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 作者:粲然 1.山鬼 虽说是畲乡,其实和遍布中原大地星罗棋布的其他村落没有什么不同。只是 地处闽群山的深处,对于都市中如蚁忙碌的男女来说,便恰似渔人船篙点过曲折 碧水后邂逅的桃花源般纳罕希奇。等及政府为伊们通了盘山公路,外面世界的人 尚且扼腕叹息一块纯净土地行将丧失,畲人却在伊们眠睡于满山碧翠的梦中调上 了点斑斓色泽,开始仿着都市人的样子为自己策划未来。 三三的阿爸就在盘山公路边上起了个屋开饭铺。一家六口人一起忙碌,生意 倒好。三三是阿爸阿妈唯一的女儿,一家大小宠着,过了春天眼望着就十七了, 还没有说定人家,尽日里在山前山后公路边上悠逛:也有和邻家雷二爬树抓蝈蝈 的;也有坐在溪涧跳石上将脚横过汩汩流水去,望着间或蹦起的小鱼小虾发呆的; 也有仰躺在隔山的尼姑庵的山门门槛前听着连绵不绝于耳的木鱼诵经声想着天上 神仙的;还有些时候,便得哄着号哭的小弟弟,假做虎着脸对村里的孩子说: “再欺负我家小四,便叫路过的车把你们载了去城里。”村里的孩子任谁也不向 往城里,听了三三的话便有点像乍听虎姑婆夜半啃小儿的手指的传说般,统统唬 白了脸。况且三三家是此处畲乡唯一与外界有些交往的地方,孩子们思前想后, 更觉得伊是不可得罪的。 山上的露水日复一日蒸腾成云,密密匝匝向四面扩散开来;山上的雾气日复 一日呼啸成风,滚滚滔滔朝八方奔涌而去。但三三的年岁却是郁郁葱葱的青竹, 一心一意抓住足下的土地,茁壮向上树立着伊的生命力。外面的灯红酒绿通过饭 铺过往司机的嘴倾注到伊的心里,却被伊甩甩头忘记了,留不下半缕痕迹。 三三有时好奇起来,也绾着袖,托起腮帮,瞪圆双眼伏在油腻腻的大桌上盘 问路过的客人一些外面的事。 伊问:“听讲山的外面有平原,平原有几多大?” 被盘山公路搞得眼花缭乱的客人就回说:“大着呢,望不到山,都是平直的 路。” 伊就翘了翘嘴说:“大车跑多久能看到山呢?一个点钟?两个点钟?” 客人就笑:“三三啊,大车跑三天三夜也望不到山呢。” 伊也笑,笑趴在满桌菜油中间抬不起头来,只竖着根指头说:“大哥骗三三, 大哥骗三三。” 客人正要反驳,然而见到三三白缎似的颈背与水葱样的手指,心中不免一动, 也就心旷神怡起来,并不嫌弃畲乡的饭食不合口味,下次路过照例停在这家饭铺 口。 仲春就要过去的时节,山间夏的味道一日重似一日。三三那日挖笋回来,便 忍不住脱了鞋去,脚趾透过厚厚的落叶窥探地的气息,触着了,觉得泥土和往年 那样温暖湿润着,伊就满足地长叹了口气,续而自己也觉得这种做法傻气,忍不 住笑,轻轻地哼唱道: “山是小溪妹是鱼, 桃花年纪随流去。 山是天空妹成云, 尽日依在伊怀里——“ 三三唱着眼见家就在眼前,突然听到耳边有人赞道:“好清亮的嗓子。”她 抬头看时,家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三三见惯了粗笨的大卡车,却也知道这种车 尊贵,当下咬着唇站住了,满怀敌意地向车内张望,心里毕竟是慌乱的,也没想 着称赞自己的到底是谁。 被三三一望,车门就有点羞愧地赶紧裂开一条缝,一个矮胖秃顶、一脸憨笑 的老头从里头溜了出来。三三识得伊是本村村长,就把头一昂,嘟着嘴说:“蓝 七叔,你竟坐这种车?!”好象人家犯了极大罪责。蓝七叔搓搓手笑了起来,略 带讨好地说:“三三好囡,快把你阿爸叫出来,有客人来。”三三并不答应,一 双眼睛滴溜溜地尽往车里盯。于是另一边车门也开了,一个女子欠身出来,把罩 住半张脸的乌墨眼镜摘了去,冲她一笑,道:“好水的妹子。” 三三见来的是生人,乌溜溜的长发,清朗朗的眸子,白嫩嫩的脸蛋,花朵般 的唇,身上着一件浅灰色花鸟底纹深绿色滚边的及膝裙,美艳得不象日常见的山 间女子,便痴痴地怔了神。半晌方悟道这女子夸了自己两次,此时待笑不笑地也 望定自己,伊才红了脸,扭身朝里跑去,一面嚷着“阿爸”一面将头上畲女惯有 的盘起的发髻扯了下来,任辫子稍在屁股上拂来拂去。 太阳下山的时候,阿爸对三三说:“阿爸到林里去抓条蛇回来,伊们城里人 稀罕吃这个。你去陪着杨小姐,你蓝七叔说伊是写书的人,要在我们家住几日。” 阿爸在念“杨小姐”时有些口吃,想是照着蓝七叔的叫法,自己也觉得赧然。 三三却不觉什么,只在心中想:原来伊的名字叫“杨小姐”,一定在家里排行老 幺。 伊念着杨小姐的美艳,听着阿爸的吩咐并不像往常提及城里人那般觉得不屑 与蔑视,只是扭扭捏捏地去抓门后支起的扁担说:“水缸里的水还没有添呢。” 还说:“昨天蓝伊嫂送来的干鱼该拿出去吹风啦。”做出很有些事情可以忙碌的 样子。 然而还是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起来,蹲下身从瓮里掏出些热过的熟鸡 蛋,越过院向西厢房奔去。挑开门帘,脆生生地往里叫了声:“杨小姐。” 刚来的女子懒懒地倚在床头,用纤细的手指往掌上方形的小匣子上按着什么, 三三识得那便是叫“手机”的东西,可以用它和远方的人说话。而那杨小姐并不 说话,只是看着看着就笑起来。末了把愣在一旁的三三拉在伊身边,指点三三看。 三三看到那匣子上出现些跳动的字,有的写: 下岗女工莫哭泣, 转身走向红灯区。 拼死拼活捞工资, 想想不如靠身体。 下去写着: 堂上十年ABC 不如做个娇小蜜。 哥哥不爱你莫提, 哥哥想你你美丽。 似乎还有许多字,但杨小姐笑抿的唇突然沉了下来。将手机往被上摔去。拉 起三三的手说:“外头不正经的男人乱传的,大姐不该让你看这个。我们出门走 走去。”于是三三与伊拉着手推开大门走出去,此时入夜已经有些时候了,公路 边上亮着高高的路灯。显得山色格外黝黑凄清,间或有辆车飞速驶去了,除此之 外统是漫山树叶的声息。然而车的呼啸声在静夜里听来如此巨大洪亮。虽车身已 消失在两个女子视野尽头了,那声响依然在盘旋,在盘旋—— 三三挂念着山上捕蛇的阿爸,心想着不知能不能抓着五步蛇,那种蛇肉炖汤 的味可真鲜。但伊忍着不对杨小姐说,只怕说了杨小姐便像雷二那样馋得连口水 也流下来。三三想着嘴上终于熬不住笑的酒窝,手更重地握了下去。杨小姐觉察 到了,转过头来,望定三三。三三抬眼时,却觉得这目光不是射向伊,而是空洞 洞地穿透了她望向山林深处,又或穿透林的深处甚而穿透田野、穿透溪流、穿透 村落,射到山外面去了,然而山外面找不到落脚点,因而目光就漫无目标、跌落 破裂了。三三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就局促起来。这时杨小姐柔柔地开了口,说: “三三,你说沿着公路这排灯走,会到哪里去?”三三见问,就回说沿着路灯走 就到了对过的山头,还可以看见山上尼姑庵。前些日子有辆车坏在那山头上,司 机就到尼姑庵里去,食宿并不要钱。客人由此都开玩笑说要着落在尼姑庵里。阿 爸听了心里不舒服。再走下去,过了三个山头,就可以望见平和乡,那儿时常有 大集,自己和阿妈也搭车去赶。三三说着就想见从平和乡就有到城里的大车,十 二元一人,三个小时就到。伊怕杨小姐听了就有了去意,因而就顿住了。有点心 虚地看着杨小姐,杨小姐并不在意,自顾咬着唇笑,说:“三三,其实沿着这孤 独的灯一直走,走啊走啊,就会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霓虹闪烁、通宵达旦。 用五彩绚烂的光照着,却统是腐朽糜烂的情绪,统是些睁着茫然双眼,宛如 行尸走肉的人物。这个地方,就叫‘城’。“ 待到日头又升起,殷勤地将自己揉碎摔落在山涧里的时候,三三又簪着映山 红坐在溪涧跳石上将脚横过汩汩流水去,望着偶尔跳起的小鱼小虾发呆。阿妈远 远地喊:“三三——三三——小心溪水寒了脚。”三三扭头向饭铺的方向望,杨 小姐将衣箱里的衣服尽拿出来了,晒在楼顶的平台上。如今看去,在清蓝平直的 天空下兀的多了这拥挤鲜艳的一带,依着风无意地舒展着袖,轻轻柔柔地牵绊着 对方。把三三的心也塞得密密麻麻喘不过气来。三三想到昨天夜里杨小姐的话, “城”第一次带着直接实际的物事撞到伊的心房里来了。伊对着自己溪里的影象 长叹了口气。并不理会阿妈的叫唤。 太阳到了天中央时分,三三一家各执着大海碗围坐在一起吃饭,伊五岁的弟 弟小四因为早晨没有三三的庇护,被村里的大孩子狠揍了一顿,心下很生了三三 的气,埋头恨啃着腌青瓜,头上的冲天辫一竖一竖的,就是不理人。三三不知就 理,看着院里紫藤花开得快败了,就说:“小四,小四,明日里姐姐就给你编个 紫花冠。”小四却把嘴嘟得老高,尽力把脑袋扭到别处去,直到伊算把自己的眼 球移到眼眶的尽头,也看不到三三的影象为止。三三打量了伊一眼,手脚麻利地 将伊拦腰抱起,一把扒下伊的裤子,果见小囡白嫩的屁股上有些青紫。小囡先是 如蹦跳的青蛙般活脱脱扭动不止,等及早上挨打的证据曝了光,就抽抽泣泣起来, 尖起嗓子嚷:“姐姐送伊们去城里,姐姐送伊们去城里。”三三抚慰道:“伊们 坏!送伊们到城去。”话说着自己却呆住了,想着从前城的丑恶而今却随着远来 的女客一寸寸瓦解了去,恍惚中城似乎并不为自己排斥。三三这么想着,就害怕 起来,隐隐觉得自己不好。然而如何不好又没有痕迹可循。只是一遍遍在心里对 自己说:三三是不要进城的,三三不爱城里的物事。 及到城里来的杨小姐来唤,伊依然很雀跃地应,一起去林里玩。杨小姐听说 三三家那个山头上有个碧水潭,便提议去游泳。村里人因为潭里的水支应着一村 用度,平日里并不在此地嬉游。三三却怕杨小姐说伊小气,并不阻止。只说要帮 着把风,于是就去爬潭边的大榕树。没想到伊踩着树跟树枝树杈爬上去时,正与 榕树上一窝雀儿打了个照面,雀儿无端端看着树叶堆里冒出个大物,皆大惊怖, 统统飞了。先是扇了三三一脸毛,然后那些小肉翅带过深深碧潭的涟漪,喧嚣着 把自己射进更深的山里了。余下的两人被这么一唬,就放声大笑起来。三三跨坐 在榕树巨大的枝上,揪着榕树须向杨小姐看。此刻的杨小姐已经换上了件鲜红的 泳衣,小小的极红的泳布紧绷绷地裹住极白皙的皮肤,在阳光绿水群山间闪烁极 耀目的光。三三的心莫名地剧跳起来,手心上软绵绵沁出些汗,那握着的老榕树 须便簌簌落了,直直掉进守侯多年的泥土里。 三三因着杨小姐的美而心醉的时候,杨小姐却昂着头叫:“三三,三三,你 像倚在楼头的朱丽叶!”三三不知道朱丽叶是谁,但明白杨小姐在赞着自己了, 说的必定是个极美丽的女子。所以快乐地羞红了脸,摆着手说:“三三那里美, 山上观音庙里的观音像才美哩。”伊想到了山上那座早已无人接管的观音庙,有 许多年没去了,而今想来,那粉雕金饰的观音坐像是自己童年最向往的美的化身。 然而冷冰冰的,没有杨小姐温润鲜艳的气息。三三忽然兴致来了,就硬拖着 杨小姐去看。 杨小姐披上衣服,任三三拉过蜿蜿蜒蜒,只有畲人才了然的山路,走了大半 时辰,三三兴奋地叫起来,向远处一指,说:“看到了,看到了!在那边!”只 见葱木翠柏间,果真掩映着一围雕龙画凤的庙墙的影迹。两人就如孩童般激动了, 顾不得山石碍脚,疾步奔了上去。等到近了看清楚,心里却都凉了半截。原来那 庙年久失修,早已破损殆尽。只剩下那围嵌着破败木门的庙墙,孤零零地立着, 漫山的风咆哮着逾墙穿越,那成了枝枝条条红木栅栏的庙门就“吱呀吱呀”抖动 着,放眼望去,门里还是青山绿草苍枝,沉默着没有声音。 三三见惯了山景,然而此时透过门望去,徒然也觉得黯然的意思。微微带着 歉然说:“庙倒啦,没有啦。”然而杨小姐的脸却猛刹了白,“哗”地跪倒在长 而繁茂的山草中间,也不顾泥土肮脏了身子,抓着头发呻吟说:“没有了,全倒 了。走了这么久,以为找到了,但还是一样的,什么也没有变,没有变。门里门 外,这人那人,统统都是一样的——”三三望着杨小姐一陡一陡的肩,初时手足 无措地害怕,而后就惊愕,再便悯然了,感到眼前丽人的哭泣声中似乎蕴涵无尽 的伤悲。伊就蹲下身去,用手臂轻轻地攀杨小姐冰冷的肩。三三手心的暖意透过 薄薄的春衫透过肌肤被杨小姐的心捕捉到了,杨小姐就猛的扭过身来,紧紧抱住 三三行将成熟的躯,用自己的唇去寻觅三三的唇。三三“啊”的一声惊呼起来, 像人被极刺眼的阳光伤了眼,一时间漫天漫地的花儿也开了,星星也坠了,果子 也成熟了,伊就在这片美丽的天地间仰面躺了下去,躺进杨小姐无边无涯的香气 里。 星星真的挂在天上的光景,阿爸瞄了三三一眼,说:“今日怎啦,脸这般的 红?是雷二骗你喝酒了?”三三拿着菜刀子把砧板上的肉剁得震天响,且不回头。 任阿妈再四地催:“锅里的菜要起灶啦,客人还饿着肚哩。” 这个夜里,饭铺里多了两名男客。通通是开了长途的车来寻杨小姐的。三人 在西厢里说着话。三三本就有着好奇的意思,又想起下午山上的事,徒然又加增 了些理直气壮的理由,终于忍不住了,抓了只腌青瓜在嘴里啃,边奔了过去。 西厢的门大开着。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摇摇晃晃在墙上打着旋,灯下三个城里 人的脸明明灭灭,在看惯了翠绿的女子三三的眼里显得阴戾萧条而不真实着。三 三缩在院墙的紫花藤下,用手握着嘴不做声。 只听西厢里男人甲向着杨小姐说:“你就回去吧,我们再说也是五年的感情。 我会尽我的力包容你的过失。要知道男人是很自私的,你认为他能够原谅你 和我的过去么?“ 男人乙昂头冲着甲说:“请你不要为难她了。她选了我,跟了我,就是我的 女人,你再出现对大家来说都没什么意思了。” 然而杨小姐一声不吭,三三见伊面无表情,只有那白皙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 一下地抠着墙上的白灰,灰一点一点掉了下去,塞在伊长长的寇红色指甲缝里。 三三的心莫名其妙地剧痛起来,无端端觉得自己应该义勇地出场了,就立在 门边,怯生生地喊了声:“杨小姐。”杨小姐听到三三的唤,眸色猛地闪亮起来, 且立时站起身来,奔了过去,用手臂奋力扣住三三的脖颈。三三不知怎的,就想 起小四遭人欺负时的神气。肩上又有那么点潮湿,等及悟了是杨小姐的泪水,心 里更是痛,认为决不可忍,就不由自主地仿着杨小姐的样子用自己的唇去抚慰伊 脸上的泪。但杨小姐此时又有气无力地推着三三的躯,喃喃地说:“没有什么可 以依靠啊,没有什么可以依靠——”三三急起来,下死力握住她的背,恨不能登 时有了三头六臂,神力无极—— 立夏的第五天,是三三十七岁的生日。那日里蓝七叔到饭铺饮酒,见三三蹲 在路边的屋檐下整红薯藤,红薯藤一堆堆整齐地排去,,倒让人惊诧主人的精力 了。蓝七叔走到屋里,向着奋力刷着水缸的阿妈悄声问:“你家囡儿——怎么还 没好么?”阿妈抽空把眼前一缕将白的头发掠到耳后去,压低声音说:“可不是? 我昨去卜了课,说是中了桃花邪了,夭寿呀。“阿爸拿了瓶烧酒过来,听见 说,就愤愤地嚷道:”等我家地里甘蔗熟了,等我们甘蔗熟了——“蓝七叔嗅着 锅里的肉香,急不可耐起来,半晌方听阿爸接下去说:”我就卖了甘蔗把钱去城 里叫人砍了那女妖精去。“蓝七叔毕竟是村长,不鼓励这种暴力行为,就拍拍阿 爸的肩说三三已经十七了,过了畲乡的拜神节便可以定下人家,免得心被山妖迷 了去。 隔壁的雷二家境殷实,人也厚道,想来可以成就桩好亲。阿爸一面听着,觉 得锅里的肉香得不可忍受了,就撩开锅盖用小铲铲出一大半盛在海碗里,撒上些 辣椒香油,又到廊下拿了晾在那里的几条鱼做佐料。就在这一阵袭人香气中,阿 爸对蓝七叔点了点头。 三三的终身就这么定了下来。 2.招魂红 这个冬夜,她的房间没有开灯。灰白而斑痕累累的墙上高高嵌着的那扇窗子 外,月光硬梆梆地斜挤进来,掉在地上有棱有角,显得格外冷清。她盘腿坐在床 上几个钟头了,一直端详着自己那双没穿袜子的脚,对着月亮细细地看。十个脚 趾头冻得那般的红,尽力向前扩张着,像随时准备发足狂奔似的。最后她悠悠地 叹了口气,搬了条长木横凳过来,摇摇晃晃地踩上去,用指头扣住窗棂缝儿,踮 起脚尖向外张望。屋外那条青石子路上只有风呼来哮去,把路尽头海水的味道尽 数弥散过来。 没 有人没 有 人没有 人 他还没有回来。 他和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那时这座四面环海的小小的岛上居民还少, 多半是渔民出身,大伙习惯围着海边码头一匝一匝的起房子,热热闹闹地挤住在 一块。几百年的时光去了,难免攀亲带戚有点典故。他和她两家最终如何搀和在 一座大木屋里谁也说不清楚。据说他的姑奶奶的小姨子的丈夫是她的叔爷爷。但 是这些细微的血缘关系并不能阻止他的母亲与她的母亲日日立在院子里的水井前 为着些碎炭青菜叶儿的琐事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也不会防碍他的父亲和她 的父亲夜夜胳膊勾胳膊热乎乎地出去——回来时又全成了穷光蛋:那些原来属于 他们的钱角儿不是扔在酒铺,就是早已被赌桌上什么人攥进怀里。 整个大木屋七八户人家的孩子,就属他和她年纪相仿。刚学会走路的当儿, 便尽日搅在一起。趔趔趄趄地行不了几步,两人只好盘桓在木屋中央大楼梯的上 上下下。用四双小手把楼梯上古老粗糙的花鸟嵌纹中许久无人惊动的灰尘抚了个 遍,两双闪亮的眸子就会交换一丝会心而阴险的笑意,似乎得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稍大一点了,她仍日日清晨翘着辫子从家里跑出来,仰着头立在院子的井边 尖声嚷他。他在二楼自己家里听见,立即应了,兴冲冲地跑下楼梯,手拉手一起 出去。 有时从屋外的青石子路上俯冲下去,到了海边,静静坐着,听归船的汽笛声 “呜呜呜”,渔民踩着跳板悠悠晃晃地从外面世界回来,一身腥味;有时爬到榕 树下的秋千上去,秋千荡啊荡的,那么高,快要触着天了,低下头来看,依旧是 密密匝匝的红瓦屋顶,远远一带水,尽情向岸上涌来。然后就没有了怎么也望不 到海那边去;有时还手拉手逛集,红扑扑着脸蛋儿去打听有没有卖那种会尿尿的 陶瓷娃娃。听说别处的孩子早有了。可是贩子总是安慰他们,拍着胸脯说下次出 海去了,一定捎回来。不知允诺了几十遍! 在他和她七八岁光景那年,她还曾救过他。那天他瞒着大人头一次在院子的 水井里挑水。硕大的水桶急速地跌井里,险些也把他带了下去。是她紧紧抓住他 的一只手,直到大人赶来。邻居的大嫂因此就笑他们是“一只大母鸭带着一只矮 脚鸡”。日子久了大伙都这么说。他的母亲听了很恼怒,说:“我这么一个延续 香火的宝贝疙瘩,倒搭上这样一个外号!”她母亲知道了也生气,说:“这么叫 着我女儿往后怎么找婆家?”大人像受了天大的冤枉,互相赌着气。但孩子并不 介意什么,他们彼此之间有一种奇特而排外的眷恋,到了十一、二岁上依旧除了 对方固执地不找其他的朋友。在他眼里,丝毫不觉得她那较之同龄女孩稍呈肥壮 的样子有什么不好。在她眼里,也不感觉他矮短精瘦的身材有什么瑕疵。毕竟是 孩子。 这些事情在长大成人后的他与她心中已经没有什么痕迹了。他们已经到了不 会有什么朋友长辈会指着他们的鼻子笑着提醒他们“大母鸭和矮脚鸡”的年纪。 即使在这个冬夜,她踩在长木横凳上向外张望,前尘往事随风而来时也根本 没把这些过去忆起。在她心里,他和她的故事是这样开始构筑的——刚上初中一 年级的那年夏天,暑气还没有过去。副热带高压长期控制着这个海岛,天气出奇 的热。 潮来潮往,落在海滩上的水渍被沙子炙烤着,瞬间就蒸腾成了一大块一大块 的盐,零零落落地遍布在黄沙碧水之间,看上去令人触目惊心。那些必须在白天 来回奔忙的渔民不得不勉强改变了赤足的习惯,蜂拥到杂货铺里卖鞋。整个海岛 成了晒干卷曲的大饼,孤立而静止地浮在水面上。岛上密密麻麻的房子就像大把 大把五颜六色的饼麻子,烤熟了,远远的就看见热气四溢。他和她当时正在学校 操场的大榕树下上体育课,笔直地站在队伍中听老师训话。榕树筛着晨阳的光, 红润润地掉在她小小的躯干上。星星点点流动着的红一凹一凸着她的身体。她心 里觉得有趣,便用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碰着,顺着汗水、阳光在身上任意逗留而 成的轨迹。肌肤被指尖触动,是麻麻的热中一点小小的震动,微烫微烫的快意。 末了她忍不住把指头放在嘴里吮,是光的热辣辣、汗的盐滋滋和课前吃过的冰棒 微微的甜气。她第一次尝着自己身体的味道,不由呆了又呆,小小的心里隐隐感 觉着稀罕也感觉着宝贵。 那个体育老师兀自来回踱步地训话。老师刚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壮小伙,一 句话在心中反复斟酌了几遍。不得不嘱咐在场的女学生。“唔,咳,咳——你们 有谁来了例假,一定要事先请假。”因为是慎重说出口的。老师自己先红了脸。 还须眼光扫视学生一圈,确定他们都听到心里去了。发现她在发呆,就沉下 脸,放出锐利的眼神看她。她在老师的目光下回过神来,不觉慌了手脚,抓住老 师一个话尾细声应:“老师,我没有例假。”队里已经有女生窃窃地笑了起来。 年轻老师的脸更红了。冲过去指着她的鼻子厉声喊她的名字:“杨如珠,你说什 么? 你敢这样说话!“她虽然有些迟钝,却一向是个乖学生,头一遭被大声叱责, 下嘴唇不自觉地翻出来,肥嘟嘟的腮帮鼓出无数细小的纹,喉咙里抽抽泣泣地发 出些音,眼圈就红了。他站在她前面,心里愤愤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和老师顶嘴:” 她说没有就是没有。我可以担保她没有!“他与她断断想不到他们公然说着的是 什么事。那时节,青春的秘密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们同龄人之间扩张,但他 们的友情太过执着专注而排他。全然不懂人事更替、时间流逝、岁月暗转。 那个夜晚,他们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晶光发亮的星子发愁。 他说:“怎么办?明天要叫家长去学校。” 她抽泣说:“我犯了什么错了我?我真的没有例假!” 他摸摸头说:“我知道!可是。可是例假是什么呀?是不是骂人的话?那天 何直勇骂语文老师是‘精神病老妈子’,不也给批评了?不也叫家长了?” 她恍然大悟,捶了他一拳骂:“死人!为什么不早说!原来就是精神病!你, 你真例假呀你!” 他被她这一闹也笑了,往她身上也拍了几下,说:“你才例假,你例假!” 这时她妈妈闻声出来,眼睛气得直直的,一巴掌直甩在他的脸上。 在这冬夜嘹亮高亢的冷风中,即使她的心情如此寥落,想及那一幕也因着他 与她曾有过的懵懂无知微笑了。从那时起,他就不大理睬她,仿佛自己受了天大 的冤枉似的,一幅气鼓鼓的样子。她倒是一力要与他和好,尽日里在他眼前晃悠, 和气地要和他答腔,受尽他一切冷面孔。那年夏天真的要过去的时候,有一个夜 里院子里的蝉叫得特别厉害。她中了暑,浑身被刮出青一块紫一块的痧,独自躺 在床上,似梦非梦着。她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木屋中央的大楼梯上走,全身水淋 淋的,楼梯的尽头矗着一株挺拔秀丽的枫树,每一条枝干上都缀满盛红美丽的叶 片儿,亮晃晃地照耀她的眸子。她走啊走,极力地去抓那些诱惑她的枝条。一不 留神,脚踩了个空直直地坠了下来——于是她发现自己置身在白茫茫的海上,止 住她向下坠的身体的是一条简陋的渔船,船上有许多人,沉默而呆滞地坐着,一 动不动。而后,这些陌生的面孔又都变成他的样子,张着空洞洞的大嘴向着天。 就像与她素昧平生似的。她从梦中哭醒过来,发现床上赫然是一滩温润的血。 因为她的初潮,家里小小的忙乎了一场。她肚子里被塞满了些滋阴补品,她 母亲也正儿八经地叮嘱了些这当儿该告诉她的话。和所有的小姑娘一样,她因发 现了自己的秘密,又吃惊又害怕。还有点受人重视的飘飘然。所以兴奋了,整天 整天通红着脸往女人堆里钻,胖胖的小手指指点点:“知道么?我长大了!为什 么长大了?你不知道?我、来、那、个、了——哎呀!就是那个嘛——”尾音是 绵长悠扬的,怕别人领悟不来似的。要是遇上装傻故做不知偏要问个明白的,她 就蒙着脸扭扭捏捏,死活不吐口。和一个月前那个丫头已是不同了。其实,她隐 隐也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变化,并不觉羞,只认为以前的事像一个天大的笑话,不 和他说就不痛快。然而他依旧不搭理她,最后她不免寒了心,一力委屈地认定自 己受了如此多痛楚却再也得不到他的关注了。好象她的来潮全是为了他。 时间一年年地去,他和她到底熬不住冷寂分别扩张自己的朋友去了。转眼之 间,两人都变成了大人,模样却并没有变化多少,她依旧是圆滚滚一个大梨的形 状,黑皮粗脚,瞪起眼珠就俨然一幅要与人吵架的模样。头发总是长不长,大把 大把地掉,索性剪掉,她身上仅有的几分女子的娇柔也就荡然无存。而他也没有 长高几分,站在人群中瞬间就被淹没了,高中时一次打群架划伤了额头,一道硬 生生的疤痕醒目地嵌在脸上,多少有点狰狞的味道。他们俩虽然都本分地固守着 原来的生长方向,但整个海岛却早已不守规矩起来。所有本屋区的人们都很吃惊 的发现这里的旅行业与轻工业似乎是两只笔直伸展的手,原本自己麾下的土地像 一团毛线球被那对巨掌无休止地缠绕席卷而去。蓦然回首,自己好似一无所有, 而这个海岛却是前所未有的繁华,先进、现代化。他和她正处在这样的变革之中, 两人并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只简单地感伤着嫉妒着咒骂着许多邻居对木屋区的 背叛,高楼大厦对他们朋友的吞食。然而他俩无可奈何。他家没钱,她家也是。 当大木屋搬得只剩他们一两户人家时,有一个傍晚,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剥虾 干皮,他走了过来,把眼光往木屋的上上下下一扫,仰天叹了气说:“也好,从 以后就宽敞多了。”她虽不抬头,却也对着地面笑了笑,应说:“是啊!”他顿 了顿,拿眼光偷偷地扫扫她弓起的脊骨,她的上衣不够长,露出腰间老大的一段 来,是白花花肥嘟嘟的一圈肉,他把目光急遽地收了回去,逃也似地离开了她。 有了这次对话,彼此都明白对方让了步。心里很快亲密起来,现实中却找不 到亲近的借口。几个月后的一天她去浴室洗澡,洗着洗着头上突然觉得滴着几滴 水,水珠顺着头皮不断分裂成水迹顺理成章地横跨她的脸。她愕然抬头一看,看 见楼木板上层层的缝隙中不断向下渗着水。她记起楼上就是他家的浴室,不禁火 冒三丈,关上自家的水龙头后破口大骂,突然隐约听到他在唱歌,一字一拍唱得 铿锵有力。她听出他唱的是当时流行的《射雕英雄传》主题歌,是罗文与甄妮合 唱的段子,不知是不是受了感染,她也亮开嗓子,大声的唱。片刻之后楼上他的 声音停顿了,似乎竖耳倾听,她不理,依旧曲折辗转地吟咏那场古典的情事: “同声同气,同心同义,无分彼此,用尽爱,与我痴,与你生死相依。”一遍遍 地唱,似乎自己几年的委曲与冷遇都唱到里头去了,连自己也不免感动。最后他 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混杂进来,两人的声音战斗着,纠缠着,全是自怨自艾的悲 伤。于是两人不同的空间做同样一种无奈而温柔的微笑了。 后来就日日这么唱下去。也唱国语,也唱粤语,还唱本地渔歌。极有默契地 你唱一段我唱一段,曲调激昂处一起吼上去。最常挂在嘴边的是这样一首渔歌: “哥哥你说我是天上的嫦娥呀,你夸我是赛西施。可是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不拉我 的手?妹妹我想去但山高水远就算我摇着桨啊天黑前也赶不到你的住所,哥哥你 说想我爱我你连我的名字也叫错,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妹妹你知道我你明白我你 就在我的心窝,你等着看媒婆这次怎么说。”两个人在歌声中做着拉据战却迟迟 没有下文,不知怎么,勇气在唱歌中燃尽似的,未见面倒先怯了。 元宵很快就到。往年很热闹的木屋区如今完全沉寂下来。剩下有数的几户人, 望着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用背影和柴门抗拒焚心的诱惑。他 与她也因为觉得没有脸去见自己的朋友,不约而同地选择在自家的院子里枯坐。 四周围绕着许多无人居住在内的窗,向千万个枪口向他们喷射着杀伤力极强 的寂静与黑暗。远处高楼上攒每个通明的窗却又像儿时走马灯里的景象,美丽辉 辉遥不可及。他觉得凄凉,便提议玩“找家家”游戏。用黑帕把她的眼蒙了,牵 着她四面八方乱走一圈,让她指出自己家的方位。她透过黑色的帕子,所见之处 皆是模糊,独有她家与他家亮着的灯光投射在帕上,她因此每每指中。他初时不 明,待到明了心里一阵凄惶,气鼓鼓地一把揪下她的眼罩,她眩巴着眼睛望着他, 睫毛那么长,每一根睫毛下像有一丝光在闪烁似的。他心里一阵冲动,一把抓住 她的手,两人伫在这小小的城浅浅的夜里,眼圈都红了。 从那个晚上后,两人又形影不离起来。她涉世未深,只一条肠子认为他与她 只是将少年时的友情继续下去,没有什么顾虑,什么事也不瞒他。有一次详详细 细的将当初吵架分析的原由缘故分析给他听,说罢仰头大笑。他也笑,心中却自 愕然,忖量着这样的女子如此率性随便,以后如何做得人妻,何况长得又丑。因 此,虽也与她交好,他却彻底杜绝自己心中初初萌生的一星半点的念头。 他的交游广些,到了二十五岁上头,即使条件再不好,也偶尔会往家里带个 把女子来。不管是不是他的女朋友,总要让木屋区的人们看看他何广富不是个省 油的灯。她年龄也大了,生来没谈过一次恋爱,看岁月像沙漏里的沙不断地穿越 她的青春而去,心底到底是越来越没底,到了这时候,才真正明白心里一直只有 一个他。看到他身边有了别人,悲恸欲绝。有一日他又带了个女人回家来,她在 屋里见了,突然横冲过来,叉着腰嚷他:“何广富!你什么时候帮我带包卫生巾 回来,不然我废了你!”他呆了呆,张口欲反驳,目光却触着她的眸子,哀婉凄 绝,久候不至。他什么都明白了,心下莫名其妙一阵酸痛,就笑笑低了头去。她 没受到反抗,就由着这份纵容更张狂,以后见了女人,总要当着人面这样问他。 殊不知那些女人无一愿意把心思长久地放在他的身上,并不在意这些,反倒 是她自己跳上跳下成了当中的丑角。 然而这些天来,他日日早出晚归不见踪影,她隐隐听人说他和一个女人好上 了,心里愕急,在这样一个冬夜,不倦地等他回来。 真的回来,却是两个人。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带着个女子蹑手蹑脚地推开门, 破旧的木门轻柔地一声“吱呀”,是正刺在她心口的针,她一激灵咬牙从屋里冲 了出来,压低噪子恶狠狠地说她千篇一律的那句台词:“何广富!你什么时候帮 我带包卫生巾回来,不然我废了你!”他不提防吃了一惊,黑暗中一切都静止下 来,他和她都不说话,倒是他带来的那个女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顿时感 到火辣辣的,要知道他如今正迷恋着身边这个女子,就觉得她太不讲道理了,厉 声喝她:“你少乱讲了你,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做这种事!” 他拂袖而去,留她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她被这么骂了,心里也不甚痛,主要 是讪讪的不好意思。摸摸鼻子爬上床去,被窝是一阵刺脚钻心的冷。终于迷迷糊 糊睡了,却是极不安稳的,她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木屋中央的大楼梯上走,全身 水淋淋的,楼梯的尽头矗着一株挺拔秀丽的枫树,每一条枝干上都缀满盛红美丽 的叶片儿,亮晃晃地照耀她的眸子。她走啊走,极力地去抓那些诱惑她的枝条。 一不留神,脚踩了个空直直地坠了下来——于是她发现自己置身在白茫茫的 海上,止住她向下坠的身体的是一条简陋的渔船,船上有许多人,沉默而呆滞地 坐着,一动不动。而后,这些陌生的面孔又都变成他的样子,张着空洞洞的大嘴 向着天。 就像与她素昧平生似的。她从梦中惊醒,猛的想起是十几年前的旧梦,此时 做着,却别是一番滋味,她感到心那么剧烈的跳,自己有点气喘,手伸到床单上 去摸,却是一掌的红。 凌晨时分她去洗床单。路过母亲的房间听见母亲在里面问:“你怎么了,这 么早起来?”她说:“我,我来了。”母亲“哦”了一声,稍停鼾声又起。她在 门口听了,觉得谁都与以往不同。她至亲的人对她全冷淡下去了。她想不透自己 做错了什么,心里小小的委屈与自怜,挂在脸上却是两道清浅的泪。 他那个早上起得晚,醒时大木屋的人都出去了。他坐在院子的井沿上独自抽 着烟。想起昨夜那个女子在枕边和他说的话:“过几天就搬出木屋到我那去吧。 你瞧这是人住的地方么?“他反复品味这句话,不由长叹了口气。初时对那 个女子的狂热,多半也为着这结果。如今得到了,倒意兴索然。院子里晾着一溜 儿她的裤子被单,他走过去随意捏了捏,有肥皂淡淡的香味与冬日水渍未干冷冷 的凉。 每一件衣物的每一个皱折,都是她手指摆弄过的。在冬日阴霾的上午,他的 心竟然因此跳得这样狂——毫无办法。 她的身体不舒服,中途请假回了家,见他立在自己晾起的衣物前发呆,劈头 就冷笑说:“你昨晚上还没有累够么?别拿你的脏手碰我的东西!”他脸红了红, 往地上吐了口浓痰说:“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德性!”她被刺着痛处,跳将 过来与他拼命,嘴里学着不干不净地骂:“我操你这王八蛋!”他扬起一脚踢中 她的小腹,她疼得“啊啊啊”的叫,下死力去拧他,用指甲抠他的脸。两人剧烈 地扭打在一起,嘴里兀自对骂。他回说:“我也操你这王八蛋,我操我操——” 初时没有什么真实的意义,只是有力的话语袭击。但她肥硕的躯蹭着他,启 发了他的想象。他越发焦躁了,顺势和她滚落在地上,把回拳改作撕扯她的衣服。 她后来终是领悟了,奋力地反抗,抵不住他忽如其来的冲动,裤子被拉了下来。 他志得意满,心想着就要得偿所愿。然而目之所及竟是她底裤上一抹极艳极 艳的红。他由不得不顿住了。她感到他的身体松弛下去,心里又羞又气,绝望地 想着她要因此失去他了她再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他的她是如此卑微可笑如此无法取 悦于他。她万念俱灰,眼睛沉沉地闭了上去。 他望着她身下的那抹红,前尘往事汹涌而来。他的身体已自屏除欲念,但他 的心却一点点温暖上去,那股温暖渐渐充盈全身,直到他的唇上,唇上凝出一个 美丽的姿势,落下去了,就是她闭起的眸子。 3.走日光 (一) 我安静地仰面躺着,然而莫赫的手伸了过来。他的手压挤过我的脸庞,战战 兢兢地停留数秒,去掀我身旁的窗帘子。莫赫嘴里絮絮叨叨着说:“把窗帘拉开, 把窗帘拉开。走长途,总要透透气嘛。”我知道他这是说给别人听的,在公众场 合里他喜欢给他的那些亲昵动作做些冠冕堂皇的诠释,好象这样做就问心无愧似 的,其实有谁会注意我们呢?我每每总是因为他的小心翼翼而暗自发笑,于是现 在我张开嘴,用牙齿轻轻地咬了咬他横在我面前的手臂,他的手明显战栗了一下, 但是我们都不再说话。 我转过脸看莫赫将那肮脏无比布满油污的窗帘掀开,阳光从他的手背上蔓延 开来,就像水银温度计里的刻度一样急遽上升。我只觉得眼前骤然灿烂一片,忍 不住“哎呀”了一声。莫赫侧过脸,在我耳朵边轻声地说:“小傻瓜,别怕。车 要开了,我们的美好计划开始了。” 这辆卧铺长途汽车真的发动起来,顷刻间满车厢里盈溢一股浓烈的汽油味道,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颠簸了几下,摇摇晃晃地起伏起来。我的胃到这个时候总是难 受着,莫赫也知道这点,他支起身子握住我的手,一再一再地喃喃着:“别怕, 别怕,别怕呵!” 其实我并没有怕什么,真的没有。我心里空荡荡的,没有忧愁没有恐惧没有 感动没有后悔。我曾经几百次地想着这次远行会给我带来什么,会让我失去什么, 在真正离开的时候我又将如何的涕泪滂沱。但是没有,这次旅行在这个时候还平 常得像我做过的其他长途旅行一般。或许人就是这样,一旦做了决定,所有权衡 利弊时的情绪都变得可笑而空洞了,是一个手指就可以戳穿的轻薄墙纸,探过去, 就是下一步的人生景象。 (二) 簪子五岁时候画过一幅画:两根长长的直线中间横过一条直统统的横线。老 师问簪子你这画的是什么呀?簪子胖乎乎的小手指指着画:“两条直线是我家门 口的玉兰树,横线是我家的屋檐呀!”说罢掩嘴大笑,两个深深的酒窝忽隐忽现。 老师是个现代派,从此对簪子刮目相看。孰不知那是簪子从小对着的唯一景 色。 簪子再也没有什么人生阅历了,她的想象到此为止。从那时候,一直到簪子 二十岁头上,簪子的足迹像是候着孙悟空前来的唐三藏,被人划定在微小的圆圈 中动弹不得。她也是有所等候的,婚姻就是解救她束缚的孙悟空,她和其他女子 一样对这广阔的前途心心念念,绝对想不到那是另一个温柔的圆圈,张大嘴巴静 等着她把她的一生倾注在里面。 二十岁后开始有人来说亲。簪子住的城镇极小,走街窜户的都是些亲戚熟人。 由七姑八婆介绍着她们认为和簪子条件相当的人选,再由另外的七姑八婆辗 转地去打听评判。开始是看家境品貌,再接着就是生辰八字,下去的条件还很多, 比如父母是否在堂、兄弟妯娌的脾气性格等等等等。然而这些也不是需要簪子操 心的,她只管低首敛眉地坐着,把终身幻想成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暗自祷告是适 合自己的口味。 簪子长得很普通。如果说美,她的美绝不是空泛泛映射在人们眼中的那种。 就像每一候有各自的花风信应之。属于簪子的独特的味道也只会在小镇落日 的黄昏,小巷子里稀稀落落燃上灯了,一些煮菜炒饭的香油气弥散开来,她却独 独托着腮帮拿了块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的玉兰树下发呆,听任树叶夹杂着经年不减 的花息簌簌地落在她的肩头的时候才会浅浅的浮现出来。但镇上的人们从小看着 簪子这么样的长大了,不觉得有什么与众不同。偶尔手里抓着只鸡或着酒瓶子或 者青嫩嫩的一把菜路过,和她打招呼,说:“小簪,今天晚上你家做什么菜吃?” 簪子不回答,大家也就这么笑笑过去,只认为这孩子有那么一点不合群的孤僻。 然而,在黄昏的玉兰树下,簪子可以想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她可以想着 顺着白玉兰花树向上爬,高高的树干快抵着天了,自己就坐在星辰下面。天空是 带着湿气的帛绵滋润四肢,呼一口气出去,月亮就模糊了,像冬天的玻璃;她可 以想着自己所谓的飞翔,总有一天用无数的花束装点突然长出的翅膀。然后就飞 ……身体失重得难受,胸口憋着一口气。但是可以飞了,双足离开地面,视线起 起落落,后来小镇就模糊,群山在了脚下,每一片绿叶上的露珠都可以是落脚的 支点,任意的风景都可以有由远及近的过程。人或迎着风或顺着风或御着风,天 空上面也许还有仙子;她还可以幻想,关于大喜字红盖头亮鞭炮和闪烁的烛光— —但这些就更不为人知了。簪子就在这些晶莹缤纷捉摸不定的梦中扑闪着她的大 眼睛。许是雪白芬香的玉兰花许是翠绿轻盈的玉兰叶……它们落呀落呀,落满簪 子的衣襟,把簪子和身边的世界温柔地隔绝开来。也在玉兰树的遮盖下,在围墙 的另一面,簪子的妈妈正窝在墙角为家人准备着晚饭,用炭火夹子把煤球一块一 块填进炉子去,煤球闪着火光。只是,会灭的,会灭的…… (三) 车子继续在日光下沿着国道行走。一会儿田野青青,一会儿村庄蔼蔼。阳把 那些景物拍打在我的脸上,烧得我的两个腮帮热哄哄。 上铺被一个中途上车的妇人占了去。车子绕着盘山公路向上走的时候,她开 始大声地呕吐,声嘶力竭的喉音,像要把胃和胆汁全倾倒出来一般。莫赫好象忍 无可忍了,抬起身子用手大力敲打着我的上铺。他说:“同志,同志,请你小声 一点好么?小声一点!”妇人想是没空理睬他,就用更大的声响来回答。莫赫悻 悻然地板着脸,他的左边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此刻就笑笑对莫赫说: “小伙子,走长途就是这样。谁没有些难处?你忍着点。”我听见莫赫说:“我 在乎什么?我一年到头总在外面跑着呢。但我爱人就不行,她身体本来就弱,听 着这声音对她有多不好……大哥,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呀!”中年人还是笑了笑, 拿出一张报纸来看。呕吐声依旧一阵一阵地传来。莫赫大声咳了几下,弯腰从位 子下面我们的包里掏出一塑料带话梅,塞了几颗到我嘴里。然后,他把我的头轻 轻按到他的怀里去。 我一直没有说话。莫赫对很多事情都有一种极端的认真。在往常,这种缺乏 保护的任性的认真总能引动我心中最深切的怜爱。然而,今天,我觉得他的怀里 一片漆黑,那些和我一路唱和的光和影通通消失了,只剩下他的味道,是静悄悄 安逸的味道。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有人扭开了收音机。车里立刻充满着一个女人高昂尖锐的歌声,间或是“唏 唏沙沙”同样尖锐的电波干扰声。那个女人好象在唱着首忧伤的情语:“你这么 走了……沙沙……我已经白头……唏唏沙……泪水淹没枕头……”可是谁知道呢。 她似乎要永远这么用力地嚷下去。情意唱到青春褪逝就所剩无几了,只留下 那么多的懊悔怨恨与不甘心,于是就要把自己的故事宣扬开来——即使不打进别 人的心里,也要扎进别人的耳朵——和祥林嫂异曲同工。 你……为什么要把我说成是你的爱人?乘着歌声的空隙,抬起头来对着莫赫 的耳朵问。 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把自己当成我的妻么? 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过……我和你……不是要一个名分。 莫赫的手收紧了一下,他说,你说什么呀?看你……和我长相厮守是一个简 单的名分问题么?是么?我要保护你,给你幸福。我们俩,好容易遇到了,好容 易能够在一起了,是缘分,是注定好的。真的,真的。 莫赫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的唇碰着我的额头,湿辘辘的一点。我的牙关 就紧了紧。 (四) 簪子的第一次爱情发生在她很小的时候。十二、三岁光景的女孩,总绑着翘 翘的马尾巴,和所有同学一起满心崇拜着他们学校当时最出众的一个男生。那个 优秀男孩戴着高深度眼镜,成天苍白着一张脸,走路说话都是眼睛向上,仿佛尽 力眺望着什么似的。但他的一言一行在那些孩子眼中有如神祉。其实每一个年龄 世界都存在着他们的精神领袖和审视标准。孩子的爱情或许就是这样,因为世界 小看得少,反倒更尽力要抓住他们所谓的美好,一旦发现就一轰而上,付出的却 都是真心。 簪子的初恋并不例外,爱得那么绝望而痛苦。她被这样的感情熬着心,觉得 自己就快要死了。为了发泄这无助的爱情,她只能日日在洗澡的时候用水沾了手 指在镜子上写优秀男孩的名字,一遍遍地写,像教徒数着佛珠,竭心竭力——然 而只敢将心事涂抹在镜子上,家里的每一张纸都是不安全的,都有父母窥视的眼 睛。 簪子家和优秀男孩的家离得不远,簪子常常偷偷地跟在他的后面上学放学。 两人的脚步在青石子路上蹦跳着,簪子的心也蹦跳,一下一下的。有一日, 簪子正踩着他的背影走,前面晃出了几个街头小混混。簪子听那几个混混对优秀 男孩说,哥们给点钱呀。优秀男孩低着声音说,我没有钱。混混笑了笑说没有钱 弟兄就要给你做脸了。优秀男孩说,做脸是什么呀?话音刚落,优秀男孩的脸上 就挨了这么一下,然后优秀男孩就尖声叫起来。混混们笑着说,哥们别怕呀,这 个地方僻静得很,叫这么大声是不管事的,咱们不就求财嘛。优秀男孩哭着说, 我没有钱,我没有钱,我妈妈给我一毛钱被我买面包给吃完了,要不我把笔盒给 你们好啦。混混们又笑了,说我们要笔盒有什么用呀,要不你把衬衣给脱了。优 秀男孩真的把衬衣给脱了,然后就掩着眼站在墙角抽泣。 簪子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静静地看,好象听一些不相干的人聊天一样。后 来混混走了,她也走了过去,从优秀男孩的身边走过,径直朝家里走去,马尾巴 依旧一甩一甩的。那天夜里,要上床睡觉的时候,簪子打了瓶热水到澡房去洗脚。 她坐在矮木椅上,把脚浸到水里,呆呆地望着明堂堂的镜子,呆呆地看。后 来脚下的水就冷了,那种冷直直地透到簪子心里,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五) 日头掉下去之后,夜晚就来了。夜晚来了车上就安静下来,只有那个锲而不 舍的收音机还在断断续续。此刻好象做一个晚间节目,一个男人拨了电话到电台 去,滔滔不绝着他的婚姻苦难。 “她实在很骚……嘶沙沙……结婚有孩子的人了还穿什么红衣服……沙沙… …我知道迟早有事情……嘶嘶咳……他们……我只差没有捉奸在床……我又 不是不行……她要什么可以跟我说……不原谅!你别劝我……咳咳……主持人大 姐… …沙沙……你心好……沙沙……那骚婆娘没法治了……嘶嘶嘶-……“ 周围很静。但我知道全车子的人都在侧耳倾听。这个时候我总有这么个幻觉, 觉得这辆车正在凌空飞行,它已经脱离地球,运行在茫茫没有根源的太空。我们 与人类的联系就只剩下这个收音机了,但它还是执着地诉说着爱情,爱情,爱情 ——什么都是爱情,什么都充满痛苦。莫赫睡着了,极轻微极轻微地打鼾,热乎 乎的鼻息间或在我的脸上扑打,像早晨阳光的感觉一样。我不由微笑了,把头扭 向窗外去,窗外的物事急速地后退着。但我知道车子经过山林经过小溪经过村庄 经过城市。夜晚的行程让我有一种惊惧的感觉。只有握着莫赫的手,而那些窗外 又有些黄澄澄的灯光映在我的眸子里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六) 簪子第二次爱情注定很短暂。在她父母漫长的审核后她被牵出去相亲,那是 她的二十岁生日。姑娘到了这样的年纪,总对爱情有如许美丽的想象。簪子对那 个隐藏在父母赞许的说辞后面的男人满心好奇,特特穿了件新做的缀花连衣裙, 刚梳洗好的头发直直往后拨去,鲜嫩得像一朵小花。 相亲发生在簪子的姑姑家。开场白方过,双方家长就张罗着打牌,实际是想 在自己的介入下给两个年轻人一点应该满足的空间——如此申明大义。簪子低着 头,看相亲男人用手敲打着椅子。相亲男人的手指这么白皙而修长,簪子心里就 有点欢喜了,其实她和别的涉世未深的女人一样对自己的婚姻并没有什么具体的 规划和想法,她当时只看到那只美丽的手指,就笃定地要把一生交给他。 到了第三次见面的时候,依旧在姑姑家,众人依旧或真心或假意地打牌,簪 子和相亲男人的话却多了起来。相亲男人说簪子你会打牌么,怎么都不见你动手 呀?簪子心想傻瓜我要陪你呢,难道你看不出来么?但簪子回答说我不会。相亲 男人家里有一个加油站,他就说这种桌面上的应酬还是要多少会一点的,不然以 后对我们和司机套近乎没有好处。簪子笑了笑,温顺地说好的呀。相亲男人接着 安慰说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你进了我家自然我们都会教你的,那个加油站迟早到 我们手上。 簪子去过那个加油站。小小的一个,立在国道上,汽车过去的每一股风都好 象要把它刮跑一样,摇摇欲坠的。中午的时候,相亲男人家里的女人就送吃食过 去,和司机调个无关大雅的情,男人们微笑着站在一旁看,套个近乎而已嘛,对 生意有好处呢。纵然这样,那个加油站仍是小镇上最赚钱的行当,簪子的爸爸妈 妈满意得不行,这个婚事大概有点木已成舟的味道了。簪子这么想着,就觉得自 己也系上围裙整日奔波在夫家和加油站之间。生命的来龙去脉就这么定下来了, 簪子却突然意识到她的爱情多了许多猝不及防的东西,是这么不圆满,这么让人 不甘心。 到了第七次见面的时候,相亲男人方敢依着簪子坐。乘着众人在厅堂打牌, 在簪子的耳边急促地说,簪子簪子,我能摸摸你的手么?能么?簪子低下头,半 晌方应说不能。相亲男人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已经举到半空中了,急忙放下,眼睛 望着厅堂,脸通红起来,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冒犯你了,对不起 我真是该死。簪子把头摇得累了,猛地“嚯”一声站起来,扭身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晚风轻轻地吹。簪子独自坐在玉兰树下,玉兰花妖艳地泻着,像 相亲男人的手挥来舞去。簪子长长地吐了口气,她明白自己确实期待着那只手的 拥握和抚慰,但属于爱情的一刻已经过去了,如眼前的白玉兰花一般,美丽片刻、 飞舞片刻,就落到泥里,污秽了颜色。簪子并不知道她对欲望的理解有那么一点 勇敢的高度,她只是恍惚伤心着爱情已逝,是将燃未燃的香,被现实的卑微的浅 薄的风一吹,空剩下袅袅一缕痕迹。 从此簪子就不再去见相亲男人了。人们想不透原因,就都说簪子眼界高。 (七) 夜里的车风很冷,车顶上的窗子却一直是洞开着的。我把铺位上那条稀脏的 毛毯扯了过来,盖在莫赫身上。然后我抬头向着顶窗望,望那股风是如何吹进来, 如何把我和莫赫包围在一起。顶窗上乌黑一角的天空镶着一颗明晃晃的星,无论 车怎么走,它总是在那里。 我在想着莫赫所谓的缘分。有情人在时间沧桑、人事变迁、世事无常中颠簸, 但生命的剧情还是恰好注定着彼此的付出。——这是每一对恋人相信的花言巧语, 命运的神秘一旦膨胀到这样的地步,就像金沙缭乱流过手心,抓住的却只是空空 的关于时间和责任的影子。 我这么想着自己就害怕起来,是高踞险峰的人不见青山只见白云的恐惧。其 实我几时把握得住深切的幻想,否则也不会有这一趟人生的行走了。这样的行走, 人们通常都称作私奔。 我把眼睛眯起来,今天早上的景象就漂漂浮浮着应运而生,和着晚风和着星 光和着无限后退的车外景色……我对父亲说自己要去买杯豆腐花吃。父亲正立在 院子里打太极,一招“白鹤亮翅”定了半天,半晌才说去吧去吧。我刚出门时把 头扭了过去,日光美丽地盛开着,那么多锅碗瓢盆安静地躺在日光下,父亲的头 上还没有白头发呢。我关上大门就径直朝长途汽车站走,莫赫在那里等着我。临 上车的那一刹那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我对莫赫说我还没有把晾在天台上的干鱼收 起来呢,我担心被邻居家的猫给偷吃了。莫赫瞪了我好久,方才笑了起来,说余 华曾经在小说里写一个死刑犯临枪毙前说要去上厕所,我还认为世界上没有这样 的傻瓜呢,今天方让我见识到了。我听莫赫这么说,不由得感到很不好意思,脸 就红了。 到了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奔走了。从往日中逃开了去,从此不管 变人变鬼,做好做歹,都和以前毫无关系了。这辆车、这段途就是条秘密的纽带, 我注定在这路上完成我的蜕变,用这一路的日光把我决然不同的两段人生故事连 接起来。 (八) 后来簪子越来越喜欢坐在玉兰树下,听任着落叶落花敲叩着她的身体。年纪 大起来,她的梦想也渐渐有了行动的味道。她不了解自己的欲望,但见了她痴痴 凝神的目光的人都隐隐觉得不好了,只是万万想不到这是她逃跑的先兆。 那年头小镇正热闹着,人们钱多了起来,就招呼了许多外乡人来盖房子。那 些外来工人满身尘土的整日逛来逛去,自然注意到这位乌鬓翠袖独立玉兰花下的 女子。日子久了,污秽的话在他们走过簪子旁边就响亮起来。簪子依然呆呆地托 着腮帮坐着,看似没有听见,其实都打到她的心里去了。 到了簪子的家人严厉干预簪子坐在玉兰树下的时候,簪子生平以来第一次发 了大脾气。她赌气地大嚷说一辈子都被困死在这里了,连在自己家门口休息的权 利也没有么?簪子是如此向往着外面尘土飞扬的世界,到那一刻她自己也意识到 了。但这样的念头那么大不谬,连簪子本人也暗自心惊。 最终让簪子动心的固然不是那些镇上养尊处优坐井观天的男人,也并非带着 匆匆行色以及献媚神色的盖房工人。镇上有些人也出外去了,其中有这么一个青 年男子。他常常奔波于镇子与镇子以外,提着个大包,忙忙碌碌的样子。青年男 子每次走过玉兰树时都会和簪子招呼,簪子见久了他的大包,突然对他砰然心动。 并不在乎他穷,也不在意他丑。在时节,簪子家里人虽防她防得紧,但对象 都是那些盖房的民工。他们俩竟有了些相会的自由,竟然爱得一塌糊涂,竟然决 定私奔。 决定要走的那天早晨,簪子对父亲说自己要去买杯豆腐花吃。父亲正立在院 子里打太极,一招“白鹤亮翅”定了半天,半晌才说去吧去吧。簪子刚出门时把 头扭了过去,日光美丽地盛开着,那么多锅碗瓢盆安静地躺在日光下,父亲的头 上还没有白头发呢。她关上大门就径直朝长途汽车站走,青年男子在那里等着她。 临上车的那一刹那簪子还是犹豫了一下。对青年男子说我还没有把晾在天台 上的干鱼收起来呢,我担心被邻居家的猫给偷吃了。青年男子瞪了簪子好久,方 才笑了起来,说余华曾经在小说里写一个死刑犯临枪毙前说要去上厕所,我还认 为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傻瓜呢,今天方让我见识到了。簪子听青年男子这么说,不 由得感到很不好意思,脸就红了,扭身上了车去。 簪子坐的那辆长途车很快就会发动。簪子的心空空的,她发现自己没有忧愁 没有恐惧没有感动没有后悔,不由觉得奇怪。其中一定有什么感觉是不对的,但 簪子没有想到。她把自己飞翔的梦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轻易寄托于其他的人和事, 那么屡败屡战,那么义无返顾。但她习惯了,不认为有什么不对。一路阳光幸福 地照着,她却空洞的呆坐,等待别人给她人生。 (九) 汽车在深夜的时候终于在一个小小的加油站停了下来。一个急刹车叫醒了莫 赫和车上其他睡着的人。莫赫揉揉眼睛,笑了笑对我说:“都没有睡么?”我摇 摇头。车窗外有几个人头顶着大筐子在兜售些零食。我看着那红艳艳的柿子实在 诱人,忍不住打开窗子伸手拿了一个。卖柿子的人尽力的喊:“姑娘,柿子五毛 钱一斤,便宜死了,便宜死了。”莫赫皱了下眉头,接过柿子从窗口放了下去, 说:“不要吃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小心拉肚子。走,下去煮碗面条去。” 旅客们都下车去了。我和莫赫手拉着手跟着。加油站的小吃部很小,地板上 满是积水和黑黑的脚印。但炉子的火光亮堂堂,屋外山风呼啸声渐行渐远,旅人 就心满意足了,反正并不是久居之地。我和莫赫各自叫了碗热面条吃,味道尚可。 旁边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正陪着司机,好象是加油站的老板娘。她的 话说得有趣,大家就笑起来,司机用手不断得掐她肥嫩嫩的脸蛋。 我坐得离炉子近,炉火热辣辣地侵在我身上,像早晨的日头。在这样的温暖 中,我依稀想到我二十岁是曾有过这么一场接近成功的相亲,对象也是一个加油 站的小老板。或者我命运的另一条路就如同眼前这位女子这般呢。在自己世界的 边沿,贴肤着最缭乱缤纷的外界传说。我无从知道那条人生路的结局会是什么。 那双曾使我动心的手,那双白皙的属于加油站老板的手——一旦握下来,我 就挣不脱他的牵绊了。但,又或者,我至始而终没有摆脱过什么,我的命运就非 此即彼,一双手从来都紧紧地缠着我,用我自己的思路模型缠着我。这双手的名 字,就是女人注定的婚姻。 吃过面条回到车上去,车依旧开,人们依旧很快地睡着。因为我一直握着莫 赫的手,他也感觉不对了,乘着众人闹烘烘落座的时候用力亲了亲我的脸,我急 切地触了触他的唇。 车开动的时候那颗星星又回到顶窗上来,它那么那么灿烂,就像替日间的太 阳在夜里宣讲。我望着它,有点睡意朦胧了,莫赫的手却越发有力起来。他低下 头在我耳边说:“把衣服的纽扣解开,快!”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还是解开了衣扣。车里一片漆黑,耳边只有汽车 行走的声音。我的肌肤触到了冰凉的空气,突然发烫起来,热气沿着毛细血管在 全身游走。我猜这股气流是天上那颗星星照耀成的。这么想着,眼前的一切就显 得理直气壮又美好无比。毛毯下我任由自己赤裸着上身,等待着莫赫。 他的左手如期而至,但我等不到他的右手了。他的右手在他的毛毯下凸出那 么大的一个位置,上上下下,逗留在他自己小腹附近。我闭上眼睛,静下心来, 就可以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直灌到我的耳膜里去。 可能是星星隐到乌云里去了,我身上一片冰冷。我的泪哗然而下。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我抬眼向天寻觅着太阳。但车窗外 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那个亦步亦趋的世界,那些花草树木城市村庄,那个 天空,那个太阳——一切都消失了,被严密密的白色所代替。我的脸上有昨夜干 枯的泪迹,我的嘴苦涩涩的,但一瞬间这些都不重要了。爱与被爱、失落与获得,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失去了飞翔的支点,重要的是我还不明白我到底要向那个消失世 界索要什么。 (十) 簪子坐在即将发动的长途汽车里,青年男子把窗帘子掀开,她就把头探到窗 外去。在阳光下有许多车正在蠢蠢挪动。那些车都是开到外面世界去的。每一辆 车都有一个独自探寻的目的地。车子的影子在阳光下凹凹凸凸,簪子突然觉得无 所适从。然而汽车发动了,青年男子附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小傻瓜,别怕。车要 开了,我们的美好计划开始了。” (十一) 我两手空空独自立在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车在日头下行走着。我聆听着它们 呼啸的声音。那些车有的是开回我的家乡去的,更多的是开到外面世界去的,每 一辆车都有一个独自探寻的目的地。车子的影子在阳光下凹凹凸凸,显得真实而 分外美好。 今天清晨那场浓雾使我险些失去了整个世界。日光帮我夺回来它们,我继续 在这片天地下行走。即使无所适从,我仍旧微笑了。我的美好计划开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