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怒 走在街上就知要变天了,乌云浓密地翻滚着,仿佛把天一下就拉近到了人的头 顶。风四面八方毫无规律地挟着沙石奔走,人也在四面八方毫无规律地奔走。雨就 要下了,闪电与闷雷也不可避免地要来,它们认不真人的高低贵贱,它们对谁都一 视同仁,所以任你谁也别想侥幸,任你谁也得尽快找个避雨的安全之处。 不过有些人可以例外,比如那些成心想淋雨,或已被各色事由折磨了个彻底, 对雨、雷、电不再起适当反应了的轻度失常的人,他们可以在雨地里放肆地行走, 脸上表情或欢快,或悲痛,或孤高,或冷漠。 偶尔躲于街两边檐下避雨的人们也能见到几张带着毫无表情的表情的脸,这种 脸最叫人费疑猜,人们根本看不出此人是在标榜自己的勇敢,还是在冲刷自己的悲 苦,而究竟此人是否一个完全的疯子,善良的人们也是不敢肯定的,就如他们不敢 肯定这昏天暗地的一场雨是为什么才下得如此尽情,如此凄冽一样。 房屋里的人透过玻璃窗,心有余悸地望着雨中的世界,甚至开始杞人忧天:或 许世界就会在这场雨的淫威中归于死灭,是啊,人终于要对自己所做的事作个偿还。 风仿佛亦感受到人的恐惧,更狂热地摇撼着玻璃窗,玻璃窗在不堪重负中绝望 地发出丝丝哀声,只有几颗腐锈的铁钉禁锢着它欲碎的身躯。而房屋里的人此时正 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回到那些丑恶的回忆之中,那种接近死的心惊胆寒尚在肆 虐,蓦的一声惊雷又将他们震回了更丑恶的现实,而肆虐他们的,倾刻间换成了接 近死的茫然无措。 雨是天的眼泪,雷是天的呜咽,而电则是天的武器,高高在上的天,就要通过 这次的威怒来惩罚它的子民。跑不了了,望着愈来愈灰的天,越来越大的雨,所有 人都陷入了惶恐的悲哀中,同时又都认命地瑟缩在角落里清算自己的回忆,这是一 个世界的集体忏悔,在真我面前,无人能逃避自己良心的谴责。也许世上唯一没有 任何亏心事的人是刚出世的儿童,可在我们的社会里,不做亏心事,是绝对长不大 的。上天若将所有人都劈离世间,只留这些新生儿,那他们成长后,终究只是一伙 白痴,也许可以呼他们为天使,时间又会轮转回纪元前,整个世界一片清平,那时 世界叫做伊甸园,而那条为人类启蒙的蛇该在何时出现,那伙白痴,应该说那伙天 使是不会知晓的。我们?我们早已将灵魂交托给了这场雨,我们当然也不会知晓。 我们只知晓这场雨是停不了了,我们所有的人,不是被电击死,被雷轰死,就 会为大雨所造就的洪水淹死,墙壁将坍塌,大厦将委地,大树与百草将如我们所有 人般泡在全世界的水里腐烂。别去渴求诺亚方舟,那是上天给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况且现代社会的诺亚已被我们杀死或嬗变成我们的同类,谁又能救谁呢? 于是战争没有了,政治也丢在一边,阴谋不再重要,尔虞吾诈却依然存在,虽 知必死,但看着旁人死在自己前头也是一种说不出的快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于是预言家被人抛入雷电里,他也许预言对了一些东西,但有一样无比重要的事他 并没有任何预言,这就是他自己的末日与世界的末日,然后是教育家被人推进水地, 正因为他的“良好”教育引发了此次天的震怒,再然后是作家被人扛着扔在暴雨下, 谁叫他写了太多人的丑恶,将这些都泄露给了上天,而诗人却幸免了,因为他惯于 歌颂美好的世界,他的生花妙笔使许多人快乐,纵使这样的雨天,他即兴来的几段 朦胧诗亦会让周围的人暂时忘却死的烦恼,诗人是该举在高处的,人们往往喜欢仰 望到的人,而鄙夷俯视到的人。 而诗人却有诗人的恐惧,虽然高处水难淹到,但高处却离雷电最近,因为写诗 的缘故,诗人仿佛比旁人更多做了许多亏心事。他开始颤栗,可这却被看成是他冷 的生理反应,没有人否认诗人的纯洁,而诗人自己却将它否认,这又被看成是一种 美好的品德。在人们纷纷眼含泪水仰望诗人时,诗人却在苦思该如何躲避说来就来 的雷电,他那善于作诗的脑袋完整的没有了诗意。 果然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劈中了诗人,诗人从高处坠落,与那一声惊天的闷雷 几乎同时着地,雨转瞬即止,乌云在闪电的边缘以等速度向相反方向隐退,尚未在 人的视网膜停留,便没了踪影。 预言家远远地走来,教育家从水地里爬起,作家在暴日下披晒他那头不羁的长 发,人们茫然相对,稍微清醒后便互相询问刚才发生的事,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其实大家都清楚,却没有人愿说。 早有一伙人在俯视横躺于地的诗人,人们议论纷纷,最后都认同了一点:这次 天怒主要是为了惩罚诗人。于是人们纷纷额手称庆,说他伪装得挺好,怎么看也不 象坏人,说让你看出来了你不成老天了,说老天算什么?我才不尿它。人们确实忘 了刚才的生死边缘,他们又坚信,没做过亏心事,雷是不会劈的,诗人的坠落同时 证实了他们的清白,于是他们得意自己的清白,只要是清白的,老天都不能拿他们 怎么样,他们互相证实了彼此的判断,都为自己是个大大的好人而骄傲万分。 诗人坐起的时候,并没有去管那些鄙夷的眼神,他呆呆地望着天,从被电击中 的那一刻起,他就完全了解天了,天也只不过是个软蛋,天还是只爱哭泣的泪虫, 它不敢杀死任何更何况所有人,从它允许人生活在它身体底下后它便注定将输给人 了,它之所以劈诗人,只为找个台阶下罢了,其实天才是世上所有罪恶的祸首,它 是可耻的教唆犯与传播人。 从此诗人脸上总挂着神秘而轻蔑的笑,从此诗人不再写诗,他只是反复吟哦: 天怒!天怒?哼—— 从此诗人被称为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