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家事 作者:陈峻菁 1 厨房的砂锅里咕嘟咕嘟地煮了一锅“虫草贝母鸭”,浓郁的油香从半掩的阳台 门散到各个房间,正在看电视的前工商局长王大奇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两个双胞胎 小孙子爬在地下忙着给他养了六七年的老猫“来福”剃胡子,来福凄凉地叫着挣扎, 眼睛求乞般看着王局长,末了绝望地冲两个坏小子凶狠呲牙。 “它还凶呢,”哥哥白金说,“钻石我们把它的牙也拔了,好不好?” 钻石小弟弟立刻表示同意,王局长有点不乐意了,歪在藤椅里叫道:“你们两 个给我小心着点,把来福搞残废了,我让它上你们家吃饭去。” “谁吃谁还不一定呢。”白金咕哝着说。王局长心里一跳,凝神看那俩孩子, 果然是一脸杀气。 “明天你们都给我家去,”王局长气恼地说,“看你们两个坏东西我就气不打 一处来,给你们不争气的爸操了半辈子心,又要给你们操心,我还活不活。” “又嫌我们了是吧,”钻石回嘴说,“你就欠奶奶说你。” 郑小雯果然在书房里说话了,他们俩现在分房间睡,除了吃饭也不大见面,王 局长有时候看同事家老两口亲亲热热携手进出的样子,就会懊悔难当。乡下老太婆 如今还在,老家来人说,她一直没再婚,自己种了一份田,直到现在还是健步如飞 的。 “我知道你想前头那个人了,”郑小雯大概正在看小说,把手中的厚书重重一 放,寂静房间里闷闷地一响,多少年来,她总是这样表达她的不满,“你想她你挑 明了说,我有儿子有女儿的,我上哪儿去不行,非要赖你这儿受你的窝囊气,你以 为你还有人希罕呢,半个残废人了,天天要我擦我洗的,我跟你享了多大福?老来 为你受这个罪,白金、钻石,明天回去,奶奶和你们一起走。” “你一碗水也要端平嘛,白金钻石一年到头在我们这里住,老大家的长了这么 大还没在这里待过一礼拜,”王局长底气不大足地说,“你暑假里让小磊来玩两天, 我面子上也过得去。” 郑老太太扔下书走了出来,六十岁人了,仍然皮肤白晰,面色红润,不见几根 皱纹,穿一件真丝双绉的连衣裙,远望去如三十许人。郑小雯当年在工商局就以美 貌和风韵著称,四十年来一直是行人眼里的风景。 “谁面子上过不去?”郑老太太气得脸都变了形,“小磊才是你王家的种子是 吧?我们白金钻石都是野孩子。从小你们老大就欺负亚楼,搞得一个院子的人都管 亚楼叫‘小杂种’,王小磊更好了,连我都敢骂。地道乡下高粱花子的贱骨头,满 口里脏词野话,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你老王家的香火就是这种东西!” 王局长不说话了,老大高楼娶的媳妇家里当年和王家住隔壁,在王局长闹婚变 的时候目睹了整个事变过程,对当年的是非有绝对发言权,高楼也许就是冲着这点 娶的她,她们家私下里对郑小雯和郑亚楼称呼很统一,管郑小雯叫“狐狸精”,管 郑亚楼叫“小杂种”,耳闻目濡,儿子王小磊回家来从不喊奶奶和叔叔,有一次王 局长逗这个孙子,拿了一个果冻布丁让他喊郑小雯“奶奶”,没想到王小磊脖子一 拧道:“她是什么奶奶,她是狐狸精。”气得郑小雯差点揍他,纵然这个称呼已经 暗中追随她三十多年。 “我白说说,你不同意就算了,”王局长的声音越来越低,“讲那些干什么, 老大再怎么,总归比老二好些。” “亚楼怎么了?不就是多谈了几个女朋友,要说这也是遗传,没你那风流基因, 他就会这样?” “鸭子好了吧? ” 王局长吃力地站起来,一边捶着背,一边往厨房走去, “小阿姨呢?” “我让她到西区去买虾了,那里这一阵子海货进得多,又比这里便宜。” “大热的天,叫她跑那么远干什么。”小阿姨是王局长的侄女儿,去年郑小雯 催着他写信从老家叫来的,人很麻利。 “你儿子女儿今晚都回家来,不买点菜,小祖宗们还不都把脸挂着。” 王局长摇摇头,揭开锅盖用筷子戳了戳,“还欠火候。”他说着站到吊柜边打 开橱门,翻找了片刻,“咦,还有一包虫草呢?” “那天老二来,脸色难看,说这阵子太累,没休息好,我把虫草包了一半给了 他,”郑小雯解释,“你这阵子补得太多,倒怕火气重了。” “他为什么太累?”王局长不悦,“还不是不知节欲。这虫草是高楼巴巴托人 从西藏带来的,我还没吃上,他小子倒抢了个先。” “你当爹的还和孩子争这个。”郑小雯拿一条毛巾给他擦擦汗,“我倒有件事 和你商量。” “什么事?” “小楼的婚事,你看到底怎么办?”郑老太太有点发愁地问,小楼是最小的孩 子,不过也三十多了,不知为什么,长得一点不象她妈,象她妈这婚事也就不成问 题了,小楼长得和王局长就象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只多两条小辫子,她爸傻大黑 粗的一个北方人,看起来倒虎虎有男子气,但是小楼长这样,大家都觉得她相貌比 较困难,平平的一张圆脸上,肉肉的小眼睛,厚厚的大嘴巴,又不爱打扮,除了皮 肤继承了她妈的白腻,几乎没有什么观赏价值。 如果认真不管小楼的婚事,本来也不存在问题,世上的姻缘,本自有它独特的 结合方式,但是郑小雯从小就宝贝这个女儿,从来不认为她长得难看,所以一心想 她能嫁得好,从前也有同学邻居的男孩子约过小楼,都被郑老太太嫌弃了,或者家 里条件不够好,或者人材不够出色,或者学历不够高,好两年时间,没有一个能被 她看上眼,小楼还罢了,这些择偶方面的知识本不够精深,反正万事听她妈的,搞 到三十三岁仍然小姑独处,郑老太太才真的着了急。 “这还不是你说了算,”王局长说,“我倒有心看上那个姓李的,你又嫌人家 孩子工作不好。”姓李的是小楼一个中学同学,有一段时间往这跑得很勤,谁见了 都说配小楼是委屈了一点,那么人材出众的一个小青年。只有郑老太太道,一个机 关干事能有多大前程,逼着小楼和他吹了,事后小楼气得跑到乡下姑妈家住了一个 多月,总有半年时间不大搭理她妈。 “你懂什么,人家哪是看上小楼,明摆着是看上你这个局长岳父,那点小心眼 瞒得过我?”郑老太太冷笑道,“何况他现在也结了婚,小孩都三岁了,倒亏你还 记挂着他。” 王局长怔了片刻,一低头道:“我没什么想法,只要小楼愿意就行,我只要她 好,要她心里高兴。” “我做妈的不想女儿心里高兴?”郑老太太抢白他,“但是小楼现在年龄也大 了,我能看到几个条件合适的人?倒是让老大两口子多帮帮忙还罢了。都是没良心 的东西,我纵然不算你们王家的人,小楼和他好歹一个爸爸,姓一个王吧?眼看妹 妹这么大年龄找不到朋友都不帮着着急。” “你少数落,”王局长一摆手道,“我记得去年他还回来提过一次,你倒把他 说一顿。” “提总也要找个条件相当的回来提,农村出来的子弟也好给我们家做女婿?” 郑老太太振振有词道,“我女儿就是嫁不出去也不会找那样人。” “别说了。”王局长道,“小楼回来了。” 院门推开处,小楼和一个女孩进来了,她如今在金都商厦做出纳,周围女人比 从前在工厂时多得多,所以交的朋友绝大部分是年轻女孩子。 “成天就知道交女朋友,什么时候男朋友也能这么多我倒算她本事。”郑老太 太看着小楼从蔷薇花架下走进来,自己咕哝着去给她倒水。 2 星期天一大早王高楼接到他爸电话,他迷迷糊糊还没完全醒过来,伸手从床头 取下叫个不停的电话听筒,问道:“喂?” “高楼,今天你郑阿姨做了点好菜,你们一家都回来过个礼拜,好不好?”他 爸爸在那头说道。 “我今天要去赵蒙家里。”高楼一听见他爸的声音就醒了,“她爸妈早说好今 天给我们小磊做十岁。” 郑老太太听见了轻声在王局长耳边道:“就说你想他了。”王局长果然应声道 :“我也想你们小磊了,我这么大年纪的人,还能看几天孙子?” 每次他爸晓之以情时,高楼总没词说,今天听他爸这么一讲,眼泪都要下来了, 什么也顾不得,一连声地答应道:“爸你别再胡思乱想,我回来就是。” 挂了电话,老婆赵蒙惊醒了,打着呵欠问:“你回哪儿去?” “老头子的电话,让我们回家。”高楼讨好地笑着,心想今天的事情十分对不 起丈母爹丈母娘,“你再多睡会,今天早饭我来做。” “什么!”赵蒙睡意全消,一翻身坐了起来,“怪不得要去做早饭,安的这个 心。我告诉你姓王的,你今天要去你就一个人去,我是不去,我们小磊也不去,你 把那儿当家,只可惜那儿不知道你姓王。只有白金钻石是你爸嫡亲的孙子,我们小 磊是赵家的。你爸对小磊,还有我家人百分之一的感情?” 赵蒙是数学教师,计较起来都是定量分析,非常精确。 高楼有点尴尬地笑着,看看天光还早,拉过被子蒙头想再睡。赵蒙却气得不行, 只穿一套粉红的棉毛衫裤跳下床,坐到床边沙发上咬手指甲:“哪天都行,就今天 不行,为小磊生日,我家人忙着准备了一星期,噢你说不去就不去了,把我家当什 么了?你王高楼从小就赖在我们家吃、我们家喝的,有爸爸也等于没有。你后来招 工、高考、分配、调动、分房子、养儿子,哪一样不是我爸我妈操心?我们小磊这 么大,在他爷爷家住没住过一天?白金钻石倒足足住了六年!还有我们结婚,提起 来我就有气。”她继续咬了下大姆指,准备下一套说词。 高楼一看大势不好,赵蒙有追溯历史的爱好,只要开了头不从现在回忆到高楼 他爸他妈当年为郑小雯打架的场面不会罢休,一急之下,坐在床上直向她作揖: “好老婆,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你让我怎么办,老头子说他这么大年纪怕看不了几 天孙子,他做爸的这么说话,我还不肯去,不是戳他的心吗?” “你和你妈一个毛病,”赵蒙眯着眼睛回忆,“都是心太软了,最容易吃亏。 当年你妈要是真不依,你爸又能有什么办法,郑小雯那个狐狸精还能进门不成。” “别老说这么难听,”高楼自从当了个收入微薄的知识分子,涵养也大得多, “她也老了,好歹跟了我爸三十多年。你们老这么叫,小磊这孩子就跟着恨她和老 二,见了白金钻石眼都红了,满房间撵着打。” “这才象条汉子。” 高楼在家里有绝对的发言权,这要归功给他岳父,岳父是个山东老兵,在家说 一不二,一直到现在,家里来了客人三个女儿不给上桌子,他和二女婿高楼最对眼, 所以干脆拿他当整个的儿子看。王家家情复杂,高楼乐得从小在他家长大,早饭晚 饭在他家吃,从前上大学放了寒暑假,都是先去赵家报到,再去自己家照个面。 刚和赵蒙谈恋爱时,赵蒙老要高楼的强,有一次高楼和赵蒙拌嘴,讲不过她, 气得一个月没来,这事不知怎么给赵老头知道了,立逼着赵蒙去陪礼道歉,把他请 回来,赵蒙不答应,老头顺手拿起鸡毛掸就给她两下。 等谈了半年,赵蒙学校有个相貌堂堂、吐属不凡的英语教师热烈追她,赵蒙很 心动。高楼是个又黑又瘦的家伙,一急了说话就结巴,平时看着挺老实,真发了脾 气也惊天动地的,除了他的材料力学别的就不懂什么,音乐、绘画、文学知识全部 不及格,两人在一块儿都是赵蒙说话,特别没劲。赵蒙和那英语教师已出去过几次, 对高楼也挑明说两人这就算吹了,谁想高楼蔫儿坏地跑到赵老头那去告状,赵蒙她 爸急疯了,恨不得咽口唾沫吞了赵蒙,吼的声音一幢楼都听得见。末了赵蒙只好洒 泪与英语教师分手,那英语教师想不明白新社会也有婚姻不能自主的事,一生气自 费留学去了美国。这事赵蒙一直耿耿于怀,小两口现在感情还不错,不过心底里那 份旧日恋情毕竟难忘,一吵了架就翻出来讲,赵蒙说我和你那是包办婚姻,我整个 一当代小芹,高楼翻着眼睛说那你还能上美国找他去,也不照照镜子,早就人老珠 黄不值钱。他黑瘦脸上挂着的表情七分得意,三分无赖。 早上叽咕了半天,高楼才想起打个电话给岳父家说明情况,老头挺开通,说不 来就不来吧,我们留着菜你们一家明天来吃,王老头想孙子了这是好事嘛,最好年 纪大了想念你妈那才皆大欢喜呢。耿直的山东老兵对他老同事三十多年前的风流旧 案一直持保留态度。他自己年轻时去相亲,一大早到了女方家,人家一指门口推碾 子的闺女,说就是她了,他一看,一个丑的,一个俊的,一厢情愿相中了那个俊姑 娘,谁知过了门一看,偏就是那个麻脸的丑姑娘,气得三天后就报名参军,等革命 成功回家一看,丑媳妇还守着呢,给他爹娘送了终,为他两个弟弟成了亲,一个人 拉扯着他那三天里留下的种子,——一个流清鼻涕的小黄毛丫头。赵老头感动得泪 流满面,从此视麻脸媳妇为天仙。 赵老头发了话,赵蒙只好依,把小磊从床上拖起来穿衣服,小磊还以为这天是 去他姥爷家,乐得直在床上蹦:“姥爷答应下午带我去平湖游乐场,从碰碰船玩到 水上列车。” “今天去你爷爷家,让你亲爷爷带你去吧,”赵蒙没好气地说,“长这么大还 没带你出去过一回呢。” 小磊大惊,就势跳下床道:“说好了的事又变卦,你还人民教师呢你。” “问你爸爸去。”赵蒙向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少跟我犯贫。” 高楼不理她们娘儿俩,吃完了饭到楼下发动自己那辆二手货的破旧摩托车,把 哭丧脸的小磊一把拽到前座上,狠狠一拧他的小鼻子:“别把脸挂着,到爷爷家嘴 甜着一点,给我露个笑模样。我告诉你,今天你再把白金钻石打哭了,回家我揍你。” “要不要喊那个老太婆?”小磊问了个政治性很强的问题。 高楼思考了一下:“喊不喊随便你,只是不许叫人家狐狸精。” 3 吃过饭白金钻石满房间找那只老猫,来福趴在床底下不出来,年纪大了,经不 起这帮小兔崽子折腾,只好躲着点。双胞胎拉不出老猫,觉得没劲,到王局长书房 里去玩电动列车。小磊见了也要玩,白金钻石哥俩有点怕他,和他商量着猜石头剪 子布,赢一次玩一回。小磊挺横,说:“我是客人,你们成天玩这个还没个够,也 该让我一次。” 谈判没两分钟,互相间就吵了起来,王局长连忙进来,一看是为这个吵,就拉 小磊道:“你是哥哥,跟弟弟争这个多没意思。” 小磊不怕他爷爷,斜着眼睛看他说:“你还是爷爷呢,我长这么大没给我买过 玩具,给白金钻石就买这么多。” 王局长生气了:“小东西这么没良心,你出院还是我用车接回家的呢。没我就 能有你?” “你偏心眼,”小磊应对如流,“我今天过十岁,姥爷家给我都办了酒,还答 应带我去平湖乐园玩一天,你怎么就想不起来?换了白金钻石,才不会这样。” “你今天过十岁?”王局长挠着花白的头发,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钱,一 看见白金钻石虎视眈眈的目光,又放了回去,“那爷爷下午也带你去平湖乐园。” 小磊呲开刚掉了两颗牙的嘴巴,洋洋得意地扫了一眼小双胞胎:“还是爷爷好!” 王局长在他头上凿了个爆栗:“他妈的,没一个好东西,有奶就是娘。” 亚楼和他哥哥高楼一向不大说得来,见了面倒很客气,亚楼如今在金都商厦做 业务部副经理,小肚子有一点见长,不然仍是风流少年的模样,现在花边新闻也不 断,老婆三天两头和他吵。高楼心里一直十分讨厌这个弟弟,街上见了,也不过向 他一点头,擦个身就走了。兄弟倒象陌路了。 “高楼,上次在电视上看见你。”亚楼一向都是喊他的名字,不认识的人来他 们家,一般都为他们家的称呼而迷惑不已,高楼管郑小雯喊了三十年的“郑阿姨”, 因为他妈临走的时候,哭着嘱咐他说,以后他爸娶郑小雯,也用不着和她过不去, 只是不许喊妈,妈这辈子只有一个,没有就没有了。等亚楼长大,就不喊哥哥,小 楼对高楼倒还有点手足情,从小攒零花钱帮他买书。 “哦,哪一次?”高楼从厨房门缝里看见亚楼的老婆拽着郑老太太的裙子看质 地,亚楼的老婆翠苹是金都商厦的内衣柜组长,这一家子都是老头子找的工作,现 在老头退休了,除了白金钻石仍留着当长期食客,两个人没事也都是在这吃饭,家 里刚置的几样领导时代风潮的电器,还是老头拿的钱,高楼有时候觉得他爸爸挺不 容易的。 “就上个月吧,好象是哪个专题请你谈室内装潢。”亚楼向高楼递上一枝烟。 高楼一看是金黄色“南京”,二十多块钱一包,心里想这小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舍得,也肯享受,老头这辈子一直留着冀南乡间勤俭节约的好习惯,养几条鱼都是 大清早亲自到公园去捞鱼虫,这小子大概受他妈的遗传,亚楼是他妈婚后三个月生 的,刚生下来那会儿,有人风言风语说他长得象工商局的小白脸秘书,小秘书原来 和郑小雯好过一段时间,后来调走了,这话也就不大有人提起,只是高楼的岳父有 时候想起来说,那亚楼小子如今看上去和当年的小白脸秘书没什么两样。 “高楼,喝水。”郑老太太亲自泡来了一杯好茶,幽幽的一层绿色在滚水中起 伏着,散发出馥烈的香气,她今天穿着一套重磅真丝的裙子,典雅的深米色看着富 丽堂皇,递上水就轻柔地一敛裙裾,向后坐到沙发上,这些动作从小就有姆妈娘姨 教导,是她个性和形象不可缺少的部分,郑小雯是一个卖绒线的上海阔佬在苏州养 的外室生的孩子,她妈四十年代初在苏州也是有名的舞娘,她爸小时从常熟乡下去 上海学生意,当了几十年伙计,日本人投降那年忽然暴发起的家,从小郑小雯倒也 是金尊玉贵的,不过毕竟比不得正经人家孩子,因为生下来就在这种“东风西风” 竞争激烈的环境中,养就了精明能干、善伺人意的手段,不是解放,更要有一番作 为了。 “小楼,你也出来,大哥难得来一次,不出来陪他说说话。”郑老太太向里屋 嗔道,小楼正和赵蒙一起看一部录相片,听见了不大情愿地趿着拖鞋出来。 “大嫂子也出来,一家人聚得这么齐,也不容易。”郑老太太继续召集家庭成 员。赵蒙警惕性很高地从里屋盯了她一眼,似乎想弄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局长不用喊就从书房里出来,小磊爱凑热闹,看这么多大人都坐在外面不知 商量什么事务, 电动列车也不玩了, 飞奔着出来,白金在他身后低声骂道: “臭瘪三。”小磊一听,回身就要打他,白金赶紧解释:“我骂钻石的,和你不搭 介。”为了加强可信度,伸手掴了钻石一个耳光,小磊这才悻悻地走了,这一幕落 在外屋一群大人眼里,虽然都不说什么,互相心里早相骂了十几二十句。 “我们家好几年没聚这么全了,”郑老太太笑道,“哪年你们爸都想能吃个团 圆饭,偏偏这点心愿总不能实现。”这话是说高楼的,高楼过年都在赵家。 “我们倒成心想回来,也得有人喊啊,”赵蒙不高兴了,“等到三十晚上没人 喊回家,也得找个地方吃年夜饭是不是?” “自己的家,要什么人喊?”翠苹笑道,“我们哪年不是自己回来。还要早些 来才是,不然妈一个人做菜做饭的,有几只手?” “我们不说这个,”郑老太太开冰箱拿出早上做的乌梅汤,给每个人倒上一杯, 她做点心和糖水的手艺家里几个女人无人能及,“我开门见山,今天找你们回来, 是商量小楼的事。” “妈!”小楼叫道,因为羞愧,脸都变紫了,“你在说些什么。” “有什么关系,”郑老太太不以为然,“都是哥哥嫂子,哪个敢笑你不成,当 着你们我说一句,我们小楼不是找不到人,就是现在追的也不少,但是想挑出一个 称心如意的就难了。” “那当然,”翠苹附和着,“我们小楼论门第,论人品,论长相,只有比人强 的,找个配得上的男孩子,是不容易。” 小楼忽的站起来,推开面前的玻璃茶几就想出去,给她妈手疾眼快地一把拽住 :“你往哪儿走,女大当婚,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坐这儿给我听,我今天豁 出去这张老脸,求你的哥哥嫂子,小楼也这么大年龄了,你们当哥当嫂子的不操心, 还能求谁去?我和你们爸爸商量了,谁能给小楼找到个称心的女婿,我们拿一万块 钱奖励他。” 小楼又羞又臊地站在屋门口,听见她妈宣布这个重奖悬赏,哇一声痛哭起来, 甩手跑进老头子房间,小磊见他姑姑哭,忍不住也落了泪,这孩子有点毛病,不管 见到谁哭,都要陪着落泪,事后问他为什么,他象得了失忆症一样茫然地望着你道 :“什么,我刚才哭过?” 赵蒙见儿子哭,不由得好笑,向他屁股上拍一巴掌道:“你添什么乱,姑姑那 是不好意思,又不是伤心。过不久就要吃姑姑喜糖了,你倒哇哇乱嚎的,成心和姑 姑过不去。” 小楼在里面听见,不由得更伤心,吞了声音落泪,那哽咽抽泣之声在中午寂静 的一楼,显得格外悲伤。高楼不禁难过,这个妹妹从小感情还挺好,一直都很亲, 现在弄成这样,一半是郑老太太的责任,一半也是他这个当大哥的没尽到义务。 “这事我一定放在心上。”高楼郑重地说,赵蒙瞟了他一眼,似有嘲意。 “都包在我身上,”亚楼也说,“明天我就给妹妹找一个排的人,让她随便挑。” 郑老太太笑了:“早都干嘛去了?”这话虽然是看着亚楼说的,高楼却觉得字 字都落在自己身上。 4 高楼想到的第一个人是他设计院的同事,同一个办公室的王天明,这人比小楼 还小一岁,很活泼,吹拉弹唱样样都能来,进院七年,都已经在省里和系统内各申 报了一个科技成果奖,除了人不大漂亮,长着一张皮肤粗糙的黄脸外,看着真挑不 出缺点。人品是没话说的,在院里有口皆碑。 高楼想好了下班后直接就跟王天明说了,那人很爽快,要求单独和小楼见一面, 高楼答应着骑上自行车走了,临走又回头看了一眼,王天明的身高也和他们家的身 高合拍,瘦条条的个子,远看风度气质都不错。他越想越以为这桩婚事必成无疑, 拉开沙哑的喉咙唱着“美丽的哈瓦那”回家。赵蒙正放暑假,在家边剥毛豆边看小 磊做作业,见他美滋滋地进来,大为诧异,问道:“你课题获奖了?” “不是。”高楼心里正兴奋,把这件事对她说了,赵蒙好一会没说话,剥完了 毛豆才道:“要这么随便找一个郑老太都同意,怕小楼不会拖到今天吧?” “现在小楼一年大,二年小的,老太也着急。” “我看没这么简单,”赵蒙冷笑道,“我记得你去年给她介绍的那一个,比这 个王天明还长得好些,又是研究生,结果你们家嫌人家是农村的,也不肯。” “这王天明我打听了,”高楼得意道,“家在县城,问题不大,要是这个还不 同意,我也用不着再替她操这个心。” “那天我就想叫你别管这档事,”赵蒙冷笑不已,“郑小雯说什么一万块钱, 她没说钱时我们也给小楼张罗了不少,现在要还是这么积极,她们不说我们是真心 为小楼,倒象我们为了这一万块钱。” “日久心自明嘛,将来就是她真拿这一万块钱给我们,我们也不肯要,要了讲 出去太丢脸。” “你们安静点好不好?”小磊做一道数学题做不出,急得一头汗,从桌子前横 眉立目地回过头来,“买房子两万块钱都拿不出来,还在这讲什么大话?” 高楼做势欲揍他:“小兔崽子除了学习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好意思数学考六十 多分,你妈是师大数学系毕业的,我大学时数学获过省高校竞赛一等奖。怎么生了 你就这个智商?” “我是爷爷的隔代传人。”小磊表白说。 晚上高楼来不及地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他老头,老头子倒没什么意见,还在 电话那头朗朗笑道:“好嘛,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将来连外孙都跟我姓,好好好。” 郑老太太正在客厅放一张唱片,等王局长挂了电话,才问道:“谁的外孙跟你 姓?” “白金钻石你们在我桌子抽屉里翻什么,那里没钱。——老大刚才来了电话, 说他们办公室有个姓王的男青年,比小楼小一岁,家里县城的,多才多艺,工作也 干得出色,想和小楼单独见一面。” “什么学历?” “高楼设计院的同事,还能少了大学学历?” “这一万块钱果然刺激,”郑老太太冷笑道,“这么积极。” “我说你这个同志就是不会看问题,”老头批评她,“高楼以前没为小楼忙过?” “还有一件,不管是谁,我都不答应他和小楼单独见面,”郑老太太一扶眼镜, “必须我陪着。” 几经说服,王天明星期六晚上跟着高楼到郑老太太家,郑小雯说这个时间比较 好,看得上眼呢,星期天让他和小楼出去玩玩,看不上眼呢,隔了一个星期天也容 易遗忘。连高楼也不得不佩服她在心理分析上的周到。 客厅显然布置一新了,不过本来也很整洁。几样高级电器充满了周缘,灯光用 一种美丽的蓝紫色,一串灯型较小的吊灯象瀑布似的在两棵热带植物后面熠熠生辉, 肥硕叶子放大的影子在精心做过的墙壁上轻慢地扶摇。王家的客厅是有名的大,因 为打通了一个过道。 “阿姨。”王天明很大方地笑着打招呼。 “郑阿姨,这是王天明。”高楼跟在后面进来了,王天明听见他的称呼,纳闷 地回头看了一眼。 “坐,”客厅里只有郑老太太一个人,“高楼,让小王随便点。” “小楼呢?”高楼环顾房间。 “妹妹在里边。”郑老太太说,“小楼,来见大哥的朋友。” 小楼推开房门出来,今天画了淡妆,穿一套高楼上次看见郑老太太穿的重磅真 丝裙子,头发挽了个光滑的髻,暗色灯光下看着竟有一种美丽,高楼倒吃了一惊, 暗自佩服郑老太太的手艺。 “王天明。”王天明站起来自报家门,向她伸出手去。 小楼一愣,看了她妈一眼,犹豫着也伸出手去,沉默着不说什么。两人轻轻一 握手,郑老太太皱了皱眉,道:“小楼,让客人坐。” “不客气。”王天明谢道,“阿姨这盆棕竹养得真好,有十几年了吧。” “这是小楼爸爸养的, 快有二十年了。 ”郑老太太的手轻轻拍着沙发背, “小王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弟弟。” “弟弟都工作了吗?” “小弟弟在念书。” “大弟弟成家了吧?” “去年结的婚。” “那你这个做哥的要给他点经济援助了。”郑老太太和蔼地笑道。 “哎,给了他五千块。爸爸妈妈都退休了没太多积蓄,弟弟又是小学教师,经 常工资都发不出来。”王天明也看着她笑道。 “那小弟弟你就不管了吗?”郑老太太关切问道。 “他念矿大,我每个月给他寄一百块钱也就够了。” 高楼听着越来越不对,赶紧偏过头盯着王天明,他倒没什么心数,仍然和郑老 太太拉家常拉得滔滔不绝。小楼只看着她自己的碧绿拖鞋出神。王局长正在院子里 和白金钻石两个乘凉,小阿姨在他旁边洗衣服,不时用家乡话和他说两句,气氛宁 静而悠闲。 “吃糖水。”郑老太太把冰镇红绿梅子汤往王天明面前推推。王天明正和她聊 得口干,端起来喝了一大口。郑老太太微微一笑,开冰箱拿出一盒冷饮,热情地递 给他。 高楼一看手表已经快到十点,郑小雯和王天明相见甚欢,这件事大约十有八九 了,便开口道:“郑阿姨,明天让小楼和小王一起出去,到外面玩玩吧。” “哎呀,真不巧,”郑老太太笑道,“我们小楼明天要加班。” “那再约吧。”高楼说,“天明,时间晚了,我们也走吧。” 王天明笑笑,和小楼打了个招呼,便告辞出来。 睡在里屋的王局长并没睡着,听见他们走了,一古脑儿爬起来,到客厅问道: “小楼,这人怎么样?” “还——行。”小楼低着头犹犹豫豫地说。 “不行。”郑老太太斩截地说,“你看那穷酸相,坐我们家没三小时吃了一桌 东西。老大越来越背晦了,什么贫家小户的人都往这带。以后又要养他家老的,又 要顾他家小的,我们小楼一年到头吃糠咽菜吧。” 5 这件事过后,高楼气得七窍生烟,发誓再也不这样丢人现眼,搞得同事关系都 要为郑老太断绝了。那天王天明问他,高楼大中午跑到金都商厦去问小楼,小楼低 了头,半天说道:“我觉得他很好,但是妈” 高楼又打电话问郑老太太,她倒在那头朗声笑道:“不错不错,小鬼人很不错。” 高楼以为事情必成无疑,还对王天明笑道:“以后给我做妹夫,就要喊我哥了。” 鼓励他去小楼单位约她出来。王天明真去了,小楼也似乎很看上他,两人去看电影, 又吃顿夜宵,很晚才回家,给郑老太太盘问了半天,终于被审了出来。郑老太太大 发雷霆,凌晨一点了,一个电话打到高楼家,叫他转告王天明,休想癞蛤蟆吃天鹅 肉。 高楼听她挂了电话,气得手直哆嗦,赵蒙还睡着,他想一想,摸黑到客厅里坐 着,吸了快半包烟,赵蒙早晨起来直说雾大,对面看不见人。第二天见了王天明, 犹豫再三,也开不了口,后来还是小楼被她妈逼着说了,王天明肚量倒大,脸上并 没太过不去,只是高楼从此见了他觉尴尬。 有一天下班路上遇见翠苹,她在面包房前等热炸的面包圈,看见高楼硬要分他 一个,翠苹例来是很喜欢给别人这样的小东西,价值只许是两三块钱,但是她热情 洋溢的样子,一边推一边拉的,倒象给了你昂贵到不能接受的礼品——不管怎么说, 她这些小地方让人觉得很温暖,隔远了相处,倒有亲切感。 “上次你们给小楼介绍了一个什么人?”翠苹和他一路走着问,“好象让她十 分中意,后来亚楼再带回家几个人,小楼没有说好的,姆妈倒相中过一个。现在天 天在家吵。” “这事情都不要再提。”高楼懊恼道,“我是不想再管。” “还有笑话,姆妈看中的那人比小楼大十来岁,又离过婚。气得小楼在家哭着 吵,当着一屋子人,说什么:你以为人人象你,就能看得上老头子,有两个钱值什 么,我只要自己喜欢的,哪怕跟他去讨饭。小楼从来不敢说这样话,一定是这几年 心里气苦了。老头子看小楼哭,心疼起来,好端端把亚楼骂了一顿,说他眼光太差, 给妹妹找这样人,后来越说越难听,干脆说亚楼只是为了那一万块钱。” 高楼听了不说话,心想郑老太太心爱的老二都这么吃数落,背后自己还不知被 说成什么样。毕竟是女人,赵蒙看事就是清楚些。 “他们王家的事,几十年搅不清楚。”走到街角,翠苹站住了笑道,三十多岁 的女人,跟两个双胞胎儿子出去,人家都不相信是她儿子,不愧当年是纺织厂的厂 花,亚楼为她那么寻死觅活的。“我白和你说一句,你听了也当个笑话,有天爸不 知为什么想起你妈来了,打电话到局里要车子,要去看她,拿一千块钱私房钱买了 东西。谁想姆妈发现了,在家里当着我们眼睛哭得肿了,抓着爸爸衣服又哭又骂, 倒是第一次见她撒泼。” “哦,有这样事。”高楼轻淡地说,心里却想,下次见到妈一定要说给她听, 妈在乡下生了病或者怄了气,就面朝城市方向泼辣地骂个不休,其实私心一直想念 他爸。当初本来也用不着回邻县的老家,早就已经被招工进了工厂,因为婚变,心 碎了,只叫着要回去看老娘,一去就再没回来。 翠苹笑着告辞了,高楼怔在街头,很久才怅然地往岳父家方向走,赵蒙今天带 着小磊回娘家去,电话里对他说,岳父想和他喝两盅,杀盘棋。 一进门果然赵老头在满屋子磨,不停地念叨:“高楼怎么还不来,蒙蒙你对他 说了没有?” “我怎么没说。”赵蒙看着高楼进来,气道,“又不跟你姓赵,对他这么好。 将来你老人家养老送终都靠着他吧,别指望我们姐儿仨。一辈子没个儿子,见了人 家儿子都馋得慌。” 赵老头刚回过头准备把她痛骂一骂, 一转眼看到高楼, 立刻眉开眼笑道: “高楼,今天热不热?我这刚沏的茶,酽酽地泡着等你。” 高楼进了赵家,一向比自己家自在,脱了T恤,光着脊梁吹了会电风扇,抬脸 笑道:“爸,好一程子没见,您可清减了。” “都是想你想的,”赵蒙切了几片西瓜送来。“想了有什么用,来了骗吃骗喝 的,空着手一个东西不带,倒亏你好意思。” “我上次开会到青海给你买了一件羔皮里子,本来上个月就要带过来,赵蒙不 让。”高楼告状说。 赵老头虎起了两只眼睛,看着赵蒙开口道:“王八羔子……”老头骂起人来仍 是北方传统,常常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骂了半天从血缘上一查全等于骂自己。 “他放个屁你都当香的,”赵蒙许多时候都具乃父风范,“在青海给小贩子骗 了一道,买回来一件假皮,亏他还敢充什么羔皮想送来,给我丢出去了,不知什么 假毛,用胶沾上一块人造革做的,穿上去身上沾满了纤维,您老人家又过敏。” 赵老头没了词,憋了半晌开口道:“哪怕他送根草棍、送个石子儿,是他心意, 谁许你丢出去?” 赵蒙的麻脸老妈一看老头又在不讲理,从厨房里叫道:“蒙蒙,你过来,别理 那个老犟驴。老头,菜好了,你陪姑爷喝你的,少说两句。”边说边递上几枝洗净 的大葱,一碗面酱,和一叠子烙饼。高楼在赵家吃了几十年饭,别的好说,只对这 个生大葱有点挠头,勉强陪了一根。 老头拿起壶给自己和高楼一人倒了一杯,把大葱嚼得格格响地道:“高楼,你 爸现在还喝两杯不喝?” “去年小中风以后,一滴没沾过。” “多大年纪?小中风。”赵老头掐着指头算,“比我还小四岁,四七年的兵, 就中了风?” “我爸的身子骨哪能和您比?倒还种两盆花,养一缸鱼,不然在家除了看电视 什么事也不做。” “我还能搬一百斤米上楼呢。”赵老头得意地捏自己的腱子肉,“昨天晚上老 太婆要开酱油瓶子,没找着刀,是我用牙咬开的。” 麻脸老太婆在厨房里应声道:“少提你那牙,我不让他咬,不听。瓶盖咬下来, 崩了他半颗牙,掉我酱油瓶子里,说出来没的让大家恶心。” 一屋子人哈哈乐了,只赵老头面子上讪讪的,向他老婆横了半天眼睛。 “你妈好?你有一阵子没去看她了吧?”赵老头感怀世情,“上次见她还是你 结婚时候,她那时还没满五十,头发全白了。可怜,你爸爸害了她一辈子。” 高楼沉默了一会,搛了一筷子京酱肉丝道:“我刚才听我弟媳妇说,爸如今很 想见见她。” “那你就让他们见上一见,”赵老头热心地道,“没地方,在我这儿也行。” “见了又怎样,”高楼声音低了下去,“还能破镜重圆不成?不要说不能,就 是能,妈也不会肯,吃了这么多年苦,还有什么能补偿得过来。见了面说什么呢, 说对不起?这句话太轻了,三十多年的伤心不是这句话就能打发的。说后悔,如今 可太迟了。” 6 王大奇当上工商局党委副书记的时候,郑小雯是局里的打字员,从前眼里面倒 不见得有这个冀南农村的子弟。郑小雯太漂亮了,王大奇也不敢有非份之想。那时 候郑小雯在和局里的秘书谈恋爱,整天出双入对的,看上去这一对很让人羡慕。 郑小雯出身很差,但是她人机灵,不知怎么一去学校汇报思想,就变成了被资 本家强迫霸占的可怜女人的私生女,身世堪怜。人又出奇的漂亮,学校时就以恋爱 高手出名,一个学期能换两三个男友。那时她倒不甚爱慕金钱地位,组织上给她介 绍过两个相当一级的老同志,她都不同意。 只是到了社会上,碰过几次壁,发现爱情远远不如权力重要,想法才为这一变, 王大奇在六十年代里升迁速度飞快,让郑小雯刮目相看——如果一直保持这个速度 的话,现在该是在中央了。但是王大奇比她大十岁,儿子都上小学了,家里的那个 女人虽然不漂亮,也没文化,却并不好惹。 郑小雯人在小秘书怀中,心念王大奇,王大奇是个粗人,没能感觉什么,只觉 得那个漂亮的小打字员人很不错,积极靠拢组织,经常来找他反映思想问题。局里 那时经常有舞会、电影招待会什么的,郑小雯有时主动找王大奇跳舞,跳到中间娇 媚地一偏头道:“王书记,这是什么曲子?” 可怜王大奇参军以后才认了字,除了军队里教的几只歌连什么是音乐都不大知 道,日常娱乐就是和赵老头哥俩搞一盅,进城那年眼都转晕了,生个儿子立马起名 叫“高楼”,以志当日的感慨万千。他只好谦虚地笑道:“小郑,你一定知道。” 郑小雯这方面知识比起王大奇,就象大海之于轱辘井。她五岁家里请过一个法 国女教师教钢琴,她妈的长笛箫管也是极好的,从小象西方女子一样当作社交场中 的淑女来培养,艺术类的知识相对专家虽只皮毛,但王大奇听起来,竟是天方夜谭 般的奇迹。郑小雯牵着王大奇的手,和他娓娓谈论贝多芬、舒伯特、肖邦,谈论诗 歌、绘画、艺术家的人生,听得王大奇眼都直了,完全象是安东尼给克里奥佩特拉 的那句著名回答所说:“发现一个新天新地新世界。” 这时候王大奇就对郑小雯有了点想法,早晨起来看着自己老婆拿瓶刨花水把头 发梳成个扁平的髻,油乎乎的手在围裙上擦一下,就忙着揉粉做小刀面,一边捅炉 子加煤,一边高声大嗓地喊高楼起来吃饭。王大奇懒在床上灰心冷意地想,要早几 年进城,能娶到郑小雯一样的老婆,那才叫一辈子。想完了又笑自己,真敢想,还 有那个命不成? 后来是去农村考察了一个月,郑小雯已经调到办公室帮着搞材料和接待,也跟 着他去了。绿色的越野吉普在新修的柏油公路上依着山势上上下下,太阳从车窗外 暴晒进来,王大奇坐在前排,郑小雯和一个负责调研工作的老同志坐在后面,郑小 雯带了很多零食,不时递给他和司机,郑小雯说话颇风趣,年轻人,调皮一点倒可 爱,不停地拿王大奇打趣,太阳从西边进来时,她很周到地拿件衣服挡在车窗边, 笑道:“这样,你就晒不着了。” 一直就这么细心妥贴,王大奇现在回想起这段时间,还会心中一热。住在乡招 待所,他衣服都是郑小雯洗,找一件内衣,都必须问她,一般也不用问,该换的时 候她都会送过来,细细嘱咐,为他整理领子,拉平后摆,住招待所没有熨斗,郑小 雯烧着炉子,上面放一个大的搪瓷茶缸,一边给他熨衣服,一边聊点闲天,都是琐 琐碎碎事情,他的老家,他参军打仗的细节,他的癖好习惯。 难得有人对他这么感兴趣,王大奇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辈子没对别人说过这么 多话。郑小雯低垂着眼睛,微笑着听,不时看上他一眼,穿一件白色布拉吉,不知 有多动人,映着炉火微光,在乡下宁静的夜里,外面的老树在夏风里树叶哗哗响着。 现在已说不清是谁先主动的,王大奇一直认为是自己,其实他没有这个胆子。 也许因为罪恶感,也许是觉得对不起郑小雯,人家如花似玉、千娇百媚的年青姑娘, 给自己这个半老头糟蹋了,镜子里看看自己,老树皮一般的大脸,儿子都七岁了, 还能干出这种事来。 住乡招待所的一个月里,他总是在郑小雯房间呆到很晚,所谓富贵温柔之乡, 大约就是郑小雯的怀抱吧。 郑小雯并没提要他离婚的事,她拿得住王大奇,他这辈子是离不开她的。离婚 是王大奇主动提出来, 高楼他妈一听就傻了, 张着嘴合不上,一脸惊讶道: “你要把我休了?” “我们感情不和,”王大奇按照那时候的时髦口气解释,“应该各自去寻找自 己的幸福。” 那乡下女人听不懂,泪忽啦就下来了:“没良心的东西哟,杀千刀的畜牲哟, 汤炮子的家伙哟,我为你做牛做马十一年,送过你老娘的终,生儿子都七岁了,你 说休我就休我,不怕来世里变猪狗!” 王大奇沉默地坐在一边,满脸厌恶地看着她闹。 高楼他妈还是知道了王大奇和郑小雯的事,当即打上门去,大闹工商局单身宿 舍,郑小雯当时已经怀孕了,大家都当笑话看,只有她自己心里镇静得很,从小什 么世面没见过?她大妈甚至找了码头青帮的人来打过她母亲,这点子事情——她眼 皮也不夹一下。 那一阵子高楼的爸妈天天在家打架吵架,寻死觅活,七岁的高楼吓得直哭,赵 蒙她爸见老兄弟王大奇劝不过来,叹了口气,把高楼拎回家当儿子养。 郑小雯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市委把对王大奇的处分提上了议程,王大奇索性 破罐子破摔,要到农村租间房子和郑小雯同居。这时候高楼他姑妈来了,高楼大姑 妈不是寻常人,四一年就在参加革命搞妇女工作,经验极其丰富。她住在高楼家和 弟弟、弟媳妇谈了几天,高楼的母亲就同意离婚了。 高楼长大后直纳闷,问他妈,到底大姑妈和你说什么了,原来死心塌地不离婚 的,怎么一下子就同意了? 还能说什么,他年过四十头发就花白了的母亲叹了口气说,你姑妈说,当时你 爸不和那狐狸精女人结婚,组织上就要处理他,降职和开除党籍不说,还要逮起来 判刑。 所以你就同意了? 我跟你爸夫妻一场,不能眼睁睁看他落到这个地步,母亲说。她枕头底下仍留 着一张王大奇穿军装的照片,暗黄色相片上,留着她今生痛苦而甜蜜的梦。 高楼对他大姑妈利用了他母亲的善良天真感到十分气愤,郑小雯看上他父亲的, 除了权力没有其他,但因为王大奇在男女作风有过这么大的问题,这辈子就再没升 迁过。 也许这才是王大奇到了老年深切思念起高楼母亲的原故,高楼的母亲,既不美 丽,也无知识,他怀念她,只为了她是这世上爱过他的唯一女人。 7 大约是这年冬天,高楼有一天在街上看见小楼,她一个人呆呆坐在步行街头的 玉兰树林里,透过稀疏的树木看得见她有点麻木的神情,石凳在这个天气想必是冰 凉的,不知怎么会不觉得冷的,头发蓬乱地扎在脑后,高楼隔着很远,以为自己看 到她腮边未干的两行泪。其实隔了一条街,和那么多五颜六色的行人,哪里能见到 那点微光呢。他想过去,又怕小楼见了他尴尬,低头想了想,就进了对面的蛋糕店 里,在临街的玻璃窗前坐下来,要了一杯水,不转眼地看着对面。 小楼就是那么僵硬地坐着,头垂到胸前,高大结实的身体萎靡不振的样子,似 乎有无限的伤心、落寞、痛苦。高楼仔细看她,竟觉出她姿态里有一种绝望和自暴 自弃的味道,有些不忍看,举起水杯喝了一口,眼泪不由得落进水中。 小时候,小楼和他亲近而和亚楼疏远,大约因为两人都是质朴不善言的那一类 人。而亚楼却从小甜言蜜语的讨人喜欢,王大奇每次出差后进家门,首先寻找的既 不是长子高楼,也不是独女小楼,而是那个皮肤和语言都象奶油一样动人的亚楼。 高楼在少年时期只有学业是出色的,除此之外的他,象荒漠中的一粒沙、森林 中的一片叶,再无半点让人从茫茫众生中能够发现他的特征。连赵蒙那时都看不上 他,同伴中只有小楼,对他无条件地崇拜和热爱。高二时高楼看中一套物理书,颇 为昂贵,值得王大奇一个月的工资,高楼感到十分绝望,整天在书店的柜前徘徊, 遥遥凝视着那套他心爱的书,小楼听到了,便一声不吭地省下自己的早点钱,足足 省了快半年,才把那套物理书买回来,悄悄放在他的案头,高楼那一天欣喜若狂地 流下了眼泪,把小楼和那套书一起搂在怀中,喃喃道:“好妹妹,将来哥哥一定要 报答你。” 然而小楼只是微笑而羞缩地轻轻摇头。 这些年高楼其实一直忽略小楼的成长,他只是不经意地发现,小楼长大了,小 楼开始出去玩了,小楼有男孩子来找了,小楼的婚事经常被家里人议论了。就在这 种不经意的注视中,小楼已经三十多岁,在郑小雯的管束和家人的忽视下尝过无数 生活的艰难和恋爱不成功的痛苦,成了一个绝望的老姑娘,——婚姻对女人是如此 重要,以致于大龄未婚成了女人的耻辱,就象中年无成是男子的耻辱一样。 高楼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已经看见小楼的长发中夹杂着好几缕白发,她眼睛 下方,也已经有了消除不掉的皱纹——赵蒙都还没有。小楼只是在无声无息地枯萎, 而赵蒙、翠苹她们却还在这件事上琐琐碎碎地计较,全然不将小楼这个人的痛苦失 望放在心上。一念至此,高楼便十分痛恨家中那几个女人和他的父亲、他的弟弟。 高楼想着,忽然发现小楼身边多了一个人,细看似乎认识,他急忙用手擦擦旁 边的玻璃窗,睁大了眼睛再看,却发现并不认识,那个男子有三十多岁的模样,个 儿大约挺高,穿一件样式颇旧的夹克,回过头来时高楼觉得他长得很好,但是气质 有点委琐,象是机关里呆久了的文员、办事员一类,腰佝偻着,纵然隔着一条街, 高楼也能感到他身上那种过分的细致和小心翼翼,肯定是个每天准时拎着菜篮上菜 场的家伙,并且会为一毛钱与菜贩争执半天。 高楼凝视着那边,发现他和小楼坐得很近,超过了一般朋友和同事的那种距离, 而小楼低着头在说什么,一会儿态度激烈地把头抬起来,又埋进他的肩头,眼睛在 他肩上摩擦着,似乎十分依恋和信赖。那个男子却有些惊恐,头左右转动,想知道 别人是不是在注视他们,一边听小楼说话,一边总注意着不远处的花园角,高楼顺 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那里有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在一摇一晃地追逐什么飞虫。 玉兰树林里并没有多少人,一个老头子坐在另一边的石凳上剥一只棕子吃,大 约是做为下午茶吧,满头白发直抖,显然吃得十分香甜。他吃完了,便站起身来, 舔舔手指头,负着手走开。那么孩子不是他的了。 高楼去看另一对只有十六七岁模样的小情侣,他们旁若无人地在街心花园热烈 接吻,想来也不会带个小男孩出来。 这个孩子,难道会是那男子的?高楼这么一想,血液都要凝固了,忍不住站起 身来走出蛋糕店去,马路中车来车往十分热闹,几乎没有能穿过去的缝隙,高楼只 得往更远处的人行道走去。但他忽然间看见那男子将小楼一把推开,站起身来,不 由得凝神一看,却发现树林边的小门里如飞地跑进来一个烫发的年青女子,跑到小 楼面前,劈手便给了小楼一记耳光。 高楼不加思索地从飞驰的车流中冲向对面,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一连 串南方人的恶毒诅咒。 他只作听不见,几步跨进树林里,一把将那个烫发女人搡到老远的地方,那女 人踉踉跄跄退了几步,扶住了身边的一棵树,才不至于摔倒。但她一站定,立刻尖 锐地哭叫着向小楼扑去,口里骂道:“小婊子,你勾引男人的本事倒高,有本事找 个正经人嫁了啊,瞧你那张老脸,三十多岁守在家里做老姑奶奶,除了偷鸡摸狗还 会点什么?”显然认定高楼也是小楼的情人。 高楼愤怒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对那男人说道:“你是有老婆的人,还和我妹妹 在一起干什么?” 那个男人其实比高楼个子还要高,但他驼下背来,似乎仰视着高楼,嗫嚅着道 :“小楼给我打电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往外拖他那势如疯虎的老婆,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你看,这么多人围着看,影响多不好,多不好。” 果然,树林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高楼简直不明白他们怎么 能在一瞬间将树林塞满。小楼捂住脸,却找不到能逃出去的路。 “小楼,”高楼有点绝望地叫道,“这个人是谁?” “他,”小楼泣不成声,“我中学同学,姓……李……” 高楼想起来了,几年前这个人经常来他们家约小楼,那时还不象现在这样总佝 偻着腰,白衬衫牛仔裤十分气宇轩昂,很被王大奇看好。但郑小雯却嫌他没什么出 息,硬不许小楼和他谈朋友,当时大家都觉得郑小雯太过分,掐断了一桩好姻缘, 现在看来,她也许是对的,这样一个空心的没有气度和志量的漂亮男人,实际价值 不过是一枝廉价的塑料花,经过很短的岁月就已变成了垃圾。 那个孩子哭着扑上来抱住烫发女人的腿,惊慌地呢哝说着什么,高楼看着他满 面是泪的小脸,想起自己小时候,大约也经常这样在王大奇婚变的家庭纠纷中惊慌 地哭着抱住母亲的腿,用无人理睬的声音发表意见吧?他忽然间觉得自己理短,任 那女人的指甲劈面抓来,只一昧遮挡,——是谁错了呢,为什么这世界上所有人都 不快乐。 高楼护着妹妹象一支惨败的军队那样逃离了玉兰树林,一路上所有人都用异样 的目光凝视他们,高楼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衣服的扣子全被那女人撕掉了,胸前印 着一滩她的痰迹,脸上火辣辣地痛,大约被她的尖指甲抓破了。 而小楼伏在他怀中披头散发只是吞声饮泣。 “你哭什么!”高楼暴怒地说,“不嫁男人会死掉吗!” 小楼的哭声戛然而止,漆黑的小眼睛中一阵阵地浮上来许多东西,有恐惧,有 羞耻,有悲伤,有万念俱灰的颓唐。她忽然打掉高楼的胳膊,大步向前走去,他们 正在过天桥,天桥两边密密麻麻全是广告牌,巨型的啤酒瓶、微笑的美人侧影、精 致却没有气魄的地球、一双向上托起不知充满欲望还是追求的大手,广告中的世界 永远无所不能、无奇不有,没有痛苦、失望和忧伤。高楼站在这个快乐、豪华而优 雅的虚假世界中,才真实地发觉人间如此无奈。 8 和小楼一起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高楼打电话到设计院请了假, 坐在桌子边发了会呆,才站起身来给小楼倒水洗脸,小楼怔怔地坐在客厅沙发里, 不说话,也不看什么,高楼把毛巾递给她,她便接过来擦擦脸,给她一杯水,她便 接过来拿着,玻璃杯很烫,可她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楚不适,高楼觉得,她整 个人好象都死掉了。 “小楼,中午没吃吧?”高楼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温柔下来,“我煮一点面条, 好不好?” 小楼点点头,又摇摇头,让人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她眼中浮着泪水,嘶哑地 说:“我什么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好不好?” 高楼一把揉乱小楼的头发,低声道:“哥哥不好,哥哥对不起你。” “不是,”小楼站起来走进小磊的房间,拉过被子胡乱盖上,在被子底下喑哑 地说,“妈妈她……好过分……” 高楼垂头坐在桌边,等赵蒙下班。五点多钟,天忽然下起雨来,夹杂着一些雪 粒,打在窗上,屋子里没开灯,很阴暗,高楼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很阴郁。门外响起 钥匙的声音,进来的是小磊,他一路哼着歌,少年不识愁滋味地蹦跳而入,看见高 楼在桌边发呆,冲过去大叫一声:“不许动!” 高楼果然没有动,小磊很纳闷,因为没有等来例行的充满慈爱意味的一巴掌, 他有点不乐意,放下书包钻进自己房间,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他害怕地猛然间一 掀被子,吓得跑出来叫道:“姑姑呀!姑姑死掉了。” 高楼闻言赶紧冲进去,只见小楼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脸色十分苍白,有几分死 人相,他向小磊瞪眼睛道:“滚出去。”然后将被子轻轻给小楼盖好。小磊站在一 边有点不知所措,他一直在安静而甜蜜的家庭生活中长大,很少看见成年人的烦恼, 这时候怔怔地站在那里,象是发现了世界末日般,害怕得傻了。 家里又安静下来,天色黑了,窗外的马路灯象星辰一样准时点亮,赵蒙这天回 来得比往日晚些,还没进小区大门,就在门前一家在大排档发现了小磊,小磊正在 等炒面,胸前挂着钥匙,眼巴巴地坐着,象是个没人要的流浪儿,脸也没洗,还挂 着下午上体育课留下的汗水痕迹。 赵蒙一把将他拎起来,问道:“小磊,爸爸呢?” “爸爸在家。”小磊说。 “在家,噢,也不给你做饭吃?”赵蒙气冲冲地拉着儿子回家,开了门,人还 没进来,声音先进来了,“你这当爹的也太不象样了,上星期该你洗碗一次都没洗 我都忍着没说,星期天叫你买菜你在外面转了一上午和女同事聊天连根葱也没带回 来害得我们娘儿俩饿肚子我也没太计较,你觉着我太好说话了是不?你以为我们小 磊是我拖油瓶啊?和你们家亚楼一样——那你老头子也还把亚楼当宝贝……” 她边说边拉亮灯,一眼看见高楼的脸,声音便戛然而止,半晌方怯怯地道: “你……这是……怎么了?” 高楼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说完了?” 赵蒙有点发怵,坐在椅子边脱靴子边道:“高楼你可从不跟别人打架……从小 就不多事,你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瞧这满脸的指甲道,是哪个泼妇抓的?是不是 外面有了相好的?小磊,去,给你爸整个热毛巾,你自己也顺便洗个脸。” 小磊屁颠颠地端了个脸盆来,一边洗脸,一边向他妈报告说:“我房间还躺着 个人。” 赵蒙瞪起眼睛,象要吃了高楼:“什么,躺着个人?” “瞎吵个什么,那是妹妹。”高楼不耐烦道。 “妹妹?” “小楼。”高楼道,“赵蒙你过来,我和你说点事。” 赵蒙跟着他走进卧室,坐在沙发上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怎么了,小楼找不 着对象,拿你撒气?也不问问我依不依。” 高楼坐在床边翻电话簿,恨恨道:“不是你妹妹,所以不心疼,怎么这样做人 ——全没有心肝。” “你找谁的电话?” “婚姻介绍所。” “哪有这样临时抱佛脚的,”赵蒙好笑道,“小楼前年不是在晚报上登过一个 征婚启事,我记得郑小雯说收到了七百多封信,噢,七百多个人还挑不出一个来? 条件不好,又这样挑,能找着谁?” 高楼怒道:“闭嘴,你和翠苹、郑小雯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谁找着你们做老 婆才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世上男人都瞎了眼睛,没看见这么好的姑娘。” “这怨谁?”赵蒙一笑,“哪个男人不是以貌取人?只要女人长得国色天香, 是个白痴也没关系,是条毒蛇也没关系。反之呢,就算你普救众生、慈悲济世、真 诚善良纯朴热情天下无双,如果长了一副东施模样,只怕全世界也找不到人爱你— —我是说爱情。” 高楼觉得她的话无可反驳,只得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今天下午我在街心花 园碰见小楼约了从前一个男朋友出来,谁知那人老婆也跟出来了,见了面一句话不 问就甩了小楼一耳光,我本来跟着小楼,见了气得跑过去打那个女人,反被她抓得 一脸伤痕。” 赵蒙十分心疼,走过来轻轻摸着他的脸说:“什么女人?噢我知道了,一定是 那个姓李的老婆,她好象还和小楼同学呢,下手这样狠。” 高楼还来不及表达他的惊诧,电话铃响了起来,赵蒙拿电话一听,挤挤眼睛, 轻声对高楼道:“郑小雯。”然后立刻转用一种热情真诚的腔调道:“郑阿姨好, 你找高楼吗?小楼……在。高楼,去喊小楼接电话。” 外面忽然亮了起来,原来真的开始下雪了,雪花很密,一朵朵的象棉田里怒放 的棉铃,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色。高楼走进小磊的房间,站在小楼的床边,低声道: “小楼,你妈打电话找你。” “我不认识她。”小楼说,透过厚厚的被子,声音很沉闷。 “去接一下吧,她找不到你,肯定很急。” “说我死了。”小楼怨气十足地说。“永远也不进她局长家的高门槛。” 高楼站了一会,看小楼仍没有起来的意思,自己回去拿起电话说道:“郑阿姨, 小楼睡了。” 郑小雯在电话那边嘤嘤地哭起来,断续道:“养大了小囡反做仇人,她不肯认 我这个娘了……我从生下她,哪一点不为她好,再没有比我用心还苦的姆妈。”她 在电话里哀怨地自说自话,忽然间把电话挂掉了。 赵蒙手忙脚乱地炒了几个菜,喊他们吃饭,小磊说吃过炒面,不饿;高楼坐在 茶几边抽烟,喊不动;小楼蒙着头,好象没听见她说话。赵蒙一生气,把锅铲往台 子上当啷一掼,站在客厅里发火说:“我拿你们姓王的什么好处了,该给你们做牛 做马的,烧好饭都请不出人来,不吃就算,谁还没个地方去,生了气我不会回娘家?” 说着赌气也不吃饭,收拾起东西咕咕哝哝地说要和小磊一起坐出租车回赵老头那里。 高楼一直不睬她,见她说个不停,竖起眉毛,准备发作两句,却听里屋门吱哑 一声,小楼推开屋门,蓬着头发走出来,脸上还强笑道:“嫂子,别生气,我刚才 没听清楚,真对不起。” 赵蒙看见她那张憔悴而瘦削的大脸和眼中痛楚无依的神情,心中生怜,不再唠 叨,找了把木梳来,按小楼坐下道:“小楼,怎么搞的,才一个月没听到你的消息, 就出事情了?”落手轻柔,将小楼的长发挽成一条整洁光滑的大辫子,握在手里道 :“这比从前可细了好多,以前漆黑油亮的一把头发,不知有多出色,妹妹现在有 什么心事都不和嫂子说了,闷在自己心里,能不伤人?” 小楼听她的话音温柔,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低头用手按住口中的悲咽。小磊 站在一边也陪着落泪,高楼打断他们的对泣道:“小磊,拿板凳,准备吃饭。”抬 头看钟,已经八点多了。 9 吃完饭,小楼抢着要洗碗,高楼不让,很难得地自觉了一回,小磊做作业,赵 蒙边三娘教子边体罚他,不时给他一个很有力度的凿栗,家里立刻温馨起来,小楼 不再睡了,拿着小磊的毛衣比划道:“小磊,姑姑给你织一件通花毛外套,要吗?” 小磊欢呼:“好,太好了,我妈织的毛衣不知有多难看……”话音未落,就给 赵蒙用书敲了一记,小楼禁不住抿嘴一笑。 高楼这才想起,小楼过了年就要三十四岁,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她如何渴望着 这样平凡而美好的家庭生活呢,只要看她平时对小磊和白金、钻石极为疼爱,就可 以想到,如果不是因为在终身大事上蹉跎了许多年,她早就应该是个七八岁孩子的 母亲,一个温柔而慈爱的母亲。 小楼拿着毛线篮里的几种线,偏着头配色,在台灯边她的神情一瞬间动人而美 丽,高楼看得呆了,不由得又想起那个王天明,王天明去年底从私企外接了个项目, 拿了十几万酬金,很让设计院的人眼红了一阵。如果这件事情早几个月,想必郑小 雯不会逼着小楼和他吹掉吧。 厨房窗外飘着大团大团的雪花,北风呼啸,已经是深冬了。 高楼听见小楼开了门,大约有人来了,还没来得及擦干净手出来看,只听见郑 小雯哭着道:“你这狠心短命的孩子,妈找了你一天,都找疯了。你就这样恨妈, 不体谅妈。你躲我,好——好——,你用不着躲,迟早是有一天,你想看我——也 看不到了,给你这么淘气,我还能活得长吗?”一行说,一行呜咽。 外面静悄悄的没人搭话,赵蒙大约从里面出来了,一边叹气一边劝解:“阿姨, 别哭了,你还不都是为小楼好,妹妹心里是知道的,只是还不懂事,不能体谅阿姨 用心。小楼,你也别躲,有些事情大家摊开了说一说,反倒好些。” 高楼擦着手出来,叫道:“郑阿姨,你坐下来说。”看小楼还僵在客厅中间, 头垂在胸前,又去拉她。 赵蒙赶紧沏了茶出来,郑小雯大约是真急了,没有打伞来,一身一肩的白雪, 被屋里的暖气一热,全是水珠,她也顾不得身上潮湿,一边用手绢拭泪,一边用哭 哑了的声音说:“小赵,你不知道,我这颗心用碎了也没人领情,小楼婚事耽搁了, 人人都怨我这个当妈的,可是——当着你们我说句心底实话,其实你们也都清楚, 我家小楼长得不太好,有什么办法?真有好的小青年,我不肯她嫁出去——当真脑 筋坏了?” 她啜泣着,哀怨地看着小楼,又恨道:“有些事我都不好意思和你们哥嫂说, 那个小李,当真是我逼着你要断的?我只不过说他不好,还不是你自己见他太花心, 一时间追两个姑娘,才对他断了念头。这些年来恶人都是我做,谁晓得我心里的苦 呢?几十年被人指指戳戳的滋味,难道我还没受够,何苦来又要担这个恶名?” 一屋里都静寂下来,不远处马路上的车声透过两层玻璃窗传来,冷冷清清,象 是深山密林里古老破敝的庙宇,一个暮年的老人在诉说他的一生,欢乐日少,苦恼 日多,孤对青灯,无限伤心。高楼从来没见过郑小雯的悲伤,即使三十年前她那么 被非议的时候,她也是强大的、骄傲的,高楼在此时才发现,郑小雯已经再不掩饰 她的衰老、孤独和失望,毕竟是六十岁的老人,她一哭,脸上便到处是细细碎碎的 皱纹,眼睛底下有一个青黑色的眼袋。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自己在外面吃了苦头,事情不顺利,什么都 往我这个当妈的身上推,怨我怪我恨我,几个儿女中,我最操心谁?还不是你?恨 我恨得乌眼鸡似的,我上辈子做孽哟,你这个小囡,哪有一点良心?” 小楼低着头不说话,似乎对郑小雯的话也认帐,高楼听了,反觉出郑小雯的可 怜。亚楼对郑小雯并不太好,除了经常说几句漂亮话让她空高兴一场。小楼因为婚 事对她一肚子意见,两人也常怄气。王大奇呢,这两年反而惦起高楼的妈来,也让 郑小雯不得不防着点,一个主妇,要是这么小心这么不痛快地生活着,也没有多少 乐趣吧? “可是,”小楼猛然间抬起头来,“你要我去跟一个老头子……” “人家不过四十五岁,你不想想,你都三十四了,能差多少?我和你爸还不是 差十几岁,不也过得很好?何况人家现在就是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一个副市长还 不是稳的?放在现成市长夫人不当,你眼睛瞎脱了?”郑小雯训斥说。 “你……”小楼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人人都象你,非得盯着男人的官位才嫁 出去。” “总要考虑实际点吧?”郑小雯理直气壮,“你爸你妈年纪也大了,你要过得 好,我下世也放心些。” “还说,那人……那人还是个麻子。”小楼哼道,“家里三个小孩,大的都二 十一了,小的才六岁,我去做个现成后娘?他都离过两次婚了,你知道他不离第三 次?” “那你不会跟姆妈多学着点?”郑小雯话刚出口,就觉失言,眼角悄悄向高楼 和赵蒙一瞥,见高楼并没什么反应,倒是赵蒙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淡笑,便掉 转话头,“现在三十几岁象点样子的男人,谁还没成过家?二十几岁小青年,又不 会找你了。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上次那个王天明,”赵蒙插话道,“不是还好?” “象他那样重的家庭负担,结婚十年都翻不过身来,我就是贴他,也有限,时 间长了,还不是小楼受苦?” 高楼在一旁听了大不高兴,道:“王天明还穷?去年底项目酬金就拿了十几万, 设计院的小年轻没一人及得上,学问人品又好,要不是因为忙着进修,会耽误到现 在找不着人?郑阿姨你这个人就是少后眼,短视,看不见人家的将来。” 郑小 雯听了怔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小楼斜了她妈一眼,大约想补她一句,却忍住了 没说出口。 一家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郑小雯见夜深了,起身要告辞,赵蒙客气地留了她 一下,她也不肯,见小楼不愿回家,又嘱咐道:“住一两天就回去噢,这样打扰你 哥嫂,不好意思的。” 走到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回头追问道:“那个王天明,现在谈朋友了吗?” 高楼推了推眼镜,停了一会道:“不知道。”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窗外积了半尺多深的雪。赵蒙边铺被子边轻声对高楼笑道 :“看郑小雯那意思,好象还想叫小楼吃回头草呢。” “那不可能,她好意思提,我还没脸讲呢,市侩到这份上,也算地道了。” 赵蒙从鼻子里冷笑一声,顺手把枕头扔给高楼。 10 一直到春节前,小楼才听赵蒙的话回家去。年前王大奇特地打电话再三叮嘱高 楼要回家过年,赵蒙知道了笑道:“那话儿来了。” “什么?”高楼莫名其妙。 “当然是王天明罗。”赵蒙刚放假,大约是这学期太累了,在家睡了一整天, 饭也不做,东西也不买,抱着书摊上租来的大堆言情书不歇气地看,有时还感动得 眼圈发红,搞得高楼以为她又收到原英语教师的美国来信了。 高楼听了,在屋里原地踱了三圈,吸了一口气道:“要是老头子亲自讲,我倒 真难推掉。” “王天明到底有没有对象?” “我哪搞得清楚,看他整天不出宿舍,大概是没有,也没听人家说过嘛。” “蠢。”赵蒙评价高楼,“上次郑小雯问你,你就该说王天明有朋友了,这不 就结了,她总不能逼婚。” “可是,”高楼沉吟,“我潜意识又希望他们俩能结合。” 赵蒙哼了一声,停一息道:“我们学校倒有个男教师,三十五了,离过婚的, 长相、家庭都还过得去,就是有个三岁的小女孩。” 高楼没搭腔。王天明看着是不太难讲话的,但人谁能没点自尊?小楼上次主动 拒绝他,人家面上很坦然,就已经不容易了,现在看他发达了再回头重修旧好,就 算王天明肯答应,高楼还不放心呢,最起码王天明心里对小楼就不能没有想法,会 觉得她唯利是图,一辈子都瞧不起她。 三十那天高楼全家在他丈人那里待到下午四点,直到赵老头催着他们走,他们 仨人才依依不舍地往王家出发,到王家一看,亚楼一家也没到,小楼在厨房里帮着 切冷盘,那个远房亲戚的小阿姨说是嫌工钱少、郑小雯又太刻薄,年前辞了工去上 海,急切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保姆,所以郑小雯一天到晚发牢骚,上月把白金钻石 两兄弟也送回去了。赵蒙说,翠苹因此之故,气得半死,在家和亚楼闹了一场。 看看快五点,亚楼还没来,郑小雯有点着急,走到王大奇房间掩了门,轻声道 :“要不,你催催,小东西乱没良心的,把白金钻石送回去几天,讲明雇人以后就 再接来,这点小事都给我脸色看,老了老了还受他这个二祖宗的气。”她说着,细 心地把王大奇毛衣领口上的线头折进去,用指甲钳剪掉。 王大奇正在看一本某老将军的解放战争回忆录,凡是他当过兵、有过点听闻的 事情地点他都得意洋洋地用红笔勾个记号,在旁边很厚脸皮地写上:“往时狼烟, 距今已近半个世纪,噫,沧海桑田,人事兴废,昔日好男儿,今头白如雪,思之令 人徘徊中夜,惆怅难已。”似乎人家五十年前做军长时节正是和他一起攻城掠地, 共赴庆功宴。他这段话也是从哪个回忆录中抄来,经常改头换面地在各种场合出现, 有时是给老战友的信中,有时是给附近小学校做报告时题在人家的纪念册上,还有 一次曾经送了本少儿版的近代战争史给王小磊,顺便又把这段话变了几个字写上, 赵蒙看了笑道,人家光看这段话,还以为王大奇当年如何战功磊磊而又儒雅通文呢。 听郑小雯吩咐了,王大奇刚准备伸手拿电话,想了想又道:“喊什么喊,也该 上他丈母娘家吃顿年夜饭了,年年春节,前半个月全家进驻,过完正月再走,我退 休金几个钱?经得起他这么折腾。” “我连节礼都拿给他,叫他赶着在高楼到了以后送来,让高楼和赵蒙知道一下, 现在倒好,节礼给他了,人不来,这不是坑我?难道把我东西孝敬翠苹她老子?” 郑小雯告诉他实话,“我可不干。” 王大奇将身子调过来面对郑小雯,道:“你给他什么了?” “就是你书橱里的两瓶酒一盒咖啡。” “装在黄拎袋里的那两瓶剑南春?”王大奇嘴角向上一挑。 “哎。” “你倒真会挑。”王大奇冷笑道,“那袋子里东西都是高楼中秋节送的,你叫 亚楼当高楼面拿出来,正好出个洋相。” 郑小雯大惊,一拍王大奇腿道:“你怎么不早说。” “我知道你要贴亚楼啊?你又不打声招呼。” “高楼上次中秋送东西,我看也没看,谁知道这么巧,”郑小雯急急忙忙拨电 话,“赶紧和亚楼说一声,否则闹场笑话。” 电话没人接,郑小雯正准备再拨,门已经被敲响了,白金钻石在门外大呼小叫 道:“爷爷,给你拜年,奶奶,给你拜年,给压岁钱!” 郑小雯还不及走出门去,赵蒙已经把门开了,笑道:“亚楼,翠苹,来得这么 迟,待会儿要罚酒的。” 亚楼很豪迈地说:“罚就罚,我今天特地给爸买了两瓶剑南春,大家一起喝, 不醉不罢休。” 说着,他们一家四口涌进来,房间里顿时拥挤热闹许多,翠苹画着淡妆,银红 系列的化妆品仍然掩不住脸上的气恼,见了郑小雯,也只淡淡一招呼,郑小雯顾不 上跟她生气,忙对亚楼说:“东西给我,你们快歇着。” 亚楼大约今天立意要将风头出足,将黄拎袋半举在胸前道:“你知道剑南春现 在多少钱一瓶?乖乖,一百八十多!高楼,要是你恐怕都买不下手。赵蒙,你家老 头今年大概就喝不上了。——除非你大姐夫、二姐夫发笔横财。” 他正说着,赵蒙看着这么熟悉的拎袋已经起疑了,从他手上接过来一看,失声 叫道:“高楼,这两瓶酒是我们家的。” 亚楼怒道:“胡说八道,我才从金都商厦买的。” 赵蒙不答,熟练地把剑南春盒子倒过来一看,上面正有她记录日期和地点的钢 笔字,当时的发票也贴在盒底,她又气又恼,对小磊道:“我们上姥爷家去,这里 谁把你当王家的人,你是我赵蒙从街上捡回来的!”说着,拿起沙发上的大衣,很 决绝地一把扯过小磊,给他系围巾。 郑小雯一见,脸上红了,想去留她又实在说不出口,小楼连忙道:“大嫂,你 误会了,肯定是二哥不好,你千万别多心。”翠苹见了这场面,早一缩头躲到房里 去,留下亚楼站在当地,心里发毛,脸上倒还镇定。 赵蒙气呼呼地帮小磊套衣服,根本不理会小楼。高楼见了,忽然吼了一声道: “你都吵些什么?哪来那么多疑心病,大过年的,不想好好过日子?还人民教师呢, 你怎么为人师表的?” “我疑心病?”赵蒙冷笑一声,“你装不认识自家的东西,我可认得,呵一年 到头的,好处我们没落着什么,不能眼看人家骗我们还皮着张脸装二傻吧?高楼你 简直是个软蛋,人家拿大脚踹你,你还拿脸去凑,还装得出笑来。” 高楼气得捶了下桌子:“我爸就贴了他又怎样?亚楼本来生活困难些,他有两 个孩子,我们就一个,老人喜欢谁是他的事,和你什么关系?” “我呸!”赵蒙怒道,“你去问,你去问,是你爸贴的我二话没有。给我爹我 都没舍得买,赶中秋送来了给你爸,倒被哪里跑来的外道人贴给她宝贝儿子装门面, 我还反过来听人家奚落。我再没血也不能被人家这样戏弄,你愿意留你留,我是再 不回王家来过年。” 她说着,蹬上靴子,一手牵着小磊,一手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门打开的 瞬间,冷风尖叫着扑过来,让屋里的人身上一哆嗦,接下去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在如今禁止放鞭炮烟花的年夜城市,这声巨响格外震动。 11 让高楼很意外的是,年夜时王局长和郑小雯并没有提小楼的婚事。过完年他心 里倒担上了心事,常常上着班会凝视王天明的背影出神。回过神来时,他自觉有点 难堪。 二月底,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饭,高楼买了份雪菜肉丝独自找了个座位坐下,王 天明跟过来也坐在这桌上,他闷头吃了会饭,四顾周围没什么人能听到他们说话, 才向高楼开口道:“王科长,昨天下午,院里的沈副书记把我找去了,你弟弟也在 他办公室。” 高楼一愣,道:“我弟弟?” “叫王亚楼对不对?”王天明的脸色有点苦恼,“真奇怪,他和沈副书记倒象 两父子,……你弟弟跟我说,要我这个礼拜六到你父亲家吃晚饭。可是,可是,我 ……不去吧,沈副书记又千叮万嘱的,而且他们没说就是和你妹妹见面,我也不好 说什么。去吧,王科长,说实话,当时我觉得小楼很不错的一点就是单纯,将来一 起生活肯定很和睦,不会有架吵的。但是,你那个阿姨跟着王小楼寸步不离的,事 事指点,我怕将来很难处理好家庭关系。” 高楼也无话可说,王天明的考虑不无道理,他不挑小楼的长相、年龄,单说这 一条,已经是非常不简单了。高楼如吞木渣般咀嚼着雪菜肉丝,叹道:“小王,我 其实很希望你能跟小楼结合,但这只是做哥哥的良好愿望,我知道小楼并不出色, 郑阿姨又太肯用心机,所以我不能说什么勉强你的话,我只有一点对你说,小楼如 果能爱上一个人,肯定是倾心相对,生死不渝,她对你,一直很珍惜,我知道。” 王天明把匙子往饭盒边重重一放,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天你们在街心花园, 那个男人……我正好从设计院出来看见。” 高楼怔住,感到自己一点食欲都没有了:“那么……你和小楼当面谈一下,好 不好?有的事,我很难解释清楚,不过,小楼和他没有什么,因为她妈妈逼着她和 一个四十多岁的市委办公室主任结婚,在家闹得天翻地覆的,我们又都不为她操心, 小楼有话没人说,才去找以前的男友谈心,实在没有什么。”他越说声音越低沉, 心中奇怪地想,又不是我自己恋爱,怎么会有这种情绪——好象失恋般有着种种企 盼和挣扎。 王天明低头又扒了几口饭,一抬头,看见高楼带着种眼巴巴的神情看他,好象 等待他的发落似的,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那,礼拜六晚上,你回去吗?”话 音未落,只见高楼的瘦脸上绽开了一种极为幸福的笑容,同时激动地点点头。 礼拜六晚上,沈副书记也来了,高楼正忙着给他和王天明沏茶,王大奇踱着方 步出来,沈副书记一见,立刻站起来道:“老领导,多年没见,你可发福了。” 王大奇见了他,揉揉老花眼,发了一阵愣,方道:“小沈,不是说你调到外地 了吗?” “前年又调回来了,我们可有三十多年没见了。”沈副书记搔搔半白的头发, 高楼忽然有个奇怪的认识,从前好象一直没感觉沈副书记和亚楼的脸型、眼睛、嘴 唇十分相象,前几天听王天明一说,才留意,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两人不 用做亲子鉴定也知道有血缘关系,他这么一想,不禁气愤难当——当年高楼的妈竟 是为了一个别的男人的孩子和自己丈夫离婚?心中一沉,禁不住手指发颤,竟然把 水倒在茶几上。 这顿晚餐中,高楼俨然成了主角,沈副书记、王天明、郑小雯,所有人的话都 通过高楼传递,搞的象是高楼做的媒,高楼自己心不在焉的,一心想着他妈这么多 年来过得如此凄惨,全是拜郑小雯的恩赐,而这女人又这样心计深狡和无耻——她 完全知道亚楼是当年沈秘书的儿子。 小楼一直旁若无人地吃菜,仿佛今天的事与她毫无关系,眼睛并不看王天明, 偶尔看到了,也只是淡淡地掠过去,象对个陌路人。高楼因为深恨郑小雯的缘故, 觉得小楼看着很不顺眼,装腔作势的。 吃过饭,郑小雯把王天明让到里边书房,又叫了小楼进去,三个人不知说些什 么,只听得房里一阵阵或高或低的笑声传来,显然相见甚欢。高楼实在是非常佩服 郑小雯,——她有本事掌握一切事情,总是会让有利情势在她一面,这个女人,她 要占尽天下风光。 客厅里,王大奇一直在与沈副书记说话,叙旧叙得极动感情,高楼斜睨着他想 道,老头难道真的老糊涂了,连亚楼如此之肖沈副书记也看不出来?再一想更不对, 王大奇三十多年前就认识了当初的沈秘书,又搞过那么场三角,这么多年,他不难 看出亚楼长得象沈秘书,为什么三十多年中他从未说过,——哪怕是与郑小雯吵架 时,——并且一直对亚楼爱若珍宝?男人的爱,如果是真诚的,有时比女人的爱还 要伟大,还要深刻,即使是象王大奇这样一个粗糙的男人。 过得一个多小时,王天明才从房间里出来,郑小雯恰到好处地表示着对这个未 来女婿的喜爱,在众人面前唤他道:“天明,礼拜三来吃晚饭,这天还冷着,倒春 寒,别急着脱衣服,我叫小楼在金都给你买件羊绒衫,看你这里面穿的毛衣,是哪 年买的?到处脱线。”似乎熟识已久。 高楼和王天明一路回去,递了支烟给他,王天明摇头道:“郑阿姨说抽烟不好。” 高楼瞪了他一眼,自己背过身去,避风点燃烟枝,深吸了一口。 “打算做我妹夫啦?”高楼有点轻蔑地问,把皮猎装领子竖高了。 “我也该成家了,”王天明乐滋滋地说,“上个月也有人给我介绍朋友,还是 本科生,比我小两岁,长得中等,就是家在农村,将来事情多。我正犹豫着,正好 小楼又回心转意了,所以……” “所以你就愿意做郑小雯的女婿了。” “你别说,”王天明有点看出高楼的情绪了,“夫妻两个人的老家都在外地是 不方便,将来带小孩、做家务、生病,大小事情都没人帮你,很痛苦,你看咱们院 那些大学同学时就恋爱的,为了爱情去一个无亲无故的地方,日子苦透了。” 高楼和王天明同事这么久,才发现他小市民的实际的一面,对他本来有的一丝 欠疚烟消云散,心里忽然把他当作郑小雯一边的人,产生一种近乎和对亚楼一样的 敌视情绪。 城市中一路的梅花,如今都开了,有几株早开的已经现出败相,高楼发现自己 已经走到岳父家附近,便向王天明告辞,往赵家的院子里走去,这一刻,唯有那里 让他觉得温暖、亲切而随便。他自己咂摸了一下,发现在他心中,赵老头才是真正 的父亲。 12 小楼夏天时结的婚,赵蒙也回去给她帮忙,回来很生气,把包往沙发上一掼, 横躺在那里跷着脚道:“高楼,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惯你妹妹了,今天我去帮她缝被 子,她竟然盛气凌人地对我摆阔,告诉我彩电是什么牌子,冰箱是什么牌子,戒指 上的钻石值多少钱,韶刀的不轻,讲个没完没了的,真正是老姑娘脾气,能嫁到人 就这么高兴,八辈子没见过男人吧?” “说得这么恶毒。”高楼正在房里和小磊下棋,手时拿着黑子,敲击得嗒嗒连 声, “小楼不是多虚荣的人,结婚本来就是人生大事,能不高兴?偏你小心眼想 那么多,我听你爸说,你嫁我前连着一星期失眠——有这事没有?” “呸,”赵蒙答道,“你以为我为你失眠?” “好,不打自招了,咱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老惦着那点事,思想品德低下吧 你?” “更气人的是郑小雯,”赵蒙继续自己原来的思路,“我和翠苹在房里钉被子, 她袖着两只手走进来,扯闲篇道:知道小楼办事的酒楼订了哪家吗?海皇府六十六 桌,全城几个人能比得上?那些工人家庭的、办事员家庭的哪办得起。——她说到 这翠苹脸上就变色了,郑小雯也不管,接着道,我娶媳妇能简单,嫁女儿绝不能简 单,就这么一个独根苗儿的老丫头,陪少了脸上无光,我和她爸虽然没什么钱,也 要尽家底子陪嫁,六万块钱总要的,再少寒酸相的,哪能象那些人家光知道拿女儿 索彩礼。我和翠苹气得哑口无言,不错我嫁你只陪了一万多块钱,可那时候钱多值 钱,而且,高楼你们老王家掏了什么东西?不就是你这个活宝么,还送了一分钱礼 给我们家?你结婚连酒席统共才花了七千多块钱,亏她好意思开口,还敢奚落我, 说翠苹大概还差不多,亚楼娶她倒真是花了一笔,翠苹才陪了台洗衣机。” 高楼不理会她那番妈妈经,向小磊的棋中落了一子,大喝道:“死了。”说完, 一把将棋抹了,偏小磊还没看出来,闹着不依,父子俩在床头打成一团。 “喂,”赵蒙走过来把他俩拍开,小磊笑嘻嘻地缠在他爸腰上,不肯撒手, “小楼结婚我们送多少份子?” “我想,”高楼吞吞吐吐地说,“三千,行不行?” 赵蒙瞪了他一眼:“不行。” “二八八八?吉祥点。”高楼讨价还价。 “一千,多了没有。”赵蒙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郑小雯还说帮小楼介绍对 象成功奖励一万块哪,现在事情成了,怎么不再提了?” 高楼没作声,迅速把自己零攒的几笔私房钱计算了一下,才九百多块钱,不禁 为自己的老实后悔,他有好几次机会可以痛截一笔私房,却没下手,搞得自己很被 动。 “我想起一件事,”赵蒙忽然有点犹豫,“我爸说,你妈托个老家人来,给了 两百块钱,说是送小楼的礼钱,这个,怎么办?” 高楼很震惊,这事他一点不知道,母亲这些年很艰难,有两回他想把老人家接 来安享晚年,老太太不肯,说是在乡下抹抹小牌,自种自烧,反倒过得安乐些。没 想到,她竟然会给小楼结婚送钱,她没见过小楼几次,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也许, 这礼物,仍是由于联系着王大奇的原因吧。 赵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递给高楼,是乡下写门对的粗红纸,洒着点银 粉,倒看着另有一种喜气,高楼掂了掂,很厚实,大概都是十元的票面,农村挣点 钱极不容易,尤其是象母亲这样的劳动力,几乎一点收入没有。高楼知道这二百块 钱的份量。 小楼嫁出去那天,郑小雯几乎在整幢楼前都挂满了气球,院子里一派节日气氛, 她神通广大地弄了个十几辆车的车队,幸福地忙碌着,司机、傧相、迎亲人、送亲 人,近百个人的事情她也指挥若定。 喇叭喜气洋洋地响着,小楼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气球爆炸声中出了门,高楼注意 到,小楼从出门到上车,一次也没有回头,她等待这一天,的确太久了。 回到屋里,高楼发现这里有一种反常的安静,竟然一个也没有。他走进书房, 发现王大奇坐在桌前发怔,过去轻轻叫了声:“爸。” 王大奇嗯了一声,仍然发怔。 “你在想什么呢?”高楼斜着身子靠在他旁边,亲切地问。 “我想,”王大奇声不可闻地说,“我想,我真想再见见你妈——哪怕是一面。 三十多年了,才知道后悔,可这一辈子已经到头了,我有什么办法?你又有什么办 法?” 高楼觉得,这个问题的确无法回答。他抬起头来,正看见对墙挂着一个条幅, 录着一首李商隐的词:“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已经挂了很久的一个条幅,大约是当年某个老战友送他的,一直就这么挂着,高楼 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所有人都早就看到了王大奇的老年。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