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不能不骗你 我容易醉心于一些东西。比如,某人不经意间一个动人的微笑,台灯光晕外摇 曳的花影,一张得意的照片,一支暖调的景泰蓝钢笔,或是薰衣草氤氲的香气。虽 然很浪费时间,但心醉的时刻心灵美好而纯良,烦恼在九霄云外,情感满溢着芬芳。 有的可能会带来伤害。比如现在,我醉心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情感。 我每天8 小时与之相对的电脑里藏着一片世外桃源。桃源很近,那天,我只是 百无聊赖地握着鼠标在缭乱的网路漫无目的地点击,点击,再点击,就进了;它又 很远,像气体一样虚无缥缈,因为那个叫蓝的男人像气体一样虚无缥缈,有时温暖, 有时冰凉,气质可以神奇地弥漫开来,让所有人欢欣或悲伤;也可以突然地冷冻成 冰,你狠命开凿,只会弄疼自己。 我在他弄疼所有人后进去,一排排的矜持尖刀般竖立,他的矜持一败涂地。 嗨,蝴蝶。我是蓝。你不能拒绝我。 我轻易地和他成了朋友。 网上像蓝这样的男人很多,他们躬身坐在电脑前,冷冷地注视着花花绿绿的男 女在面前来往,他们的钓钩离水三尺,却总有鱼上钩。 确切地说,蓝不是男人,是男孩。那时他十九岁。年龄能说明什么呢?它和诚 实一样变得不可信。对蓝来说,年龄更像是陷阱,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设的标识为十 九岁的陷阱。所以,我习惯叫他男人。 他是桃源的主人,开始时妄图用高尚、高洁和高远打造一片纯净天地,当自己 的邪恶也控制不住地肆虐时,信念就崩溃了。 梦可以很纯洁很美丽,但那是在和现实无关的时候。 那是他十九岁的最后一天。十九岁的最后一天,阳光似乎也被带走,我在他玩 世不恭的言语间,看到了他对未来的焦虑。 焦虑,是我们的名片。我们互相交换,漠不经心地翻翻看,心领神会了,就同 病相怜。 我比他大四岁。他也比我大四岁,――在我不知网路为何物时,蓝就在网上进 行资本的原始积累,所以还未毕业就被一家大网站挖去做网络编辑;付出的代价是 变成网络老人,神经疲累,感官麻木,激情枯萎,渴望重归天真,重归单纯,渴望 从头活过。 在蓝面前没什么上网经验的我成了天使。 我只不过实话实说,性别、年龄、欲望及其他,只不过勇敢地坦呈禁锢的、晦 暗的、魔鬼一样整天在身体里嚎叫的灵魂,只不过这样,我就有了天使的褒赞。 被人称为天使心底里会升出一种美妙的感觉,我一下子收起散漫的表情,恬恬 的笑容来到了脸上,渐渐变成一副长发飘飘、温柔亲善、纯情可人、有事没事都喜 欢睁着大眼斜着肩膀看天的形象。 当然,有一点:我把自己的样子说得很暖昧,因为感知他喜欢单纯一点优雅一 点美丽一点的女子。这一点不能算骗他,这只是与他交往必要的外交手段,没有外 交手段,你很难成为谁的朋友,或网友。 事实上我喜欢咕咚咕咚地喝水,喜欢摇晃着肩膀骑单车,喜欢迎着风大声唱歌, 喜欢被风呛着时喘不过气地咳嗽。至于头发,它们总是被紧紧地绑缚着,毫无表情 地呆在脑后,因为它们散下来时,我会不认识自己。 我和父母关系紧张,弟弟早已不理我了,我的床终年冰冷,我的窗台从来养不 活花,就连我拍出的照片,别人也总摇头说不像我。 我有一份单调、赌定不会靠它飞升的工作。我喜欢我的工作,因为它不用和人 打交道,不用和人打交道,就不用背叛自己。我的工作也和理想无关,要我无条件 地选择,我选理想,实际上,我为工作放弃了理想。 我不觉得痛苦,因为我的战术明确:逆来顺受。那个曾一定要我有点出息的命 运,在把我折腾了一番后,似乎躲到一边气急败坏去了,再不理我。有时我静静地 想着这一切,会笑个不停。 在网上我叫蝴蝶。蝴蝶是我印象中最凶恶的动物。 那天天很好,漂亮的幼儿园老师带我们去看海,她要在海边教我们唱一首关于 海的歌。海在山那边,山很高,我掉队了,山坡上到处是引人迷踪的小路,我走过 一条路拐到另一条路,我到了一个地方,那里飞翔翻腾着成百上千只黑蝴蝶,黑翅 膀上长着黄色白色或红色斑点的蝴蝶,邪恶而凶险,它们涌过来,将我扑倒在地, 将我覆盖,将我吞没……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总之存在我的记忆中。在网上,我 习惯把愤怒变成宽容,把谴责变成隐忍,把憎恶的、排斥的,变成喜欢的、热爱的, 我想看看用这样的方式,和外界的关系是否能好些。 这样,恐惧也就成了我的修饰。 蝴蝶华丽而浪漫,你一定很美。他们说。他们用眼睛思维,用手指想象,他们 的思维和想象像白痴一样一厢情愿。 网上,一切皆可互相转化。 蓝喜欢叫我蝴蝶,一遍一遍,一波一波,不理会你的质询,不理会你的制止, 汹涌地叫着,澎湃地叫着,有一天,我终于感觉到自己被这些汹涌澎湃的蝴蝶扑倒 在地,它们将我覆盖,将我吞没…… 这是我们之间让我唯一联想到性爱的交谈。而当我故意莫名其妙地反叫他“蓝” 时,他会冷酷地拒绝,反应那样强烈,仿佛那个字会带给他某种振聋发聩的暗示或 提示,他不喜欢那暗示或提示。他不喜欢暗示或提示。他强横而霸权。他脆弱到极 点,脆弱到我差一步触到他的痛处,就会反击:你以为你是谁? 你不觉得你的幽默有些过火吗? 我讨厌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大都无耻…… 啊,他只是一盆水,自己把自己搅浑了就觉着深不可测了。而我是多么了解他, 就像了解我的无名指一样。那是最笨的手指,而且难以训练,它知道离不了它就够 了。 我笑笑,退后,天使般地无辜并懵懂。 不管去哪里,母亲的手提包里总会放几张我的照片,她把照片给不认识我不了 解我的人看,终于有个人上当了,他叫冰。 冰有着不错的修养及社会地位,而且一表人才。但我不会去见他。我憎恶母亲 推销我的方式,不管谁,包括她的强横和霸权只要稍露端倪,我就会大叫着挥起不 可侵犯的尊严之盾把它们回击掉。 可蓝的强横和霸权却让我心动,甚至让我迷失。在网上尊严似乎是多余的东西, 它唱主角的时候,一定是一副小丑的形象。 比如蓝。每当他义正辞严地维护自己的尊严时,我就觉得他像个小丑。尊严扮 演小丑,暴露出脆弱的缺点,换取它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包括虚荣和怜爱,也有 一丁点儿并不那么重要的尊重。 还有我,我放弃尊严,做蓝的天使。我把厌恶的感觉强吞在心里,做出样子, 坚决相信他的能力,尊重他的权力,给他怜爱。 喜欢和蓝交往,很大一部分因为他的冷酷与坚硬,就像我所处的现实一样,然 而我可以征服他,他信任并依赖我,这让我快乐。 冰在我下班回家走的那条小路上等我。西装革履堂堂正正地站在路边,自信的 气质,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意味,温暖的意味。 我摇晃着肩膀骑车,大声地唱着歌,经过他时仍是这德性。为什么要介怀别人? 为什么要为介怀别人让自己缩头缩尾?这是我的理论,受到许多人际伤害后,不自 然间树立起来的理论。 他叫我,我停下,以为是问路的,我对帮助别人总是有着莫名其妙的热情。 我关切地看着他,他笑着走过来,看着我,像是试探一头野性难驯的小兽到底 有多大能耐似的。这是暮色四合之时,我厉声问他有什么事吗,他竟用手指径直地 托起我的下巴,说他叫冰。 我几乎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叫冰的男人。 如果能将网络和现实分清,就不会让网上的心态和情绪延续到现实中。可谁能 分得清呢?网上呆得久了,你不也在怀疑现实的意义,漠视现实中的一切情感吗? 冰改变了我的状态,让我对现实重新燃起激情,让我发现身边的世界原来充满 魅力,你冷漠地存在,它就给你冷漠,你欢喜地存在,它就给你欢喜,你虚无地存 在,它就还你虚无,你充实地存在,它就还你充实。 像游戏一样。冰敲击着我因缺少与人沟通而顽固僵化的思维,毫无理由地对我 百般呵护,居高临下地呵护,在他眼里,我似乎是一只殛需要被驯服的小兽,只需 要被呵护。幸福从天而降了,我沉醉于这种被呵护的感觉。 渐渐与蓝有了一小段或一大段时间的不见,那是我思索割舍的时间。然而8 小 时与之相对的电脑里的那片桃源,我如何能拒绝?鼠标在通往桃源的路径上徘徊着, 想着蓝的表情。然后,或许是现实的空虚,或许是某种致命的情感缺陷瓦解了理智, 我仍会若无其事地以笑脸出现,说着工作忙。 蓝只是笑笑。偶尔状态失常地问:要成家了?什么时候发请贴?我去喝酒,往 死里喝。 我的笑容就冷冻起来,我的手指发出的信息又是无辜并懵懂,用天真和单纯的 天使外套掩住他的不安和疑虑。 他需要我的呵护,我想呵护他。 我喜欢他一遍一遍汹涌地叫我蝴蝶时的感觉。恐惧变成了快乐。胜过冰的亲吻。 如果我能知道人性是怎么回事,我会解释清楚原因,然而我不知道。 蓝也一样吧,有着重重的不为人知的矛盾,在里面挣扎。 他在内地,我在海边。他那里有泉,我这里有海。泉是他那里的骄傲,海是我 这里的骄傲,泉经常干涸,海不会干枯,所以我一直骄傲,骄傲是对他的诱惑。 今天,他问我秋天的海美吗。 冬天时他问过冬天的海,春天时他问过春天的海,夏天时他问过夏天的海,然 而他都没有来,我知道他不会来了。 想到他不会来照例有些解脱感,照例有些失落,想到他不会来我的手指可以尽 情地说谎,把一切都说成美丽的谎:秋天的海啊,是绿色的,碧绿的绿,祖母绿, 宁静的绿,透明的,阳光可以照到海底,可是你看不到。你知道你为什么看不到吗? 因为海太深了。 不对。 因为我不是海底的鱼。 不对。 因为我近视。 你不是视力健全吗? 你信? 手指叹了口气:再猜。 猜不到了。为什么? 因为你不来啊,你来了,就会看到了。 他沉默良久,把话题牵引到别的地方去,但我知道,他那冷静的情感又在激荡。 事实上我希望他永远不要来。然而,我就是不能不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