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户 作者:张禛 一 这一天是明武宗七年六月十四,酷热难当。午后,宫内惜薪司的大门前聚了几 十辆粪车,又白又胖的掌司太监叶肥鸭正扯着公鸭嗓子,给太监们派活: “曾全有,掏乾清宫南侧的茅坑。花如桂,掏坤宁宫西侧,马宝,掏北安门安 乐堂后……” 垂手肃立下首的马宝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每次都让我掏最大的,那个坑抵得 上别处两个呢……” 这马宝是个年轻的太监,身板结实,面容丑陋,一脸卑微。叶肥鸭乜斜了他一 眼,笑道: “嫌苦?这好办,你过来,我教你个好办法。” 马宝将信将疑,俯首贴耳过去。冷不防叶肥鸭操起一个粪勺,一下子朝他脑袋 上扣去。马宝大吃一惊,本能地将脑袋一晃,避了开来。叶肥鸭却不急不躁,粪勺 停在半空,脸上依旧笑眯眯地:“想躲?公公我还懒得追你。听话,乖乖地把脑袋 伸进去。” 马宝胆怯地瞧瞧叶肥鸭的脸色,不敢耽搁,乖乖地将脑袋伸进了粪勺里,周围 的太监们哄堂大笑。叶肥鸭在粪勺底部猛敲一下,脸上的笑容倏忽不见了,两眼凶 光毕露,声音变得又高又尖: “嫌苦?嫌苦去侍候万岁爷啊,要不就去侍候皇后娘娘,那可是吃香喝辣,风 光着哪。只可惜天生这副嘴脸,歪头茄子似的,只怕娘娘见了恶心。”他每说一句, 就在粪勺上敲一下。“瞧你这德性,偏生还不知足,还想讨个菜户,你以为你的鸡 巴又长出来了哪?” 太监又轰然大笑。所谓菜户,即指太监与宫女们私下结成的类似夫妻的伴子。 众人心里都明白,马宝不久前确实与浣衣局的一个名叫唐春蛾的宫女结成了菜户。 那是他在浣衣局掏粪时,见唐春蛾劳累得可怜,帮了她提了两桶水,俩人同命相怜, 竟产生了感情。此事给叶肥鸭知道了,他感到惊奇,居然还有宫女看得上马宝的。 遂去探视了一回,见唐春蛾长相挺惹人疼的,便顺手夺了过来。当然太监与宫女是 不可能真正结成夫妻的,仅是心理上互慰罢了。皇上、妃嫔其实心里也知道,都睁 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出乱子来,并不去干涉。后宫宫女数万,有许多本来就是用 作杂役使唤的,劳累终生,一辈子也难见一回真正的男人。真正有姿色的,皇上早 就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一些太监肚里为马宝鸣不平,但谁也不敢稍有流露。叶肥鸭手敲痛了,一口唾 沫吐在粪勺上:“你马宝不是在跟侍卫学什么三脚猫拳脚吗?有本事你打死我,打 呀!打呀!”他把胸脯拍得“砰砰”山响,步步紧逼。马宝头顶粪勺,瑟缩着连连 后退,口中嗫嚅不休:“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该死……”边“啪啪”狠抽自 己耳光。叶肥鸭喘了口气,突然眼圈一红,泪如泉涌,抽嗒着说:“我这是什么命 呀?进宫几十年,什么苦没吃过?老了老了,眼看就要归天了,连你个小崽子也来 欺负我?我这是图个啥呀?还不是为了孝敬万岁爷他老人家……” 说着面朝金銮殿的方向伏下身去,“咚咚”磕起响头来。其他太监也慌忙跟着 趴下,一道磕起来。磕得最响的自然是马宝,粪勺帮磕在方砖地上,跟敲云板似的。 那根长长的勺柄往上一翘一翘,甚是滑稽。 二 一直干到二更天,马宝才把最后一车粪送出安乐门外。此时月光银子一样洒得 到处亮闪闪的。马宝歇了一口气,心中泛起一片悲凉。他娘的,现在叶肥鸭这些人 肯定正喝酒划拳,自己却在这里掏大粪!前面十来丈开处的一棵乌桕树上,有只夜 鸟得意地啼了一下。马宝气不打一处来,尖叫一声:“叫你得意!”舀起一勺粪猛 泼过去。只听“咔嚓”一声,那根胳膊粗的乌桕枝在这一泼之下,竟然折断了,一 只硕大的黑鸟直挺挺地摔落下来,显然是被粪水撞毙了。马宝吓了一大跳,想不到 自己这么一泼,竟有如此力道。得,树弄断了,这下又让叶肥鸭抓住把柄了,这回 非挨“寿杖”不可,弄不好连命都得搭上。一门心思都在想着受罚,全没想到旁边 来了个人。这个不声不响地走到树下,捡起死鸟。马宝这才惊觉,吓得“腾”地一 下弹起三尺高。待看清来的人,才稍稍放下心来,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喃喃地 道:“干爹,是你,吓我一跳。” 来者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太监,满面悉愁苦,脸上皱纹纵横,又黑又瘦,两片 没有血色的嘴唇跟老太太似的软软地瘪下去。衣服多日未洗了,黑乎乎的,浑身散 发着一股刺鼻的尿臊味。 他掂掂手中的死鸟, 惊异地打量马宝,尖声尖气地道: “猴崽子,想不到功夫练到这份上了!” 这名老太监绰号“老皮”,就住在这里的安乐堂。安乐堂是安置老弱病残太监 的地方。明代年老的太监不许回家,怕泄露后宫隐私。他们在这里坐以待毙,死后 就送到西直门关外的净乐堂焚化。马宝刚进宫的时候,就跟着老皮干活。稍长以后, 又被老皮收作养子。这宫中最亲的人,就数老皮了。老皮怜悯地瞧着马宝:“又受 叶肥鸭欺负了?这老阉驴,死后下阿鼻地狱!”边骂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猪头肉,一 壶老黄酒,“就知道你晚饭还没吃,先填填肚子。” 马宝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顾不得手上粪臭,接过酒肉猛吞起来。转眼间酒肉 全进了他的肚子。 老皮叹了口气:“唉,我老皮死了,看谁来疼你。你和春蛾那事儿怎么办的?” 马宝满脸酒气,红着眼吼道:“他奶奶的叶肥鸭,老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话一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嘴,惊恐地四下瞧瞧,再无半个人影,才又 惊魂稍定。心中不由得泛起唐春蛾那惹人怜爱的样子:白皙的瓜子脸,弯弯的柳眉 锁着散不尽的哀愁,即使在大冬天,也得在冰冷的水里搓洗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 服,两只红萝卜似的手上生满冻疮。 老皮昏花的眼睛望着远处:“天子脚下无王法呀。你看看,这宫中从万岁爷到 我们这些最下脚的人,加起来总有好几万,可真正享受荣华富贵的,是万岁爷、娘 娘、叶肥鸭这些人,我们连畜牲都不如。可叹的是,每年还有那么多傻瓜把自己阉 了,削尖脑袋想挤进宫来当太监。” 远处殿阁亭台灯火辉煌,不时传来美妙的丝竹乐音,宛若仙境。而近处下层太 监、宫女居住的房子则低矮破旧,点点昏暗的灯光犹如鬼火。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真难想像在金碧辉煌的皇城内,尚有如此破败的房舍。马宝出神地道:“当初我娘 送我进宫的时候,就指望我在宫中能当上官,发上财,让全家都过上好日子。可是 直到家里人都死光了,我还是这鸟样子。我娘临死前,我骗他说,皇上就要封我做 掌司太监了……”他说不下去了,眼中泪光闪烁。 老皮也不禁眼眶湿了。抹了一把眼泪,若有所思地问:“傻宝宝,你还学到哪 些功夫?” 马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跟这个侍卫学一点,跟那个侍卫学一点, 碰上他们高兴,才肯教我。你瞧我身上这些青块,都是他们打的,他们说,要学功 夫,首先得挨揍。” 他忽然高兴起来,“不过,我可碰到一个好人,交泰殿的侍卫副领卞大清,知 道不?他教了我一套内功心法,真管用,他说我是块学武的好料,可惜没个好师傅。” 老皮点点头:“以你现在的功夫,打得过锦衣卫么?” 马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打他们?不成不成,他们可厉害了!” 老皮忽然收敛了笑容,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马宝脸上,直盯得马宝心里发毛。盯 了好一阵,老皮才压低声音道,一字一句地道:“我要是你,就带着唐春蛾逃出宫 去,去过几天人的日子。” 马宝吓了一大跳,愣愣地瞧着老皮。 老皮咽了口唾沫,悲哀地吐了口气,“我是看你可怜,才敢跟你说这话。我已 是快见阎王的人了,家里也没什么亲人,我什么都不怕。我活到这岁数,才明白这 几十年是白过了,活在狗身上了。你要是还在这宫里呆下去,到头来不也跟我一样? 你还指望着皇上、娘娘疼你?等着重投娘胎吧。我看哪,你这辈子就得在这臭大粪 上讨口吃的了!” 马宝嘴巴咧得跟瓢似的,半天回不过神来。老皮突然恶狠狠地道:“小子,你 想明白了,想逃就逃。不想逃的话,可得把屁眼夹紧了,休要漏出半个字去。否则, 你这一身臭皮就得晾在东厂衙门的墙壁上!” 说完扭头回了安乐堂。 三 马宝独自愣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记起该回去了。脑袋给老黄酒烧得晕晕乎 乎,连粪车粪勺也忘了拿,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等他停住脚步,惊得一下子酒醒了大半:怎么到了叶肥鸭的住处来了?想来自 己这一路惦念唐春蛾,把什么都忘了。生怕给叶肥鸭看见,急忙往回走。走了两步, 不禁又停住:不见见春蛾么?日思夜想的人儿就在眼前,哪怕悄悄瞧上一眼也好, 只要不给叶肥鸭发现就不怕。终究爱情战胜了恐惧,一伏身,闪进花丛,盘算着怎 样进去。 叶肥鸭的宅子是个小小的院落。别看小,在宫内得有一定职位才住得上。此刻 院门紧闭着,围墙约有四、五尺高。马宝跟坤宁宫的何侍卫练过轻功,又经卞大清 热心点拨,估摸着这么高是蹦得过去的。瞅瞅四下无人,紧跑几步,使出吃奶奶的 力气腾身而起。不料这一下跳过了头,足足高出二尺有余。往下落时,一眼看见叶 肥鸭在院内踱着步。唬得他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又飘落墙外,心怦怦乱跳,暗忖, 反正见不着了,快走吧。可就在这个时候,里面传出唐春蛾的一声尖叫,似乎正忍 受着极大的痛苦,又竭力想压抑住不叫出来。他不由得心中一凛:坏了,春蛾要被 弄死了!太监都是假男人,许多太监就是靠着假阳具干那事,前朝就曾有宫女被假 阳具弄死的。脑里又一闪,刚才明明看见叶肥鸭在院中走着的呀,怎么会……耳听 那叫唤一声比一声响。他顾不得细想,双腿一弹,再次腾空而起。这回落得很准, 轻轻巧巧落在围墙上。又一眼看见叶肥鸭正扭着肥硕的屁股急火火地来到一间亮着 烛火的屋外,惊惶失措地压低声音:“我的爷,可别火过了头,叫万岁爷知道了, 那是要剥皮的!”可是里面的人丝毫不理,叫得正欢,还夹杂着一个蛮牛似的低声 哼哼。 马宝心中大奇:难道唐春蛾又吃上了一个菜户?看样子还是跟叶肥鸭合伙的。 他知道那间屋子后面还有扇窗,往前一跃,两个起伏,悄悄落在后窗外,舔破窗纸 往里望去,直惊得他目瞪口呆! 屋中的床上,一男一女一丝不挂,正干得热火朝天。女的仰面朝上,兴奋得忘 乎所以,正是唐春蛾。那尖叫声就是从她嘴里发出的,那根本不是痛苦的尖叫,面 是极度快活以后难以抑制的尖叫。那男的体魄如熊,气壮如牛,侧对窗户,不就是 奉天殿的侍卫统领鲁天承么?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想把头再伸过去一点看仔细, 却忘了自己是在窗边,脑袋稍稍磕到窗棂上,响声虽然几乎难以察觉,但鲁天承的 动作即刻停止了。没等马宝反应过来,一只枕头已挟着风声疾撞过来。马宝慌忙一 低头,只听“轰”地一声,一扇结实的窗户给击得粉碎。想不到一只柔软的枕头在 鲁天承的一掷之下,竟有如此威力!马宝起身欲跑,鲁天承已风一般掠出窗户,赤 条条地立在他的身后,满脸极其惊惧,双脚不丁不八,两臂微抬,蓄势待发。待看 清面前之人,才稍稍松了口气,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是小宝子呀……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屋里的唐春蛾早已吓得半死。屋前的叶肥鸭听到动静不对,拼命撞开门进来。 看见马宝,眼珠立刻凸了出来,吼道:“死绝户,你来干什么?”吼了一句,当即 意识到现在不能这么凶,马上换成一副笑脸,亲热地道,“哎呀,是小宝子呀,我 还当是吴三赖那个王八蛋呢。 瞧我这眼神, 掌嘴!”真的响亮地扇了自己一下, “小宝,粪拉完了?快进屋坐。今儿是累了点,赶明儿我给你派个轻松点的活儿。” 见马宝惊疑不定的样子,话题一转,“你是来找春蛾的?哦哦。这事怪我不好,我 让春蛾来这儿,也没跟你商量一下,回头我送你一千两银子。鲁大人也决不会亏待 你的。鲁大人其实也是可怜春蛾,咱这宫中,多少宫女到死也见不着个真正的男人, 咱俩可顶不了真事儿。春蛾你说是不是?”边说着话,边顺手把衣服丢给外面的鲁 天承。 唐春蛾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满面通红,裹紧被单,垂首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马宝倏忽明白了,叶肥鸭肯定是收了鲁天承的好处,把春蛾“卖”给了鲁天承。娘 的,都不是好东西! 鲁天承三下五除二胡乱套上衣服,边笑嘻嘻地走向马宝,边伸手去拍他的肩: “小宝子,咱是老相好了。还记得我传你的那招‘玉免沉井’吗?当初你跟侍卫们 习武,要不是我说情,你不知要多挨多少顿揍哪!”嘴里说着笑话,拍向马宝的手 突然中途化掌为钩,闪电般朝马宝“肩井穴”捏去。马宝脑子虽笨,身子却远比脑 子灵活。心里还在转不过弯,他好好地说着话,怎么突然动起手来了?脚下已一转, 滑开一步。但终究慢了半拍,穴道倒是没拿住,但给鲁天承结结实实一爪抓在肩头 上,连皮带肉扯下一块来,痛得他大叫一声。 刹那间鲁天承满目狰狞, 闷哼一声, 手爪未收,肘部已趁势向前递出,一招 “得寸进尺”直撞马宝胸口“膻中穴”。到底不愧为大行家,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可是鲁天承心里更惊:看不出这个丑太监竟练出如此身手,居然能避过刚才那一招 偷袭,只怕差一点的侍卫都拾掇不下他。 马宝嘴里愤愤地嚷着:“咦,怎么打人……”慌忙一个似是而非的“游龙步”, 勉强避开这致命的一击,刚好退至叶肥鸭面前。叶肥鸭见状,立即伸出两只又白又 肥的手,去掐马宝的脖子,从他牙缝里挤出几个恶狠狠的字: “打你?杀你!” 马宝此刻彻底明白了:他们是要杀人灭口。可是叶肥鸭忘了自己全然不会武功, 还没碰到马宝,双手已被马宝一把扣住,低头弯腰,“呼”地一下甩过肩去。刚好 鲁天承攻来凌厉的一脚,按照鲁天承的本意,才懒得管什么叶肥鸭呢。可是看马宝 这势头,非把叶肥鸭摔死不可,那就更麻烦了。单腿变踹为挑,硬生生把叶肥鸭挑 在空中。顺势上身下探,右掌如刀,直切马宝下腹。马宝无处可避,吓得拼命往后 一翻,连滚带爬进了屋。其实鲁天承这招也是虚招,他的真正目的,是要逼退马宝, 救下叶肥鸭。 叶肥鸭给抡起来时,就魂飞魄散,认定这回骨头肯定要散架了。蓦地被托住, 跟捞着根救命草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死命抱住鲁天承,一迭声地尖叫:“鲁大 人救我!鲁大人救我!” 鲁天承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将叶肥鸭甩下:“救你,救你,人跑啦!” 叶肥鸭跟着看去,只见屋内空空荡荡,连床上的唐春蛾也踪迹皆无,只剩她的 一堆未及穿上的衣服。叶肥鸭嘴唇直打哆嗦:“怎、怎么办?这小子哪来这、这么 大本事?” 鲁天承额上青筋暴起,咬着牙道:“不找到他,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叶肥鸭心惊肉跳:“可别惊动了别人,自投罗网……我的爷,刚才闹得那么响, 可别让人听到。” 俩人心里都十分明白,侍卫私通宫女,那是剥皮抽筋、祸灭九族的!而叶肥鸭 作为中间牵线人,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鲁天承足下一点,掠进屋内,几乎没见他脚沾地,手中已抄起随身兵刃飞爪, 大鸟般掠出院外。叶肥鸭直看得眼花缭乱,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快的人。愣了 愣,也赶紧追了出去。 四 一出院子,鲁天承便瞪大眼睛。可四下里静悄悄的,哪有半个人影?鲁天承心 里琢磨,这头阉驴不可能跑那么快,何况他还带着个大活人,肯定是藏起来了。不 过有一点令他放了心,看样子刚才里面的声响确实没有惊动别人。也幸亏这里不是 什么重要地段,没有巡夜的侍卫。 藏在哪儿呢?这周围都是惜薪司的房子,远处那几间亮灯的地方是不可能藏人 的,前面的甬道也空空荡荡的。要藏,就只有左边这个黑咕隆咚的院子了。鲁天承 紧握飞爪,贴紧墙根无声地踅过去。他心里憋足了劲,只要这阉驴一露面,一爪就 要了他的命,决不能让他喊出声,这可是在外面,让别人听到了,就麻烦了。隐隐 地从那几间屋子中飘来一股粪臭,越往前走,粪臭越浓。鲁天承恍然记起,那里似 乎是惜薪司专门放粪车的。来到跟前,果然看见足有三、四百辆粪车整齐地排放在 那儿,在月光下微微发亮,显然是刚出完粪的。 这头臭驴,到底是出大粪的,连这种地方也能藏身。 一排排粪车都仔细查过去,却什么也没见到。鲁天承倒吸一口冷气,这臭驴该 不会藏进粪车里吧?正想得恶心,忽听身后“咚”地一响,未及转身飞爪已扬起, 却只见唐春蛾光着身子,边连滚带爬地从一辆粪车里钻了出来。她披头散发,洁白 如玉的身上处处蹭了或黄或青的屎,连脸上也粘了不少。她显然在里面憋坏了,连 连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带着哭腔嚷道:“鲁大人,我,我跟你好……” 话未说完,马宝紧随其后钻了出来,紧紧抓住她:“春蛾,不能出去,我带你 走——” 话音未落,鲁天承的飞爪已“嗡”地劈面而至,直攫其首。鲁天承赖飞爪以成 名,这飞爪乃精钢打铸,状若鹰爪,大若铁锚,锋利无比,似手掌般舒张自如,以 一丈二的细铁链相连,兼作鞭用,十分灵活。若被它抓中,轻则血肉横飞,重则摘 心挖肺、身首异处,当年鲁天承行走江湖时,曾倚仗它重创十二名大盗,人送外号 “阎王爪”。马宝当然知道它的厉害,慌忙一缩脑袋,重新掉落粪车。头发还飘在 车外,飞爪就到了,“咔嚓”一下,正击在车身上,顿时木屑纷飞,车身四分五裂, 马宝也跟着滚了出来,顺手操起一把粪勺。 鲁天承心中躁怒,奶奶的,要不是这该死的粪车,马宝已成肉酱了。手腕一抖, 铁链“哗啦”一响,第二爪又要飞出。可就在这时,唐春蛾扑到他面前,哭嚷着: “鲁大人,我跟你好,他要带我走,我不跟他走!” 后面的马宝急得喊:“春蛾,呆在宫里不会有好下场的,还是跟我走吧!”有 心追过来,却又怕飞爪。 唐春蛾缓缓地回过头,朱唇未启,泪已先流,深深地望着马宝,凄婉地哽咽道: “小宝,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是个好人……但是,谁叫你是个假男人呢?我已经跟 鲁大人好过了。 说句没脸皮的话,自古以来,宫中像我这样的姐妹数也数不清,哪个不是千里 挑一挑出来的?可是,又有几个能跳出这深宫大院,去作一回真女人的?别看宫内 到处金碧辉煌,但每一根柱子上、每一片琉璃瓦下、每一块砖缝里都藏着我们的怨 恨……上个月,万寿宫的两名宫女因为打碎了一只花瓶,被活活晒死了。难道我们 一辈子就只能在这里当牛当马、像狗一样要打要杀由着别人?”扭身对着鲁天承, “天幸我遇见了鲁大人,从小爹娘就教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鲁大人,我今生 今世都是你的人,跟着你,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鲁大人,你就放过小宝 吧,他不会说出咱们的事儿的。” 鲁天承惊恐地后退一步,看看四周,惊慌地斥责道:“小贱人,不要害人,谁 跟你好过? 再胡说,我向万岁告发去!”飞爪“哗啦”一抖,作势要动手。 唐春蛾仿佛见了鬼似的:“鲁、鲁大人,咱们刚才不是……你——你赖不掉的, 叶公公可以作证……” 叶肥鸭刚好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听了唐春蛾的话,脸都白了:“作什么证?小 丫头口下积点德,乱说话要害死人的!”边四处乱看,生怕别人听到,“你自己跟 马宝好,可别害别人!” 唐春蛾惊呆了,一会儿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簌簌滚落,伤心地啜泣一声,一头 向身边的粪车撞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马宝一声大喊:“春蛾!”一跃而起, 疾出粪勺牢牢地扣住唐春蛾脑袋,使她再也无法向前。同时“哗啦”一响,鲁天承 的铁链紧紧缠在唐春蛾腰间,把她定在原地。唐春蛾喉咙里发出凄厉的惨呼: “别拦着我,让我去死——!” 马宝尖叫道:“快点她穴道!” 一句话提醒了鲁天承,他手腕一抖,那飞爪犹如活物一般,爪背反撞,正中唐 春蛾晕穴,唐春蛾微微叹息一声,软倒在地。马宝松了口气,却又猛觉脑后一股逼 人的杀气,鲁天承的飞爪已悄然潜至,这回居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马宝慌忙就地 一滚,冰凉的爪尖业已叮上他的脑袋,马宝只觉后脑钻心地疼,魂都飞了,大叫一 声,拚命朝前一蹿,命是保住了,但后脑勺连皮带肉给撕咬掉巴掌大一块,鲜血淋 漓。那索命的飞爪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又接踵而至。马宝连打两个滚都摆脱不了 它,大骇之下,扬起粪勺往头上一罩,“砰”地一声,粪勺齐柄折断,给抓得粉碎。 眼看下面一爪紧接着来了,马宝心想,完了,这回拿什么去挡?粪勺可都离得远远 地。可出乎意料的是,飞爪飞到离他仅二尺远的地方,突然转了个弯,铁链拦腰卷 起软倒在地的唐春蛾,刷地投进紧旁的一辆粪车,马宝正看得目瞪口呆,只听鲁天 承沉声道:“小子,有人来了。你敢说出我们的事儿,我们就揭发你想出逃!” 马宝抬眼望去,果然有一群人提着灯笼朝这边奔来,不禁对鲁天承的听力佩服 得五体投地。敢情他一边收拾自己,一边还一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来的是混堂司的几名太监,手里全都操着家伙。离着老远就喊:“喂,怎么回 事,是不是有了贼呀?” 叶肥鸭满脸是笑,答道:“不是。本司的傻宝宝白天粪没掏完,罚他接着干哪。” “是叶公公呀。我们还当出了贼呢。咱这儿离内宫远,侍卫们照应不过来,咱 得自己多担待点儿!” “那是,那是,多谢哥儿几个,没事儿。”回头对马宝喝道,“还不快走!” 见马宝不动,上前给了他一巴掌:“再磨蹭,让鲁大人把你捉到东厂去!” 几名太监纷纷劝道:“快走吧,傻宝宝,别犯傻了。看,脑袋都流血了,这都 是犯犟自找的不是?再不走,脑袋都要揍没了!”连推带搡,马宝终于挪开了步。 叶肥鸭喝道:“回来,家伙不带,用你的臭嘴舀粪哪?” 太监们开怀大笑。马宝翻着眼瞧瞧大家,突然操起粪勺往粪车上一扣,推起粪 车“蹬蹬蹬”就跑。叶肥鸭对鲁天承使了个眼色,喊道:“可别走错了道,黄瓦东 门外!”回头对众太监抱拳道,“哥儿几个都回去睡吧,没事儿。赶明儿我请老几 位喝老酒。” 太监们慌忙躬身:“公公说得远了,该我们请公公。” 其中一个太监冲马宝骂道:“你傻瓜蛋可真缺了德,害得叶公公夜里不得安宁。 再不好好干,下辈子还罚你没鸡巴!” 五 马宝推着粪车走得飞快。黄瓦东门外地处偏远,一到夜晚便人迹罕至。马宝再 傻,也清楚鲁天承定会在那里要了他的命。他边走边寻思,我才不会傻瓜蛋似的等 着脑袋开花呢,待会儿看哪儿人多我就往哪儿钻,看你他娘的怎么下手。走了一段, 回头一看,鲁天承与叶肥鸭却没跟上来。他怔了怔,灵机一动,拔腿便往另一条道 上走去,这条道乃是通往安乐门外的。他心中得意地想,你们到黄瓦东门外找鬼去 吧,老子先在安乐堂干爹那儿藏到天亮,然后就带着我的春蛾远走高飞。他拉着粪 车一路狂奔,不一会儿就过了安乐门。 安乐门外是一片粪场,大大小小的粪坑上百个。平时宫中的粪便多得一时处理 不了,就集中在这里中转。这里臭气熏天,倒真的人迹罕至,就是老皮他们住的安 乐堂,离此处也有好几里。马宝轻蔑地想,这两个傻瓜蛋,要杀人,这里不是最好 的地方吗?杀了以后连坑都不用挖,往粪坑里一推就成了。隐隐地望见安乐堂微亮 的灯光,马宝觉得腿都软了,好了,再过两座小桥,就过鬼门关了,奔波了半夜, 腿都快跑断了。当他转过一丛乌桕树,突然间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似的惊呆了。那 静候在前面树侧的一个棕熊般的身影,不正是“阎王爪”鲁天承么?原来他一直暗 暗地跟着自己! 马宝愣了片刻,突地掉转车头往回奔,刚迈出一步,又钉子似的钉住——远远 地只见叶肥鸭堵住了退路,正大口喘气,满目狰狞,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单刀, 月光下寒意逼人。 马宝心胆俱寒,前后看看,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叶公公,鲁 大人,放过我吧。我保证,你们的事我决不说出半个字去!” 叶肥鸭从牙缝里挤出两声冷笑:“你掏粪也够辛苦的了,早点去极乐世界享享 清福,不更好吗?” 马宝眼泪汪汪:“那,那,你们可不要亏待春蛾……” 鲁天承阴冷地哼了一声:“你不是喜欢她吗,成全你们去做一对鬼夫妻吧!” 马宝跳起来:“你们连春蛾也要杀啊——”操起粪勺往前一蹿,欲先取叶肥鸭, 因为叶肥鸭没有武功,把他收拾了,就够本了。可是鲁天承比他快多了,“哗啦” 一声,飞爪已出手。马宝知道厉害,慌忙低头。然而他想错了。这回鲁天承攻出的 不是爪子,而是爪链。 那细细的柔软的铁链被他使得犹胜一根铁棍,挟着一股迅捷的暗风拦腰扫来, 势不可挡,连近旁坑内粘实的粪面也给这暗风刮起一层涟漪。假如扫来的真是一根 铁棍的话,被挨着也不过骨断筋折。可是这根“铁棍”又细又快,刀子一般,若是 被它碰上,非给削作两半不可。 鲁天承这一招可以说使得恰到好处。因为马宝此刻正往前蹿,双脚腾空,再也 无法借力腾挪。眼看铁链斩了过来,马宝睚眦欲裂,情急之下,手中粪勺拼命往外 挡去,“嚓”地一下,硬木做成、粗逾手臂的勺柄被一削两截。链梢余势不减,蛇 一般的缠上了马宝腰间。 鲁天承猛一收力,顿时切入马宝的肌肤,鲜血如同红裙一般沿腰际挂了下来。 鲁天承手上加力,铁链愈缠愈紧,愈切愈深,直要把马宝的腰身生生切断。马宝发 出一声瘆人的惨叫,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腰斩!右手“砰”地抓紧链条,阻 止链条继续收紧。但他哪里拽得过鲁天承?鲁天承大喝一声,力贯双臂,拽得马宝 溜冰一般朝前滑行,双脚犹如犁一样把地上划开两道深沟。眨眼间两人就近在咫尺, 鲁天承已扬起铁链另一头的利爪,爪头的寒光跟他眼中的寒光一道,摧人心魄。马 宝心胆俱寒,不知如何是好。口中“哦哦”大叫着,左手的粪勺胡乱砸过去。粪勺 远未碰上鲁天承,奇迹就出现了:鲁天承突然大叫一声,蜂蜇一般跳起来,原来是 粪勺上的屎星子先行飞了出去,溅上他的头脸。这几年过惯锦衣玉食的侍卫统领如 何受得了这个?胃中一翻,差点儿没吐出来。力道一松,缠在马宝腰间的铁链便滑 脱下来。马宝一口气尚未缓过来,无数条鲁天承的腿影又劈面而至,乃是鲁家家传 绝技之一“千人一腿”。马宝免强避开第一、二腿,第三腿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 他故技重施,又用粪勺去挡,鲁天承如何肯再度让他得手?双腿齐出,一脚踹 在勺子顶端,一脚正中他的胸口。马宝立时向后倒飞,口中鲜血狂喷,手中还兀自 想握住粪勺柄,但哪里握得住,勺柄蛇身一样在紧握的手掌里“哧”地向后飞速倒 抽,待他松开手时,掌心已经鲜血淋漓,磨掉了一层皮。那足有七尺长的粪勺“噗” 地一声,直插入粪坑边的泥里,只露两三寸长的一点柄头在外面,勺子早已变得粉 碎。叶肥鸭趁火打劫,候在马宝身后,咬着牙,双手紧握刀柄,刀尖寒芒闪烁,对 准马宝后背心,只待马宝撞上来。马宝后背贴着刀尖的一刹那,反手猛拍一掌,击 中刀背,刀立刻飞了。马宝沉重的身体犹仿佛一辆疾驰的马车,“咚”地狠撞在叶 肥鸭身上。叶肥鸭“嗷”了一声,直飞出两丈多远,“噗”地一下,一头扎进一个 粪坑里。而马宝也飞向另一个样粪坑,眼看也要一头扎进大粪内,危急关头,他双 臂一伸,十指牢牢地抠住粪坑边沿,同时腿一伸,搭住另一边,生生悬在粪坑上边。 若在平时,他腰稍稍一挺便可腾身上来。可现在腰、胸均伤得不轻,竟凝不起劲来! 他满脸爆出豆大的汗珠,耳听得鲁天承犹如一头猛兽一样,踏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 走近,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倾斜过来。马宝绝望地想,这回死定了。他眼中涌出 大颗的泪珠,可怜我马宝,打小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到头来竟要葬身这臭粪坑内! 鲁天承冷冷的声音传过来:“小子,有种,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挺得作住,是 块练武的料。” 手中飞爪一抖,“哗啦啦”的铁链撞击声仿佛寒流袭遍马宝全身。马宝把眼一 闭:不知他是先挖我的心,还是先摘我的脑袋? 出乎意料的是,鲁天承却停住了,许久也不见动静。马宝睁眼望去,只见鲁天 承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不远处的一株乌桕树下,伫立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这个 人头戴乌纱曲脚帽,身穿葵花胸背圆领衫,腰系乌角带,双肩高高的耸起,也冷冷 地回视着鲁天承,油然而生一股摄人的威严。马宝不由得一阵哆嗦,看他这服饰, 这双肩耸起的样子,不就是提督太监云公公吗?他怎么跑这儿来了?得,看来鲁天 承杀不了我,得死在他手里了。这时云公公抖一抖袖袍,尖声尖气地道: “小鲁,你威风哪!” 鲁天承腿一软,扑通跪地,抖着嘴唇说:“云、云公公……” 云公公静静地立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得讲打讲杀呢?你守的地儿好 象不在这儿吧?” 鲁天承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是是,卑职这就回去……” 云公公身侧的粪坑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却是叶肥鸭。他正掉在那个坑内,此 刻探出头来: “咄!大胆老皮,竟敢冒充云公公——” 说时迟,那时快,“云公公”一哈腰,迅速捡起一柄粪勺,用尽力气朝马宝投 去,声嘶力竭地喊道:“宝子,拿粪泼他,要死要活全靠你自己哪——” 喊声未已,鲁天承已一爪击出,老皮胸前顿时血肉横飞,软倒在地。 在这一刹那,这柄粪勺飞至马宝上空,正是马宝晚上遗忘在这儿的。他不知哪 来的一股力量,一跃而起,接勺在手,勺头下搅,泼啦啦一勺大粪犹如一张展开的 大旗,劈头盖脑裹向鲁天承。 鲁天承手中铁链绷直如线,大枪一般刺向马宝。陡见大粪挟着一股中人欲呕的 秽臭泼来,大吃一惊,哪里顾得上进招,慌忙朝后一缩身,飘至乌桕树下。眼看马 宝第二勺大粪泼来,他一提气,想飞上树梢,脚下一紧,却给一个人紧紧抱住,原 来是受伤未死的老皮。鲁天承勃然大怒,举掌欲击碎他的天灵盖。可是马宝的大粪 已到了眼前,那股臭味令他一阵窒息。他只得先放过老皮,一伏身,,粪便犹如一 股飓风“呜”地从头顶掠过,掠起的风带动他衣襟、发丝一齐向后飘起,可见劲力 之强。鲁天承不由得心中一寒,其实这小子功力已有一定火候,若是被这股大粪撞 上,别说被它熏倒,就是撞也能把人撞晕了。他知道第三勺粪跟着就会过来,必须 立刻脱身,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刚一直腰,一股大粪便从身后飞来,兜头盖得严 严实实,这是刚才那股大粪撞到树上后,又反弹回来的!鲁天承口、耳、鼻眼都被 青黄的粪便糊住,口中一股腥咸,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他心中恼恨到了极点,长嚎 一声,一掌击中老皮后背,老皮口中鲜血狂喷,五脏俱碎,可是双手兀自牢牢抱住 他的双腿不放。不等他击第二掌,马宝的大粪接二连三地到了。鲁天承无法动弹, 眼又看不见,给撞得晕晕乎乎,摇摇晃晃,整个成了一个粪人。他满脑子只有一个 念头:杀了这阉驴。他聚起全身的功力,估摸着方位,大吼一声,铁链挟着万钧雷 霆呼啸着盘旋而出,只听一声惨叫,却是叶肥鸭给拦腰劈成两半,他正在旁边看马 宝泼粪看傻了眼。铁链飞来时,马宝跃起避开,叶肥鸭却作了替死鬼。他眼睛瞪得 比鸡蛋还大,看着被斩离的下半身,似乎百思不得其解。嘴唇抖着,想说什么,又 什么都说不出来,终于头一歪,咽了气。 马宝双脚落地时,站在一个更大更满的粪坑边。他发了疯一般,把粪勺舞得如 同飞旋的风车。那铺天盖地飞向鲁天承的,简直不是粪,是鞭,是棍,是锤,每一 泼都发出尖利的啸响,撞在鲁天承身上又发出沉闷的回声,尖啸和闷响越来越急, 交织在一起,犹如尖利的笛声中夹杂着闷鼓。鲁天承纵然是精钢打铸的,又如何禁 得起这急风骤雨般的轰击?他胸口一阵翻涌,终于鲜血狂喷,脑袋一阵阵发糊,摇 摇欲坠。可马宝的攻势不仅丝毫未减,反而越来越来急。突然“咔嚓”一声,马宝 手中的粪勺柄一折两截。马宝稍稍一愣,一跃而起,全身向前,趁鲁天承迷糊之际, 两根断柄直直地插入他的胸间! 猛然间,鲁天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十指齐出,一齐插入马宝双臂。马 玉手臂骨胳“咯咯”作响,骨肉分离,血流如注,无法再用力。可是他仍然用胸膛 顶着断柄一点点向前。断柄贯通鲁天承的胸脯,一点点插入他身后的乌桕树身中。 鲁天承嗓中非人地嘶叫着,一只满是血肉、粪便的手抓向马宝面门。马宝脸一 扬,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喀”一下,两截手指给生生咬落下来,但马宝的两颗门 牙也立时折断。鲁天承的另一只血手也颤颤地举起,缓缓搭上马宝脑门,但已无力 抓入,在脑门上滑动着、颤抖着。马宝顾不了别的,身体躬得像只老虾米,一心一 意地顶住勺柄,他的胸脯也磨出了血,因为用力,脸扭曲得不像个人样,眼珠简直 要迸出来。突然,鲁天承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长嚎,脚连蹬几下,一命呜呼,尸体犹 自直直地钉在树干上。 马宝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跪倒在尸首前。喘了一口气,突然想老皮,急忙 用一只还能动的手,在面前的粪堆中一阵扒拉,老皮软软的身躯露了出来,居然还 有一口气在。马宝抱着他一阵摇晃,他艰难地睁开眼,嘴微微开合。马宝耳朵贴紧 他的嘴唇,才听清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我要……死到……外面去……” 马宝哽咽着点点头,用一只手艰难地抱起他,走向粪车。当他打开盖子,直惊 得目瞪口呆——里面空空如也!愣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气急败坏地哭嚷:“我推 错了车,春蛾还在惜薪司!” 老皮极其微弱地道:“来不及了……快走……不然……谁都……走不了……” 的确,天越来越亮,说不定马上就会有人来。而这里到惜薪司起码得走半个时 辰,中途肯定会碰上早起的侍卫、太监,再回去找唐春蛾无异自寻死路。 马宝哭了几声,狠狠跺了跺脚,推着粪车往外走。他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个垃圾 场,肯定有太监们丢弃的脏旧衣裳。他要在那里换掉血衣,然后带着干爹闯出这座 活地狱!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