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一个男人打发寂寞 作者:雪浓 (上) 认识绿翘的那天,我刚进大学一个月。 因为想忘掉林璃,好好地重新开始,于是我和其他新生一样,开始谋划一份 学校社团干事的差事。在开动员大会前那晚,半夜睡在陌生的铁床上,想着可以 无限扩大的野心,自认为可耻,仿佛走到了一个随时摔死的悬崖前。不知道是进 还是退。 前面必定铺满鲜花,可是一定不是一个我所喜欢的方向。更何况,明白自己 没有很好的耐性。以前的事让我明白,自己只是个不放过爱情的人。 第二天开会前人头涌动,我带着《大学英语》跑了过去。后来我犹豫了一下, 还是把书放在一个深棕色皮肤的女孩位置旁边,对她笑笑说,“我一会就回来。” 这个女孩有着栗子颜色的麻花大辫子,深棕色皮肤。在冬天里还是作清凉的 打扮,吊带背心露出了半截棕色的肩膀。这深棕色的皮肤有着夺目的光芒。我注 意到明亮的光来自她的眼睛,和左手腕上清脆响亮的许多个镯子。初秋的阳光空 灵而翠绿,打在这个奇异的女子身上,便立刻从她的眸子和银器上焕发出雀跃的 光彩。 我很容易记住了这个看上去散漫而另类的高年级女子。一下子就判断,这是 一个同样寂寞的人。 走出那个会场后,想也没想就跑到了遥远的另一个方向一下子坐在图书馆门 前的大草地上。小草尖上细致地倒映着亮,刺刺的阳光。初秋的阳光很分明,温 暖地披散在肩上。我解开了松挎挽在发上的水蓝色长丝带,打散了刚洗过的干净 长发。然后闭上眼,闻到了宿舍里新绿的香波气味。 忽然想起了和林璃最后一次见面。他的手指再次滑过我的长发。像哭泣的痕 迹。 总是不小心就会想到从前。我笑了一下,努力地忘记。拿起一份校刊在翻。 随意翻了两下,就看得没意思,铺在草地上,就着树阴和花香闭上了眼躺下来。 还正茂盛的凤凰花偶尔跌在鼻尖上,隐约感到清香的轻微质感。 忽然听见了口哨声。就在耳边。秋天里闭着眼听到花树下响起这样清脆的口 哨,像在我荒漠的梦里看见一只小鸟滑翔而过。 我睁开眼。午后的阳光温和地刺着眼睛。面前站着的女孩模样看得不甚分明, 她双手插在裤袋里。我将永恒记得她在金色阳光下的身影。 她手里扬着一本《大学英语》。她暧昧地似笑非笑。“这么好的大晴天。开 那些社团的劳什子会议果然有点浪费。”她把书扔在我身上。书上龙飞凤舞地画 着我的姓名。她毫不客气坐在我铺好的校刊上,把手反垫在头下。 “我刚才只是去找我男朋友,路过那里。你的书交给我早晚丢了。”她把书 塞到我手里笑了,“我男朋友是那里的劳什子主席,从来不陪我来这里晒太阳。” 我吐了一下舌头。社团主席这个称谓,对当时谋求一个小小干事的我来说, 用尽了所有气力也无法想象是多么尊荣。粗略算了一下路程,忽然惊觉那是个遥 遥无期的长途,大概一辈子走不到。于是我对干事再也提不起兴趣,索性没有牵 挂地高兴起来。 我静静地仰望着天空。午后隔着树阴往蓝天看,秋空竟然有点恍恍荡荡。 就这样,我认识了绿翘。社团主席李鸣的女朋友。穿清凉的吊带背心。皮肤 是充满光泽的栗子色。她经常抽一只很贵的德国香烟,不笑的时候神情冰冷。 我想,世界真小,内心关上了门,可是一抬头就碰见了一个同样冷漠的女子。 绿翘的左手腕上一直戴着很多个手镯。在阳光下走起路来,一晃一晃都是阳 光的片段,还清脆的叮当作响。有时候她坐在键盘前十指飞花的时候,左手不停 地响着细碎的铁器撞击声,听起来总是有点不真实。 “男朋友送的吗?”大一的我还有一种天生的率真语调。可是说完的时候想 起林璃,心里淡淡地痛。 “是在我喜欢过的城市里买的。” “流浪是像三毛还是像一只飞鸟?” “像你们小孩子笔下喜欢叫喊的乡愁,”她望着我暧昧地笑,“说起来是诗 一样的概念,可是做起来很难面对。其实是不一样的。尤其旅途的晚上,一个人 寂寞地在陌生地方无所事事的时候。” 流浪对于我来说是遥远的事,我只用内心来漂泊。我本来就是个动不动就逃 跑的人。不爱上课的时候渴望逃课,不想记得一个男人的时候渴望逃避爱情。假 如有一天,我不爱包围我的所有生活,我是不是也能挥一挥手就转身走开?忽然 一阵惘然。 “打算什么时候停下来呢?”我认为如果长久地走在路上,会有一种刺骨的 寂寞。那将是一种悲哀。 可是绿翘却说,“我永远停不下来。”她淡淡地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 有些女子,大概闭上了眼就是另外一个故乡,那里开满山花在微风里摇曳, 或者整个城市缤纷地弥漫着霓虹。可是我闭上眼的世界都是林璃。 绿翘只不过是个偶尔归来的游子。我摩挲起她手上那只最精致的紫红色手镯。 她忽然平静地对我说了一些零碎的关于这个镯子的往事,对于片段里的所有细节, 她的语调显得缱绻温柔。 绿翘说,这是我第一次远走。 “那年我18岁。忽然背上了登山包就去了上海。那里没有一个朋友,总是一 个人在晚上看外滩,好好地记住黄浦江边长久的繁华。中山路的欧洲旧楼一点点 亮起明媚的灯光。灯光蔓延到外滩。金茂也亮了,像一只冰冷的无名指,指尖上 流转着冰冷的绿光。 “淮海中路有情调高尚的百盛和巴黎春天,还有很多极尽奢华的小店。我记 得那张巩俐的广告,粉紫色的欧莱雅。轻易就挡住了百盛的半幅高墙。 她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有一阵微凉的风吹过,跌下一朵轻轻的花,落在我脸上。 我吹一口气,把它吹向了绿翘。然后侧过头去,伏在她总是冰凉的臂上,怔怔地 听。我知道绿翘的故事接下来必定关于爱情,于是我又想起了林璃,一下子滑下 泪来。 她继续说话。 “在临要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我确信自己突然爱上了淮海路一个小店里的男 人。他是华裔的英国人,从剑桥留学回来,却安安静静地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方开 了个小店。卖着从意大利拿过来的镯子。 “那个店不经常开,他高兴了就来。不常常碰见他。每次看见他,我总觉得 很快乐。所以我觉得自己恋爱了。 “后来我花了一张回程机票的钱向他买了这个紫红的镯子。第二天坐着最廉 价的硬座回来。坐了一天一夜。一直在火车里摸着这只镯子,感觉很幸福。当时 的爱情就象这些凤凰花。连回忆起来也觉得很美。 “爱情其实很轻松。想象着,连细节也想好了,自然就以为自己爱上了。” 绿翘望着很远的地方。 “买了手镯第二天,我就离开了。隔了一年以后,又回了一次上海,那个小 店还在。那个华裔的男人也在。我对所有细节的记忆也还在。仿佛什么都没变过。” “不是很好吗?”我问她。 “对。爱情既虚幻,又顽固。忘记了人和事,可是场景却不能轻易就忘掉。 这里面的爱情其实不太真实。那时我跑进去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那个华裔男人点点头,说他一直记得我。毫不考虑地用了四位数买走店里 几乎最好的那只镯子。说的时候我们都笑了。 “我告诉他说我一年前爱过你。他耸耸肩,说我感觉得到。我告诉他忽然觉 得现在更加像朋友。于是我们搂在一起。以前的事就忘记了。” 我听得有点骇然。说话的人对心灵的真相,却冷冷地不动干戈。 我已经懒得谋划那个社团的干事了。 我经常往绿翘的房子跑。她念大一的时候已经在外面租了一个小小套间。柚 木地板,壁灯讲究而精致。旅行包里的东西总是散落了一地。下雨了绿翘埋头给 杂志写稿写剧本,我自顾看VCD.稿费一半交了房租,一半是我们去酒吧里喝酒。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去凤凰花下晒太阳。 绿翘在深夜总会不太凶猛地点着香烟,然后用那只戴满镯子的左手轻飘飘地 拨着飞腾的烟雾。清脆的银器碰撞声一下一下响起。我躺在绿翘的床上,枕着自 己十八岁丰润的手臂,看见这个一直奔走在旅途上的女子突然归于平静。 后来绿翘让我认识了欧羊和缪,我们经常一起排演话剧。绿翘的主席男朋友 李鸣很少来找她,这个男人实在太忙。不过他偶然闲下来也会看我们排练,在空 荡荡的观众席里拿出红双喜,慢慢地抽,很多时候不说话。明亮的眼睛望着绿翘, 两汪清澈的水影里倒映着吊带背心的绿翘。充满了爱情。 李鸣相当高瘦,来自北京。和我们一起时语气平静。后来我明白了,所有演 讲者的煽动性只用在于演讲。他只是一个内心沉默的男人。 绿翘从来不用电话。李鸣只好经常打我的手机,他问我,绿翘在不在我这里。 我嘿嘿地笑。事实应该是我一直在绿翘这里。 我记得绿翘再次离开我和李鸣的前一天。那天我只做了四件事。 一大早收到了林璃从家里寄来的信,说他现在过得很好,比以后和我在一起 的时候还要好。看了以后我把信铺在宿舍的枕头边上,嘿嘿的冷笑。 下午,修改剧本。添加了一段读信的情节。我滥用编剧的权力让街头剧里的 尼采式精神病者病发于一封有毒的信。 黄昏,我参与话剧里的一个角色,一匹尼采在街边拯救的老马。 晚上,我们在草地喝酒。凌晨十二点的时候,李鸣准时来了。 事情好象都没有关联。可是这却是我记忆中快乐的尽头。 李鸣又打电话过来找绿翘。 “我们在草地里喝酒。你来吗?”那时我的酒意已经开始扩散。 “得在十二点以后了。”他对于绿翘在喝酒似乎习以为常。 “那没所谓。什么时候也是一样。”我知道,他要忙于筹备社团的活动。我 想,能够在自由的花树下放任自己的悲伤,未尝不是一件痛快的事。忽然对这个 尊贵的男人突然莫名地悲悯。 绿翘已经醉倒了,我还清醒着。拈着啤酒罐,看着这个衣衫单薄的女子,从 她手袋里拿出她的烟点了起来。冷冷的冬夜里,风冰凉地吹,把白色的烟雾草率 地吹开,我望着烟,想起了早上林璃的信。感情的收场其实也只是一场拉锯,人 走了,还有一点一点的残局要把人逼疯。尽管我已经发誓了很多遍,告诉自己我 的生命里不会再有这个男人,可是我在寒冷的时候总是不自控地怀念他温暖的怀 抱。 我抽了一口,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好把它放在啤酒的铁罐子上,趴在草 地上看那一星点的火光在燃烧。在岭南略带寒冷的初冬凌晨,白色的烟雾一点点 懒懒地升起。快烧尽了。 那晚的天空很辽阔,大概知道有这么一点微光的世上只有我一个人。 没有人知道话,剧里那个精神病者被带毒的信逼疯是一个真实的情节。醉倒 的人都不知道。 这是话剧第四出的后半段。黄昏是一天中最悠闲的时间。围观的学生开始多 起来。有人看得笑了。 我是编剧,主宰着尼采式疯子的病因。可是我只是一匹老马。皮肤粗糙,毛 发脱落。并且因痛苦而一夜白头。我还需要咬着牙,举步唯艰。 我演着这样的一个角色,心里寸草不生。 缪牵着我,皮鞭是我苦难的源泉。他鞭打我。“看哪,这马!”缪用着尼采 的语气,举起马鞭指着我惊呼,“你眉目里有不掩饰的丑陋。你看来像人类,可 是又全然不是。这活该使你到世上受难。”缪说完,举起皮鞭又要抽打我。 “靠。我只是一匹羸弱的老马。让我平静地老去。”我四蹄奋起,嘶叫,倔 强地分辨。 我不愿意多说话。林璃用力写在信纸上的字越来越清晰。内心有一条尖锐的 刺。一点点地破土而生。 看客却一阵哄笑。我听着另一个世界冷漠的笑声,突然盼望自己就此死去。 疯子欧羊扑了过来保护我。能悲悯一匹羸弱的马,那人就一定是个疯子。就 像尼采。欧羊是个半疯子式的诗人,最适合不过。我让欧羊读罢一封能熏瞎眼睛 的毒信,失去光明的同时也失去理智。 欧羊抱住我的腰的时候,我闻到他传来的酒气。他喝酒了,我强装了,所以 话剧一开始就变成了半真半假。 我暗地里竟祈求这个臂弯不要走。缪的皮鞭是老马痛苦的源泉。林璃的信却 是我痛苦的源泉。我想我需要被拯救。最好能马上就爱上任何人。 “别打它,求你别打它。它心里会发痛的。”认不清人的欧羊望着缪,眼里 突然都是泪水。缪以为欧羊演得过于投入,反而嘿嘿地笑,然后装得更加凶狠, 把虚拟的鞭子打在欧羊身上。“滚开。你这愚昧的人类。”缪怒喝他。醉了的欧 羊却咬着牙不吭声。他搂得我那么紧,脸贴在我肩上,不肯松开。任凭缪怎么用 鞭子狠狠地抽他,他也不肯放开怀里的我。 缪急急地对欧羊低声说,“快落到地上,快嘛。”欧羊抬起头,对缪认真地 说,“我愿意为这匹老马受尽苦难。” 这句话停住了所有人。缪的鞭子在半空里停住,绿翘坐在路边支着头冷冷地 看着。欧羊却静静地伏在我肩上流泪。我们都沉默了。 我哽咽在喉的痛楚慢慢升腾。我在想林璃。自从离开林璃,我就患了严重的 皮肤饥渴症,缺乏被紧紧搂住的温暖。今天欧羊抱得我这样紧。仿佛开天辟地以 来他怀里一直就拥有着这个弱小的我。我想推开,可是没有力气。 我想起了绿翘的话。爱情只是虚幻的东西,把细节都想好了,自然就会爱上 了。 这一刹那,我借着熊熊火光一样的痛,转成了对欧羊彻底的爱情。我看见远 处自己的灵魂在虚浮地冷笑。 表演突然中断。观看的人不解地散场。我跟在这群痛苦的人身后。大家都没 有可说的话,也没有可去的地方。我们朝夕地亲近,可是我们从来不明白对方。 所有人的世界也是一片荒凉。 一直走回去那片已经开始枯黄的草地,傍晚校园有点沉静。大家默默地坐着, 喝着冰冷的啤酒。凤凰花已经凋零,初冬的冷风一簇一簇地割面而来。 绿翘又拿出她的香烟,这个德国的牌子在无语的气氛下闻起来更加肃穆。她 的呢子大衣耷拉在肩上,却一点不觉得冷。 我呷着淡淡的酒,还在想着刚才被欧羊紧紧抱住的情景。我太明白了,我已 经得救。从林璃的世界里,被新来的英雄拯救了。冰冷的啤酒滑进胃里,我可以 清晰地分辨它流淌的轨迹。夜色里,有一只迟暮的蝴蝶飞过,似乎失去了记忆地 寻找它的凤凰花。 “内心是坟场,偶尔飞过一二蝴蝶。”绿翘说。她把烟丢到脚下,踩熄了, 打开一灌啤酒,仿佛不顾一切地倒进胃里。 她的镯子又在响了。 直到最后,大家都醉倒在一起。欧羊又搂住我,“老马,我用自己来挡你的 伤。”他醉得有点不省人事,歪歪地倒在我肩上。 我想起了潘美辰的歌。第一次听那首歌的时候,已经不自禁地流泪了。 ——我可以为你挡死,你知不知道?你胸口上的伤,我一人都来档,没什么 不敢。 一个女人对着心爱的男人说出这样生死无悔的话,心里痛何如哉。今晚借着 一匹老马的名义,借着死去多时的尼采的名义,借着林璃自远方寄来的不可宽恕 的话,我被一个尼采式的精神病者拯救。 缪差一点就醉了,只有我们两个还醒着。他看见我望着不省人事的欧羊时也 和李鸣一样充满爱情。他迷糊地笑了。 “欧羊爱过一个骄傲的女人。她长得有点像你。” 这句话在我听来却像晴天霹雳。我拿着啤酒罐,呆呆了咀嚼着其中的意思。 原来过于突然的爱情,除非只需要一个片段来永恒记住,要不然也只能成为 一出话剧。我马上明白了,欧羊只是和我相反:我习惯了让内心长久地沉重,而 他却会突然就缺堤一样失声悲痛。 “欧羊他……”缪还想继续把那个故事说下去。我摇了摇头,不愿意往下听。 原来我的苦难并不是因为我长得丑陋不似人类,而是因为我的五官里有着精神病 者欧羊的爱情。就让这个玩笑迅速地来,迅速地去吧。我放弃被拯救的生机。知 道得太多真相以后,会发现自己其实连立锥之地也没有。我心里有种不可预知的 魅惑,发现已经控制不住地堕入一个深潭里。 大家都醉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再记得。 不知道时间怎么熬了过去。我不能动弹地直面事实。缪望着我,似乎看见了 我脸上新鲜燃起的爱情,和这种爱情在转眼间灰飞烟灭。他艰难地腾出手,摸在 我脸上,冰冷冰冷的。 冬天的半夜,冰冷的空气浮游四周。欧羊就叠在我身上,他的温暖一阵阵地 传来。他醉里开始一遍遍地叫着那个只是和我五官相似的女人。声音像冰冷的丝 线,一圈圈把我缠紧。 清楚地记得每一回欧羊叫那个陌生的名字的时候,心里狂生着一种疯狂的痛。 卑微的心在痉挛,一泛一泛地在寒冬里归于寂静。 远远地见到一个高瘦的男人走来。我突然想起,已经12点了。 李鸣是个守时的人。说过12点来接他的绿翘。差点忘了这个世界还有第五个 人存在。 他蹲在我面前,拣出她的手,横抱起来就往外走。绿翘忽然醒过来。对着我 摆了摆手,意思就是再见。这个手势在后来想起,原来果然有告别的意味。 草地上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在堆叠着。我的世界又少了一个人。欧羊的温暖似 乎一点点消失。或者他从来没有让我暖过,一切只是错觉。 我的手机又响了。还是李鸣。“冻坏了吗?”李鸣在电话里问我。 “还好。” “要我来接你吗?” “也好。” 李鸣果然又从远处走来。他每一步走得很坚毅,冷冷地走近,抽着红双喜。 到他弯腰捡起我时,凑近他的脸,我看见了昼夜不眠的血丝。 “李鸣。”我叫了他一声,虚弱无力。 “恩。”他没说话,转头对欧羊说,“喝得太多了。你身体不好。” 我在他怀里一恍一荡,有点陌生的温暖。全身贴在他胸前,是一种异样的春 天。这个白天里叱哲风云的男人,爱得近乎冷漠,迷恋着一个流浪的女子绿翘。 他的怀抱一定像春天,花会在那里盛开。 (下) 感觉到他一步步地走。沉重是因为怀里有我吗?还是因为心里放纵的绿翘? 可是我清晰地感到,我已经离欧羊越来越远。是一种一生无法接近的距离。 和欧羊的臂弯完全不一样,风平浪静,没有波澜。 我忽然搂住他的颈。“李鸣。” “我好难过。”我把头埋在他胸前。然后无声地流泪。绝不让人看见的泪。 “让我告诉你。绿翘爱着的男人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李鸣不愿意再说下去。 “这是她不能停止地流浪的原因吗?” “有些人天生就停不下来。她只是在路上遇到爱自己的男子。” “为什么?” “我想,大概绿翘在路上总是很寂寞吧。” 我忽然想起来绿翘第一天见我时候说的话。才明白她爱上的全部都是路人。 一站有一站的风景,一站有一站的爱情,终点是下一站。因为最爱的男人已经死 了,不可能回头。 欧羊、绿翘和我,都是残缺的人。我们总是如此容易就寂寞,像烟花一样。 可是不像我的林璃,也不像欧羊的薄情女子,绿翘有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地在她 出发的地方一直守侯。 “李鸣。你一直在她回程的地方等她吗?” “我会一直等下去。” “等待会有爱情吗?” “有。我有。” 我的泪又一次滑到他胸前。 这一刻我像是已经死在结冰的湖面里的鱼,晃荡在水和冰之间。看见水蓝的 幽冥。看见了所有人的眼泪。我又不可遏止地想到一遍遍对我说过得很快乐的林 璃。 我新生的爱情只是幻觉。在最短的时间里发生,然后覆灭。在冬天冰冷的早 上,对着不甚温暖的太阳站起来,我们就会忘记一切吗? ——我用自己来挡你的伤。 欧羊醉了的时候对我承诺。醒来就不会记得。 忽然觉得自己和李鸣都是一样。再强大也好,再冷漠也好,再容易对人生感 到兴味索然也好,我们只是墙角的一株小草。从清晨到黄昏,独自在角落里暗恋 着过往的行人。然后就应该凋零。生命自来自去,过程从没有人注意。 我只好用尽了所有气力搂紧了李鸣。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点能支撑我们命 运的微光。 李鸣吻了我。 一株小草向另一住小草点了点头。风一吹,都卑微地弯了腰。 李鸣把我抱到绿翘的房子时,绿翘已经安稳地睡着。她的睡衣整整齐齐地换 上了,露着美丽的锁骨。我知道那是被爱过的痕迹。她转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李鸣在我额上又吻了一下,笑了笑,关上门回学校。我被李鸣吻过,没有理 由地变得平静下来,疲倦地睡了。 醒来的时候绿翘已经不在。她在清早的时候收拾了旅行背包,留下了字条, 又一次走在了路上,留下了尊贵却孤单的李鸣。一直以为,是他留下了冷清的她。 现在才明白,原来他的忙碌,是因为他被留下了。 在等待的过程里,所有人都知道,绿翘很容易又会在旅途上留下一些没有人 在乎的爱情。她匆匆地爱过了,就走了。男人在她今后的生命里不过是路人甲乙, 来一个,走一个。她的爱情就像凤凰花,开一点,落一点,冬天的时候一地凋零。 李鸣其实只是一个绝望的,等待的男人。等一艘永远不会回旋的船。 李鸣清晨买了早餐,却只看见了纸条。他立在桌前捧着绿翘留下的几句说话, 呆呆地站立了很久,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向他说些什么。也许什么都不用说,这样的场合他试得太多了。他 开始回复常态,拿出红双喜点上,看他公文袋里的文件。 我懒懒地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摸到了绿翘遗落的香烟盒。暗中握得很紧。 用尽了气力。 “李鸣。”我睁开眼轻轻地叫他。 他望我的眼神很憔悴。 “李鸣。”我又叫了一声。声音尽量很温柔,想让他温暖起来。我想,昨天 晚上我却没有号啕大哭,没有酩酊大醉。就和现在痛苦的李鸣一样,我们习惯了 装扮成坚强的人。昨晚两株小草轻轻地点头。 他朝我无力地笑了笑,走了过来。我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他紧紧地捉住, 像溺水的人捉住了一段断了的木头。他的手像死去多年那样冰冷无力。 我温暖的手捉紧着李鸣。有着绿翘最爱的香烟气味,新鲜非常。他把脸在我 手背上摩挲着。留下了热泪的温度。我从被窝里抽出另一只手,摸着他柔软的头 发。 他把头枕在我胸前,我顺着他颈上的线条下滑到他的背上,轻轻地拍着。这 一刻,李鸣有没有突然听到了我心里跳动不休的痛苦? 他的泪滑在我脸上,唇上。他身上没有一点酒的气味,只有干净的檀香味, 充满人烟的热闹气息,一点一点覆盖在我身上,把所有皮肤努力地贴着我,惟恐 下一秒就失去依靠。 我无声地顺从着。因为我首先悲伤,所以面对着后来的悲伤者,我就丧失了 被安慰的权利。我的第一次就是这样屈辱而愉快。我竟然不明白自己哭泣是因为 初尝一种仙境似的快乐,还是因为用了最宝贵的贞操来抚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男 人。 听着他越来越浑浊的喘息中还夹杂着痛苦的哽咽,听着他一遍遍地叫着同一 个女人的名字。绿翘。绿翘。绿翘。我的心里开始扭着一个界,歪曲的痛楚生了 又生。 可是我们还是一次次地相互利用着身体。到最后,我们都忘记了眼泪。疲倦 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会不会看见太阳?我在滑入熟睡之前想到这个问题,迷糊里还是 冷冷地笑了。 那晚以后,我和李鸣还是平静地各自生活着。偶尔在学校里碰到,礼貌地点 点头。我们会同时向对方问一样的问题,“绿翘有给你打电话吗?”然后一起抱 歉地耸耸肩。 在绿翘的游戏里,我和李鸣处在同一个位置里,在最明亮的地方等着她从暗 出突然出现的惊喜。 林璃的信我还是坚持在睡觉前一遍遍地看,让心里撕裂一样痛。让我一次次 地回忆那天为了李鸣所受的莫大忍耐。偶尔也会想到欧羊的眼泪。仿佛对自己磨 刀霍霍,无比残酷。 两个星期过去了,绿翘还是没有回来。话剧因为她的离开而停了下来,我们 谁也懒得重新去上课。时间一下子不值钱,各自想办法打发。欧羊来找我的时候, 偶尔有点兴致,还会无赖地笑着说,那晚你演的老马,真他妈的酷毙了。我差一 点就爱上你了。 我想,那天黄昏,欧羊真的喝醉了,不曾记得他用整个身体来挡住了我的皮 鞭,也不记得他大醉以后发誓为我挡掉身上的伤。那天我痛彻心扉的同时,在他 怀里开始了一场廉价的爱情。可是三个小时以后就绝望地发现,他也只是认错了 人而已。 似乎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魔鬼。 过了一个月,欧羊轻率地提前毕业了,不说一话就落寞地离开了。缪一天一 个地换着女朋友,最后意兴阑珊地在南方一个城市里草草地找了个女人完了婚事。 人一下子走光了。学校里只剩下了我。空荡荡的校园里,凤凰花也落尽了。 我一个人走在光洁的书院大路上,没有一个人是我认识的,远远地看见了笑得灿 烂的李鸣,他身旁是社团里其他高层。 他看见了我。 我们还是礼貌地打招呼。我正要转身离开,他低头对其他两个人说了几句话, 他们笑了笑,客套了两句,竟然走了。李鸣站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看他们走远。 我奇怪地望着他。可是赤裸寂寞的凤凰树下,他的白衬衣剪裁合身,飘着清 新的KENZO 气味。他主动说,“绿翘还是没有电话来。”我应了一声,想不到其 他的话题。 “我有点想你。”他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我冷冷地笑了,说, “那就好。” “我还是想要你。” 我点点头。在他身边默默地走。向着那间柚木地板的小屋走去。我和李鸣已 经变成了身体上最不可失去的伙伴。绿翘很久没有回来了,音信全无。我大概就 是从这一天开始正式接收了她的房子,她的男人,她永远在路上的哀愁。 李鸣渴望我温柔的怀抱,他吻我的时候喜欢轻轻地呢喃。我想,男人深切地 压抑着的欲望一旦释放,就会明白精神和肉体的快乐原来可以分离。泾渭分明。 那一刻我相信他忘记了一切悲伤。可是我们彻骨地寂寞,用对方的身体温暖 着自己。每一次抱紧的时候,我们像深入到对方的灵魂,回头望,才发现自己这 边有无底的空虚,填不满,用尽了尖叫和喘息都填不了的一个空位。我们只好一 起痛哭。 和第一夜不同的是,他谨慎地控制着不去呼喊绿翘的名字。可是他越是谨慎, 我就越觉得自己已经被彻底地伤害。我想起那晚我屈辱却快乐的眼泪。开始失控 地大叫,林璃。那一个来回里,我毫不怜惜这个正紧贴自己皮肤和汗水的男人。 当我这样报复了一次以后,看见他难过的神情,又马上后悔自己的放肆。我 惯于忍受一切痛苦,所以应该把天生就把所有情绪都收敛在内心的保险箱里,自 己来承担。我们之间的鸿沟终于用一种伤害别人的方式来一一填平。 后来,我们干脆不再回学校。 不分日夜地在绿翘的房间里纠缠。醉生梦死。偶尔看着熟睡的李鸣,再熟悉 不过的身体,一眼就可以看穿他的灵魂。长久地爱着一个漂泊的女子,在等待的 过程里一点点地苍老,没有了欲望,平静如水。 他迷恋我的,只是飘荡在绿翘的房间里的一个幻觉。 我和李鸣的这种关系一直维系着,转眼就半年了。和李鸣已经熟悉到了沉沦 的地步。这一年我刚刚大二。以前的人都没有再来往,我荒唐的世界里没有人约 束,我很满意。 我们都不缺钱。于是替绿翘续交了一年的租金,找了师傅来修理坏了多时的 马桶,买了各种用途的厨具,订了半年的日报和牛奶,养了一只乖巧的小猫,安 装了昂贵的有线电视,并在柚木地板上覆盖了一张干净的大地毯。吃过饭后,我 们坐在地毯上依偎着,李鸣搂着我和小猫看电视。 到了晚上,我们关了灯,相互用身体来取暖。冰冷而快乐。我总感到遥远的 地方有一个自己的灵魂,冷酷地看着自己万劫不复。 好象没有人会记得绿翘随时会出现。谁也不去想,某一天所有的人回到原来 的地方,我们怎么办。 可是李鸣忧愁地说,“我似乎不能回头了。”他毕业了,找到了一份薪水满 意的工作,不再像学校里那样忙碌。我微笑着听他说这句话,替他一一地穿好冬 天出门的衣服。他的师弟接手了他在学校的职务,恳求他帮忙指导联欢晚会的事 宜。这天晚上他要回去。 “我今天收到了学校的劝退信。”他出门的时候我对他说。“不需要走动了, 我无所谓。”这一年在我的生命里根本就没出现过。李鸣,这是你的幻觉而已, 你根本就不认识我。我那天晚上把一切都借给了你。只有我,深切地看着你得救 的灵魂。 他平静地听着,没有停下出门的脚步。“让我想想办法。”李鸣出门的时候 还礼貌地在我额上吻了一下。 “我熬汤等你回来。”我没有送他出门。他走了以后,我盘膝坐在塌塌米上, 抽他的红双喜。并且姿势优雅。我已经成为一个彻底的女人,主妇。没有办法回 头。 这半年来我已经掘了一个很深的洞,把林璃好好地藏了起来,没有人会发现。 我们彼此从来不提问。李鸣心里也有着同一个深不可测的伤口,那是我将一辈子 记住的棕色皮肤女孩。阳光下的绿翘。 我想到这里,忽然感到绿翘已经逼近的气息。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了。陌生 的号码。 “好久没有联系了。”绿翘快乐地说。 “是的。好久了。”我听见她的声音,马上想到了从前的青草地,零碎地洒 着一点凤凰花的花屑,她在阳光下看不清面目,却扬着我的那本《大学英语》。 “我在门外。”她听起来还是很快乐。 我没有雀占鸠巢的慌张。自从那一晚李鸣把脸摩挲在我充满绿翘那只德国香 烟味的手背开始,我就学会了不再抗拒可能发生的事。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亏欠了 谁。半年前我被李鸣横抱着送到这个小屋里,放在醉得不醒人事的绿翘身旁,醒 来的时候,我就一步步失去了自由。 有人说,弱者其实只是对强者充满怜悯,这用在我身上最合适不过。 我机械地打开了门。 绿翘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她的皮肤还是健康的深棕色,麻花的辫子高高地 束着,手腕上又多了几只晃荡的银镯子,形态不一,有着陌生的花纹和雕琢。她 平静地笑着望我。 绿翘抽着一贯的德国香烟。而我在粗野地点着红双喜,披头散发坐在地毯上。 可是我们的对话还像一年前初相识的那样透明翠绿。像秋天里空灵的太阳那样快 乐。 李鸣、欧羊、缪、那个上海小店里的华裔男人……似乎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 命里出现过。 她忽然对我说起了欧羊。关于这个男人的回忆,是我最痛苦的那一天里长达 两个小时的爱情。后来缪曾经向我说出真相,可是当时我拒绝知道更多真相。现 在,我却吐着烟圈,饶有趣味地听下去。 “欧羊是我读小学时候就已经认识的笔友。我们在同一个城市里,后来长大 了,懒得写信了,经常约在一起泡吧上馆子。我们熟悉得几乎爱上对方,可是我 们太相似了,所以不愿意爱上自己的影子。 “我们十六岁那年,欧羊和家里闹翻了,我和他一起出走。在北方的P 城里 呆,不愿意回家。没想到,在那个城市里,欧羊恋爱了。那是北方一个芭蕾舞学 校的学生。叫三三。 “我经常陪他看这个女人练舞。三三的样子有点和你相似,长得很水灵。穿 着舞鞋,踮着脚尖,神情自若地来回游走。欧羊看得如痴如醉,我给他点上烟, 静静地在旁边陪他等。三三练完了,像天鹅一样靠近,很乖巧地靠在欧羊的怀里。 每次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走开。 “他这种人,一生人只把所有气力献给一次恋爱。他连爱情的烦恼也觉得是 天大的幸福,一个人躲起来慢慢咀嚼。我们冷清了半年,若有若无地联系,估计 欧羊和三三已经爱得不可收拾。 “这段时期应该是欧羊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无忧无虑地恋爱着,挥霍着。 在没有欧羊的这段日子里,我遇上了一个男人,和他爱得死去活来。那时,我和 欧羊都在奢侈地幸福着。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的幸福却这么早就草草收场。那个 男人在我十八岁那年死了。 “我的幸福完结了,可是欧羊还和三三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他也是到后来 才知道那个男人的死讯。可是我已经开始了一个人疯狂地奔跑在路上的日子。而 他身边还有三三。 “那个男人死了以后,潮水一样的痛苦,那时我还很小,控制不住地哭。没 有节制。以至于现在连一点眼泪也没有。连欧羊也没有的日子里,我一个人坐着 火车,对着窗外飞闪而过的风景不停地冷笑。没有适应得过来。后来欧羊的爱情 也完结了,他和我是一样的人,所有的力气用在初始的爱情。在余下的日子里, 他散漫地对付着生活。而我后来也慢慢地就习惯了一个人在路上。我想这是我们 的宿命。 “几个月前我又去了P 城。那里下了一场小雪。我碰见了三三。她已经结婚 三四年了,带着一个小孩子。她没有再跳芭蕾舞,开始变得有点圆润。她让我向 欧羊说再见,她马上就要移民了。 “欧羊在电话里听了,嘿嘿地冷笑。他似乎知道应该去哪个城市。我们很容 易就会在陌生的地方碰见,还是像小时侯那样在冰天雪地里蹲在喝同一罐冷啤酒。 他说,我们都疯够了。生命里度过了空白的六年。像跨了很大的一步,两个脚印 之间什么也没有。我们相互看着对方的生命里出现至关紧要的人,也看着他们一 一走远,到最后仿佛什么都没变过,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互依靠。” 听到这里,我已经抽完了几根红双喜。才明白有这样几种人,一些可以无休 止地流浪在陌生而新鲜的女人怀抱里,一些可以无休止地流浪在城市里,也有一 些无休止地负隅顽抗在空白的生活里。他们都没有尽头。 “三三很幸福,因为她选择了做一个平静的女人。”绿翘打量了一下她从前 的小房子。已经看不出半年前的痕迹。小猫对着她温柔地低呜。她笑了。 我懒懒地说,“李鸣还在等你回来。”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习惯了没有感 情。 “我想在这里等他。” “这里本来都是你的,我不过是借来打发寂寞。我随时准备走。”我开始收 拾绿翘的床。从抽屉里取出那套弥漫清香的老床单重新铺好。把绿翘以前的睡衣 挂起来,她的牙刷和毛巾,甚至拖鞋都重新放好。 这些东西已经消失了半年,在十分钟里忽然全部打回原状。直到一切和绿翘 走的那天完全一样。 她一直在看我忙碌着,微笑着看我在房间里不停地奔跑。 “有些寂寞就像老酒,收藏得越久,味道就越浓。再打开的时候,芬芳扑鼻。” 她伏在我唯一没有收起的大地毯上,把束起了很久的长发又重新解开。我忽然想 起我们一年前第一次在凤凰花下打散的长发。那时,她也是去找她的李鸣。一年 的时间轻易就凝固。 李鸣似乎一直没有回过绿翘的世界。 我们关了房里所有的灯,就这样静静地等李鸣。我想,一场物归原主的话剧 很快开始。 凌晨,门外传来钥匙清脆的碰撞声。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熟悉的脚步轻轻地走进房子,换上拖鞋的声音, 放下公文包的声音,一步步走到壁灯开关的声音。这时的李鸣是个幸福的男人, 他有个美丽的女人,近乎妻子一样熟睡在床上等他归来。 可是我相信,只要灯亮了起来,他就会忘记半年来这一切。 壁灯啪地响了,暗淡的光不足以照亮他身前的几步。我低低地叫了他一声。 “李鸣。”就像那天绿翘出走以后。 他抱歉地笑了笑,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吵醒了你吗?”说完走过来我的床 前。 我冷冷地等着最后一刻到来。 床边的灯亮了,李鸣怔怔地看着房里重新翻出的一切,看着床上那个朝他温 柔地笑的绿翘。她还像出走那天的清晨那样,穿着一样的睡衣,露着一样的锁骨,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一刻我多么相信,我所有的事已经结束,应该走了。可是我没有气力动一 下。 “还记得我吗?”绿翘问。 李鸣说不出话来。他一下子抱住了久别的绿翘。绿翘没有犹豫,把手围在他 宽阔的背上,她纤长的手指在他背上象盛开的兰花。 我的胃突然绞痛起来,看着他们这个悠长的拥抱一直延续下去。我竟然还在 礼貌地微笑着,心里有种奇妙的快意。就好象当初把林璃的信铺在床头让自己痛 苦地睡去那样,磨刀霍霍对把尖刀对准了心脏,看着刀锋的冷光就已经感觉到痛。 很久很久,他们终于松开手了。他们的怀抱终于分开了。绿翘长长地喘过气 来,对他笑笑,说,“一年前我爱过你。”这句话我曾经听过。 她继续说,“爱情其实只是很虚幻的东西,觉得自己喜欢了,也就真的喜欢 了。” 李鸣点点头,“我知道。我一直很明白。” “我是一个停顿的男人。绿翘,你不停地在路上。”李鸣的话充满意味。他 望向我,走近我。我心里太明白,走过来的只是一个空虚的躯壳。正像躺在床上 的我。 “所以我回来看你。只是想拥抱一下深爱过我的你。”绿翘轻松一笑。换下 了睡衣,拿起行李。 我终于彻底地想起那段经久尘封的故事。一段镯子的爱情。那个卖意大利饰 物的华裔男人。“爱情其实很轻松。想象着,连细节也想好了,自然就以为自己 爱上了。”这句话使我想起了欧羊。觉得已经是太遥远的事,记不起反应。 绿翘第一次和我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我骇然地听着她冰冷的语调。可是现 在,我终于和她一样漠然了。我终于明白这是每一个过于执着的人所走的同一条 沉沦的路。 那天绿翘跑进去问这个从来未对话过的华裔男人,你还记得我吗?他点头, 然后她说,一年前我爱过你。绿翘又对他说,我们现在更像朋友。于是他们搂在 一起,以前的事就忘记了。 如今只是换成了李鸣。他就这样被释放。我悲悯地看着他,洞察他心里一切 悲哀。 临出门的时候,她暧昧地望着外面,说,“或者我应该和欧羊相爱。我们是 两条永不相交却一直在一起的平行线。” 绿翘关门的声音,像地狱的门隆隆合上。我不清楚哪一边才是地狱。或者欧 羊就在门外等她,或者一个人也没有。绿翘的将来没有答案。 我对李鸣说,“你可以追去。” 他却没有表情地搂住我。“退学以后,嫁给我。”他关了灯,开始吻着我, 他用整个身体来拥抱我,一如既往地喘息流汗。我隔着远远的岸,在黑暗里看着 李鸣的身体再次向我索求一点拯救,看着我们渐渐绞缠,看着逐渐快乐的自己, 看着李鸣在畅快的呻吟中弥漫了隐约的泪。 我微笑着闭上眼睛,已经习惯了这样打发我心里忘掉林璃的寂寞。所有的事 情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