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没有月亮 作者:王月瑞 (wangwr@online.sh.cn) 她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嘭地关上房门,失魂落魄地靠在门上,喃喃着。 十点钟的火车,她上午就告诉我的。她想让我送她,至少说送到大门口。但我 没有。 我只是远远地站在路灯的阴影里,看着她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极不情愿地钻进 等候在大门口的车里。那是辆红色的面包车,血红的车身在路灯的白炽光下闪着使 人心寒的光。 我看到在跨入车门的一刹那她还回过头来,眼神里充满着失望与悲凉。 我没有冲出阴影。这一次我坚定地挺住了。 十点差五分!我不自觉地抬起手腕,秒针不急不慢地嗒嗒着。再过五分钟!五 分钟!! 我拉开房门,冲下楼梯,冲到校门口面包车离开的地方。我第一次注意到,今 宵没有月亮。 她是个极普通的女孩,从相貌上到学习上。最初的一个月里,我压根就没有注 意过她,虽然她天天都坐在教室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随着大家一起上课下课,有 时还和女同学们打闹。 我不是个好老师,自然事就不多,可以说在教研室里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按 资格我早该当教研室主任了,但却生就不是当官的料,一则不会上下打点,二则不 具备领导才能,照校领导的考察结果是没有组织能力,更不说那个慑人的魄力了。 照理说我早该被精简掉的,但名牌大学毕业生的招牌起了作用。再说,我还多少有 点用,譬如说会玩。 我几乎什么都会玩,从球类到棋牌类无所不会,音乐也多少通一点,什么12 3、无线谱之类虽一知半解,但应付两下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因而从这一点上说, 我还算个宝贝,教研室主任不但给我个俱乐部主任做,而且一到学校组织较大一点 的庆祝或比赛之类,便特别把我当个人物看。 平素我便没有什么事,因而许多时间都打发在消遣上。除了玩之外,我的最大 嗜好是看书与写作。我看过许多书,也写过不少东西,诗、散文、短小说、报告文 学等无不涉猎,虽然只发表过三五篇,充其量不过个三流业余作者,但在这个从没 有人发表过文学作品的小小专科学校里,也足以引起轰动效应。 我性格外向,喜欢与人交往,因而朋友很多,球友、棋友、侃友、文友等不一 而足,当然,也不乏女朋友。 在与我交往的诸多女孩中,最可人的推玉。 玉是我诸多女弟子中最漂亮也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我心目中梦寐以求的女性形 象。 然而苍天无眼,却偏偏让她做了我的学生。俗语云:师生如父子。既是父子, 于情于理我都不应再有非份之想。况我这个人一向争强好胜,不愿让人说长道短。 没有了这种企图,我们的感情反而很纯,玉也无拘无束,时不时地还向我的卧室串, 两人之间可谓无话不谈。 谈得最多的是文学。玉会写诗和散文,她的多愁善感使她的文章象温室里的苗 一样柔弱可怜。玉总爱把写好的诗、文交给我看。我批评后她就将之恭恭敬敬地抄 在一个非常精美的日记本里,她题之曰《蒲公英集》。 一天午休时玉又带来一首诗。玉的后面跟着一个女孩子,穿着一套乳白色的连 衣裙,一进门就朝我笑。 “你是叫——” 我抓耳挠腮起来。 “嗬,你这老师当的,都快一个月了,连部属的名字都叫不出来,看来我今天 不该来这里,”她的小嘴一蹶,笑容立时收敛起来。 “想不到你的小嘴巴还挺厉害的,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只不过想逗逗你。两个 字,是不是?”我一边逞能一边向玉使眼色。 “周月,吴老师哪能把你这个大名人忘记呢?前天还和我议论你哩,”玉忙打 圆埸。 “是啊,是啊,”我这才知道她叫月,“怎么能不知道你呢?听说你很会下国 际象棋,哪一天了切磋切磋。” “我又没吃豹子胆,哪敢在鲁班门前弄斧!不过,有机会了我会向你讨教的!” 月一听下棋,来劲了。 “听说你还是个班长?” “听说听说,我这个班长都干了四个学期了,你才听说!”月的小嘴又撅起老 高。 “看看看,真是得理不让人,你应该去做律师。来,屋里挤一点,凑合一下吧,” 我自知又走嘴了,边叉话题边从床底拉出两个凳子招呼她俩坐下。 师生了这么长时间,我这才得以注意到她,也领教了她的厉害。此后月就成了 我的常客,有时和玉一道,有时一个人来。渐渐地,我也爱和月说话了。后来,我 发现月虽然不漂亮,但很耐看。 “知道为什么叫你月吗?”我盯着她问。 “名字么,人总该有个名字的,你为什么叫强呢?”月反问。 “非常有讲究的,看来你爸妈是作家。” “瞎讲,我爸爸是放牛娃出身,妈妈连她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出!” “那怎么会叫你月呢?” “为什么不呢?” “比喻,形象的、天才的比喻!”我仔细端祥着她的面孔,“瞧那两弯细眉, 简直是两个弯弯的月亮。” 月忙跑到镜子前,左瞧右看,果然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第一次发现了自己 的美学价值。 “说归说,还真像哩,”月扭过头来冲我笑笑道,“我一定要象保护大熊猫一 样把它们保护起来!” “没有人剜掉你眉毛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家里失火了什么的?俗语云‘火烧眉毛’。” “你家里才失火呢!” “好了好了,就此打住!”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表示服输。 “老师,说正经的,”月仰脸望着我说,“我特别特别爱听您的课!” “莫不是巴结我吧,期中考试要到了,”我一点也不相信地说。我教哲学,原 本是边缘学科,讲课向来是海阔天空,信口拈来的,为此教研室主任找我谈过多次, 并几次在教学研讨会上暗示我改革教法。这么当面听到恭维话还是第一次,而且是 来自第一线的班长,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不信归不信,我还是感觉到了点飘飘然。 至于这句话里包含着多少真诚便是次要的了。 “鬼才怕考试呢,我敢打赌,考不了九十分我——我——我把眉毛拔下来!” “拔不得的,还是刮下好!”我看她果真要忍痛割爱,便笑着说,“刮下还能 长得出,拔下可就除根了。没有了月亮,半边天就不亮喽!” “老师,你甭气我,信不信在你,反正我是真心的。”月扔下一句便蹬蹬蹬跑 走了。 不管弯眉多么象月亮,在我的心目中月还是没有留下大位置,直到有一天,月 哭丧着脸来到我面前。 “老师,有空吗?”月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 “你的舌头怎么啦?”我奇怪地望着她。 “怎么啦?我的舌头没怎么呀!”月惊讶起来。 “那上面的火药味怎么不见啦?” “把人都急死啦,你还贫嘴!” “什么事?” “我们到那边的池塘边好吗?这儿人来人往的。”月朝池塘处努努嘴。 “要做特工呀,”我边走边四下里瞧着,象地下党接头似的,惹得月禁不住笑 出声来。 校院里有两个小池塘,一左一右非常对称地静卧于主马路两侧,宛如两只美丽 的眼睛。池塘边长满了柳树,枝繁叶茂的,在这夏日的午后,确实能成为一个去处。 “你看看这个,”月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在我手里。 “这不是苏老师的字吗?”我一眼就认出是苏晨的字,因为全校只有他至今仍 使用繁体字,且写法别扭。我和他一个办公室呆了两年,自然一目了然。我抽出信 纸,一共两页,第一页空白,第二页是一幅草图,左上角称呼处一轮弯月,右下角 落款处一轮红心向月状的日出,中间依旧空空的。 “绝啦!这小子!”我一拍大腿,大呼小叫起来。 “还有呢,”月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封。里面是两幅铅笔画,很抽象,我看了半 天也不解其意。 “明白吗?”我看看月说。 “嗯,”月低下头去,“他要我给一个明确答复。” “讲具体点,”我仍丈二和尚。 “他属鸡,我属猪。鸡向猪打鸣申报时辰,说明他已把生辰八字交付与我,按 我国传统习惯,是向我求婚。猪低着头,表示正在思考,说明他给我时间考虑。鸡 在一边站着,说明他在等我回音,”月指着画面讲解。 “难怪我看不懂,你们是心有灵犀呀!”我啧啧叹道。小小年纪,竟能如此善 解人意,真是个不简单的女孩! “你说,我该怎么办?长这么大,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月抬起脸来望 着我,“我想把信交给学校,你看好吗?” “你说从未遇到过这种事?” “没有。” “你没有恋爱过?” “多难听!”月的脸马上起了颜色,“我问你该怎么办?” “很简单,”我郑重其事地说,“给他回封信,表示你爱他。” “你——你胡说什么呀,我要是爱他,还用得着来求你吗?”月急起来。 “可惜可惜,这么有心计的小伙子,千载难逢呀!” “可我真的不爱他!要是他——要是他——” “要是他怎么?” “要是他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谁?” “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小心不要让它在肚里发芽了!”我边说边看腕上的手表。 “早着哩,”月看看周围道,“才一点三刻,离上课还有四十五分钟!再说, 你还没帮我解决问题呢。” “帮不了你的,要么,你就回绝吧。” “怎么回绝?” “方法多啦,譬如说,你就说已经有啦,或年纪太小,暂不考虑恋爱问题,或 学校纪律太严,你要被开除的,或学习太紧,或——或者你干脆保持沉默。” “对,我就保持沉默!” “那不成啦!”我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叶。 “不成呀!”月想了想说道,“沉默不是默认吗?有一首歌叫‘沉默是金’, 他得了金子,不是变本加利地算计我吗?” “我想你会有办法的,”我走着说着,“你这丫头鬼得很哩,拜拜!” 此后一周里,月没有再到我房间去。我没有放在心上,有玉来说说话就足够了。 我这个人虽然爱交友,但对女人还是很正统的,心里头绝对同时容不下两个女孩子 的,即便这两个不是女朋友,只不过是稍稍近乎一点的学生,远不能和感情二字扯 在一起。 我放在心上的是晨。几天来晨突然不理睬我了,有时甚至还在教研室里指桑骂 槐,矛头明显是冲我来的。更令我哭笑不得的是,这几天我的自行车遭了罪,不是 车胎被扎破,就是气门给拔掉。我知道是为月的事情,想找晨谈谈,但苦于没有借 口。总不能告诉晨在月身上我吴强没有使坏,是月自己瞧不上他的吧。晨有可能认 为我看上了月,故意从中拆台的,我若找他,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况且, 晨并没有公然说我吴强,也没有声明和月的事。一切都是心照不宣的。 然而此事关系重大,我总不能蒙受一辈子不白这冤,于是决定问问清楚。一上 完课我就把月叫了出来。 “你干的好事!”我没好气地说。 “什么事?”月一副纳闷的样子。 “还什么事?你是怎么回复晨的?” “怎么啦?我给他写了封信,上面是个大大的NO字。仅此而已。” “那他怎么知道是我从中挑拔的?” “你是说你从中挑拔啦,你不过讲了怎样回绝而已。” 我见一急之下说走了嘴,便不再言语了。月追问,我才一五一十地说起自行车 的事。 “哼!几天前还为他斗争哩,真不值得!”月生起气来,“我要找他去,弄不 好就告到校长处,信还在这里,人赃俱在,看他还为人师不!” “得啦,得啦,我认倒楣就是,反正这种事以后再也不去干的!”我可不敢把 事情闹大,边说边大步流星地向办公室走去,老远还听见月呆呆地站在原地自言自 语着“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呢?” 之后,我见月就躲,上课时眼神也极力避开月坐的角落。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 自行车,只是觉得没有意思。一切都无聊透了,尤其是晨。他用异样的目光看我, 象影视里的便衣特务一样盯梢我,时不时地还冒出几句恶毒词汇影射我,好象是我 强把他的心上人夺走了似的。办公室里的火药味已浓到令我窒息的程度,流言也开 始传出,说我与女学生不三不四,经常有女孩子在我的房间里鬼混等。 我不想去申辩。反正没有人敢在公开埸合下向我挑战,领导也没有找我谈话。 较量只是地下的。既然拿不到台面上,就让它去吧,自生定会自灭,时间久了流言 者自己也会觉得没有意思的。况且我的确问心无愧。不要说我没有不三不四,就是 想也没有往这方面去想。我和学生之间一向青白分明,不象他晨那样净动些歪心思, 得不到了就四处撒野。人呀,想想也真是奇怪,表面上挺正儿八经的晨,耍起来竟 也象个孩子。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坚持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当中我不仅避开月, 而且连玉也疏远了。但在第一个月零一天,我想到外面遛达遛达,不想一出学校大 门便给月气恨恨地拦住。 “老师,我是老虎呢还是蝎子?”月两手插在腰间,凶得象个夜叉。 “怎么,要找我拚命?”我吃惊地看着她。 “哪敢呀,巴结还来不及呢。” “吓了我一跳。有事吗?没事我可要溜啦,有人在那边等我。”我向前边大马 路上努了努嘴。那边有两个黑点,在夕阳下一摇一晃的挪着步子。 “我陪你散步不是一样吗?师生之间需要沟通,我总感到你对我有什么误会, 是不是你想得太多了?”月满怀期望地望着他。 “什么?想得太多啦?我压根就没想!真是个毛孩子,屁都不懂!”我生气地 望着她,好象她揭了我的创疤似的。 “那我们出去走走又有什么啦?”月盯着我,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对不起,我们约好去散步的,你瞧,他们在等我!”我指了指那两个仍然在 动的黑影,脸也不红地撒谎说。 “那你去追他们好了,呜——呜——”月捂住脸抽搐起来。 “好了好了,我陪你散步就是,”我忙陪笑脸道。我最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 象月这样的毛孩子。 “不,是学生陪老师散步,”月马上破涕为笑。 “我们不走马路吧!”我提议。 “怎么?见不得人啦!那就随你的便。” 学校建在市效,依山傍水。顺着校门口的一条小道走下去,不一会儿两人就来 到河边。这是条季节河,很宽,因是冬季,水几乎要断流了,只在河滩那成堆成片 的砾石上涓涓流淌着,在凌厉的北风里象一条快要冻僵的蛇。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河堤上。河堤很陡,石头砌的,我亲眼目睹过夏雨过后浊浪 拍堤的壮观。然而此时,我却没有多少好心境,一路上默默无语。月乖乖地跟着, 宛如一个听话的孩子。 我越走越快,显然想摆脱。月看看赶不上,干脆坐在堤上不走了。我走回来, 见她眼泪汪汪地盯着石缝里的一株小草出神。 “它多么孤独无助呀,”月见我过来,轻声说道,好象是自言自语。 我凝视着它,果然感动了。它还是棵嫩芽,顽强而孤独地从石缝里冲出,摇摆 在寒冷的风里。我崇尚勇毅,任何一种进取都会令我赞赏不已。但这棵冬日里的萌 芽所显示出的精神,我却象第一次感觉。 “我们回去吧,”我看看天说,“你看,月亮已经出来了!” “月亮在哭呢!”月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学校走去。 第二天是礼拜天,我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十点左右,跳下床来,见地上扔着一 封信,是从门缝塞进的。我拆开来,是一首诗: 我不再有梦 因为昨晚 我已把梦埋葬 殉葬的是 我已不再年轻的心 在这冰与雪的世界里 枯萎的 难道仅仅是冬季 没有署名,落款是“一个孤独的女孩”。不用猜我就知道是月写的。我反复吟 咏着,嚼味着,脑海里一团乱麻。慢慢地,我终于理出一个可怕的结论:月已经爱 上我并不可自拔了! 我开始感到了威胁,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威胁。这个世界是我这些年来一直 害怕的,因为它曾彻彻底底地击败过我,几乎一举摧毁了我曾经拥有过的自尊与自 信。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夏天,一个几乎可以与天仙比美的少女走进了我的生活。 她甜甜地微笑着,迷人的手臂挽着我的,领着我走进一个比仙境还美的幻觉。我义 无反顾地跟着她,一步步地滑入深渊与绝望。那时,她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 不惜的。她花光了我的每一分钱,并竭力使我外债累累,然后恶毒地对我说我太丑 太穷太窝囊她根本就没有爱上我!我不相信这是真的,直到有一天亲眼看到她依旧 甜甜地微笑着挽住我的同桌,一个远比我丑的江南人。此后,她频频出现在我的视 野里,臂弯里的男人也走马灯似地换个不住。一个彻头彻尾的婊子!我恨恨地撕着 她的倩影,也撕着我全部的爱与希望。我发誓今生今世将永不与女人交好,尤其是 漂亮的女人。 当然,玉不能算在其中。玉很漂亮,但玉是学生,老师喜欢学生和学生喜欢老 师都是天经地义的,且喜欢和爱原不是一回事。 然而月就不同了!月也是我的学生,但月是个不同寻常的学生。我没有料到事 情会是这样。她的眼睛、她的语气、她的信无可置辩地告诉我她对我的感情已决非 喜欢二字可以概括。她爱我。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她让玉引见她、向我吐露与求助 都是为了得到! 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首诗上。岂只是诗,这分明是她的心声!我的心里一酸, 眼眶里已是潮乎乎的。 我是个有感情的人。不管是谁,只要给我一丁点儿的好我就会铭记不忘,月付 出这么多我岂能无动于衷!其实,从心底讲,我也真有点喜欢上了月。天真、坦诚、 充满活力,这就是月。最最重要的,是月并不漂亮。我相信月不再是个幻觉,而是 伸手可触的现实。 我没有忘记自己首先是个男人,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男人。生理的需要倒可以 克服,心理上的孤独感却是无论如何也排除不了的。当远比我小的同事与朋友一个 个挽着女友走进围城时,我开始怀疑自己笃信的哲学。我开始意识到,并不是所有 的女人都是恶魔,正如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正人君子一样。 但我依旧抵制着感情,尤其是对月。月太小了,她的世界观远没有形成,不会 也不可能真正理解爱情的含义。而且,她还只是个在校学生,目前正是长知识的黄 金时期。 无论如何,我必须将之捏断在萌芽之中。 我想起昨日和月在江边看到的萌芽,便掏出笔来,在月的诗后和诗一首: 致冬日的萌芽 你不该 在这样的时令 萌动 难道 你不惧 掐落你的 霜 雪 冰 风 我长出一口气,把信装进信封,用浆糊封好,信步出来,迎面遇上玉。 “交给月好吗?”我把信递给玉。 “白辛苦?”玉眯起眼睛。玉的最迷人之处是眼睛,大而亮洁,眯起来简直要 摄人魂魄了。 “好吧,晚上请你吃火锅,”我无可奈何地说。 “当真!” “当真。” 月并没有惧怕。此后的两个月里,我终于给征服了。 征服我的是酒精。 当月郑重其事地将一个请柬送到我面前,邀请我周六晚上参加她的十八岁生日 晚会时,我犹豫许久,最终却没能抵住她恳求的目光。 人不多,有芳、薇、洁、玉等七八个,大都是月的姐儿们。我是唯一的一个男 性。 月高兴极了,一杯又一杯地和大家碰着喝。大家全都疯啦,红红的葡萄酒液在 一片喧嚣声中一瓶瓶地流入大张着的口里,倾刻间化成一朵朵盛开着的莲花,尤以 月的一朵最为红艳。 “吴——吴老师,你——你坐过来,坐到我的身——身边来,我——我要和你 干--干一杯!今儿晚上大家都——都喝,就——就你不喝,你——你是看不起我!” 月语无伦次地边喊叫边扯着我的胳膊,硬把我拉坐在她的身边,倒上满满的一杯塞 在我手中。 “来!干!干!一杯解——解千愁!”月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虽不会喝酒,但见过不少会喝酒的人。然而我从未见过如此敢喝的女孩,她 简直要喝疯了。 “月,你是不是疯啦!”我抢过月的杯子扔在桌下。 “我没疯!没疯!!我只不过是心中痛快!哈哈哈哈——太痛快啦——呜呜呜 呜--”月又笑又哭地闹起来,夺过薇的杯子又满满斟了一杯。 “老——老师,我知道你——你瞧不起我,你不——不喜欢我,但我——我不 管这些!我认定的,就——就要得到!你是我——我一生中最最佩服的老师,不— —不是老师,是——是男人!来,来呀,和我喝一杯,喝一个交——交杯!”月扬 起脖子又要喝下,被我一把夺下,按坐在登子上。 “你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呀!看我不把你的嘴封上!” “你快来封——封呀,拿什么封都——都行!” “快,薇、洁、玉,你们过来,把她扶到寝室去,泡点浓茶!”我招呼几个女 孩子,七手八脚地把月扶到床上。我直到月吐完了酒才离开。 这一夜,我失眠了。 我决定接受月的爱。 第二天月托人捎给我一封信,大意是为昨晚的醉酒致歉。我没有回信,而是约 她出去散步。 依旧沿着河堤走。残冬已经过去,春天使一切都生机盎然。 心理上的障碍一经排除,我和月之间便没有什么可躲躲闪闪的了。再多的话是 不需要说的,两人仍一前一后走着,但自然界的一切都似乎是五彩的。 我发现和月一道散步简直是一种享受。月似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请教。月 分不清韭菜和麦苗,叫不出最常见的山花与野草。月见什么都要大惊小怪的,甚至 一只死青蛙就足以使她尖叫起来。月使我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知识竟如此渊博,胆 量也如此之大,顿时,一股英豪之气便油然而生。月使我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 个男子汉和保护神,是一个形象高大的英雄。 “哎,老师,这是什么?”在经过一片竹林时她指着地上层出不穷的尖尖头问 道。 月依然称我为老师。 “你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我歪着脑袋问她。 “妈妈呀,哪有这样傻的人呢?只听说过不懂装懂,没有谁懂装不懂的!真的 没见过嘛,要不然,我也当老师啦,”月一脸真诚地望着我。 我不相信地盯了她一会儿,但无法从她的脸上读出半点虚假。 “唉,我算服你了。这叫春笋,你上小学时不就常写雨后春笋吗?”我无可奈 何地叹口气道。 “这就是春笋?”月不相信地说,“我知道的,但课本、画书中的和这儿的一 点也不一样,要漂亮多了!嘻嘻,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啦?” “不告诉你!” “那好,再有笋呀什么的我也不告诉你!” “你不会的!”月满有把握地说。 我怎么能会呢?在月那可怕的温柔征服下,我敢上天摘颗星星回来,只要月说 她需要。 月的温柔天真而浪漫。月象大姐姐对待小弟弟一样关怀着在年龄上大她几乎一 轮的老师,给我吃零食、买补品、洗衣服,生病时更是关怀备至,端吃端喝,甚至 还逼迫我刷牙、洗脚和吃药。 月告诉我生活对她来说太不公平。她们家有五朵金花,爸妈偏偏使她成为最小 的一朵。什么都为她准备好了,她只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是,稍不如意还给他们 来个狮子大撒欢,闹得鸡飞狗上墙,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她一直渴望着能再有一个 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好让她也尝一尝做大姐姐的滋味,但爸妈就是偏心。现在她终 于能在我身上实现夙愿了,她感到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然而,幸福当中竟也有苦酸,因为不久月就发现,现实中的我与她理想中的我 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现实中的我生长在偏远的内陆山村,对她这个大城市里泡大的 高干子弟所司空见惯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凡是月所擅长的,我的智能总是达不到。 譬如说,我连最简单的俄罗斯方块都玩不来,更谈不上复杂的电子游戏了。而在她 的生活里没有电子游戏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月决心按照她的模式来塑造我。为了开发我的智力,她买来了玩具魔方、俄罗 斯方块,甚至儿童玩的积木。为了教我跳舞,月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象摆弄木偶 一样折腾着我的拙胳膊笨腿,以致于后来在舞埸上我除了月之外几乎找不到任何舞 伴,因为从一开始我学的就是女步,更不会指挥女伴。 望着孩子气的月认真、可爱的样子,我非但没有觉得丝毫委屈,反而觉得很有 意思。 月所要求的一切我都觉得新鲜,有趣。有时我甚至认为自己重新回到了过去, 享受着饥寒交迫的童年所未曾拥有过的幸福和童趣。 我容忍着,接纳着,纵容着,享受着。 我的生活完全翻了过来。渐渐地,我发现我在失去自己。月悄无声息地蚕蚀着 我心里面属于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的地盘,轻而易举地成为我的唯一。玉照 旧来看我,照旧对我说笑,照旧请我看她的作品。但没有玉的日子可以一闪而过, 而没有月的日子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打发。 最宝贵的日子是礼拜六。我开始象孩子巴望生日那样屈指算计日期。礼拜六吃 过午饭我就匆匆骑上自行车到市埸上,带回大包小包的食品迎接晚上的“圣女”大 驾光临。 我开始视月为圣女。在我的心目中,月就象天上的明月,圣洁而孤高,是神圣 不可侵犯的。我也不想去侵犯。我喜欢完美,而不是占有。的确,在月面前,我不 曾动过任何欲念,更没有一丁点儿失礼的举止,虽然心里头痒痒的。 月也喜欢我这样。 月有时一个人来,有时带着她的姐儿们芳、薇和洁一道来。她不喜欢玉,这使 我多少有些不快。但我理解她,没有哪一个女孩愿意与她潜在的情敌交朋友的。 月最喜欢吃火锅。其实月喜欢的不是吃火锅本身,而是准备吃的过程。每逢此 时,月总是忙得象个大管家,吆喝着我与芳、洁等做这做那,她则站在一边,俨然 一个指挥作战的将军。 月的拿手好戏是偷菜。月不喜欢“偷”这个字,往往说去取。无论何时去“取”, 她总是自告奋勇地冲在第一线。校门外就是农民的菜地,夜幕降临之后,月便和芳 或洁一道猫着腰顺着一条早已勘察好的路线潜进地里,其刺激之状不亚于当年敌后 武工队摸进日伪碉堡前面的青纱帐。 “我的妈妈呀,”月一进门就从怀里掏出两个大红薯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 “看把你的魂吓掉了!”我忙过去接过红薯放进水里。 “黑咕隆冬的,我正在用劲扒,突然背后哼的一声。我妈呀一声撒腿就跑。等 跑出地块,仔细听听,原来是一头猪。好大的一头,象个小牛。”月夸张地描绘。 “怎么不来一个顺手牵猪呢,我们今儿晚上不就大饱猪福了,”月属猪,我不 失时机地寻她开心。 “猪算什么,看我明儿晚上给你们牵头牛回来!”月不客气地回敬。 我和月的关系实际上已成公开的秘密,学生当中早已沸沸扬扬,我也不加以否 认,并开始公然以月的男朋友自居。 老师与学生谈恋爱自古有之,在当今大学里更是小事一桩,要不是还有一个晨 的话。 晨写了一封洋洋数千言的匿名信放在校长办公桌上,称我的寝室为淫穴,并夸 张地列出种种调查数据加以佐证。校长将信转发教研室,要求详加核实。 “听说有许多女生爱到你房间里?”主任找我。 “污陷。”我冷冷地说。 “有一个叫月的女孩?” “认识。” “你和她的关系——” “师生。” “师生就好。不过以后注意点影响。少让那些女孩子们再进你的房门,有问题 到教室或教研室里谈不是很好吗?”在一阵唇枪舌战之后主任警告说。 我想想生气,回到房间就用白纸写了“女生不得从门口入”几个字贴在门上。 白纸很大,字也很醒目。我想让所有单身楼的人都能看到。 月看到字条,略想片刻,来到窗下嘭嘭嘭敲山响。 “看到字条了吗?”我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我不从门口进的,请把窗子打开!”月不甘示弱。 “好的!你等等,我就来!”我的声音很大,故意让晨听见。我住在底楼,晨 就住在楼上,位于我的正上方,刚刚我还听见他在地板上拖桌子。 我打开窗子,月一下子翻过窗子,扑在我的怀里说:“真够味!” “说一声爱我,好吗?你还从没有说过爱我呢,”我也感到很刺激解气。我把 她放下,挑战地望着她。 “让我想想看。爱是很认真的!”月冲我甜甜一笑。 我的又一力作《门当户对》发表了。是个大中篇,写的是山村女孩子谈对象的 事。 校内震动很大,从教研室到系里都给予了应有评价,学生们更是争相拜读,一 时间我很风光。 月自然来表示祝贺。 “老师,小说中那个总是倒楣的小子是不是你?”月调皮地看着我。 “你说呢,”我反问。 “我看八九不离十,”月得意地说。 “全是瞎编乎,不想你给骗住了,”我笑起来。 “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叫我,打死也编不出来,”月翻开杂志道,“不过, 有一点我觉得不好,山里的人怎么那么野,连谈对象都不含蓄,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要是你能编一个雅一点的,譬如象琼瑶写的《窗外》之类,我会放在枕下的。” “如果我现在送你一本,你放在哪儿?” “给我爸看。他放过牛,你们俩肯定谈得来。” “你敢吗?” “当然。” “怎么给你爸介绍呢?你敢说这篇小说的作者是你的——” “老师,怎么样?” “仅仅是老师?” “朋友。” “还有——” “兄长。” “还有——” “没有了。” “当真没有了?”我的心格登一沉,但仍不死心地问。 “你总不能说是情人吧,”月想了一会儿,满是疑惑地望着我。 我好久没有说话。僵了一阵,不认识地抬起头来盯着月说,“你不是让我再写 一篇吗?我想写一篇《心结》。” “心有千千结,真是个好名子,要赶上琼瑶了。快快动手吧,我一定拜读。” 月快活起来。 “你将是第一个读者,”我一字一顿地说,“也恐怕是最后一个。” “为什么?” “心结!” 我静下心来写《心结》,为月一个人写的。情节很简单,一个身心疲惫的天涯 人在极其孤独无助的情况下路遇一绝尘女朗。两人相见恨晚,在荒山野岭上演出了 一幕幕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正当天涯人陷入爱河不能自拔之时,女朗却嫣然一笑, 飘然远去了。 天涯人自此思念成疾,不久即郁闷而死,临终时忽得一梦,梦中女朗告诉他她 已不在凡间。原来他前生曾负情于她,此番却是来讨还孽债的。 写作进展得很顺利。我是用心来写的,里面的每一句都出自内心。我回想着和 月交往的日日夜夜,月说过的每一句话,月做过的每一件事,才思象喷泉一样一泻 而出。 是的,月正是那讨还孽债的人。月根本就没有爱上我,月也不可能爱上我。都 是我自作多情!试想,一个小我十一岁的女孩,一个出身高干的女孩,一个还涉世 未深、不懂爱情为何物的女孩!月追求的只不过是一种情致,一种浪漫,一种她所 向往的刺激。 而我呢?竟痴痴地爱上了她,爱上了一个注定永远不会属于的女孩! 不,我得摆脱,我必须马上摆脱! 月却偏偏不让。月每天晚上九点半便准时敲门。她总是把手按在我的肩头闭着 眼睛听我读稿子,然后再听我后面的构思。我试图抗拒,试图不给她开门,但都失 败了。只要时辰一到,如果听不到她那带有铁掌的高跟鞋上楼的咚咚声,我就会不 安,就会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我不会抽烟,摆脱苦恼的唯一手段就是喝咖啡。咖 啡对于我来说就象麻醉剂对于精神病患者一样。 “你是在写我,”月听到最后终于带有发现性地宣告。 “写生活。不过你是第一个读者,”我看着稿子说。 “你是在写我!”月的声音有点发颤。 “就算写你吧,那又怎么样?”我有点恼火了。 “我仍是最后一个读者吗?” “是的。” “不!不!我决不答应!我决不答应!我们要把它寄出去,”月翻着一页页的 稿纸果决地说。 “你是说我们?”我不相信地望着月。 “难道不是吗?你写的!写的是我!”月淘气地回望着。 四目相视,我被剧烈地震撼了。看来,和她较量,我注定是个失败者。这样的 女孩是不可抗拒的,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她! “你的眼睛真美!”我颤声道,“就象——就象两泓清泉。” “还有弯月呢,”月把头发甩到脑后,越发调皮得动人。 “是呵,今晚的月亮很可爱!”我无可奈何地说,“把稿子寄出去吧,只要你 愿意。” 要放寒假了,月收拾行装准备回家。我不想回更不忍回。山村太破烂了,我无 力改变,也无心改变。反正自己已经逃离出来,至于家人,那都是命。再说,每一 次回去总要捎带无数忧伤回来,这要花费我少则几天,多则一个多月的时间和精力 去全身心地挣脱。 这是三年学校生活中最后一个寒假。时不我待,我决定是死是活一锤子买卖, 三个礼拜的假期之内一定要把关系敲定下来。我通晓《孙子兵法》,深知攻心的重 要,尤其是月的爸爸和妈妈。当然,她的四个姐姐也不容忽视。于是我专门抽出一 整天的时间忙上忙下地四处采购。 “这是给你爸爸妈妈的,”我指着一大堆高级补品和两瓶五粮液道。 “给我爸妈?”月不解地望着我。 “这是给你四个姐姐的,看看合身不,”我又指着四套高级羊毛衫道。 “你疯啦!” “我早就疯啦。” “总该有个借口吧。” “收买人心嘛。你就说——是你的——就说是我买的好了!”我想了一路上的 话,关键时刻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好吧,我就说是你买的,只不过你得把钱收下,”月想了想后从衣袋里掏出 两百元钱道。 我的脸顿时红得发烫,一把接过撕碎道,“你以为我是你的采购员,是吗?亏 你想得出!” 月怔了半晌,嗫嚅道,“那我不——不又欠了你一份情!” “我就是要让你欠着我,永远地欠着我!回去吧,去把这份情讲给你的爸爸妈 妈听。 记着,我在这儿等你的消息!“我恼怒地说。 “要是他们不听呢?” “那我们之间就一刀两断!” “有那么严重吗?” “不知道。” 一天,二天,三天,我焦急地算计着日期。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月的消息。 十天过去了,仍没有月的消息。除夕下午,我实在忍不住了,决定冒险打电话,月 走时曾给我留下过家中号码,让紧急时备用。拔了三次,终于通了,接电话的是一 个男子声音。 “月在家吗?”我屏住呼吸问。 “什么?找月?你是哪里?学校?月的朋友?好的,等一下。月,电话!”我 听到一片吵闹声,接着是奔跑和男子把话筒给月的声音。 “月吗?”我激动得差一点要晕过去。 “是你!我们在忙着年夜饭呢,有急事吗?”月大声冲我嚷嚷。 什么?有急事吗?我的满腔热血倾刻间化为一盆冷霜。你们在吃年夜饭,在合 家欢乐,而我——而我却一个人在这里苦苦地等待。整整十天,二百四十个小时呐, 哪一刻我不是在希望与失望中度过?这一切,都是为你,你知道的,竟还问有急事 吗,象个局外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有!”我狠狠地把电话挂断。 万家灯火,举国都在喜庆。 寒风阵阵,我的心几乎到了冰点。 我突然想给她写封信,把心里的恨与咒讲给她听,否则太便宜她了。我拉开抽 屉,拿出纸笔,在手心里哈点热气。 然而手却在犹豫。是啊,能写什么呢?写我天天想她,盼她?写我每天为等她 的信而恨不能认送信的老头做干老子,而当老头带来的是失望时我又恨不能把他一 把捏死? 写我在这里形影相吊,终夜与孤灯做伴,顿顿以方便面充饥?写每天夜里当万 籁俱静之时我就披衣走出门外,望着她家乡上空的那个星座塑造着她的千百个容颜? 写…… 动笔时心境却极为宁静。我几乎是工工整整地写道: 下午又至江边。许久的晴空突然间阴霾满布,暴风雪终于来了。 当然是一个人。伫立在江边,静静地望着。水依旧是清的,呜咽着爬行。远处 一只苍鹰在盘,风雪中使人看不真切。江面上朦胧着雾,雾里隐约可见江对面的几 幢高楼,看上去很小。我晓得楼很大,我自己很小。 回来时又经过那片竹林。风吹竹叶,沙沙作响。 我听到争吵的声音,是风和叶子。 风对叶子说,没有高山的俊伟,没有大江的壮阔,没有松柏的苍劲,也没有白 云的洒脱,可你却整天价日地冲我絮絮叨叨。 是的,叶子喟然长叹,我原是片普通的叶子,凭借竹的挺拔招摇自己。一日, 忽然有了你,忽然有了梦,也就忽然有了呓语。 于是,风扬长而去。 于是,叶子再也没有言语。 我听不到叶子的言语,就悻悻地回来,一路闷闷的。 天闷闷的,地闷闷的,你我他都成了闷闷的。 我终于找到了一种浑浑噩噩的感觉。 从浑浑噩噩中醒来,天依旧是天!我依旧是我! 写完后我连名子也没有署就匆匆封口,扔在桌上,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于无 声中进入了物我皆无之境。 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第一天我没有见她。第二天我装作没有见她。第三天我 故意没有见她。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决计不去理她。 当然,她象预感到了,脸色很不好看。但她没有来找我。我知道她是个极倔的 女孩。 我们就这样沤着,象两个斗了架的小孩。 我并不孤独。玉几乎天天来看我。当然,多半是出于自愿,多半是我鼓励的结 果。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这样做并不是只给月看。 玉带来许多家乡特产给我吃,有红枣、炒栗子、柿饼、果脯等,有二十多斤。 “妈妈让我捎给您的,”玉说。玉是从山村里考来的,言语朴实得可爱。 “你妈妈怎么知道我?”我有点吃惊地望着她。 “妈妈早知道您了,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起!”玉仰起脸看着我。 多好的妈妈呀,我不禁想到,要是月的妈妈也是这样,该有多好! “你们家的山大吗?”我想起我的穷山沟,不禁可怜起玉来。 “山大极啦,但我不怕。下汽车后我还走了两天呢,骑着姑姑家的小毛驴,悠 悠荡荡地就到了家,”玉一身轻松地说道。我困惑地望着她,从她说话的语气上我 怎么也看不出她会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你背着这些一路走到车站?”我不相信地说。 “这不重哩,小时割牛草我一人能背五十多斤翻山越岭呢!”玉朝我笑笑。 牛草我也背过,但还是被玉感动了。 “谢谢你,玉,为你,也为你的妈妈!”我伸出手来,捉住玉的小手,使劲握 了握。 玉的手抖了一下便不动了。我猜想她从没有和人握过手。 “谢谢您,老师!”玉真诚地说。过了一会,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 “这是我昨天写的,请您指教。” 我伸开一看,是一首诗: 所有的霜雪 都洁白吗 所有的星体 都闪烁吗 所有的梦幻 都美丽吗 所有的心扉 都敝开吗 “好诗!”我称赞道。 “假期里写的。我站在山头上,遥望着学校的方向,就写出来了。当时就想寄 给您,可又怕您笑,”玉轻轻地说。 “真的是首好诗,从音律上到内容上。” “莫不是骗我吧,”玉疑惑地望着我。 “不骗你,保证可以发表的。你读过《现代风》吗?里面净是些狗屁东西,比 你这一首差远了。《现代风》编辑部我熟得很,连他们的主编我也认识,明天就寄 给他们看看。好好写吧,你会成为一个大诗人的。所有的诗都不要丢,有一天你可 以出一本集子,”我鼓励道。 “多好个梦呀!”玉眯上眼睛,样子美极了,象一尊雕塑。她要是月该有多好, 我幻想着。 “老师,这几天怎么不见月来?”玉象猜透了我的心,冷不丁问道。玉知道我 和月的事。 “月给天狗吃了,”我生气地说,“不要再提她吧。” “月真幸福!”玉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我的心抖了一下,假装没有听见。 我决心把月忘掉。谢天谢地,这学期没有她们的课,我更刻意地回避着。 然而,感情这东西,你越是回避,它越是折磨你。我竭尽全力地从脑海里驱赶 着月,月却象个幽灵似的与我兜圈子,东躲西钻地缠住我不放。白天还好受些,我 可以埋头于报刊杂志之中。晚上却遭了罪。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打不走赶不开 的月!我尝试了各种方法,拚命地去想玉,去想我所谈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子,甚至 去想那个该死的大漂亮婊子,但全没有用!我也努力去恨她,尽可能地丑化她,把 她想象成恶魔,把她的声音想象成原野上的狼号,尤其是她在电话里的那声“有急 事吗”,简直就出自一个可恶的女巫之口!结果仍是徒劳,月依旧牢牢地占据着我 的心海深处。月的温柔,月的好,月的调皮,月的天真,月醉酒后的憨态与真情, 这一切就象深水里的气泡泡一样,总要找个缝缝冒出来,任凭你用多大的气力压抑 它。 我简直要疯了!我真想大吼一声:月月月,你究竟要我怎的! 我的心痒痒起来,一种说不出的欲望,一种想知道她正在干什么的欲望,开始 折磨起我来,驱使我站在远远的地方偷偷地观察她。她仍然在全班面前喊立正稍息, 仍然有说有笑,仍然和芳、薇、洁等女孩子追逐打闹,无论从哪一点上我都看不出 一丝一毫失恋者,甚或失却朋友者,所应具有的痛苦。 我的心在滴血。我的肺要爆炸。我没有料到她的心竟铁到如此地步。在她的心 目中,我几乎什么也不是,连一般的朋友也算不上。然而我却——真是个十足的傻 蛋! 我发誓再也不去理她。有几次在路上与她擦肩而过,我故意把头抬得高高的, 瞧也不瞧她一眼。 “你这个没良心的,真该活杀了你!”芳堵住我气恨恨地说。 “我哪儿得罪你了,犯得着动这么大的肝火?”我也没有好气。说也奇怪,原 先和月交好时,芳、薇几个在我眼中简直就是上帝的使者,而现在,一见到她们, 心里便象吃了个苍蝇似的。我知道,芳依然是芳,薇依然是薇,只是我不再是我了。 “好哇你!把人都快整死了,还在这儿嘴硬!”芳几乎要和我吵起来。 “哼,究竟是谁整死谁,你懂个屁!”我一点也不让她。 “好吧,吴老师,算你厉害,我不和你争了。你去看看月吧,真的!”芳把语 气缓和下来,算是服了输。 “有什么好看的?”我尽力满不在乎地说。 “这几天她老是蒙着被子哭,有时还一个人呆呆地楞上半天,样子很吓人的。 你要不去,我看早晚要出事的。” “我看她蛮开心嘛,整天说呀笑的,象个疯子!” “你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她?她就是这样,里外不是一个人儿!” 活该!报应!我感到了一种解恨的满足。 “她让你来的?”我想了想说。 “她才不呢。她这个人,倔得很!” “那你就转告她:强死了!” 我说完扭头就走,生怕芳看出真实的我来,再到月面前多舌。我不想在月面前 示弱,至少说现在不。 整整三个礼拜,我和月谁也不愿理谁,就象武侠小说里两个武功高手在角内力 一样,谁也不好受,谁也不肯先服输,就这样僵持着。 僵局是玉打破的。一天晚上玉告诉我大门口有人找。我赶到那里,一个鬼影子 也没有。正在气恼,玉领着一个女孩子走过来。近前一看,是月。 我们依旧向小路走去。在这个充满喧嚣与污染的城市里,江边是最好的去处。 “玉告诉我有人找,我就跟她来了,没想到是你!”月先说话,说完后还笑了 笑,很真诚。 “我也是。”我也朝她笑笑。 “累吗?”月问。 “你呢?”我反问。 “差一点要上吊了,”月歪起头来,好象不相信似的,足足盯了我两分钟,而 后才慢慢地说,“没想到你还真行!” “春节过得开心吧!”我想起前些日子所受的苦,感到不能就这样放过她,便 不怀好意地说。 “还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明显地感到,爸妈老了。爸总是咳嗽,我劝他不要抽烟,他就是不听。 妈妈的白发和皱纹也越来越多了,可她还在操心!还有二姐,她离婚了!我最佩服 她了,她是我们姐妹中最能干的一个,姐夫也是。我一直认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没有想到也会离婚。人哪!”月深思起来。 “你好象成熟了,”我认真地看了看月,没有想到短短一个春节她竟变化这么 大。 “离吃还早着呢。” “他们为什么离呢?”我刨根问底。 “两人世界里多了一个,二姐当然不肯了!姐夫真是造孽,要是我,非杀了他 不行!”月气愤起来。 “要是二姐是你,你打算怎样?”我感兴趣地假设。 “不是说啦,杀了他,然后——” “然后怎样?” “自杀!” “没想到你是个烈妇!”我笑起来,“只是,这样的女孩谁还敢娶呢?” “我还不想嫁哩!我想过了,毕业后就回到爸妈身边,伺候他们一辈子!” 好一阵子,我没有开口。 “你恨我吗?”月熬不住了,轻声说,“我是指电话的事。” “怎么说呢?”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可你偏偏那个时候打!我都快吓死了。爸妈盘问了好半 天哩。” “是的,我不该打!”我一想起电话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在此死等着你 的消息,等着你告诉家人我们两个的事,可你,却不想让人知道! “算我不对,向你道个不是还不行吗?”月真诚地望着我。 “我们回去吧,”我说。 熬过漫漫长夜的人才知道黎明的可贵。这埸角力引成的痛苦与折磨所产生的直 接后果是,我和月都真正地感到了彼此的重要。我们之间更亲密无间了,月几乎天 天晚上到我房间里来,十点后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我没有再提我们两人的事。时间会决定一切的! 我决定换一种方式。 我向她讲从前的我,讲我多灾多难的童年,讲我的追求与失落,讲我家乡的山 村风貌,讲我曲折的人生经历,当然,也讲我坎坷的爱路里程。她总是瞪大一双惊 奇的眼睛静静地听着,象听人说书。 “你太象我爸爸!”未了她下结论说。 “我要有你这样的爸爸该有多好!”我由衷地说。她爸爸是高干,虽然离休了, 但对于我来说,仍具有无穷的魅力。 “你就会象我一样,笨得象头猪!”月笑起来。 “那我便是一头公猪了,”我顺口笑道。 月的脸唰地红了,把头埋进臂弯里,好久没有作声。 “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坏的人,”月抬起头说,“当然,也是最有意思的人。” “我在想,”我恶作剧地盯着月说,“要是世界上的人都死光了,只有你和我 在一个荒岛上,该有多好!” “那可不成,我非疯了不可!我会先把你杀死,然后自杀!”月大笑起来。 “我们真的水火不相容吗?”我盯牢她。 “是油火,一见就要烧起来,一直烧成灰烬!” “说真的,”我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想知 道一件事:你究竟爱不爱我!” 月低下头去,陷入了深思。 “你一定要知道,”好久,月终于说。 “我已经三十了!” “可我才十九。” “我可以等的,只要你说爱我。我不在乎结不结婚,只想心里踏实一点。”这 的确是我的心里话,憋了好久了。 “如果我变了心呢!好几年呀,我不敢保证。” “那就是命,我认了。谁让我遇见你呢?” 月又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脚尖。我感到她在下最后的决心,我屏住呼吸,手 心里急出了一把汗。 “我的命运就操在你的手心里!”我不失时机地给她鼓劲。 “真的很难说,”好半天月才抬起头来说,“说不爱你吧,可从小到大,除了 爸爸外我还真的没有象喜欢你这样喜欢过任何一个男人,我不知道这叫不叫爱。说 爱吧,可又总觉得有点——” “有点什么?” “不公平。” “为什么?” “我一下子就遇到了你,而你,却谈过那么多!少说也有十几个,是你亲口告 诉我的!” “你是说你吃亏了,是不是?”我大声叫道。瞧着她那蛮认真的样子,我真是 又好气又好笑。 “怎么说呢?” “那你也去谈一个好了,我给你两个月时间,行不?” “我们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月望着我,“就这样下去,既不别扭,也不分 离。” “你是说和我一起别扭,是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我们该换个话题。” 可我不想换。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许多月向我走来。她们一个比一个美艳,一会儿排成 纵队,一会儿排成横队,一会儿象女兵一样走成方阵,一会儿又象时装模特一样挨 个地在我面前摆首弄姿。 俄顷,这多月慢慢地聚拢来,合并成一个现实的、活生生的月,穿着她常穿的 乳白色连衣裙,亭亭玉立在我面前。正当我全身心地陶醉于月时,一阵狂风吹来, 现实的月飘然远去,不知所向。 我四处搜寻她,不见。许多人集在一起,好象是举行毕业典礼。 我徜徉在我和月常走的那条小道上,很孤独,很失落。 街面很脏。一只浅灰色的小猫跟在我身后。我想抱她亲亲,但她怎么也不肯过 来,可又不走远。 有点累。想坐下来休息一下,但又没有可坐的地方,只好又走。突然感到胳膊 上有什么东西触了一下。一看,是一只手,很漂亮的手。接着,一个人从背后走出。 是玉。 “我们就这样毕业了,”我说。 “是的。我原想轰轰烈烈一点的。”玉的声音很低,好象是从牙缝里钻出来似 的。 我没有接腔,顾自向前走。 “我瞧你神色沮丧,怕是有什么心事吧,”玉上来挽住我的胳膊说。 “没什么,只是等一个人。” “我知道你在等谁,她不会来的!”玉紧了紧我的胳膊说,“死了这份心吧! 我陪你走走不是一样吗?” 这样我们就走。还是那条通向江边的小道,我和月走了不知几百趟了。两旁全 是庄稼,麦子刚刚拔节,四处飘逸着清新的气息。一株小树挺拔在一片浅草丛中, 显得很有点傲然不群。没有太阳,亮光很柔,使人昏昏欲睡。 玉挽得越来越紧,后来干脆靠在我身上。我很害怕,但又不想把她推开。这是 种全新的感受。 “你看着我的眼睛,”玉说,眼睛睁得大大的,闪闪而多情,盯着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颇有点激动。那双眼睛慢慢地合上,只留下一条线。我可以 感到里面的两只眸子仍在线里面盯着我。 我凝视着,许久,许久。那双眼睛期待着,嘴唇一动一动的,也期待着。 我觉得那张脸庞越来越熟悉。仔细一看,不是玉。 “是你!”我的心好一阵激动,“让我好等!” 月没有说话,只把那条线彻底合上。我激动地低下头去,想吻一下那仍在掀动 着的红唇。就在快要触及的一霎那,我突然感到很害怕。一种大不敬的恐惧感使我 又抬起头来。 良久,那条线重又启开,嘴唇懊恼地说,“我就知道你在想她!” 我吃了一惊。定睛一看,仍是玉! “你这妖女,一会一个样儿!”我抓牢她的小手大声吼道。 “你这恶魔,一会一个心儿!”玉回嘴。 但我们仍没有分手,仍相互依偎着向前走。 “前面就是我外公家,你走吧,外公要骂你的!”我松开她的手说。 “你外公不骂她吗?” “不骂。外公说她命中注定要嫁我的。外公会算卦,一卦一个准儿。” “你外公对你很重要,是吗?”玉仰脸看着我。 “嗯。外公疼我。” “我也会疼你外公的,请转告他,”玉说得很认真。 “可外公不会疼你的。外公只疼她。”我果断地说。 “你这外公真可恶!”玉猛然把我推开说,“滚回去找你的外公吧!” 外公在烧火。 “有人找我吗?”我问。 “没有。”外公抬起头来看看我,一双老眼上架起两张镜片。 “我知道她迟早会扔了我的,你偏不信,说是命中注定。我再也不信你的卦了!” 我沮丧地说。 “没法子的事。命中注定,前世姻缘!”外公摇着脑袋,手中拿着卦签。 我看着外公,越看越觉得他不是外公。 “你这丑老头,哪儿是我外公!”我愤怒地冲他叫。 “哈哈哈哈,你外公早死了!”老头子大笑,声音狰狞可怖。 “胡说八道,外公不会死!外公是半仙之体,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不相信地 说。 “你外公是个骗子,还有你的那个她!” “你这老头才是骗子!”我拣起石头向他打去,老头子倏然不见。 “好哇,你敢打我爸爸!”一个声音说。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她。我边扔石头边说,“他不是你爸爸,他骂你是骗子!” “我就是个骗子嘛。我不过跟你闹着玩玩的,不想你当了真!”月歪着脑袋, 娇嗔道。 我认真地看着她。她一点也不让地回视我。 “你真是个骗子!”好半天,我终于挤出一句。 “可我爸爸不是。” “其实我也是个骗子!”我低下头去。 “你骗谁!就你这个傻样,还能骗人?也不到小河沟里照照!”月损道。 “骗我自己!”我把头弯得更低,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乍然醒来,才知是梦,感到很是惊奇。我不相信神灵,但相信潜意识。莫非有 种超我的东西在指引我? 我决定把梦告诉月。 月却怎么也不相信。 “我终于知道了小说是怎样编出来的!”我刚一讲完,月就下定义说。 “你果真以为我是编出来给你听的!”我感到委屈。 “不过,你的想象力的确惊人。” “信不信由你,反正是个梦,无所谓的,”我算是彻底泄了气。 “你真认为我是个骗子?”月问。 “这你自己清楚。” “看来我跳进黄河了,洗也白搭。” 我看着窗外,没有吱声。一只小鸟在琢我放在窗台上的破碗,而碗里面什么也 没有。 “你觉得玉怎么样?”月突然又来一句,并饶有兴趣地望着我。 “——-” “你是不是对她也有那个意思?” “——-” “我明白了。”月便不再说话。 我拿眼角斜她,发现她很不自在。很明显她在嫉妒。 对,嫉妒!我竟忘了这么重要的武器!女人的法宝是眼泪,男人的法宝就是让 女人嫉妒!我一拍脑袋,顿时有了主意。 “明白什么了?”我引诱道。 “你的心中一直有她!”月的脸因激动而开始泛红。 “你觉得她不好?”我越发沉住了气,语气中甚至还多少带一点得意。 “那你找她好了!”月的脸涨得通红,几乎是恶狠狠地说。 “你以为我不敢?”我笑起来,“我现在可是孤家寡人,自由之身,没有任何 牵挂,爱找谁就找谁!” “哼!我早看出你们不明不白,要不然她怎么会总朝这儿跑?男人都是假的!” 月的肝火已上升到了最高点,开始攻击起所有的男人来了。 “月,我想通了,”我见效果出来了,故意慢吞吞地说,“反正你的眼中没有 我,我又是何苦!再说,玉一直等着我。” 当然,我是在瞎说。无论如何,只要目的达到就行。日后玉知道了,再向她解 释不迟,我想,玉不会不理解的。况且,我也并没有对不起玉,被人爱总是件好事, 尤其对女孩子来说。 月突然笑了起来。我仔细琢磨,不象是冷笑。我吃了一惊。 “你就找她好了,她很适合你!”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你等着好了!你等着好了!不过一周内你来找我还来得及!”我大声地冲她 的背影叫道。 一周过去了,月没有来找我,我陷入极度的困惑与恐惧之中。 看来,月真的不在乎我!但发生的这一切,究竟又是为什么?难道我真得去找 玉吗? 可怎么开口呢?对玉说我爱她,连我自己都心虚,玉会相信吗?说这一切只不 过是个玩笑,仅仅是做给月看看,玉不伤心吗?然而,若我出尔反尔,怎么去面对 月呢?日后她更会对我不屑一顾了。对,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不行,再等她一周。万一月今天来呢?万一玉拒绝呢? 让这一切再晚一周来吧。 月仍没有来。我彻底绝了望,决心孤注一掷。 我没有去找。玉自个来的,手中还提了一只大蛋糕。 “你这是?”我惊讶地望着蛋糕。 “老师,今天是什么日子,您知道吗?”玉笑眯眯地说。 “你的生日?”我高兴地说。 “不,不,再想想看。三十年前,是谁来到了这世界上?” 天哪,是我的生日!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三十年了,我还从没有正儿八经地过 过生日,因而生日总是悄然而至又悄然而逝的。可今天玉——“谢谢,谢谢,”我 不住口地说着这几个字。 “看你说的,”玉倒不好意思起来,“我还没有谢您来着,帮了我那么多的忙。”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呢?” “您告诉我的呀,去年给月过生日时您说两个月后的今天是您的生日,这不是 今天么?”玉屈指算起来。 “你真好,玉!”我感动地说,“可我,一点也没有准备。” “我们就以蛋糕代菜,以开水代酒吧,”玉提议。 “好,我们将永远记住这一天!”我回过神来,收拾桌子,摆放蛋糕。 我和玉就这样就着开水吃蛋糕。好半天了,谁也没有开口。 吃着吃着,三十年的风风雨雨、曲曲折折象过电影一样在我的眼前一幕幕闪现。 几多梦幻,几多失落,我的心颤抖起来,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滚落下眼睑。 “老师,您哭了,”玉动情地望着我。 “给我递张纸来,”我从口袋里掏出笔道。 我对着蛋糕在膝盖上草成《满庭芳》一首: 顶风傲雪,怆然苦斗,春秋三十虚度。 曲折坎坷,不堪往回顾。 弄棹大洋深处,逐流去,浪急舟孤。 恍如梦,乍然醒来,万事皆空无。 呜呼!想此生,非红非白,非文非武。 而立至,壮志佳友尘土。 何时得蒙厚恩,不再叹,人生孤独? 伤情处,打点精神,风雨未来路。 “念给我听听,”写完后我给玉说。玉念着念着,泣不成声。 “写得真好!”玉感动地说。 “三十年的感受啊,”我叹道。 “没有想到您会孤独!”玉望着我,“您不是有月吗?” 我苦笑了下算作回答。 “我们要毕业了,再有一个月零三天!”玉把她的长发甩到胸前,一只手摆弄 着,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你简直美极了,”我仿佛没有听见,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真的吗?您可是从来没有说过!”玉高兴地说,看样子还有点不相信。 “你一直很美的,在我的心目中。”我真诚地说。这是心里话,我一点也没有 骗她。 “您是说我真的很美?”玉兴奋起来,粉脸越发妩媚动人。 “真的很美!过去我只认为你的外表美,后来发现你的心灵更美!” “只要不是骗我就行,”玉眯起眼睛望着我,极力想读懂我是否在说谎。 是时候了!我想了想,决定把话挑明。 “有个假设,你愿听吗?”我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说。 “当然愿意。” “要是你是我的意中人,我呢,正向你求婚,结果会怎样?” 玉目瞪口呆地楞在那里。 “您是开玩笑吧,”玉回过神来说。 “假设不呢?” “那我一百个愿意!不,一千个愿意!” “真的?”我喜出望外。 “真的,”玉一脸真诚地说,“其实您不知道,我一直喜欢您,默默地爱着您, 但不敢奢望得到回报。说真的,我把月羡得要死,有时恨不得她得个急病什么的, 再也不能起来,这样,我就好一直守着您了。” “真是我的好玉!”我感动地把玉一把揽在怀里,紧紧地搂着。 “莫不是梦吧,”玉喃喃着,眼里盈满了泪花。 然而,没有月亮的夜晚总是痛苦的。玉爱我,玉象我爱月一样地爱我。但玉不 是月! 玉到手得太容易了,容易得让我竟不认为我已得到。 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大凡被爱蒙上双眼的男人都这么认为。我苦苦追求了这么 久,一朝放弃,心里实在不甘。 我决心做最后的努力。我让芳捎给月一个纸条,约她晚上八点校门口见。 月来了,我紧张得心都要收缩起来。 “我想约你走走,今晚的月色很美,”我迎上前去巴结。 “走哪儿?”月则不冷不热。 “江边好吗?” “老是江边,江边,干吗不走一条新路!实在无路,就顺马路走吧,”月武断 地说。 显然,月还在和我别扭。 只好顺着马路走。 我象以前一样伸出手去,月不情愿地也伸出一只手拉着。拉手是我和月最大的 肉体接触,也是月所允许的极限。我曾经尝试过突破,可都没有得逞。我懊恼过, 但兴致非但没减,反而大大提高了。我曾把月比作海市,总是在眼前,总是得不到, 总是令人气馁,总是令心痒痒的。这也许正是月的魅力,也正是玉所不及的地方。 一路无话。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原先设计好的对话给月的冷寞赶得不知哪儿去 了,尤其是第一句。 “你总不仅仅约我走马路吧,”月忍不住了。 “是啊是啊,”我嗫嚅道,“我——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象个结巴,让人看着难受,听着别扭!”月的语 气里象灌着火药。 我觉得受到了空前的污辱,脸上顿时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我把手用力一抽,不 认识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好好听着,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向玉求婚 了,她也答应了!” “你向谁求婚与我什么事?是要我恭喜你么!”月说完就扭转身向来路走去。 月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看不见了。但我仍目送着她,耳边响彻着她离去时高 跟鞋猛然落地所发出的愤怒的咚咚声。 这一夜,我和玉同居了。 我的心平静下来。 玉给我洗衣服,给我烧饭,给我铺床叠被,给我温柔,给我爱,给我她的人, 给我她的心,给我一切她所能给予的。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有了家的感觉。 我也第一次发现,没有月的夜晚竟同样美好! 我开始在公众埸合里和玉出双入对,并向校方提出正式申请要玉留校,因为毕 业分配在即。校方同意了,反正这一批学生中要留几个,留谁都一样,何况玉品学 兼优。 我竭力忘记着月,虽然我们近在咫尺。 然而,正当月在我的脑海中渐次模糊开去之即,她突然敲响了我的房门。 “是你!”我吃了一惊。 “毕业了!”月淡淡地说。 “毕业了,”我也淡淡地说。 “明天上午宣布分配方案!” “我知道,校长亲自宣布!”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月的语调轻柔极了。 我没有理由拒绝。我们沿着最常走的小道走向江边。月走在前面,走得很慢, 象走向刑埸。我心情沉重地跟着。我知道,这是永诀。 月突然放慢脚步,等我走上来,伸出一只手说,“我们拉上吧。” 她的手冰冷冰冷。 “就在这里吧,不会有人打扰的,”月拉我走下江边的一条小河沟。河沟里的 水潺潺地流向大江,沟里长满了低低的芦苇。 我们找一块平坦的草地坐下。周围静极了,只有我和她的呼吸声。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我注意到她穿着一条乳白色的连衣裙。我记得她第一 次和玉一起到我房间时就穿着它。我的心好一阵激动。 “你知道超人吗?”月突然说。 “超人怎么啦?”我莫明其妙地看着她。 “超人能让时光倒流。” “倒流又能怎样?” “一切便可重新开始!”月慢慢地说着,好象进入一种恍惚状态。 我没有说话,只把头低下去,低下去,一直低到我拱起的膝盖下面。是啊,能 说什么呢?该说的都说过了。 “你觉得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吗?”月突然扬起头来,充满期待地望着我, “我试过了,也抗拒了,可最后还是发现,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 “太迟了,”许久,我喃喃道。月呀月,你这又是何苦! 月陷入了沉思。午后的太阳透过厚厚的云层烤下来,闷热得连小鸟都躲在苇丛 里不愿鸣叫。 “我相信缘份了,”月终于说。 “我也相信缘份,”我附和道。 “可我以前不信的。” “我一直信。” “好了,不说这些吧,”月突然高兴地说,“我们就要分别了,你说是吗?分 别之前,难道你不想知道一些事吗?” “当然想,”我见月高兴,也高兴起来。 “你知道我最迷你的时候吗?” “你迷我?”我疑惑地望着她。 “那是刚认识你的时候,”月慢慢地说着,陷入了美好的追忆之中,“每天晚 上,我都要立在你的窗前,凝视着里面的灯光。我知道这灯光要亮到很晚很晚,要 亮到我睡熟又睡醒的时候。我拚命想知道你正在干什么,我进行着各种测猜,并为 这些测猜打赌。 我和我的影子赌。当然,每次总是我赢……“ “后来,”月向小河沟里扔一片草叶,看着它顺流而下,声音越来越低地接着 说下去,宛如故事大王给孩子讲到高潮时故意压低声音一样,“后来你爱我爱得发 狂,爱得我不知所措。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爱会是这样,于是,我竭力抵抗着, 抵抗着——” 我的眼睛湿润起来。我不敢听下去,也不忍听下去了。 我拉着月的手说,“我们走吧,时候不早了。” 校长宣布分配方案时我没有去听,过后得知月给分配到边疆了。我知道分配方 案早就定好的,月应回到她父母身旁。但宣布的前一天晚上月却主动要求到边疆去, 还写了血书。校长感动极了,只好在支边名额中加了一个。校长号召全校教职工和 学生向月学习,校党委还破例让月填写了入党志愿书。 不久我收到一封信,是月在火车站发的。里面是一首诗: 记着那弯月吧 还有微风 还有 许许多多的 怅然 与 恨 与 恨_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