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作者:拒绝 一 余凡写了封情书,不知道是给谁的。上公关课的时候,他拿来给我看,说自 己拿不准女孩子的心思,让我“设身处地”评判评判这页纸的杀伤力。那是一九 九三年,校园的桅子花开得最耀眼的那个夏天。 那实在是一封非常出色的情书,如果不是余凡突然被学校开除,这页薄薄的 纸乐观的话会导致一出婚姻,最差也会造就一段爱情。 余凡不告诉我这封信究竟是写给谁的,所以我觉得全班11个女生除我之外 都有嫌疑,特别是刘小娜。 刘小娜和余凡是高中同学,听说当年余凡还为了刘小娜和街上的混混打过架。 我和余凡成为铁哥们后,曾指着他右手臂上一道褐色的条形疤痕问是不是因为刘 小娜留下的。他说:“那种情况,换成是谁都会出手相救。” 你在任何时候遇见刘小娜,她都会冲你浅浅地温柔地笑。这个女孩子话一向 不多,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大声说笑。安静着的刘小娜脸上总有一种无辜无措的 神情。我曾经很好奇这个女孩子神情背后的故事,但余凡说他也不知道,他认识 刘小娜的时候她就这样了。 余凡把情书给我看的那天中午,我从寝室出来洗苹果,看见刘小娜和余凡肩 并肩往校门的方向走去。我在五楼俯瞰两个背影消失在黑板报后面,留下满目惨 淡的桅子花。我想,余凡的情书果然是写给刘小娜的。 那年头不象现在呼机手机人人有,那年头流行写情书,据说每一届毕业女生 的行李里都装着一沓厚厚的情书。我也收到过,不过当时就还给它的制造者了, 那人长得倒不是特别恶心,就是矮了点,我当时想如果他有余凡那么挺拨就好了。 余凡和刘小娜走出校门就上了一辆开往邻县的汽车。我们学校在一个小镇上, 乘车到县城要半个多小时,到市内两个半小时,去邻县近一个小时。余凡和刘小 娜选择了去邻县,那里遇见熟人的可能性不大。这是我过后知道的,当时我只是 以为他们去了学校东面的小桃林,那里是学生的恋爱天堂。 二 刘小娜死的消息是下午开饭时炸开的锅。 我当时正在寝室用开水烫碗准备去食堂,于玲冲进来:“告诉你们,刘小娜 死了!”寝室所有的人头全凑了过来。 “啊啊啊?” “骗人。” “开这种玩笑,过份了吧?” 于玲说:“是真的,全校都闹翻天了!” 我一听急了:“那余凡怎么样了?!” “余凡?余凡和这事有关?”几个人头全转向我:“你知道内情?快说说。” “不是,我只知道余凡今天写了封情书给刘小娜,中午约她出去交情书了。 可是怎么就死了呢?” 我们跑下楼去,四处打听事情真相。但是每一个人堆都只是在向校园证明, 有个年轻的身影永远不回来了,每一张嘴都表达着惊诧和惋惜。但是没有谁知道 悲剧的始末。还好,我没有听到余凡的名字,说明余凡没事儿,我一颗悬着的心 落了地。 刘小娜生前住我们隔壁寝室。那天,天还没黑,我们这层楼的女生全都早早 洗漱了关在寝室里不敢出门。刘小娜她们寝室的人更是抱着枕头逃走了,有一个 住进了我们寝室。我们用了一个晚上的时候发挥各自的想象猜测刘小娜的死因, 我们相互提醒着回忆刘娜的生前细节,但是,除了她浅浅的温柔的笑,大家几乎 都想不起她曾经说过些什么。我们盼望这个冗长的夜晚早早结束。 我好几次想跑去男生宿舍楼问问余凡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平安。但是我不 敢出门,刘小娜生前温柔的笑容变成致命的鬼影。 三 刘小娜的死讯最先是英语老师张翔带回学校的,他去邻县医院看望一位住院 的朋友正好撞见不知所措的余凡,余凡说刘小娜死了,刚推进太平间。于是张老 师就给学校打电话,教务处、学生科和保卫科马上去了人。 刘小娜怀上了余凡的孩子,而刘小娜因为宫外孕手术死在了手术台上。所有 人都这样认为,包括我。但是余凡矢口否认。听说保卫科审问过他,他说以人格 担保刘小娜怀孕的事跟他无关。他们轻蔑地说你也配谈人格?是啊,有谁会相信 一个生性腼腆的女生会让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男生陪她去堕胎呢?就算她不叫 “造孽”的人同去,也应该约一个要好的女生。除了刘小娜,没有谁能把这一事 件说清楚,但是,她死了。 刘小娜的家人第二天上午就到了学校,当时我们正在上课,只是课后听说她 妈妈哭得昏了过去,她哥哥很大的声音叫嚣要杀了余凡,余凡被保卫科藏了起来。 我们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于玲突然说:“你们发现没有,今年的桅子花开 得特别多特别密,好象灵堂啊。”我们吓得尖叫着跑上楼去,把寝室里所有偷摘 的桅子花全扔进了厕所。 桅子花的香气令人心悸地笼罩着整个校园。那年以后,我再也没有买过这种 惨白的花。 刘小娜的尸体是第三天火化的,学校除了几个必要的工作人员以外,没有去 任何教师代表和学生代表,我们和往常一样上课下课,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 样,只是教室里空出了两个座位。 四 知道事情始末的那刻起,我就非常想去看看余凡,我想他心里肯定特别难受, 我应该去陪陪他。但是好多天以来我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做个旁观者和饶舌者。 终于,我从课堂里溜出来跑去敲余凡的寝室门。 他打开门见是我,咧咧嘴算是笑了。我局促地站在床之间的过道上,不知道 怎么样开口才好。 余凡说:“你也和他们一样是来谴责我的?” “不不不,我只是来看看你。” 余凡眼睛有些浮肿,脸色腊黄,虚弱地看我一眼背过身去面向窗外。 过了很久,他说:“我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我不知道小娜的情况这么严 重,否则我会带她去市里。小娜真可怜,小娜真可怜……”说着他双手抱头哭起 来。我没有缘由地跟着哭了,刘小娜死了已经一周,我们班每个人都把这事挂在 嘴边,却好象没谁流过一滴眼泪。 余凡说:“小娜的事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 “嗯。” 他转过身来看住我:“你不信?” “我信。”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信?把你的理由告诉我,我去说给他们听。” “不知道,反正我信。” “谢谢你……” 那几天我一直在想,我究竟相不相信余凡?其实我相不相信又如何呢?只要 学校认定是他,那么开除学籍就是必然的。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那天在寝室说的“余凡今天写了封情书给刘小娜,中 午约她出去交情书了”的话会传到教务处,成为“指控”余凡的证据。 她们说余凡还想抵赖,刘小娜怀的孩子就是他的,好多人看见他俩经常在一 起鬼鬼祟祟,还有人在刘小娜死的当天看见余凡把一封情书交给刘小娜。我一听 不对劲儿,除了我还有谁说过小娜死那天余凡给她情书的事?我追问是谁看见的, 她们说不知道,反正有人看见了。 其实我也知道情书在整起事件中所起的负面作用可以忽略不记,但我还是决 定向学校澄清澄清,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能为余凡做点什么,我只能力求制止从 我口中说出的话以讹传讹。去之前我仔仔细细想了很久,那封情书肯定不是写给 刘小娜的,如果余凡果真与刘小娜有那种关系,那情书就不是那种写法了,那分 明是一种拿捏不住对方心思的表达。 我对教务处张主任说:“他们说的有人看见余凡给刘小娜情书的事是假的。” 张主任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过那封情书,不是写给刘小娜的。” “余凡和刘小娜有了那事儿还给其他女生写情书?” “余凡和刘小娜根本就没那事儿。” “你怎么知道?”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说。是呀,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我开始怀疑学校每一个男人,包括张主任。我发现这个校园充满了虚假的面 孔,每个男人的眼神都可疑,每个男人的表情都在故做镇静。 五 学校对余凡开除学籍的处理决定很快就下来了。还专门开了学生大会,校长 和张主任在台上义愤填膺地就此事发表了一系列看法,让大家引以为戒,注重道 德教育等等等等。讲得唾沫横飞。 我环视黑压压的礼堂,寻找余凡的影子,猜想着余凡的心情和真正的当事人 会不会心存愧疚。但是,我真的应该相信余凡吗?他和刘小娜真的没有任何感情 上的瓜葛吗? 散会后,我在余凡宿舍楼下等他。我想,估计一辈子也难再碰上一面了,我 应该和他说声再见。我有些心酸。 我等了很久也没等来他,他上午拿到处理决定就走了。是呀,如果是我,我 也不会参加这种“批斗”大会,反正是走人,那就走吧。 喧嚣了近十天的校园终于安静下来了,有关余凡和刘小娜的话题不再被热衷。 桅子花仍然异常繁茂地开着。 六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余凡写来的。 “他们误会我,我无能为力,但我不希望你也误会。虽然那天你说相信我, 但我还是在你眼里看见了犹疑。当时我就想把真相告诉你,可是我想起了手术台 上惨白的小娜,我答应过她,永远不说出那人的名字。但是,跨出校门的一刻, 我知道我离你越来越远了,也许我们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见面了,我真的不希望在 你心里,我是个污点。 小娜怀的孩子是张翔的。护士慌慌张张从手术室跑出来推氧气瓶的时候,我 吓坏了,冲进医生办公室给张翔打电话,张翔赶到时小娜早已经咽气了。 小娜是手术前一夜告诉我她怀孕的事的,她说她很害怕,所以想找个人陪着 去,她知道我能做到守口如瓶。路上我问过那人是谁,她不肯说。快进手术室的 时候,她突然对我讲起关于她和张翔,她说有种不详的预感,说如果她有什么事 让我一定通知张翔,但是不能告诉其他人。我当时很吃惊,大家都知道,张翔这 学期结束就要去美国进修,他不可能给小娜什么未来。也正是这个原因,小娜不 肯说出他的名字,她说张翔争取了好多年才有这么个机会,不能因为她的事儿毁 了他。 我也曾经想过把张翔说出来,我凭什么要用自己的未来为他替罪?但是有用 吗?没有证据,谁会相信我的话?只有张翔和小娜能为我做证,但是可能吗?如 果张翔自己愿意承担,在医院,学校来人时他就不会看着保卫科象押犯人一样把 我押走。既然他不愿意承担,说出来不仅毫无意义,还违背了小娜的最后一个心 愿。所以自始至终,除了否认外,我无话可说。我现在说给你听,我相信,你会 相信我的。 还记得那封情书吗?是写给你的。我喜欢你,但总感觉你一直把我当哥们看 待。我想,如果在你看情书时的眼神里能看出妒意,那么你也是喜欢我的。但是 我在你眼里除了看见了笑,没再看见什么。 那几天很乱,情书找不着了,否则我会一并寄给你。“ 我站在操场上读完这封信,信纸象秋天的树叶,飘飘荡荡飘飘荡荡落在了地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