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绝 作者:左轻候 就象经常发生的那样,在一段短短的沉默之后,我开口说起一件与原来进行 的话题毫不相关的事情。 “我觉得,你的性格里有一种决绝的气质,这一点和我相象,我很喜欢。” 小廖从出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我,等我继续说下去。 “倚天屠龙记你看过吧?那里面有个金毛狮王谢逊和紫衫龙王交手的场面。 谢逊和紫衫龙王本来是结义兄妹,互为知己,但是后来割袍断交。当紫衫龙王露 出破绽时,谢逊是个决绝的汉子,下手毫不留情,屠龙宝刀继续猛砍过去。这就 是决绝。” 话这样说出来,简直近乎语无伦次,不过小廖早已习惯我这种指东打西的说 话风格。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我熟悉的神情,开始陷入沉思。 “第欧根尼有篇文章你看过没有?题目叫做《小崔》。小崔是作者大学同寝 室里的同学,她追一个男孩,但是最后没有追上。文章里有句话,我印象很深刻, 是‘我决不爱不爱我的人’。我在后面跟了个贴子,说:可是她还是爱了呀。我 还说,人生在世,没有一种坚忍决绝的心态,是很难做成什么事情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的表情变得严肃,然后等待着小廖的反应。 我和小廖的对话——我们称之为“胡说八道”——是一种很奇特的风格,往 往用具体的事情来说明抽象的东西,又用抽象的东西来说明具体的事情。前者类 似于禅宗公案,事实上我们的对话也往往真的带有这种风格,当一个人问起“如 何是佛法大意”,对方会应声回答“庭前柏树子”。后者往往发生在对某一件事 情的讨论已经无法直接继续下去的时候,一段不知何时涌上心头的句子就会随口 而出。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是,当谈论到我为什么变得沉默寡言时,我曾经朗诵 出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的最后一段:“在达到哲学的单纯性之前,必须先通 过哲学的复杂性。人必须先说很多话然后保持沉默。”此时此刻,好比两个人相 隔数丈,以六脉神剑遥遥互击,别人只看到无数的手势纵横来去,只有当事人才 知道隐藏在它们后面的来龙去脉。 但是这一次“因指见月”,月亮实在相隔太远,我也没有把握,小廖顺着我 的手指看过去,到底会看到什么东西。 小廖歪着脑袋,又开始出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说:“《小崔》那篇文章 我看过。”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虽然我们谈论的已经是不相干的话题,但小廖偶尔还是 会没来由地进入这种出神的状态。我知道,即使她没有看到整个月亮,至少她明 白了我要指给她看的是什么。 高尔基的第一篇小说叫做《马卡尔·楚德拉》,是他的成名之作。楚德拉是 小说中哪一个主角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情节记得很清楚。有一个姑娘, 是草原上的美女,聪明,神秘,高傲,拒绝了无数人的求婚。终于,草原上的年 轻英雄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们相爱了。但姑娘坚持要他下跪,才肯嫁给他。自由 与爱情,选择哪一个?这一天到来了,年轻人来到姑娘面前,大家拭目以待。他 把一柄刀刺入了姑娘的心口。姑娘微笑着说:“谢谢,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 就死去了。“高傲的女神啊,现在我向你下跪了!”年轻人高叫着,跪倒在尸体 面前。 小时候读这篇小说,一直不懂。后来看到评论,说这两个人“都是具有特殊 精神力量的人”。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神力量? 关于决绝,这也是一个例子。 我和小廖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 大一大二那两年,我在工大,她在师大,我经常跑过去找她,在师大著名的 情人坡上,神情尴尬地站在一大群等待女友的男生中间。小廖出来了,一起吃饭, 爬山,逛街,斗嘴,看电影,跑到长沙城里搞串连,讨论罗大佑和李泽厚。大三 以后就去得少了,并非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自然而然就去得少了,好象某个阶 段已经过去。毕业以后,小廖留校读研,我在各地辗转,一弹指间过去了四年。 听说小廖研究生毕业后去了上海,我居然直接找到她家,问到了她的电话号码。 小廖接到电话的时候,惊讶之情溢于言表。我很能理解这种“相对如梦寐”的感 觉。换了是我,我也会一样吃惊的。 小廖说:“以前的朋友我都没有联系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前一个时期的 朋友不会带到后一个时期。读中专的时候初中的朋友没有了,读大学的时候中专 的朋友没有了,读研究生的时候大学的朋友没有了,现在研究生时候的朋友也没 有了。” 好多年以前,春节的时候,拜年的同学们坐在小廖家的火炉旁边,小廖妈妈 说,她刚进中专的时候,第一次背井离乡,同学们都哭了,只有她没哭。毕业的 时候大家都没哭,只有她一个人哭了。 我看着小廖的脸,看了又看。小廖不说话。 我说:“你的脸怎么和在家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在家的时候是油性皮肤,现在不是了。” 小廖扑的一声笑了,说:“那是在家的时候吃的油水多。” 我还是看了又看,看了很久时间。然后说:“你的眉毛很好,和一般人的不 一样。人的眉毛很少有天生长得很漂亮的,你的眉毛就象画出来的一样。” 小廖噘着嘴说:“其实我的眉毛也是修饰过的,有些被我拔掉了……” 小廖说:“有些话题,除了你之外,根本不可能和别的男孩讨论,比如化妆 品。” 我说起,前阵有个朋友失恋了,我用短信安慰了她半天。 小廖说:“你怎么老扮演这种安慰天使的角色?” 当她知道当事人是个女孩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说:“怎么还会有女孩子 向你倾诉这个?” 我瞪眼说:“为什么不可以?” 小廖出了半天神,然后很认真地说:“如果我失恋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句话她说了两遍。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和小廖走在校园里的林荫道上。阳光穿过头上明亮的 绿色树叶的缝隙。 我突然说:“他在追你,是吧?” “谁说的?……”小廖把胳臂抱在胸前,脸上似笑非笑,明媚照人。 那个印象,是我记忆中小廖最动人的一刻。 小廖说:“工作一点都不好玩。没人陪我胡说八道。” 我说:“找你男朋友陪你啊。” 小廖说:“他不说废话的。” 我瞪眼说:“那要男朋友有什么用?” 我说:“我一直觉得很好奇,你是怎么找上这个男朋友的。因为你这个人处 事自然,很难想象你感情失控的样子。” 小廖微笑了,说:“我们就是自然而然发展起来的……” 我摇摇头,正色说:“自然而然是发展不起来的。不过,那已经不属于我感 兴趣的范围了。” “二十年。” 我向后靠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尽量把身体的各个部位放松,喃喃地 说。 “什么二十年?” “我认识你。” 小廖挺认真地算了一阵,说:“不对,只有十九年。” “是吗?我来算一下,小学五年,中学六年,大学四年……咦,真的只有十 九年?” 小廖给了一个微笑。 “第奥根尼有个人的签名档很有意思,只有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 小廖沉默了一阵,微笑着说:“我早已经不发这种感慨了……” 小廖穿着件水蓝色的T 恤,她看了看我,说:“哎,颜色一样。” 我一看,自己也穿着件蓝色T 恤,确实颜色一样。 我说:“用边角料做的。” 小廖悻悻然地说:“你那件是用我的边角料做的。” 我说:“嗯。” 饭吃完了。我们缩回到各自的一边,慢慢消化。 我很仔细地看着她,说:“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在江涛的留言本上写道:我 很想把你一起装进我的行李里面去。写在第一页。” 小廖笑了,我说:“现在我也很想把你装进我的行李里面去……” 小廖说:“俗,很多人都在留言本上这么说——不是原文,是类似的意思。” 我说:“真有这么多人这么说?你知道这句话是谁对谁说的?” “谁?” “马克思对海涅。” 小廖突然笑得趴倒在桌子上,说:“我以为是汪国真……” “夜太长,月光会冷掉……” “什么?” “歌词。” 小廖笑了,说:“我还以为是你口占一首……” 我们走出饭店,暮色已经笼罩大地。小廖说:“你去北京,记得多带点衣服, 北京那边可能很冷了。” 上海的高楼和路灯下车水马龙,小廖渐渐消失在人流之中。 我仰起头来,望了一眼高高的黑暗天空,然后放快脚步,一个人走向巨大的 灯火辉煌的地铁口。 日本作家井上靖曾忆及他小时候,村里有个中年猎人,人们不但讨厌他,还 有许多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井上靖先生写道,“我见到 他的腰弯里扎紧子弹带,那支猎枪沉重地压住了他的灯芯绒大衣。他穿了长筒靴, 踏着冰霜,掰开山路上的棘草,攀登天城山而去。” 你的样子 罗大佑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 象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 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情愿 让风尘刻划你的样子 就象早已忘情的世界 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 诉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 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 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 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 是否来迟了明白的渊源 早谢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不变的你 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 提着易碎的灯笼 潇洒的你 将心事化尽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 你是造物的恩宠 不变的你 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 提着心爱的灯笼 潇洒的你 将心事化尽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 你是造物的恩宠 2002.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