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马贼 作者:敲字落花 杀杀杀! 大铡刀若是能够开口讲话,冲出的一定是这三个血淋淋的字眼。 黄老虎一边擦刀,一边就突然冒出了这个奇怪的念头。 也就是在此时,老虎堡子外边有人没好声气地喊叫:“马贼来啦,马贼来了!” 黄老虎反映疾快,突地爆身站立,极目往远方眺望,只见那荒秃秃连草毛都 不长的红土岗子飙卷起一柱龙旋风,几乎捂黑了半边天。黄森森的沙土瞬间便完 成了铺天盖地的一堵围障。人的视力范围,根本就看不透那里面究竟藏有多少匹 马?来了多少个人?只听得见霹霹啪啪的杂碎铁蹄叩击石子的响声。而且,响声 一阵比一阵激烈,一程比一程朝前推近。 眼看着马贼就要闯寨夺堡。 黄老虎舔舔被沙尘暴吸干的裂唇,露出了少有的笑容:“狗日的,你忍不住 寂寞,终于露面了。有本事的汉子,你就奔驰过来取走你老虎爷爷的这颗尿罐吧!” 阳光下,那把大铡刀一闪一闪,清明如镜,正面反面一齐放着光芒。 英雄的光芒。 白亮中透摸出一抹青霜。 淡淡的杀气。 那团红云大概只维持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豁然散开了,绽露出一片广袤的褐 红土壤,色艳似血。 黄老虎不知道到底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和乡亲们已经做好了血战肉博前的一切准备。 包括生命。 这股马贼,很凶,路子也野,是从川、黔、湘三省汇集而来的悍匪。 马贼眼里当然只有所得利益,哪里与你讲什么江湖道义。 第一家遭殃的是明月寨。 那里产马。 云南马种小,但耐力好,力气大,适应奔走山道。爬山爬坡,淌水走崖子, 驮垛子,驰骋起来,飞云一般,非其他地区的马匹所能媲美。 明月寨寨主严巍巍率领众寨民拼死抗争,苦撑了三天三夜,终落得个九伤一 死,寨破家废的地步。 第二战是香油镇。 马贼看准的是镇东南方向的铁匠铺子。他们要武器,要砍刀,要斧子,要短 匕,要铁棍子,要七股叉,要蒺藜…… 要一切称手的家什儿。 就是无人要剑。 马贼们嫌剑器太秀气,太娘娘腔了。一招一式,耍将起来是好看,杀人或者 办事情就显得过于疲软,力度不够了。若是碰上真枪真刀,打斗起来,把握不准 分寸,手臂便会发飘,便会不由自主的偏离方向,脱靶目标。 马贼们自从有了这二样宝贝,干起贼事活儿来就有了根本。犹如长了一对铁 翅膀,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这还得要看马贼们的心情好坏而定。 马贼队伍迅速发展扩大,一时间,竟啸聚了三十余众。 马贼进出县城都如入无人之境。 可是却从来不敢摸老虎堡的一颗土疙瘩。 那里有黄老虎。 黄老虎连等三天。 马贼居然没有露脸。 黄老虎急得团团转,连储放苞谷酒的坛子顶都封上了红条子,懒得用它漱口 润喉。时不时,倒翦双手,低垂脑袋,踏过来,巡过去,屋子院落里一个劲儿直 绕圈子。黄夫人见了他这副怪模样,咭地笑出声来:“说你是只老虎,你呀还真 配那种德性。宽心才能宽做,没叫马贼杀伤,自己急也急成内伤了。” 黄老虎脾气凶,对自己的老婆可一点也凶不起来。他心中仍有解不开的忧郁 疙瘩:“那马贼一天不锄掉,我这心就一天七上八下的不安稳。你是知道的,老 虎堡是含在他们嘴里的一块肥肉,迟早有一天要咬上一嘴油的。” “我看也未必!”夫人牵牵嘴角,回答的极轻巧极轻蔑。 她嘴说着话,手上可不闲着,驾一台自制的木机飞梭走线织一匹土布。 这时候,一位中年汉子走了进来,报告消息。 “堡主,我已查明。三天前,马贼来袭老虎寨,无功而返,皆因半途遭遇了 劫道儿的硬茬子,也不知道那人是何路英雄,出手解围。但,听那些马贼们私下 叨咶,十分佩服那个人,说他好生厉害,手段高明,一杆枪,只会一面,交上一 阵,便败了马贼,要了萧香衣的狗命。” “这么一说,马贼一定会牵怒于老虎堡,鹞子博兔,必用全力。看来,老虎 堡真是危在旦夕,怕难躲过这一场浩劫了!” “是的,那大统领故意放出风声来,不日便要集结全队人马,前来踏平老虎 堡。” “大话倒吓不破咱的胆。我已经联系好了三堡八寨的乡民,一齐抗贼。” “说的好!”夫人怕夫君口渴,亲自端来一杯热热的茶水。 黄老虎笑了:“夫人,你送的好及时,我正口渴。” 第四日,血阳残照,西南角便腾起红云驾起红雾了。 马贼来了。 碎蹄如瀑,声犹滚雷,延延而来。 不久,一位跑在前首的消瘦汉子来到堡前,马仍在奔,人已飘然落地。 黄老虎认识此人,原乃六品武毅将军萧油衣,镇守通天关。凡掳犯人,尽杀 之,后又因与盗墓者有瓜葛,贬为八品进义校尉。 今日却除去官服,换上了一身普通练家子的短打紧身衣,满脸横肉,一丝冷 笑,万分狠毒,叫了一声:“黄老虎!” “将军!” “黄老虎,听清楚!”他糟手一指身后众马贼,款款道:“贼有贼路,马有 马道,你不知,与马贼交往有惹不得,请不得,说不得,杀不得,四不得之说吗?。” “哈哈,老规矩,听腻了,对付马贼小子,老虎我也有一则,交不得,留不 得,养不得,放不得,四不得之说。” “放肆,你小子就不怕老鹰扑雀儿?” “落地成灰,滚地拔毛!” 萧油衣额上青筋都现了出来:“哇呀呀,我年十三,为‘无赖贼’,逢人便 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之;十七八岁为‘好贼’,上阵 乃杀人;年二十便为天下大将军,用兵以救人死!近日你堡子的人杀死我胞弟萧 香衣,杀人偿命,于情于理,于仇于恨,犯哪一条我也不会放过老虎堡。老虎, 你可怪不得我贼性子复发也,是你们逼得我重做一回大统领。” “真是贼喊捉贼,贼心不改的贼话。那萧香衣身为马贼,焚烧入屋,劫杀无 算,无恶不作,法应抵命。原来全是仰仗你的庇护。难怪猖獗如狼似虎。” “十指连心,我不能断手足情意。” “法大如天,你要断送自己的前程不成?” 这时候,堡民齐齐聚拢过来,人人眼中冒火,持刀拿枪,围了一层又一层, 有数百号人。 “嘟!”萧油衣拿起了将军架子,大眼珠子一瞪黄老虎:“我不是来找你的! 让你老婆出来见我!” 黄老虎一头雾水。 “汉子之间的事,与婆娘有何过场?” “你别碎花麂子充装道纹老虎。萧香衣之死就是你的婆娘所为!”萧油衣要 动粗,晃动身形,一副决战的架式,然后,用它直指黄老虎身后的黄夫人。 “她?”黄老虎四年前于禄裱的狗头坡下救下了一位农家女子,后来娶为妇。 但,从未听夫人说起她是练家子出身。 夫人嫣然洒笑道:“作恶之人,人人当可诛之除之,正义之举,小女子如何 不可行动!” 她不否认。 萧油衣粲粲一笑:“你是老虎?我才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废话少 说,快快纳命来吧!” 萧油衣果然有两把刷子,亮出看家的兵器,一副双拐,槟铁铸成,形似丁丁。 江湖人都知道,凡练双拐之人,必修研内功,兼外功,讲究其手法是灵巧流 畅,连贯不滞,最重要的一点是此人必具备天生神力。光有灵巧,没有力气,双 拐挥舞不起来,便不生动,犹有拖泥带水之嫌,俗称花拐。光有力气,没有灵巧, 双拐舞不出神彩,举止僵硬,犹有憨汉推笨磨之俗态,俗称死拐。萧油衣则不同, 出手凶狠辛辣,划步为营,环抱有形,推挡开合,果然有真传,一对拐带风挟雷, 带啸带吟,车轱轳一般旋动起来。虎虎生威,左晃右荡,点三环,捣大顶,破面 门,扑进怀,只见一团黑煞气流在翻滚,哪里得见他人的影子。 “舞得好!”黄老虎由衷地赞了一句,迎战上前。 双拐与铡刀一会面,是铁碰铁,硬对硬,叮噹悦响。 三十招比试下来,黄老虎吃尽了亏。 他的刀刃再厚,也厚不过铁拐。 铡刀是铁片片。 铁拐是铁疙瘩。 卷了刃的,豁了大口子的铁片片,是锯子?还是刀? 黄老虎看了,心里都觉得怪别扭。 哪里还有心思恋战。 一楞神儿,败像渐露。 夫人看出来了,清斥一声:“夫君,你先歇手,我来战他!” 夫人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踩一只蚂蚁,落一枝花也会心痛的娇娘子, 黄老虎如何能舍得让她出阵。 夫人却不依他。 只见夫人整个人突然动了起来。 一个人像彩蝶一样飞快的在原地旋转起来,越转越快。 黄老虎看得眼花,暗自称奇。等到夫人脱去了外套紫衣,露出里装,已是一 套精瘦秀衣打扮,手掌心也多了一杆软藤枪。 原来这管枪一直就系在夫人的纤纤腰间。 可见其柔其软。 萧油衣倒是识货的行家,怔了一下,就开口大叫:“子母软藤枪!” 马贼们齐声道:“就是这杆枪!” 夫人并不答话,嘤咛一声“唗!”出手就是大蟒翻身刺,笔直地拖一束精光, 泼喇喇逼退萧油衣的攻势。那管子母枪软藤枪真是杆好枪,弯时可做弓,直时可 做枪,竖时可做棍,一颤一颤,似水银波动,似麻蛇钻草,一点一啄,一拨一戳, 似仙鹤挑鱼。萧油衣也不敢怠慢,驱双拐一架,以力打力,先自卸去了软藤枪的 三分攻势;铁拐再向前推进,幻化成金鲤衔果,只一剪一扑,就卸去了软藤枪的 三分余威;复猱身而上,向外一磕,又次卸去了软藤枪三分压力;萧油衣精神抖 擞,心里明白,软藤枪只剩下独独一分强末,就是偶不小心被它刺进肉里,那也 只是伤皮毛而不伤骨的小菜一碟儿。就在萧油衣暗暗得意,庆幸得手,那一分强 末软藤枪,复活起来,枪头一绰,绷直如箭,偏西搠去,又是一转,转西偏东, 犹如一条灵蛇狠狠啄向萧油衣。也就在枪挑未挑,快接近萧油衣的咽喉处嘎然而 止了。 萧油衣大骇失色,恐怖到了极点,生怕那杆枪再挑一次,再进一寸。 他冲口而出:“岳家枪!”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破声叫道:“你究竟是岳家何人?” 黄老虎也想知道。 但,他没问。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小秘密。 应该他黄老虎知道的,夫人一定不会隐瞒他。 不应该他黄老虎知道的,他还真不用操心。 “算你心瞎,眼还未瞎。”夫人淡淡冷笑。 “我就是岳雷之女岳嫦娥!” 马贼们“嗷”地一声,全明白了。 堡民们“哇”地一声,欢呼起来。 黄老虎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 马贼们一个个倒也识相,见这般场景,知道也占不了什么便宜,纷纷说道: “不打了,不抢了!我等做马贼,实在也是为生活所逼无奈。现在,有忠良之后 岳女侠在此守堡,我等俱速速告退!做猢狲散吧?” “枪下留人!”岳嫦娥的软藤枪还未离咽喉,萧油衣大叫一声。 岳嫦娥止了枪。 只见萧油衣将双拐轻轻一磕,那动作就似与人致歉礼。 “小心!”黄老虎知道有诈,但是已经来不及制止了。 铁拐里有鬼,秘藏有一孔小暗门,钩动机栝,里面便会喷撒出一股细细的白 粉粉。 迷魂药。 难怪萧油衣一直不肯让出风头地带。 岳嫦娥闪避不开,只饱吸一口,便如醉如痴般缓缓向后仰身而倒。 萧油衣笑了一半。 岳嫦娥仰倒了一半。 鹳飞鹰落之间跃进了一个人。 掺扶住了岳嫦娥。 也接住了坠落的软藤枪。 顺水推舟。 只一招。 只一枪。 看也不看。 望也不望。 往后一挑。 萧油衣就觉得自己脖梗子有些发紧发冷发凉,手一摸,我的妈也,穿透了一 个不大的血眼,不小的血洞。 他似乎看见那窟窿里不停地喷出许多血雨如花。 他看见了马贼们悄悄离去,不辞而别。 他想喊,他想叫,他想骑那匹黑骏马回家。 他不想这么早,天还没有黑透时就闭上双眼。 他不想静静地躺在这里。 天地,怎么这么寂静? 此时,最悲痛之人莫过于黄老虎。 更悲痛之人则是陌生青年。 两个泪儿人。 只不过是一个在心里流泪,一个是嚎啕动情,情露于面。 哭的都是同一个人。 岳嫦娥。 青年甩掉了软藤枪,“噗嗵”一下,双腿跪地,冲着岳嫦娥不住地磕头,头 发梢子都沁出了殷殷血渍。 黄老虎闹懵了。“你这是?……” “大姐!我是升儿,我是升儿,我是离散了多年的升儿啊?” “你说你是升儿?”岳嫦娥突然睁开了双眼,坐了起来。原来岳嫦娥方才使 了闭蝉功,关了呼吸,紧了七窍,才躲过了萧油衣的毒手劫。此时,她关心的不 是自己的安危,而是那青年男子的身份:“你真是升儿?” 那青年一边点头,一边手指着死成一瘫的萧油衣:“我用岳家枪要了他的命!” “我的亲弟弟!” “是我。我是岳常升啊!” “可找到你啦,升儿!” “姐姐!” 黄老虎拍拍手站起来,自觉功德圆满,再无什么遗憾,一敲响铜锣,亮着嗓 门宣布:“平安无事了,平安无事了。” 快乐山谷也尾着回音:“无事……” “……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