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过客寂寞红 作者:双蝶 泡聊天室,是比泡酒吧更无聊的一件事情。但是,每次进去,几乎每个厅里 都挂起了“客满”的牌子。很牛嘛。 我知道网聊很没意思,但是,在没有找到更有意思的去处之前,也只好将就 了,而且,习惯了。 每天晚饭后,晃晃悠悠上街去。兜里没钱,当然酒吧、夜总会是去不起了。 在所有的“吧”里,可能我唯一能泡得起的就是网吧了。 照例,是那家门脸不大却很干净的“今夜有梦”了。那家老板是个女的,不 像我在另一家见过的女老板那么老、那么俗、那么热情得过分。大概有二十七八 岁或者三十岁上下的样子,什么时候都是那么漫不经心,人多人少都是那种爱来 不来的表情,说不上来漂不漂亮,只是有一种懒懒的、万事与己无关的神情,显 得特别些。 我从来没有泡过通宵,但我知道那些逃课的大学生和中学生是经常泡通宵的。 我有时真的很羡慕他们能够入迷的样子,不管是在oicq里聊天的女孩子,还是下 载了“联众”玩游戏的男孩子,那种直到出门时眼睛红红的脚步发飘的疯狂与沉 迷,真是有青春可以挥霍的豪奢。 我也迷过一段时间聊天和游戏,也有一段时间专门给别人的bbs 灌水,只是, 很快就没了兴趣。我从没尝试过去做“黑客”,跟谁都没仇没冤的,没事老“黑” 别人干嘛呀……其实,说到底,我是一个对电脑和网络并不怎么感兴趣的人,什 么什么都是一知半解,天天泡网吧,纯属无聊。 后来,我连登陆都懒得登陆,所以,成了永远的“过客”。 每次,打开自己的信箱,收发完邮件,就开始在各个聊天室里闲逛,看着滚 屏上不断跳动的字,不外乎“你好,可以聊吗?”、“你在哪里?”、“你是女 的?”、“多大了?”然后,另一方冒充纯情女孩的扭扭捏捏地说“不告诉你。”、 “你猜猜看。”……无聊无聊,无聊透顶。 当然,也有一上来就骂人的,独自个儿在那里骂得翻江倒海、翻天覆地、脏 话连篇,如果刚好有一个更高的骂手在场,能对骂起来,那就热闹了,如果没有, 骂骂看没人理,也就很无聊地走了。 也有,一进来就高喉咙大嗓子地找人的:“愚者在吗?愚者在吗??愚者在 吗???” 还有,自始至终高挂一脸秋霜凡人不搭话只反复打一行字的:“等人!不聊! 勿扰!” 偶尔,会有高手,天马行空,一个人应付一大群,跟什么人都对答如流,而 且,每每语出惊人,我K ,遇上这样的主儿,真想下去练两把,但是,看看挤挤 挨挨的屏幕,想想也就算了,凑那热闹,没劲。 我只是一个“过客”兼“看客”,象是在酒吧或茶馆里独自醒着一只眼睛在 角落里喝酒品茶的孤独客。有时就在一间聊天室里一直呆着,看别人出出进进、 看别人聊天聊地;有时一间一间串过去……那样,每天最寂寞、最孤独的傍晚时 分,会有两三个小时在不知不觉间打发过去。 后来,我发现像我一样以过客身份出现的人越来越多,满满一长串全是毫无 特点的“过客”加符号。 我开始改名。每进一间屋子,第一件事是改名为“寂寞过客”,然后,从头 到尾一言不发地看着别人。 无独有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并记住了另一个名字寂寞红。那也 是一个临时改用的名字,查不到任何资料,却一直不变地用着。 几乎每天都能和她相遇,不管在哪里。引起我关注的不仅是这一点,还因为 我从没见过她在屏幕上打过一个字,即使有人指名道姓向她打招呼、邀她聊天、 交朋友,她都像根本没看见一样,一个字也不见回复。 我武断地认定她是一个女人。想象中她很像“今夜有梦”的女老板,百无聊 赖且漫不经心。 我还武断地认定她怀着跟我一样的心思和情绪:对现实的生活与处境是不满 意的,但无可奈何;对虚拟的网络世界是失望的,但毕竟是一个逃避之所,隐匿 着,怀着一丝渺茫又暧昧的希冀,不知道在等什么。 每天晚上,有几百万人隐名埋姓、乐此不疲地投入在网络世界里,够热闹, 也够拥挤,但在内心里,谁又不是寂寞的呢?一夜之间可以有成群结队的网友, 天亮之后全都过眼云烟。最恐惧的莫过于网恋,当你深深为某一个异性聊友所打 动,并且开始辗转思念的时候,可能会在突然之间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对方的任 何行踪,他(她)曾经留给你的一切联系方式都是假的,而事实上他(她)只不 过改了一个名字,仍旧在你的眼皮底下进进出出,甚或跟别人聊天调情也未可知 …… 我自以为自己没那么傻,所以从不用心去和别人聊天套磁,只是看看而已。 直到有一天,我忍不住向寂寞红打了一声招呼:“嗨!” 她竟然很快回过来,也是一个字,“嗨!” 从此,我们心照不宣。像是各自在一个角落里独自喝酒的酒客,看灯红酒绿; 看过客如麻;看嬉笑嗔骂;看高手过招;看网上骗局;看情网织就;看红男绿女; 看缤纷热闹……没有人看见我们,但我们互相看见了。 因为越来越怀疑寂寞红就是“今夜有梦”的女老板,所以,开始挖空心思、 算准时间,却假装漫不经心地去占她自己固定使用的那台机子旁边的机位。 第一次,心跳加快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她的屏幕时,看见的是一幅金黄色 桦树林子的屏保图,她身子斜斜地靠在椅子上,似睡非睡……我觉得有点不 可思议; 第二次,再看她的屏幕时,已经是黑屏了,她一只手臂搭在桌角上,眼睛看 着别处; 第三次,她仰仰地靠进高高的椅背里,头上竟然带着耳机,屏幕上看上去好 像是一部欧洲古装电影的画面,似乎还满经典。 我有些失望和落寞,寂寞红显然不是她。 我原本知道,在网上是最容易生出好奇的,却也是最不应该认真好奇的,但, 我对寂寞红好奇起来,而且,日甚一日。 一天,我终于莫名其妙、没头没脑地给她发了一句:“红酒?” 因为,我分明是看见了,她独自坐在灯光暗暗的一张台位上,穿一条裸背的、 长及脚踝的黑色晚礼裙,裸着的纤秀的手臂优雅地曲着,肘部支在桌面上, 修长的手指上有绣花的指甲,手里举着一只高脚杯,里面的酒只有小半杯了,看 不见颜色,她的容颜是看不大清的,只是有一种残红半凋的浅浅的风尘味和深深 的落寞感。 许久,她回过来了,也是两个字:“苦艾。” 我用一种怜悯的目光向那个台位瞟过去,似乎一下子看清了暗光里她的容颜, 妆很浓艳,风尘的味道也更浓一些,苍白的脸颊和鲜红的唇,冷漠的眼神里有一 种这个时代很流行的仿佛沙哑嗓音一般的病态美。因为,在我的阅读记忆里,苦 艾酒曾经是欧洲穷人喝的一种廉价的烈性酒,常常跟劣质的烟草味混合在污浊的 空气里……那么,她的另一只随在桌下的手指间应该是夹着一支烟的。 这样想着,我便很自然地向她远远地举了举自己面前的杯子,里面应该是半 杯德国黑啤。 这一天,我们没再说什么,依旧各自喝酒,各自寂寞地呆着,偶尔看看别人。 第二天,我一直看着她的名字,等她先和我说话,但,始终没有。 临下线前,我有些不甘心,又很突兀地问她一句:“读小说吗?” 我并不奢望她受过很高的教育甚至读过很多的书,但至少是读完了中学的, 而且,流行的小说是看的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为什么不希望她是一个受过很好教育的、非常 聪慧的、才思敏捷的大学生或在读硕士生什么的呢?或者为什么不可以象现在流 行的那样是一个故作沧桑的可爱小女孩呢?为什么会猜想甚或暗暗希望她是一个 真正历过一些沧桑,并且有一些落寞、有一些叛逆、有一些风尘味道的女人呢? ……我不能往深里追究自己。 她回过来了:“二十岁上下时,迷过张爱玲、凌淑华、萧红、卢隐、石评梅, 当然还有张恨水。” “现在呢?现在喜欢谁的?”我在猜想,她有多大呢?二十八?三十?或者, 三十五?(多俗气啊,依旧免不了最想知道的还是多大了、在哪里、怎么联系这 一类的问题。显然我不是高手,高手是压根不问这些的。) “现在,什么都不迷了,小伙子。” 小伙子?她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她以为她谁啊? 我打算损她一下,但是,刚打了一半字,一句话还没完呢,她已经退出了。 我晾在那里,很愤怒地销掉了那些字。如此傲慢没教养的女人,就好像在交际场 所,当很多人的面,甩下一句话,就转身留给你一个扬长而去的背影。这样的女 人能是什么好鸟呢?也配取名叫“寂寞红”? 我在心里骂了几句,也很没劲地退出来了。 下来几天,我每次也还能看见她,但,懒得理了。她却也从没和我打过招呼。 当然,从一开始都是我先理人家的,网上比她更无礼的人多了,想想也就没什么 感觉了,如果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报复,但是,有意思吗? 又过了几天,我几乎忘记这个名字了。网上每天那么多人,要记住一个名字 很难,但要忘记,太容易了,只需要一秒钟。 我又那样一边无聊一边寂寞地呆着,谁都不想理,而且,老实打算撤出网络 世界了,有那么好几个小时在已经毫无感觉的网上耗着,不如去找份兼职来得实 在。 这样犹豫着,有一天,寂寞红突然发了一条信息给我:“嗨,小伙子,还好 吗?” “嗨,二婶婶,劳您挂念,还好。”这TM哪像在网上聊天?纯粹是在村道上 狭路相逢的假热情。我只不过想恶心她一把,报上次无礼之仇。 “二婶婶?” “难不成叫你二奶奶或者二姥姥?” “年轻人,别这么没礼貌,叫一声姥姥你也不吃亏。” 嘿,登鼻子上脸。我怀疑她根本就不是女的,说不定和我一样,是一特无聊 的大老爷们儿:“公平起见,你得先叫我一声姥爷。” “那你至少得有160 岁。” “岂止160 ,260 也有。” “是体重吧?” 我想都不想就开骂了。连着骂了好几串,对方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感觉可 能有点过分了,万一真是个女的呢?我停了下来。 许久,她回过来一句话:“对不起,小伙子,但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 我说的话呢?” “因为有撒谎,所以有不信。”听上去满哲理的。 “我没有撒谎,从来没有,但没有人肯相信我是一个70岁的老太太。难道网 上是不许老人来的吗?” 我倒! “……你,真有……70岁?!”我想起来了,她打字好像一直很慢,但我没 多想,以为是网速或别的技术性问题,如果她真有70岁,那样的速度已经是奇迹 了。 “还算是一个时髦的老太太吧?” “岂止,简直是前卫和另类了!”上网这么久,我还真没见过这么老的网友, 当然,自称几百几千岁的都有,但那显然是假的。如果她果然是一个老太太,我 对她还有好奇,还有兴趣吗?嘻,但还是应该绅士一些,男人嘛。 我又发过去一条:“其实,我姥姥真要能像您这么想得开,我也会领她到网 吧来玩玩的。” “那你领她来吧,我就是我大孙子给鼓捣上网的。” “她……去年已经不在了。” “奥,别太伤心,小伙子。” “讲讲你是怎么上网的吧,二姥姥。” “我啊,中年守寡,养大四个儿子,老来还算享福,娃们家对我都不错,就 是忙。去年,小儿子给我买了一套三室的房子,三儿给我请了一个保姆兼保健医 生,二儿子带我到南方逛了一圈,大儿走得早,但大孙子也很出息,他没吭声就 给我弄回来一台电脑,说网上可热闹了,奶奶你一个人呆着寂寞的话,就上网找 人聊天去。他教啊教啊,教了我足足有一星期,我就会自己上网了。但是聊天也 很没意思,先是人家老当我是小姑娘,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还很肉麻,等我好 不容易让他们相信我是一个老太太了,人家就不理我了。所以,我就不跟别人聊 了,每天看看别人聊也蛮好的。有时,周末我孙子回来了,和我一起来聊,那还 有些意思。” 等她打完这一长串字,足够你去吃一顿烤肉,喝两瓶啤酒的时间了。 “二姥姥,那我以后每天来陪你聊天好不好?” “好啊,小伙子,只要你不怕浪费你的时间。” “不怕啊,只要你按小时付我薪水就完了,多少时间我都乐意浪费。” 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回过来。我突然后悔了,赶快打一行字上去:“开玩笑 的,二姥姥,可别当真。” 她还是没有回过来。然后,再没见她发任何信息过来。 一连几天,不管说什么,她都没再回过我。 她还那样呆着,我能看见“寂寞红”这个名字,但,再没见她发过一个字上 去。 我在一个周末最后一次去那家网吧,很郑重地给寂寞红发了一条信息:“再 见,二姥姥,我以后不来了,真心祝您身体健康,天天快乐开心。” 完了,我走出网吧,走在街上,想我最后一个网友,竟然是一个很可爱,也 很怪的老太太,她也许不像我那么无聊,但她肯定比我更寂寞。 网络,我怅然地抛弃了那个世界,去找一份现实的兼职来贴补家用。而她, 还每天每天在那里呆着,只是看别人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