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街 作者:菊开那夜 重门不是一道门,是一条长约两百米的街道,它位于京杭大运河左岸,弯曲 蜿蜒,高低不平。在太云童年的记忆里,重门阴暗曲折的夹杂于两排房屋之间。 后来河堤改造,拆去沿岸所有建筑,重门截去一臂,成了一条平坦呆板的白 色水泥路。 太云十五岁时离开了齐光镇,一年后冷寄南也离开了。 到了二零零一年,随着夏晓拂的死去,当年结义的五个人只剩下宋谨文和赵 映堤还留在齐光镇。 宋谨文在齐光高中教政治,每天和那帮无心向学的学生谈唯物主义辩证法。 赵映堤金融中专毕业后,进了镇上的一家储蓄所工作,每天坐在那里点钱,享受 空调,和同事说说笑笑。 宋谨文师范毕业后本来不想回齐光镇,但父亲过世,为了照顾母亲,所以他 回到了齐光镇。 宋母很喜欢赵映堤,常常叫她过来吃饭,两家不过几十米的路程。宋谨文有 时早下班,便去储蓄所等赵映堤。同事们纷纷打趣他们,宋谨文也不反驳,只是 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斯斯文文的笑。 从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齐光镇的只有夏晓拂,她初二时便辍学了,其父在八 十年代开了间刺绣厂,叫晓拂帮他管帐目。晓拂对读书也不是很有兴趣,就丢下 了书包。当时太云劝她至少把初中念完,晓拂笑着说,我不是那块料,你们好好 念吧,以后别嫌弃我。 夏晓拂是自杀,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喝了一整瓶农药,人倒在床边,缩成一 团。 晓拂有很多照片,但这么规规矩矩的免冠照片只得这一张。当时她十四岁, 入了团,要交两张一寸黑白照,于是拉了太云一起去照相馆。 晓拂是个活泼的女子,太云常说她疯疯颠颠,她咬着下唇笑。还是那么一张 照片,时间停留在十四岁,好似这些年一下子都灰飞烟灭了。 太云默默看着“奠”字下面晓拂十四岁的音容笑貌,给她上了柱香,退后两 步,心里一片凄然。 夏家这幢楼房在十年前是重门最耀眼的一幢,那时家家户户都是阴暗低矮的 平房,唯有夏家高人一等。 重门五侠这个称号诞生于八八年,当时他们五个人轮流看《倚天屠龙记》, 对于江湖恩怨甚是向往。晓拂咕嚷着要和太云、映堤义结金兰,谨文问她,那我 和寄南呢? 映堤笑着说,一起一起。然后五个人按出生年月排了大小,决定从此以兄弟 姐妹相称。寄南握着太云的手说,我会照顾你。晓拂把手凑上去,同时招呼谨文 和映堤把手放上来。 这一握,就是六年。 寄南与太云一直是公认的一对。双方家长虽然不赞成早恋,却也不横加干涉。 寄南常常在太云家吃红枣莲子汤,太云常常去冷家借书看。太云家的院子里种葡 萄,一到夏天就开了满架。 寄南和太云等不及葡萄成熟,偷偷采了青涩的葡萄吃,直吃得牙齿瘫软。有 一次寄南拿着一根细铁丝,把青葡萄磕磕碰碰的串起来,绞了个结,挂在太云的 脖子上,抱着她低低的说,太云,我喜欢你。 春末初夏,光线透过细密的叶子,洒下琐碎光辉,透过彼此交错的叶子,望 见星星点点的微蓝天空。 太云后来一直怅惘的想,竟然与寄南连亲吻都不曾有。好几次她闭上眼睛, 温柔而娇羞的等待寄南的唇,可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抚摸她唇上细细的纹路。 她迟缓的睁开眼,看到寄南英俊的脸。 九四年寄南的父亲死于一场没有预兆的疾病,镇上卫生院里平庸的大夫不能 正确的诊断病情,一大堆人挤在一起束手无策。寄南的母亲昏倒在阴暗的走廊里, 一切后事就落在了未满十七岁的寄南身上。 那场葬礼仓促而冷清,当冥纸满天飞舞时,太云泪如泉涌。她多么希望生活 是一条平静的水流,希望冷家安然无恙,而寄南也不曾一下子被迫成长。 乌鸦,他们说有乌鸦停留在冷家的屋瓦上,嘶听了两声,飘然远去。这是一 片被诅咒的土地,暗藏杀机,在很小的时候就从老人们嘴里听到重门的传说。 在清朝的时候,有一个守寡十年的女子被污陷与小叔通奸,她不能承受这样 的流言,于是投井自尽,从此,重门成了一条死街,家家户户不停有人死去,门 上都挂着一块象征死亡的灰色麻布。 每到晚上,重门就沉寂一片,偶尔有脚步声踢踏走过,树影轻摇,水波微泛, 跌入了古老的年代。 重门有许多荒废的房子,蜘蛛网密布,杂草丛生,成了孩子的乐园。最著名 的一个地方就是十八居,所谓十八居是一所庞大的废园,共有十八间房子,连成 一片。可想而知,在若干年前必是大户人家,四民同堂,子孙绕膝,妯娌连襟, 进进出出都是错综复杂。 堆满杂物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井口非常小,已经被水泥封住了。据说这里就 是寡妇投井自杀的地方。 谨文说投井通常都是头朝下,这样的姿势异常凄厉,纵然有人营救也是不能 的了。太云当时打了个寒战,她对十八居有着巨大的恐惧,一走入这幢阴森森的 鬼屋,就浑身发冷。 而晓拂和寄南的胆子最大,他们俩跑遍了十八居的每一处,对房屋的构造了 如指掌,甚至打扫了东面的一间房子,半躺在暗红色的木床上聊天。 十八居的房产属于一个姓周的中年人,他在上海开茶楼,对于这份遗产感到 棘手,既不愿低价卖掉土地,也无法将破败的鬼屋卖一个好价钱。 房子越是没人住鬼气越重,所以他索性不将十八居上锁,任由一些来历不明 的外地人暂住,借以驱逐十八居的阴气。但贫穷的外地人也不敢久住,他们常常 惊慌的说,晚上听到有人唱歌,说话,笑,有时是许多人在打麻将。关上灯,看 到灯笼飘过,然后门吱吱作响。 只有一个卖生姜的小贩在十八居住了整整一年,晓拂问他怕不怕,他憨厚的 笑,怕啥,我这不活得好好的。 那年初秋,小贩死去了,他在清晨五点往菜场赶时被一辆卡车撞死,目睹车 祸的人没有看清车牌号,交警直到九点钟才清理了现场。 十八居不见天日,高高的屋顶,褐色的家俱,深锁了一个又一个故事,灵魂。 月上树梢时,这些阴暗的东西开始走动,诡异,冷艳,盘踞了整个重门,主宰了 这里几百个人的生生死死。 太云的父母决定举家迁往木渎,太云无法提出异议,她在一个晴朗的天气与 寄南道别。寄南袖上别着黑色的布,默默的拥着太云,抚摸她的秀发。他们约好 了通信,太云悲伤的想问,我们还会见面,对吗? 太云在木渎高中的三年只收到寄南一封信,他的字体瘦削冷峻,信中说自己 不再读书了,会离开齐光镇,去外面看一看。太云立刻拨电话问夏晓拂,那端幽 幽的说,寄南已经走了。 一走就是经年,从此与重门断了所有关系。 晓拂死于盛夏天气,因为怕尸体腐烂,所以放在冰棺材里。晓拂穿着玫瑰色 的绸缎,一双艳红的绣花鞋,这样喜气洋洋的装束有一种绝望的凄凉。 夏父一直坐在椅子里抽烟,谁也不理。太云走上前,说了些节哀的话,说着 说着,用手掩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夏父还是木木的抽烟,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整个人已被抽空,只剩下一个苍白的姿势。 夏母一直在号啕大哭,周围的亲戚徒劳劝阻,她哭喊着,我的晓拂,苦命的 小囡,你就这么忍心……哭声嘶哑,叫人觉得心肺正一丝丝被划裂。 晓拂服药自尽,整整一瓶,她母亲发现时已是手脚冰冷,身体发硬。守灵的 第一夜,亲戚在门外搭了暗绿色的帐篷,牵了电线,在灯光下打牌。念经的几个 老太太昏昏欲睡,念颂的经文模糊不可辨。 蜡烛长明,香火不断,一袭白布隔开了棺材与祭台,而蛾子牢牢的附在白布 上,任是风吹,蛾子也纹丝不动。 太云和谨文坐在棺材边的长椅上,映堤则蹲着替晓拂折元宝。映堤折的元宝 又快又好,她从小就折惯了这种阴间的银锭。 映堤的奶奶在八五年自谥身亡,她的死因很蹊跷,生活安稳儿女孝顺,没有 什么缺憾,早上还与邻居谈论菜价,午后却悬梁自尽,舌头伸出来半截,鞋子甩 脱一只,头发显然精心梳理过,耳环与戒指用手帕包好,放在枕边。 儿女们都不知道母亲为何要走上绝路,而且方式如此骇然。渐渐传闻出来了, 说是映堤的母亲对婆婆颇为刻薄,老人家咽不下这口气,一时想不开,撒手去了。 映堤母亲自然受不了这等无法澄清的责难,半年后就办了离婚手续,离开了 重门。那时映堤年纪尚小,不知道母亲会一去不返,还常常坐在门口等。 赵家一年之中要过好几个节,清明,鬼节,小年夜等,每次都由映堤动手折 元宝,用一只买菜的篮子装了,再一只只焚烧于铁制的簸箕里。这样的元宝映堤 一分钟可以折六只,虽然根本不知道是否有意义。 第二天下午,夏家租了卡车去城里殡仪馆火化,雇了四个吹喇叭的一路吹过 去。太云、谨文挤在人堆里,早上下过一阵小雨,地上湿湿的,车上也有积水。 谨文的手放在太云背上,示意她靠在自己的手臂上,不致于被车上的污渍弄脏了 衣服,太云朝他笑了笑。 棺材就停放在车子当中,晓拂,他们的姐妹就这样安静的躺着,浑然不知。 到了殡仪馆,太云随着人群往一间房子里去,殡仪馆里充满了焚烧过后余灰 的味道。仪式很简单,按着辈份排成队,围着棺材绕场三周。 当工作人员要推走棺材时,夏母猛然扑上去,她双手死死搂住棺材,歇斯底 里的叫喊,大有同归于尽的气势。面面相觑时,夏父走上前去,一只一只的用力 掰开她的手指。 棺材被推走了,太云透过铁栏杆,看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两个男人将晓拂 的尸体向前一推,塞进了焚尸炉。太云眼前一黑,跌在谨文身上,依稀听到谨文 在她耳边说,太云,太云。 醒来时已经踏上归程,夕阳西下,两边风景急退,吹喇叭的几个男人偃旗息 鼓,一些亲戚在谈不相干的事情,比如自家的孩子,工资的涨幅,以及镇上几个 裁缝的手艺。 太云恍恍惚惚的听着,她知道自己在谨文怀里,谨文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烟草 味。 谨文是一个温柔踏实的男人,读书时功课保持在前五名,工作时带的班级一 直是全年级的模范。他是个令人放心的男人,太云见到他总有一种笃定的感觉。 童年时他们一起去十八居探险,寄南与晓拂跑得没影子,太云就攥着谨文的 袖子不放,映堤则站在谨文另一侧。 坏男人吸引女人,但最后通常由好男人收拾残局。谨文就是这样的好男人, 温文儒雅。 九五年七月,映堤和晓拂坐车去平南镇,晓拂脸色苍白,泪光盈盈。映堤握 住她的手说,晓拂,没事的。 她们穿过热闹的菜场,一排百货店。经过一个空旷的露天旱冰场时,晓拂停 下来说,映堤,我想玩一会。 映堤急忙阻止她,不行,等这事完了再说。晓拂很坚决,跑到对面的管理处, 付了钱,换上粗笨的黑色旱冰鞋,一个飞身跃下,冲进了场内。旱冰场是水泥地, 摔一跤肯定疼得呲牙裂嘴,所以这样的地方生意冷清,满场只有晓拂一个人迎风 滑行。 映堤大声叫喊,晓拂,不要滑啦。晓拂一个急停,朝映堤挥了挥手。那天, 晓拂穿着蓝色的毛衣,扎着马尾辫,她才十六岁。 映堤问她为什么这样傻,她哭着说,我不傻,一点也不,我只是喜欢他啊, 从小就喜欢。映堤失语,伸手帮晓拂拭去泪水。 谨文想要陪晓拂去平南镇,晓拂凄然说,你去算什么呢,谨文? 映堤说,谨文,我去就可以了。 谨文把她们送上车,在车站边的小店里买了平生第一包烟,倚着树,狠狠的 抽起来。 晓拂做了几个略有难度的姿势,看得映堤心惊肉跳,最终,晓拂毫发未伤的 退出旱冰场。 映堤跑过去问她累着没有,晓拂一边换鞋子一边说,真想摔一跤,一了百了。 隔了半响,映堤柔声说,我们走吧。 晚上谨文叫太云去自己家里睡,太云犹豫了半刻,答应了。经过自家门口, 太云停下来,看掉了色的门,生了锈的窗。 谨文在边上说,重门向来只有人搬出去,人越来越少了。 太云笑着说,等着像你这样的结婚生子,就会热闹了。 谨文反问她,你呢,几时结婚? 谁知道,全凭天意,太云说,你和映堤能在一起,何其幸福。太云的声音和 天色一同低下去。 谨文想要否认,太多的话堵在喉咙口,一时哑然。 宋家大门上挂着麻布,上面剪了五个洞,两年前宋父脑溢血过世了,宋母身 体尚健朗。一见太云就拉着她说话,说到辞世的丈夫,眼睛一红,絮絮叨叨的说, 人啊,想开了也就这么回事,吃得下就要吃,像我们家老头子生前这个舍不得, 那个心疼,枉活了五十几年,连好香烟都没抽过。以前是大前门,临死前一年才 开始抽红梅。我给他的买的新衣服都整整齐齐的放在柜子里,逢年过节才肯拿出 来穿一回,可又有什么意思,现在人不在了,拿出来给谁穿啊,给谁穿? 宋母仿佛是在讯问太云,太云愣了愣,不知如何应答。谨文在一边咳嗽了两 声,扯开话题,妈,晚上做什么菜? 宋母哦了一声,站起身对太云说,太云喜欢吃蕃茄炒蛋,对吧,这就做去。 宋母走开后,谨文说,太云,你睡我房间,好吗? 那你呢?太云问。 我睡在客厅沙发,谨文说。 他们聊天至凌晨,说了许多话,说起了儿时趣事,说起了音讯全无的冷寄南, 以及各自的境遇。 谨文问及她男友,太云笑而不语。谨文亦笑,那时班上有很多男生都喜欢你, 可是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追求你,寄南那样的桀骜不驯,简直可以为你动刀子。 太云伤感的说,他对我到底也不过如此,明知道我在木渎,才来一封信,更 不用说找我了。 谨文凝视着太云说,你真的不了解寄南吗? 太云心里格登一下,什么意思? 他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所以才放弃。 太云低下头,她何尝不知这个缘故,可她毕竟有自己的人生轨迹。 她与寄南在九四年离散了,那样年轻,唯有听任命运的安排。多年来她一直 希望能得到寄南的消息,可他那么狠心,从她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们彼此喜欢,却一个吻也未曾发生。当太云在别人那里体味接吻时,她是 多么想念寄南英俊的面容,她恨寄南狠心如斯,竟然不给她一点点关于他的消息。 晓拂的未婚夫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映堤说,那个人姓齐,长得不高,脸还 算白净,在一家化工厂当二把手,颇为能干。 凌晨两点时,两人的话题尽了,太云淡淡的问谨文要不要躺下来,谨文和衣 躺下,太云的手伸过去,搂着谨文,谨文一时不能判断太云的心意。 月光清冷隐约,夜回低回不已,重门又陷入了阴沉肃杀的黝黑。 第二天一早,太云俯身吻了一下睡梦中的谨文,悄然离去。 走在这条雾气未散的长街,太云的心湿漉漉的,物不是,人亦非,连运河水 都急剧混浊了。 童年时运河水一片清澈,甚至可以看到河底的碎石,可以在水上采到野生水 菱。 每到夏天,人们就跳下河游泳,太云不会游泳,寄南和谨文就叫她坐在救生 圈上,两人一左一右把她推到河的对岸去。推到一半时,有轮船驶来,太云尖叫 着让他们快点。寄南和谨文哈哈大笑,寄南刮了下她的鼻子,傻,我们会保护你。 轮船从他们身边经过,距离他们足有五米,这些年过去了,太云还是不会游 泳。 从小到大她都受着宠爱,上小学时有个高年级的男生拉她辫子,太云痛得哭 出声。寄南看到了,二话不说就上前猛踢男生两脚,男生松开太云,扑上去和寄 南厮打。虽然他比寄南高半个头,但没有几个回合就被寄南纠倒在地。 寄南拍拍身上的灰尘,回头问太云有没有事,太云从那时起就想永远和寄南 在一起。寄南那样喜欢她,永远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 太云想着想着,心里痛起来,她咬了咬嘴唇,命令自己忘掉不堪往事,可是 那些片断已经生了根,将永远折磨她,成为她一生一世的梦魇。 太云在车站边的小店里买了瓶牛奶,静静的坐着等早班车,有一个人坐在了 她的身边,是映堤,她看着前方,双手抱于胸前,你昨晚和谨文在一起。 是陈述语。太云默认。 映堤冷笑两声,缓缓转过头,一字一顿对太云说,从小到大,我和晓拂就讨 厌你,你总是自命清高,扮出一副公主的样子,把寄南和谨文耍得团团转。 太云看着映堤充满敌意的眼睛,你放心,我不会夺走什么。 你夺走的已经太多了,映堤深吸一口气,有件事谨文不许我告诉你,可你应 该知道,晓拂曾经怀过寄南的孩子。 太云一惊,手中牛奶瓶掉落,洒了满身,瓶子一路滚到了角落里。 九四年,寄南最悲伤的时候,太云离开了重门。寄南常常一个人躲到十八居 里,躺在木床上抽劣质烟,晓拂找到了他,无声的把他搂在怀里,寄南积蓄多日 的泪水终于决堤,像一个孩子一样。 在遍布尘埃暮气沉沉的十八居东厢房里,他们青涩而慌张的做爱。晓拂忍着 疼痛,紧紧搂住寄南,寄南凭着本能横冲直撞,两人同时经历了人生第一次。 不久,寄南的母亲查出胃癌,她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割腕自杀。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寄南成了孤儿,他不告而别,离开了重门。此时,晓拂 却惊觉身上发生了变化,她急忙去图书馆里查,仔细对照,发现症状完全吻合。 她趴在映堤肩头说,我不想再活了。映堤耐心的问了她整个下午,晓拂才艰 难的把事情说了出来。映堤同样也慌了手脚,只好跑去和谨文商量。 谨文真想猛揍寄南一顿,可他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寄南一走了 之,留下这混乱的局面推给谨文。谨文拿出积蓄,叫映堤陪晓拂去邻镇做人工流 产。 在一九九四年,这是一个骇人听闻的丑闻。 他们曾经以为这样的事情被捂住了,可命运不依不饶,当年那个和蔼可亲的 女医生重新出现在晓拂面前,她是齐扬的姑姑。 两人四目相视的瞬间,晓拂觉得天昏地暗,她想拔腿逃跑,可脚上如同了灌 了铅,一步也动弹不得。 女医生端详着晓拂,用四平八稳的声音说,真巧,又见面了。 当年,晓拂怯生生的问她,医生,会不会很痛?她笑笑,尽量放松,你叫什 么名字? 夏……映堤打断了她,随口胡诌了一个,夏萍。 医生惋惜的说,小姑娘,这样年轻,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啊。 晓拂在手术台上被尖锐的痛意折磨得晕了过去,觉得自己掉进了万丈深渊。 她唯一的意识就是思念寄南,寄南,寄南。 晓拂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忘记寄南,也试着去爱未婚夫齐扬。她在经期的最后 一天与齐扬上床,骗过了他。她以为往后的日子将会得到幸福。她是多么想用加 倍的关爱去补偿对齐扬的歉疚,可是命运没有放过她。 当映堤把一切说完,阳光已经遍洒大地。 太云低低的说,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 你?映堤冷笑,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人长得漂亮,父母疼爱,功课又好, 在外企拿高薪,你应该是受祝福才对! 太云不作声,映堤声音抬高,寄南不爱晓拂,一丝也不爱,晓拂却为此葬送 了一生。当初我想打电话告诉你,可谨文不允许,你看他多么维护你,不愿你受 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说到这里,映堤声音有了哭意,她抓住太云的袖子说,你放过谨文啊,我和 他就要结婚了,我很快乐,我不要你回来破坏这一切。太云,你有更好的人生, 更好的男人…… 太云伸手拥抱映堤,轻拍她的背,映堤,我不会的,我就要离开重门了啊。 车子来了,太云站起身,提起白色的长裙,她有一瞬间几欲跌倒,定了定神, 头也不回的向车子走去,她没有回头看映堤,也没有回头看齐光镇,这里的一切 都成了过去。 祝福,是怎么样祝福。 太云大二时,认识了吕恩宝。吕恩宝长相英俊,出自于书香门第。 他们都喜欢莎士比亚,米兰·昆德拉,以及杜拉斯。他们每天一起吃饭,太 云懒得排队,就由吕恩宝站在人潮里等。太云不想吃饭,吕恩宝就一口口喂给她 吃。 他说太云啊,不要不吃,瘦了就不好看了。太云佯怒,你是说我现在胖?吕 恩宝连忙赔不是,说尽甜言蜜语,直把太云哄得心花怒放。 他们每周六都去舞厅跳舞,吕恩宝长身玉立,当他轻揽太云翩翩起舞,两人 就成了舞池里的金童玉女。 吕恩宝是那样喜爱庄太云,对她百般温柔,小心呵护,太云一直以为吕恩宝 和冷寄南一样,可以保证她不受伤害,直到那个冷清的黄昏,才知道世上只有一 个冷寄南。 她和吕恩宝一起散步,不知觉走到效外,四面一片静寂,天色渐渐暗了,太 云有些心慌,催促着要回学校去。就在这时,路那边走过来三个男子,他们站在 两米外打量吕恩宝和太云。 吕恩宝声音发抖,你们想干嘛?为首的一个男人亮出匕首,吕恩宝见机不妙, 立刻拉着太云向后跑,太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大声疾呼吕恩宝,而这个口口声 声说爱她的男人却越跑越快,消失不见。 他就这样丢下了她,一心只顾着自己逃生,他就这样违背了爱情的盟言,将 她丢在了危险的境地,他就这样自私,怯懦,丑陋,无耻…… 太云一瞬间,心如死灰。 她和吕恩宝最后的联系就是一通电话,她说请你不要说出去,谢谢。挂断后, 躺在宿舍床上,看着吕恩宝送给她的长绒毛玩具,心里一片荒芜。 她不记得那三个人的脸,以为自己就这样死去了——她宁可死去,在受凌辱 的漫长过程中,她所以为的爱情一点点被剜去。 她心力交瘁,四分五裂,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学校,忽然意识到重门的诅 咒,这诅咒还在一次次灵验啊。任何一个在重门生活过的人都不会得到幸福,她 不再被重门的生生死死所困扰,却依然为阴沉森冷的背景所埋没。太云终于知道 没有人可以幸免。她走不出自己。 她在苏州工作稳定,收入丰厚,有众多男子追求,可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身 上承受的屈辱。一次次午夜梦回,手脚痉挛,想起寄南棱角分明的脸,温柔而坚 毅。 这么多年,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叫冷寄南的男子早在一九九六年就客死异乡, 他飘泊到青海去,与一帮人起了争执,虽然英勇,终究不能以一抵十。他最终被 那帮灭绝人性家伙活活砍死,身上没有任何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