孩子!”妈妈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腿,哭着。 “老天爷啊老天爷”奶奶也哭。 我不知道这事在别人家是如何处理的,反正,在我们家,只能这样处理—— 妹妹的结婚不管多么的荒唐,但一碗水已经泼到了地下,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 还是承认这一现实,我们让妹妹把那人带进家来。 妹妹把在大街上徘徊等待了很久的他带进家门。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他叫吴国才,比妹妹大七岁,当时是二十五岁。吴 国才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一派北方男子汉的风范。他和妹妹站在一 起,仅从外表上看,天般地配,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 吴国才态度很好,说了许多替妹妹开脱,自己做事欠考虑的话,并献上了给 全家的礼物:一人一双家做的黑布鞋。 我后来才知道,这礼物其实包含着非常真挚的情谊。按当地风俗,女子出嫁, 要给男方全家每人做一双鞋,表明今后家里每人的穿戴由她负责。吴国财给我们 全家送布鞋,表明他们家愿意把他送到我家里,他心甘情愿到我们家作奉献。 我们家这一关是通过了,还有妹妹的单位——球队。 因为妹妹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妹妹受到了开除留队查看的处分。但事后球队 领导还通情达理,考虑到既成事实,就把球队旁边的器材室腾了出来给妹妹做了 新房。 这样,十八岁的妹妹从家里搬了出去,建立了自己的家。 (四) 六孬来了。 六孬已长成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小伙子:高个子,宽肩膀,黑皮肤,厚嘴唇, 虎虎势势的,只是眼睛有点小,眉毛有点浓,整个看起来,样子有点蠢。 六孬说,老家过不下去了,虽然地分给个人了,打的粮食够吃的了,但一个 壮劳力在地里忙乎一年,挣的钱连条裤子都买不起。拿不出彩礼,他五个哥哥都 没有娶上媳妇,她娘都快六十的人了,还要给包括他父亲在内的七个男人做饭吃, 做衣服穿,他们连鞋都穿不上,她娘的头发全白了,眼睛都快愁瞎了。 六孬要爸爸在城里给他找个工作。 爸爸其实一直都在为六孬想办法。 开始,爸爸想把六孬的户口办过来。当时爸爸还不是什么长,只是一个小科 员,爸爸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不善交际。为了六孬,也真难为他了,他骑了他 那辆破飞鸽满城跑,找公安局,找派出所,找有关的各个部门。不知道跑了多少 路,说了多少好话,找了多少人,求了多少情,爸爸明白,六孬的户口按政策是 根本转不来的。 就是一个临时的工作也不好找。当时,数以百万计的留城或回城青年,像嗷 嗷待哺的乳儿,望眼欲穿,等着分配工作,而国家动乱之后,百废待兴,哪里有 什么工作。 妈妈在他们医院给六孬找了个打扫卫生的工作,每天扫扫地,撮撮垃圾,倒 倒痰盂,每月有二十几块钱的收入。六孬高高兴兴的上班去了,可干了不到一个 月,就坚决不干了,说太脏了,不是大男人家干的活,谁劝都不行。 六孬没事干,吃了饭就去逛公园,全市就那么几个公园,很快就逛完了。六 孬就去逛马路,马路虽多,却大同小异,没什么逛头儿。后来,六孬吃了饭就蹲 在马路边看汽车,汽车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六孬很羡慕,给爸爸说他想开汽 车。那年头,哪里有汽车可开呢?公家的开不上,又没有出租,也没有私车。再 说,即使有私车,爸爸他能买得起吗?六孬他能学会吗。 家里多了个六孬,吃饭都成了问题。 六孬一顿饭能吃下六个馒头。当时,我考上了本市的一所中专,粮食关系在 学校,妹妹的粮食关系在篮球队,家里只有爸爸妈妈和奶奶三个人,按定量每月 只能买七十多斤粮食,这点儿东西,还不够六孬一个人吃。好在形势已经好转, 粮店敞开供应高价红薯面,高梁面等杂粮,为了填饱全家的肚子,妈妈只好整面 袋儿整面袋儿的买回这些杂粮面,聊补无米之炊。 奶奶使出浑身的解数粗粮细作,现在看,奶奶在这上面的发明创造简直可以 写一本书,开一家专门的餐馆。 仅我记得的就有:高梁面捏成小宝塔似的窝窝头沾了炸的辣椒油吃;红薯面 压成饸烙用猪油大葱炒着吃;杂合面掺了白面,擀成面片片,用大蒜拌了吃;红 薯面用酵母发了,蒸成甜的发糕吃;切成条条,油炸了吃;卷成花卷卷吃;还有 用和好的白面,包着黑黑的红薯面擀成饼,一道白一道黑叫做金窝银边的但是, 这些杂粮毕竟不是人类的胃囊长期以来最适应的粮食,虽然现在人们一再宣传多 吃杂粮对人体有益,虽然它在灾荒年间救了无数中国人的命,而当时,我们全家 却怎么也受不了它的狂轰滥炸了。 首先是奶奶,她只要一吃那些杂粮做的食物就烧心,就吐酸水,就整夜整夜 的睡不着觉。她说这是因为城市的水不好,化不开那粗硬杂粮的筋骨,才闹胃的, 说慢慢就习惯了。可我们都知道,她是为了爸爸。为了让爸爸多吃一点细粮(纯 细粮做的饭食都是给爸爸吃的,我们都不吃)奶奶忍着胃痛,还是顽强的吃那黑 不溜湫,粘不唧唧的杂和面。 后来,我和妈妈也不行了,我虽然只有星期天回家,但只要一闻到那甜腻腻 的味道,就没有食欲。以至于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大街上软黄软黄的烤红薯的 价格扶摇直上,让多少倩男靓女垂涎,可我只要一闻到那味道,胃口仍不好受。 六孬倒能适应,不管奶奶做什么,做好了就吃,从不挑食,吃完了就蹲马路 边看汽车。 奶奶的胃整夜整夜的闹腾。 爸爸妈妈精神疲惫,面黄肌瘦。 (五) 妹妹和吴国才的婚姻很快走到了尽头。 其实,妹妹和吴国才在器材室的新房里住了不到十天就打了架。 象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样,那天,他们起床晚了,妹妹没有来得及吃饭就去上 班,高强度的训练整整一上午,中午回到家,吴国才不仅被子没有叠,饭没有做, 连尿盆还在屋子的中央放着没有倒,吴国才悠闲的坐在器材室门口晒太阳。 初春的太阳明晃晃的照着,房间里乱糟糟的,黄黄的尿液,散发着一股臊烘 烘的气味。 妹妹对吴国才说:“你怎么连尿盆都不倒掉?” 吴国才说:“我一个大男人家的,还得给你倒尿盆? 妹妹说:“怎么是给我倒?我尿了,你不是也尿了。” 吴国才说:“倒尿盆是女人的事,男人不能干。” 妹妹说:“谁规定的?” 吴国才说:“没谁规定,自古以来就这规矩。” 妹妹说:“啥破规矩,今天这尿盆我就是不倒。” 吴国才说:“你女人家不到尿盆,看谁去倒。”妹妹说:“好,我就要看看 这尿盆谁去倒。”说完,妹妹往椅子上一靠,冷眼看着吴国才。 妹妹从小就这脾气,你要是顺着她,她乖乖的,顺毛驴似的。你要是想和她 别扭,她就更别拗,就是胳膊也要拧过你的大腿。 吴国才一看妹妹这架势,就说:“你他妈的还挺拗的呢。” “你为什么骂人?”妹妹生气了。 “你是我老婆,我骂你怎么了?”吴国才说。 “你敢再骂一句试试。”妹妹毫不相让。 俩人越吵越凶,妹妹怎么的就朝尿盆踢了一脚,吴国才当时正坐在尿盆边的 一个小板凳上点烟,溅出来的尿液溅了吴国才一脸一身。 “你他妈的反了不是。”吴国才上去就打了妹妹一巴掌。 妹妹她除了小时候和奶奶作对被爸爸打之外,还从来没有谁动她一指头,吴 国才一巴掌下去,妹妹懵了。之后,像所有挨了丈夫打的女人一样,哭着回了娘 家。 晚上,吴国才就来我家,请妹妹回去。他一个劲儿向妹妹赔情、认错,向奶 奶,向妈妈保证。 妹妹不理他,全家人又是劝又是哄,最后,他们双双回去了。 妹妹和吴国才回去不到五天,又打了架。 不到三天。 不到两天 妹妹和吴国才的打架成了家常便饭。 我记得谁说过,夫妻间不管吵架还是打架都不能开头,否则就会一发而不可 收。 妹妹身上被吴国才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妹妹也学会了以牙还牙,只要吴国才 动手,她绝不相让,吴国才的手上,胳膊上,甚至大腿的根部都有妹妹咬的,抓 的血印子。 都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像斗红了眼的公鸡,针锋相对,各不相让。 吴国才说:“你他妈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妹妹说:“你他妈的,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吴国才说:“捶塌的架子,揉软的面,我就不信我制不服你。” 妹妹说:“你敢动我一指头,我就还你一拳头,打不过你,我和你拼命。” 看到这种情形,妈妈曾经让吴国才回他老家去住了一段。也许两人分居两地, 各自有思念牵着,会好一点。吴国才回去了两个月,回来后,不到一星期,还是 打。 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妹妹,和从小生活在偏僻山村的吴国才,所受的教育以 及思想观念相差很大,决不是一天两天的男女之情所能解决的。他们的矛盾越来 越大,双方都红了眼,都恨不得把对方往死里整。妹妹虽然个子大,但毕竟不是 比她更高大的壮汉子吴国才的对手。一次,吴国才一手揪了妹妹的头发,说: “他妈的,打死你我去偿命去。”说着,一手卡了妹妹的脖子往墙上撞,妹妹一 下子昏死了过去。 妹妹住在医院里,我去看她。她长发散乱,脸色苍白,泪光涟涟,整个人脱 了形。这就是我那美丽高傲的妹妹吗?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妹妹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折腾了,妈妈哭着说,不行就离了吧。 妹妹提出离婚,吴国才不同意,他捶着自己胸口说:“丢人呀,我连自己的 老婆都管不住,我往后咋有脸见人呢”一个大男人的号哭让人心里不是滋味,我 们都同情他,有什么办法呢。大家劝说他,他后来还是同意离婚了。 妈妈替身心都受了伤害的妹妹办了离婚手续。 (六) 妈妈和奶奶第一次公开吵架了。 听说妹妹离婚后,奶奶就在家哭天抢地的闹,哭着说着:“老天爷啊,老天 爷,我这辈子作了啥孽呢,叫我积德个”这“,祖宗八辈子的人都丢尽了,我是 没有脸见祖宗了”妈妈劝奶奶说:“娘,你别哭了,你想开一点,他们俩人眼看 着过不成一家,离了也好。” “老天爷阿老天爷,我这辈子作了啥孽呢,叫我积德些这,我活了几十年了, 没有见过当娘的调教自己的女儿离婚的。”奶奶说。 “娘,你不能这样说,现在是新社会了,结婚离婚是自由的。”妈妈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就是嫁段木头,也得陪一辈子。一个闺女嫁两家, 祖宗八辈子的脸都叫丢尽了,老天爷阿老天爷”奶奶只管哭。 “娘,你这都是老思想了,咱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子整天挨打,受一辈子罪 吧。”妈妈说。 “那男人家的脾气上来了,女人家挨两下打,算得了什么,死妮子脾气死倔 死倔的,她男人不打她,能改过来嘛?”奶奶说。 妈妈生气了,说:“娘,你不懂,新社会不管是谁,打人都是犯法的。” “好,好,我不懂,我老了,我不中用了,老天爷阿老天爷,我丢不起这个 人哪,我是不想活了”奶奶说这就要把自己的头往墙上碰。“妈妈赶紧拉住奶奶。 “老天爷阿老天爷,你咋不让我去死呢,老天爷阿老天爷,我是不想活了” 妈妈越拉奶奶越撞,妈妈越劝奶奶越哭,楼上楼下的人都来我们家劝,屋里屋外 都是人。 奶奶哭,妈妈也哭,象演一场大戏。 妹妹离婚后,退掉器材室的房子,想搬回家来住。 但家里已经没有她的地方了。我们家是那种小三间的楼房,原来,爸爸妈妈 住一间,我和妹妹住一间,奶奶住一间,六孬小的时候,就住在奶奶的房间里, 中间的小厅里仅够放下一张饭桌。现在六孬大了,不愿再和奶奶住一起,他来时, 正好妹妹不在家,奶奶就搬来和我住一起,让六孬自己住一间,可是妹妹回来了 妹妹看到肥吃饱喝,行尸走肉似的六孬,怒不可遏,要赶六孬回老家。 六孬听了,惊讶的瞪大了他的小眼睛,说:“为什么?这是我的家,凭什么 赶我走?”妹妹说:“你来住着白吃白喝,就对你够不错了,怎么成了你的家?” 六孬说:“这可不是我说的,纸上写着,家谱上记着,不信你去查去。”妹妹说: “你别死皮赖脸了,住在别人家里,赶都赶不走。”六孬说:“你才死皮赖脸呢, 结了婚,又离婚,回娘家住着不嫌丢人,我不赶你走就够不错了。”妹妹气的嘴 唇颤抖,半天才说出一个字:“滚。”六孬倒不生气,说:“你让谁滚?”妹妹 说:“你滚,你这个死皮赖脸的滚。”六孬说:“我还想让你滚呢。”说着,拎 起妹妹的马桶包就扔到了门外。 妹妹说不出话来,拎回她的马桶包一把朝六孬砸去,说:“我看到底谁滚。” 马桶包里装着妹妹的镜子、牙缸等杂用品,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划破了六孬额头上 一层皮,鲜红的血渗了出来,六孬用手一摸,满手满脸都是血,六孬顺手拿起身 边的一把椅子朝妹妹砸去,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我砸死你这个贱货。”妹妹 闪身一躲,椅子不偏不斜正好砸在大衣柜的镜子上,“哗啦啦”大穿衣镜破了, 一地支离破碎的人影。 六孬又跳又骂,楼上楼下都来劝,门里门外都是人。 妈妈领六孬到医院包了伤口。六孬的额头上贴着一块白纱布回来了,盛气凌 人,象打了一个打胜仗。 妈妈悄悄说服我,让我到学校去住,给妹妹腾个地方。 我走了,妹妹住下了。 (七) 我家隔壁住着一个李阿姨,原来在一个工厂的工会工作,退休后管街道居委 会的事,是个少有的热心人。 有一天,李阿姨来到我家,对我妈妈说,她原来的工厂里有这么一个人,父 母都是厂里早先从南方来支援内地建设的老工人,不幸双双早逝,留下一个孩子, 这孩子十五岁就顶替父母进厂当了工人,现在已经有十几年的工龄了;这孩子脑 子灵,手又巧,还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工厂的老同志都喜欢他;他现在自己住着 父母留下的一套房子。这几年给他牵线的人可多了,可他就是看不中,高不成低 不就,拖到现在,二十七八的人了李阿姨说。 妈妈犹豫着。李阿姨又说,方方妈你想想,虽然他的年龄比咱方方大几岁, 个头儿也没有方方高,长相也一般,可咱方方呢,毕竟不是黄花姑娘了。你回去 问问,要是觉着行呢,就给个话;要是不行,那就全当我没有说。 妈妈说,方方的脾气你知道,我怕她李阿姨说:“我这是为你们家着想,我 知道你为难,可闺女是自己的,当娘的总的为她着想。 方方虽然心高气盛,可这茬口也不好碰呀。“ 妈妈想了想,对李阿姨说:“我回去和方方商量商量,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没有想到,妹妹竟痛快的答应了,很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听到这消息,我 心里很难过,我很同情我的妹妹,为了大家,她在努力的压抑自己。但愿上苍有 眼,赐妹妹一个如意伴侣。 接下的事情还有点儿浪漫味道。 那天,说好了是在公园草坪东边的凉亭边见面的。李阿姨带那人去,妈妈带 妹妹去,见见面,双方顺眼就谈,不顺眼就拉倒。 李阿姨和那人早一步到了,在凉亭边那棵火红的柿子树下等着,就在妈妈领 了妹妹快到又没有到,双方都看见了对方,而又说不上话的时候,真是鬼使神差, 妹妹推着的自行车突然坏了。当时,妹妹窘极了,摇车拐子,纹丝不动;这里拍 拍哪里摇摇,也不行;推车走,走不动;放下不管,不合适,左右为难。 这时,那人走过来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接过妹妹的车子,蹲下身来,从屁 股后一大串哗哗啦啦的钥匙串中挑出一个小螺丝刀,打开车链子盒,三下两下, 车子就嗖嗖的转了来,他安上车链子盒,对妹妹说:“你试试看。” 妹妹的脸怎么就红了,她想掏出自己的手帕给那人擦手,又不好意思,正不 知如何是好,那人倒大方,掏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又递给妹妹,说,擦擦吧。 妹妹接了手帕,擦了手。 金秋的十月,大自然充分显示着自己的成熟的美,草坪上的草绿的凝重,厚 道;树上的叶子,红得鲜艳、热烈。那天,妹妹穿了一件平平常常的浅灰色衣裤, 一件白色的衬衣,素静的衣着,在自然景观的衬托下,妹妹妩媚娇艳。 那人呆呆的仰视妹妹,一句话也没有。妹妹擦了手,正要还手绢,看那人象 呆鹅一样注视自己,也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把个手绢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李阿姨什么看不出,她忽然一拍脑门,说:“你看我这记性,临走我忘交待 他们做饭了,我那几个孩子,离了我还真是吃不上饭呢。我先走一步。”又说, 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小栾,叫栾建平;这就是方方,你们认识认识。 妈妈还算可以,她待李阿姨说完,担心地看看妹妹,又看看栾建平,对妹妹 说:“我和你李阿姨先走一步,你一会儿就回来啊。”妹妹羞涩地点点头。 只剩下妹妹和刚见面的他。 秋日的阳光慈祥的照着,天空格外明净,高远,微风过处,树叶沙沙,似低 诉,似私语。 栾建平惊慕妹妹的美丽,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对妹妹就到了痴迷的地步。 只要有空,他就到我们家里来。很快,他就买了一部照相机,专门用来给妹妹照 像,那时候,这可是高级奢侈品。他给妹妹照的各种姿势,各种神态的照片,放 大了,装在自制的框子里,我家,他家,挂的到处都是。 为了求得妹妹的欢心,他千方百计的表现自己。 可能是爱屋及乌吧,随着妹妹和他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我们家得到实惠也越 来越多:奶奶屋子的小闹钟坏了,奶奶总也闹不准做饭的时间,星期天,他在我 家的桌子上鼓捣了一会儿,小闹钟就又滴答起来了;看到爸爸爱听收音机,他自 己掏钱买零件装了一个,说才花了几块钱;一团乱七八糟的铁丝,他居然做成了 十几个晾衣服的架子;有时,他还会到厨房里,鼓捣出一桌子的烧虾炸鱼来,让 我们尝鲜。还有平时垒炉子,安电灯之类的事情,只要我家需要,他都象在自己 家一样尽心尽力的去做。 他还无师自通,学会一手缝纫活,还很上档次。 那一年夏天里,他从街上买了一块粉红色的的确凉,试着给妹妹作了一条连 衣裙,说叫布拉基。妹妹说太鲜艳,不穿,他说,你穿上试试嘛,也给我一点鼓 励。妹妹穿上了,哇!那光彩,那亮丽,那姿容,说仙女下凡一点都不为过。 从此栾建平乐此不疲,不断的买回各种布料,一件接一件的给妹妹做。妹妹 就象是他的试衣架,展示着他的手艺,领导着服装的潮流。 我之所以叙述这些琐碎小事,就是我发现妹妹竟对栾建平的这些很欣赏。 我心高气盛的妹妹怎么会欣赏这些雕虫小技呢?是有其深厚的历史根源的。 在妹妹二十年的生活中,他最接近的三个男性;爸爸,六孬,吴国才,都是些衣 来伸手,饭来张口,厨房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大男子主义者,使妹妹的身心都 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而栾建平却是完全不同于他们的另一类男人,他聪明,勤快, 对女性体贴照顾,和他在一起,会感到生活的充实与可靠。深受大男子主义之苦 的妹妹,亟需这样的男人贴心的关心与呵护。 栾建平对妹妹的第一次婚姻深表同情,他像一个大哥哥一样无微不至的关心 和照顾妹妹,细心的抚慰妹妹心头的创伤。 随着和栾建平的交往,慢慢的,妹妹又恢复了她活泼调皮的天性,他给栾建 平起了个外号,叫“小炉匠”。因为那些年有一个风靡全国的样板戏,里面有一 个敢和英雄杨子荣较量的土匪叫栾平,外号小炉匠,是个很滑稽的人物,他的名 字和栾建平只差一个字。 我们都觉得形象,栾建平和那小炉匠不仅是名字,主要是他那无所不能,样 样都会的“匠人” 气质,太象了。所以,我们都跟着妹妹叫他“小炉匠”。 妹妹和他的小炉匠互相欣赏,相得益彰,到春节的时候,小炉匠买了木料, 亲手打制了全套的家具,他们就结婚了。 (八)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还没有谈上男朋友。 妹妹说我是木头人。 小时候在幼儿园,老师常常让小朋友一起拖着长腔喊:“我们都是木头人, 谁也不能说,谁也不能笑,谁也不能露——白——- 牙。”然后就背了手比赛谁 坐的好。我在家是一个老实听话的乖乖女,妹妹就给我起外号“木头人‘。。 妈妈不许妹妹叫我木头人,妹妹小时候为此不知挨了多少训斥。但妈妈也知 道我的性格太懦弱,太孤僻,太封闭了,她要我开朗一些,主动和别人接触。 我中专毕业就分配到一家工厂的实验室,就那么几个人,每天上班下班,宿 舍、家里,和谁接触呢。 奶奶则认为是妹妹败坏了我们家的名声,整天唉声叹气的。 妈妈怕我嫁不出去,在妹妹认识小炉匠不久,就托她医院的王阿姨给我介绍 了一个。 那人是王阿姨的丈夫那个野战医院药房的药剂师。 我是在妈妈的鼓励、督促下,在妹妹很不屑的“你真窝囊!”的口气激励下, 鼓起最大的勇气到王阿姨家去和他见了面。当时,在那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我始 终抬不起头来,只觉得脸发烧,心发跳,大家都说了些什么,那人说了些什么, 我说了些什么,那人长的什么样子,我一概不知,更不知道他对我印象如何了。 一星期后,王阿姨送来一张电影票,是他约我去看电影的。 我去了,那时,我才知道了他叫范志耕,年龄比我大两岁,因为他父亲在一 个军队的农场工作,才给他起了这么怪的名字。他说我是他所见过的姑娘中最漂 亮的一个,他喜欢我。 第二个星期,他就到我们工厂门口等我下班了,我和他一起到饭馆里吃了饭, 看了电影。后来,他就经常到我们工厂门口等我下班,我们或一起吃饭,或看电 影,或到公园里转转,或者就一起在街上走走。 他个子不高,瘦瘦的,很精神;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很明亮;他很健谈, 也很会关心人;他们的医院在郊区,他到我们工厂接我要走很远的路,但他风雨 无阻,我很感动,心里认定了他。 我把他带家里去,爸爸妈妈奶奶也都满意。 在妹妹和小炉匠结婚后的那个五一节,就在范志耕医院他单身住的那个房间 里,我们简单的买了几件生活必需品,结婚了。 一直动荡不安,沸沸扬扬的家,安静了下来。 我不知道人生是不是都这样,当你跨过激流,越过险滩,想安安稳稳过一段 风平浪静的日子的时候,更大的风浪其实正在酝酿。 我和范志耕结婚不到一年的时候,医院有一个到医科大学进修的指标,范志 耕跃跃欲试。我不太想让他去,我已经怀孕了,反应很厉害,几乎吃不下任何东 西,希望他留在我身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凭着一个女人的敏感,我越来越觉 得范志耕不是一个很实在的人,他有点轻浮,特别是在年轻的女性面前,我总有 一种不安全的感觉,我怕他这一走但他的学习欲望很强烈,态度很坚决,我也就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竞争很激烈,医院里好几个人都想去,要先考试选拔。我为了让他专心学习, 就拖着极虚弱的身子回了娘家,身体稍微好一点,我就会回去给他做一点可口的 饭菜,或帮他洗洗脏衣服和臭袜子什么的。他是我的丈夫,作为妻子,我应该对 他尽我一点能尽的力量,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他好了我才能好。 经过努力,范志耕就如愿以偿。我生下我们可爱的女儿佳佳不到一个月,他 就千里迢迢,到南方一个城市上大学去了。 休完产假,我要上班了,没有人能够帮助我带孩子,我只好带了佳佳去上班, 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苦不堪言。 而范志耕自从上了大学,好象突然变得比别人高一头似的。他对我为他做出 的一切,觉得理所当然是应该的。有时写信来,字里行间不仅不体谅,反而经常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埋怨。 我心里很难过,但觉得他是我的丈夫,不应该和他斤斤计较,就忍了下来。 第二年的暑假里,范志耕带了男男女女一大帮同学到我们家来玩,我热情招 待,一个人在厨房烟熏火燎,煎煎炒炒的忙活了大半天,刚想坐下和他们说会儿 话,范志耕就不耐烦地说:“忙你的去吧,坐这里干啥?” 一句话从头凉到脚。想想过去的一切,我觉得委屈极了,真想站起来拂袖而 去,给他点颜色瞧瞧,可当着他那么多同学的面,又怕伤了他的面子,让他下不 了台,就又忍了下来。 而他却从此把这当作我的软弱可欺,更加肆无忌惮了。 (九) 妹妹忽然宣布她要考大学。 妈妈说:“一个女孩儿家,都结婚了,还考什么大学。”妹妹说:“结婚怎 么了,女孩儿家结婚也不比别人矮一头。我才二十三岁,又不超过报考年龄,我 偏要考。”爸爸说:“你那水平,能考得上吗?”妹妹说:“我可是正经的中专 毕业啊,他范志耕都能考上,我肯定能考上。” 我知道妹妹一直都很看不起范志耕,平时跟他说话都是爱搭理不搭理的。这 次暑假里范志耕到我们家来,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样子,把妹妹气坏了,几次 想发作,都被妈妈和小炉匠劝住了。现在看起来,妹妹是和范志耕较上了劲。 最后还是小炉匠了解妹妹,说:“大家别管她,她想考就叫她考吧,考不上 她就死心了。” 妹妹发了狠。 她买了成堆成堆的复习材料,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上了;小炉匠也很支持, 还给他请了辅导老师,到家里专门辅导。过了春节,妹妹干脆向单位情了长假, 什么事也不做,一心一意复习功课。我到她家去过,床头上,饭桌上,甚至厕所 的墙上都贴着要背的政治概念,英语单词。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年的夏天,妹妹考上了本省的一所综合大学。 学校在离我们家四五百里远的另一座有着悠久文化历史的古城里,小炉匠像 一个大哥哥,亲自替妹妹准备了行装,送妹妹去上大学了。 最早发现妹妹心理起了变化,并预感到不幸的是我。 妹妹去上大学后,几乎每星期都要回家,她离不开她的小炉匠。慢慢的,回 来的次数就少了,两星期或三星期。我们都没有在意,小炉匠对她那么好,她还 会怎么样呢? 那一天,小炉匠到我家里来,说妹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啦。我问怎么了, 小炉匠说妹妹来信说了,太忙。听了这话,我心里微微颤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对 劲,不禁看了一眼小炉匠。 当时,小炉匠正和妈妈在一起择韭菜,准备包饺子。她择着韭菜还和妈妈说 着话,说,妹妹说了,她同学都爱吃他做的甜咸味的腊鱼,这次他做了很多,早 都炸好晾好了,就等着妹妹回来拿呢。我有点同情小炉匠,就说:“建平,方方 太忙,你去看她嘛。”小炉匠对我说:“姐姐你不知道,方方上学的时候是按未 婚报的名,她不想让我去,怕学校知道;再说了,她学习忙,我也不想去打扰她。” 这时候,范志耕已经大学毕业了,又回到他们医院当了外科大夫。我把这事 告诉了他,他想都没有想就说:“你妹妹肯定要第二次离婚。”“你怎么这么刻 薄!”我很生气,对范志耕说。 范志耕倒不生气,又说:“大学里的事你不懂,你就等着瞧吧。” 妹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小炉匠还是每个星期到我们家里来,帮助干这干那的,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一次,妹妹回来了。她很高兴的拿回来一本杂志,告诉 我,上面登有她写的文章。我拿过杂志,是他们学校的校刊。当时有一个电影叫 《芙蓉镇》的很红火,妹妹的文章就是评论那部电影的。我翻开一看,文章是妹 妹和一个叫冯建国的人和写的,凭着女人的敏感,我问,“冯建国是谁?”“我 班同学呀。”妹妹说。“男的?”我问。“男的怎么啦?” 妹妹也很敏感,之后就再也没有说什么。 我渐渐回忆起来了,过去,妹妹每次回来,言谈中经常说到这个人,好像他 挺活跃,是学校的学生会的什么干部;妹妹还说过,他挺有才气,上高中的时候 就发表过诗歌;他好像是高中毕业直接考上大学的,那,他的年龄就该比妹妹小 的多,该不会吧我忧心忡忡,害怕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 (十) 老家来信了,说给六孬说了个媳妇,让六孬回去相亲。 六孬已经二十五岁了,在这里有一天没一天的打个零工,妈妈虽然也托了许 多人让给六孬说媒,总是不成,奶奶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为六孬的事整天的唠 叨,我们总怕她有什么意外,这次能从老家找一个媳妇也不错。 信上还说,农村的姑娘也不好找,六孬回去一定不能空手,最少要带一千块 钱的见面礼,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当时,爸爸是行政十九级,月工资七十四元;妈妈每月只有四十多元,那时 候又没有奖金什么的,六孬还一直闲住着,根本存不下钱来。没办法,东借西借 的,奶奶把她平时从我们牙缝里省出来的钱也拿出来了,勉强凑了一千元钱,六 孬拿着,回去相媳妇了。 过了没多久,老家又来信了,说亲事已定下,让速寄两千元的彩礼钱。这次 是六孬亲自写的,字歪歪扭扭的,信中详细的介绍了女孩儿的情况。 六孬说那女孩儿叫风仙,长的聪明灵秀,还上过中学,只是家里还有一个哥 哥,三十岁多了,还没有寻上媳妇,她父母希望能从妹妹这里多要些彩礼,给她 哥哥娶媳妇。还说如果六孬这里交不上钱,还有一家等着呢,那家也是一个哥哥 一个妹妹,哥哥有点傻,娶媳妇难,如果咱们这里不行,风仙的爹娘就准备拿风 仙和那家换亲。 爸爸妈妈一筹莫展,妈妈说:“向单位借点吧,咱们今后慢慢还。”爸爸说: “这又不是生活上的困难,怎么好向组织上开口呢。” 奶奶说:“这钱咱们不能借。”爸爸说:“你有什么办法呢?”奶奶说: “两个闺女出门,咱们可没有要一分钱的彩礼,现在,该她们出点儿了。”爸爸 说:“怎么能这样呢?”奶奶说:“两个闺女养她们二十多年,从小擦屎把尿, 一口汤一口饭的把她们养活大,白养了不成。”妈妈说:“咱们又不卖闺女。” 奶奶说:“嫁个闺女花她俩儿钱,还犯法了不成。” 当时我正好在家,我怕奶奶再和妈妈吵起来,就赶紧说:“都快别说了,这 钱我出。” 我回家和范志耕商量,因为我知道这几年他凭着娴熟的外科技术,挣了一些 钱。范志耕听了,开始冷冷的说:“这么多钱,谁拿得起。”后来又说,“你家 不是想要嫁姑娘的钱吗,也好,你妈有两个姑娘,要拿,一人一半,平摊,我姓 范的不会少拿一分钱。”我说:“你怎么这个态度。”范志耕说:“本来就是嘛, 你和你妹妹说吧。”我虽然生气,可还是陪着笑脸说:“这事怎么能让方方知道 呢,她不闹翻了天才怪呢。”范志耕幸灾乐祸的说:“那我就不管了。” 小炉匠送来了一千元钱,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事的,还说,爸爸妈妈 有难处,我们能帮就要帮,只是这事千万别让方方知道了。 刚把两千元钱送走,刘孬又来信了,说准备结婚,但结婚前得先给风仙扯衣 服,他准备带风仙到城里来,一来让爸爸妈妈和未来的儿媳见见面,二来把结婚 的东西也准备准备,顺便给风仙扯几身衣服,望爸爸妈妈做好准备。 爸爸妈妈看后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未过门的儿媳妇千里迢迢的来见面,还 要买东西扯衣服,这个坑到底有多深呢。 (十一)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妹妹在大学毕业前夕,给爸爸妈妈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她已经决定大学毕 业留在古城工作,不回来了。 连我也觉得,妹妹太过分了,结婚这些年来,人家小炉匠哪一点对不起你, 你结过一次婚,人家不仅不嫌弃你,反而千方百计的关心你,照顾你,小心谨慎 的顺着你,护着你,就是个黄花姑娘嫁个这样的丈夫,也该知足了吧。现在,你 这样的绝情,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嘛。 爸爸妈妈决定去古城一趟,劝说妹妹,让她无论如何回心转意,回到小炉匠 身边,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 到了古城之后,爸爸妈妈才知道事情是不可逆转的。 妹妹已经决定和小炉匠离婚,和那个叫冯建平的人结婚。爸爸妈妈还见了冯 建平,是一个很热情,很自信的青年,比妹妹小了整整五岁,是个独生子,家就 在古城。爸爸妈妈还说,当时,冯建平的父母知道了儿子和妹妹的事后,坚决的 反对,冯建平的母亲曾寻死觅活,但冯建平非常坚定,对她母亲说,你要是不同 意我和方方结婚,那我这一辈子决不会再找第二个女人;你要是去寻死,那我再 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现在就退学去少林寺当和尚去。 冯建平的母亲只好让步。 爸爸妈妈从古城回来后,小炉匠来了,说,不知道爸爸妈妈要去古城,如果 他知道,他绝不会让爸爸妈妈再去跑冤枉路。说着,拿出很厚的一叠子用红线扎 着的文摘卡片给我看。 那是一叠象笔记本那么大的硬纸,上边是绿色的细细的横格,第一页好象是 个封面,中间一行英语:“Answering ang Argu men for love . ”小炉匠说, 为这一行字他专门买了本英汉对照字典,花了几天时间,他查出来了,意思是: 爱的答辩。 我翻开来,每一页上都是两种字体:一种是妹妹的,秀丽洒脱,无拘无束; 另一种,圆润潇洒,透着热情,显然是那个叫冯建平的了。 每张上都是两种字体的一问一答,厚厚的一叠按时间顺序排着。内容类似上 课传的纸条,如:“我这部分的笔记没有记上,我抄抄你的行吗?”“非常高兴, 敬请你的批评指正。”“这位先生自我感觉良好,其实讲的真无聊,你有同感吗?” “英雄所见略同,大凡无知之辈,都要故意作态,以骄我辈。”“下课到图书馆 去,你去占位。” 还有一些生活上的。 可以看出,开始是为学习上的事,他们开始了这种交流。后来,随着交流的 深入,涉及的范围才越来越广泛,传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每天都 有几张。 妹妹和冯建国,两个单纯而又充满热情的青年,就是在这平常的问答之中, 他们得到了心灵的沟通。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就是这平常的问答,连 接了他们共同的志趣,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追求,共同的理想;他们的志趣,爱 好,追求,理想又是这样的和谐和一致;在这惊人和谐一致中,小炉匠无微不致 的的关怀与呵护显得微不足道了;在这惊人的和谐一致的交流和沟通中,妹妹和 冯建国不知不觉的坠入爱情的汹涌波涛之中。 卡片的后一部分,是沉重的关于爱的辩论。妹妹显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痛 苦之中。妹妹被伦理,被道义,被良心所束缚,痛苦而不能自拔。冯建国则极力 以热烈的痴情,以耳目一新的见解来影响妹妹,来奋力解开妹妹身上的道道束缚。 在这幸福与痛苦的辩论和挣扎中,小炉匠完完全全成了多余的人。 我颤抖着把那叠厚厚的卡片还给小炉匠。问:“方方给你的?”小炉匠点点 头,说:“尽管我有思想准备,可当我从圆圆手中拿到这叠卡片时,我几乎失去 了理智,我想把他撕得粉碎,我想找那夺我爱妻的忘八蛋拼命。可是,我看见了 方方,她眼中流露着对我的信任与期待。 我知道方方相信我,才把这拿给我看的。姐姐,我爱方方,爱的那么的深, 那么刻骨铭心。 我爱方方的美丽。不知道你相信不,作为丈夫,当我把方方拥在我的怀里时, 我都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妻子;当我和我的方方在一起时,我都会激动得发抖方 方对我也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顺从。我常常想,我栾建平今生今世何德何能, 让我享有这样的幸福,我一定要尽我最大的努力,让我的妻子幸福快乐 .可是, 我知道方方她心中并不快乐。 方方她很聪明,她的前途也应该是很远大的,而我只不过是尽我所能给了她 一点生活上的照顾,我满足不了她心灵的追求,我知道配不上她;她所需要的, 在那个叫冯建国的人那儿。 她当初之所以和我结婚,并依赖我,并顺从我,那是她过去受的伤害太深了, 她是有情有意的,她知道报恩。所以,每当我看到她坐在窗前,眼色忧郁的望着 远方的时候,我心里就痛,我就想,她如果是我的亲妹妹,我会怎样呢?我不是 说要把她当成我的亲妹妹,关心她,爱护她,让她永远幸福快乐吗?“说到这里, 栾建平停了下来,好像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又接着说:”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 痛苦的斗争,我选择了,为了我妹妹的幸福和快乐,我这个当哥哥的愿意奉献出 我的一切。“说到这里,小炉匠流下了眼泪。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为好,默默的看着他流眼泪。停了一会儿,小炉匠又说: “方方当时也对我说,建平哥,我听你的,你要是不愿意,我决不会离开你。可 我知道,如果那样的话,方方她不会离开我,可她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我还 要硬拽住她,她还会幸福快乐吗?我这当哥哥的心里会好受吗?”小炉匠说到这 里,嘤嘤的哭了起来。 爸爸妈妈也跟着流下了眼泪,我们实在没有一句话来安慰这个痛苦不幸的好 人,我们家的恩人。 小炉匠要走了,爸爸妈妈拉住他的手说:“建平,往后你可要常来啊,你就 是我们的亲儿子,这里还是你的家。”小炉匠说了声爸爸妈妈再见,转身就走了, 我们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妹妹和小炉匠办了离婚手续后,哭着离开了小炉匠的家。 。 (十二) 妹妹和冯建国一块分配到古城日报工作。 第二年,妹妹生下一个女儿,他们给女儿起了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冯克思。 妹妹说,这个名字从字面上看,比全世界都闻名的伟大人物马克思还多出两点, 暗含他们要把女儿培养成比马克思还要伟大的人物;同时,冯建国的父亲姓冯, 母亲姓马,这个名字既含爷爷的冯姓,也暗含奶奶的马姓。妹妹说,妙吧。 妹妹和冯建国情投意合。 冯建国年轻气盛,处处争强好胜,妹妹欣赏他,关心他、照顾他,体贴入微, 就象大姐姐;工作上他们比翼双飞,他们共同采写的通讯报道,常常被全国各地 的,甚至中央一级的报刊转载。 这志同道合的一对儿让多少人羡慕。 妹妹终于走入了她人生的坦途。 范志耕闹出了桃色丑闻。 他和一个医学院来医院实习的女学生。女学生怀孕了,学校要开除学籍,女 孩的父亲告到了医院,沸沸扬扬,丢人现眼,我怒不可遏,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对这个禽兽一样的东西,我已无话可说,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在范志耕上大学期间,他就和他班上的一个女同学,他欺骗了人家,和人家 上了床,人家找到家里来。当时,我就象吃了一颗苍蝇一样恶心,真想闹他个天 翻地覆,出出这口恶气,然后和他一刀两断。可范志耕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说他是一时冲动,求我原谅他,不要把这事声张出去,否则,就毁了他的前途。 看着他可怜的样子,为了他的学业和前途,也为了这个家,我是打碎了牙齿,咽 到肚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次,他又一次做出这样的丑事来,我还怎么原谅他。 范志耕来到我家里,当着爸爸妈妈的面跪在我面前,又一次痛哭流涕,求我 看在我们夫妻几年的份上,看在孩子的份上,再原谅他一次。 他的表演,我感到恶心,就是他,让我一次又一次的蒙受羞辱,我恨他。我 知道,即使我原谅了他,他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将来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也不会有什么幸福可言,我不可能原谅他,我要坚决和这样的人一刀两断可是, 爸爸妈妈的劝说,女儿的哭声让我冷静下来。我不原谅他又能怎样呢:妹妹已经 离了两次婚了,奶奶大病一场,刚刚抢救过来,我不能要了她的命;家属院里的 人对我们家议论纷纷,爸爸妈妈出出进进很没有面子,我要再离婚,爸爸妈妈还 怎么在大家面前做人;还有,离了婚,我带了女儿,能到哪里去我思前想后,上 天无路,入地无门,除了跟范志耕回家,我无路可走。 (十三) 妹妹突然回家来了,说要调回省城工作。 这几年妹妹在古城有很高的知名度,她采写的关于妇女婚姻问题的报道,及 其撰写的评论曾引起强烈的反响,为此她还出席了全国的妇女问题研讨会,并作 了发言。事业正蒸蒸日上,为什么要突然放弃呢?问她,什么也不说,每天早出 晚归忙她的事。 没有过多久,冯建国来了,我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冯建国的母亲是回族,他随母亲也是少数民族了,按计划生育政策他 们可以生育第二胎,所以,当冯克思长到两三岁时,他的妈妈就经常的念道,说 要他们给她再生一个孙子。 妹妹不愿生育第二胎,就说,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伟大的冯克思了,生那么多 的孩子干什么。 冯建国的母亲怕妹妹影响工作,就对妹妹说,你只要把孩子生下来,其他什 么都不要你管。 妹妹还是不同意,冯建国的母亲生气了,说:“你也太不知好歹了,你嫁到 我们冯家,就是我们冯家的儿媳妇,我要抱孙子,你不生谁生。”妹妹就说: “生不生孩子是我的自由,我又不是你们家的生孩子机器,你叫我生我就生。” 冯建国母亲一听这话来了劲儿,就说:“不想生孩子可以,你别占着茅池不拉屎。” 妹妹也不示弱,说:“这孩子你想让谁生就让谁生,反正我就是不生。” 两人针锋相对,妹妹在冯建国家住不下去了,只好搬到报社去住。 没想到冯建国的母亲不屈不饶,又追到报社来闹,说,你要是不生这孩子, 我也就不认你这个儿媳,你也永远别再踏我们冯家的门。还说,你以为你是谁, 你的根底谁不知道- ,嫁了两家的破女人,勾引我的儿子哭哭闹闹,骂骂咧咧, 象一把尖刀戳在了妹妹的心窝里。 妹妹对冯建国说:“古城我是住不下去了,你要是觉得咱两个还有情谊,就 和我一起调到省城去;你要是听你妈的话,干脆,咱们趁早就离了。” 开始,冯建国想和妹妹一起调,但他的妈妈对他说:“你要是和那个不下蛋 的浪女人一起走,我现在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冯建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妹妹和冯建国分开后,很伤心,也很失落,明显的憔悴了许多。更让妹妹伤 心的是,冯建国的母亲不让妹妹见女儿,妹妹几次到古城去,都让冯建国的母亲 骂了回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见妹妹对着女儿的照片落泪。 好在本市一家晚报接受了妹妹,并且很快替她办好了调动手续,妹妹又投入 到她喜爱的工作中去了。 (十四) 六孬一家又来了。 想当年,爸爸妈妈负债累累为六孬娶上了媳妇。结婚没多久,刘孬就领了媳 妇风仙来了。风仙伶牙俐齿,对爸爸妈妈说:“村里的人都说我有福气,找了个 城市的爹妈。还说,你还不去跟着城市的爹娘享福去,还在咱农村受这罪干啥。” 爸爸妈妈说:“城市也不容易,每月就那几个钱的工资,咱家的人口多,也很为 难。”风仙就说:“说难呢,也都不容易,可总比农村强;再说了,我是你们家 的儿媳,让我在农村风吹雨淋的受那份罪,你们脸上也不好看哪。” 爸爸妈妈只好七凑八凑的帮他们办了个小杂货店。 结果,风仙的伶俐劲儿也不知道用到哪儿了,不是他们进货时受骗上当赔了 钱,就是他们卖货时缺斤少两欺骗别人被罚款,有时还会莫名其妙的短了货少了 钱,总之,搭功夫赔钱,没多久,小杂货店只好关门了事。 这期间,为了生活,六孬还卖过水果,蹬过三轮,纺织厂扛过花包,医院看 过大门,不管干什么,他都是轻活细活干不来,重活累活吃不了苦。实在过不下 去了,他们就回老家住一段,住烦了再回来,这样来来去去一晃几年过去了,什 么事也没有干成,孩子倒是一个连一个的生了两女一男三个。 这次,他们听村上的一个人说,开饭店很赚钱,所以就拖家带口的来了。 小小的家一下子来了大大小小五个人,连住都住不下了。 妹妹调回来后,因为单位没有房,她就一直住在家里。六孬一家来后,妹妹 只好和奶奶住一起,腾出一间来给六孬一家住。 妹妹每天晚上都要写稿看书,奶奶年龄大了,有光亮就睡不着觉,妹妹都是 等夜里两三点钟奶奶睡熟了,再悄悄起来写。不方便是不方便,好在妹妹也学会 了忍耐,学会了克制自己,日子也能过得去。 谁知六孬的一个孩子病了,孩子哭哭闹闹的,不好好睡觉。 本来六孬一家五口挤在十多平米的小屋子里就够挤了,一个孩子哭,其他几 个受影响,跟着哭,风仙一着急,就吵六孬,小孩哭大人吵,家里就象刚下过雨 的蛤蟆滩,吱吱哇哇,翻了天。 六孬受不了这噪音的聒噪,就把小厅里的饭桌挪到一边,临时支起了个折叠 床,把房间的门一关,也不管孩子哭风仙吵,自己蒙头大睡。 妹妹正好接受了一项重要的采访任务。 自从妹妹到晚报后,很长一段时间,和冯建国的妈妈吵吵闹闹,和冯建国曲 曲折折,心情不好,几乎没有干成什么事情,这次妹妹想下功夫把这项任务完成 好,给大家一个好印象,来奠定自己在新单位的基础。 妹妹心里很烦躁,但也无可奈何。 夜深了,孩子们好容易睡着了,门口,六孬打着呼噜;妹妹起了床,开始工 作。刚刚有点情绪,六孬的一个孩子醒了,要喝水,风仙刚睡下,不想起,就躺 在床上喊叫六孬起来,六孬也不想起来,一来一去,两人就又吵了起来,孩子都 被吵醒,哭声又响了起来,比上次更嘹亮。 妹妹忍无可忍,出来对六孬说:“你们能不能自觉一点,影响别人知道不知 道?” 风仙马上说:“你看她二姑姑说的,我们说我们的,哪里就影响了别人呢??” 妹妹说:“你们住在这里,大家要互相照顾” 妹妹还没有说完,六孬气急败坏,就指着妹妹的鼻子说:“你他妈知道不知 道孩子病了。”妹妹说:“我只是叫你们自觉一点,别影响别人。” 六孬说:“你少管,这是我家,我想怎样就怎样。” 妹妹生气了,对着六孬一字一句的说:“你错了,这不是你家,是我家。” 六孬说:“你她妈别不要脸了,你嫁了几家,现在回娘家住,你不嫌丢人你。” 妹妹说:“你个无赖,你的嘴放干净点儿。” --------- 静寂的夜空中,回响着我们家的叫骂声和孩子的哭声。 奶奶也醒了,在她的屋子里一句一句的喊她的老天爷;爸爸妈妈也起来了。 六孬气急败坏,对着妹妹说:“你个丧门星,你到哪儿都搅得大家不得安宁, 你给我滚!”妹妹很冷静的对六孬说:“愚昧,我不和你说,到底谁滚,咱明天 法庭上见!” 妹妹一夜没有睡。 第二天一大早,妹妹就收拾了一个提包出门了,正好爸爸也睡不着,早早起 了,在楼下站着,见妹妹,问:“方方你上哪儿去?”妹妹站住了,看了爸爸一 会儿,说:“我出差去。”当时妹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风衣,爸爸说:“天很冷, 你再加件衣服吧。”妹妹说:“不用了。”停了一会儿,又说:“爸爸多保重。” 说完转身走了。 那是一个初冬的阴冷的天,天上正下着雪粒。 妹妹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十五) 我们是一个月后才发现妹妹出走的。 一天,妈妈说妹妹出差早该回来了,我们也觉得妹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 了,就往报社打了一个电话,报社说妹妹早已辞职了。 妹妹离家出走后,全家人天南地北的找,一年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第二年 的春天里,爸爸单位的张叔叔到广州出差,意外的在一家大宾馆的门口碰上了妹 妹。 张叔叔说,当时,妹妹正挎着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的胳膊从宾馆里 出来,正和张叔叔走了个正着,两个人都又惊又喜,张叔叔劝妹妹回家,说家里 的人都很着急。妹妹说她很快就要到国外去了,出去后她会马上和家里人联系的, 她也很想念家里人。妹妹让张叔叔转告爸爸妈妈,说她一切很好,不要挂念她。 张叔叔还想和妹妹多聊一会,以便想办法和家里取得联系,结果那个黄头发的洋 人好像有急事的样子,对妹妹叽哩咕噜了几句,妹妹转身就和那个洋人钻进了一 辆灰色的轿车,妹妹向张叔叔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轿车就一溜烟开走了,很 快就汇进了大街上的车流人海中,不见了。 妈妈干涸的眼眶里又溢出了泪花;爸爸铁青了脸,坐在沙发里,一句话也不 说;奶奶在她的屋子里,一遍一遍的祷告她的老天爷;六孬已经走了。 我想哭,却没有泪——都什么年代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怎么就 没有我妹妹一个弱女子的落脚之地。 我想喊,对苍天,对大地,对高山,对河流,对天地间所有的生灵,高喊_ ——救救我的妹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