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缪斯女神在雨中 作者:云也退 又是一个九月,诗人最爱的月份,如今几乎成了暑日的延续。于是人们又念叨 起了雨,舞姿蹁迁、仪态万方的生灵。突然生出想法:缪斯女神脚下,有多少位诗 人歌唱过雨呢? 我打开书,在干燥的九月盼望着雨: 一抹馨香从云天 飘落在草地, 初夜的细雨。 轻飘的声音,我在谛听: 干渴的心灵享受了最初的蜜甜。 美妙的歌音和解脱; 你使我这哑默的少年陶醉, 我惊奇于另一般生命 另一种运动 骤然的苏醒 ——黑夜的表情和奕容。 爱濡染蔚蓝的天空, 雨珠纷纷地 光亮; 爱濡染我们的心魂。 大地上每一条 小溪。 ——萨瓦多尔。夸西莫多《祈雨》 这就开始下雨了,伴随着“一抹馨香”的降临。 醉人的雨,惊醒了“哑默的少年”,使他能够超越话语的表达,重新爱身边的 这个世界。而世界也在雨中苏醒,欣然接纳他的爱——大地上每一条闪亮的小溪。 1932年出版的诗集《消逝的笛音》(格外喜欢这个名字)中,夸西莫多一次次 沉醉在自然之中。他翘首企盼的雨其实并不神秘,荡涤尘土,洗净生命,也触动那 颗敏感的心。让诗人惊奇的“另一般生命”不是雨的恩赐,而是大地苏醒后那一片 新生的喜悦。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有人会把“隐逸派”翻译成“神秘派”,如果仅仅是为了表 示转向内在的表达方式的话。事实上诞生于一次大战的“隐逸派”再直白不过地传 达了诗人的情怀,一场雨就是一次爱的企盼。而在“隐逸派”三杰中,夸西莫多又 是最“隐逸”也最不“神秘”的一位,几乎完全把心灵私语寄情于山水自然之间。 谁能握住这一美妙时辰呢?正如他的名句“瞬息间是夜晚”所言。光阴匆匆, 这样给人全新的生命的雨水又能有几番降临? 雨水前来从我的眼里 冲走黑色星星 黑色人行道上的反影 在天上绘画 那融合又分开的绘画 行走在湿淋淋的树林中 我听到被践踏的青苔的低语 鸟翅从哭泣的树叶上 溅落雨滴 那反映湿淋淋的世界的雨滴 我的手握住水 我的心是一条水流 推转一轮空磨 水草即寡妇之草 在流水中招摇 穿着一件薄雾的斗篷 我隐退在黄昏之中 进入一个漂浮在河上的 影子的世界中 这条河流离大海 ——迈克尔。布洛克《雨》 “我的手握住水”,一股清凉流遍全身。雨水融合天地为一体,渐渐步入梦境 中的诗人赶紧握起了手心。 在布洛克笔下,雨越发鲜嫩了。深受超现实主义影响的诗人起始便寓柔情于风 景之中,微微露一点心迹。人行道上的街市倒影本是天空洒下的水墨美景,却被诗 人变幻成了“在天上绘画”,“那融合又分开的绘画”,正是心醉神迷的眼眸摄下 的景象,天马行空的步履踩和着的鼓点。 那洗涤实存世界和心灵世界的圣洁的雨水,拍打着树叶仿佛是喜极而泣的样子, 溅湿了鸟儿的翅膀。雨境与心境的交织,最后终于随着诗人伸出的双手逐渐回归到 内心,与此同时诗人本身也在消隐,被身后的那幅意境渺远的画儿吸引着,他渐渐 皈依遄飞的想象,化作河流和大海相通。 从一个个具体而微的细节,退回天人合一的宏阔世界,其间寄寓着超现实主义 诗人们“向现实索回想象的巨大财产”的心愿。今年84岁的布洛克生在伦敦,1968 年才移居加拿大,岁月飞逝,他在梦境里享受了多少雨露的滋润! 又一位诗人来了,踏着雨珠的节拍: 我凝望着院子里正在下着的雨,雨以千千万万、变换不同的姿态降落。中央是 一幅纤细的断断续续的帘幕(或者是一张网吧),水异常充沛,但是那些轻盈的水 滴陨落时相对地说略略显得有些缓慢……离此不远的地方,左边和右边的墙带着硕 大的水滴在倾泻。这儿雨点像麦粒那么大,那儿像豌豆般大小,而在别处,有弹子 大。在金属杆上,在窗扶手上,雨顺流下注;在同样的障碍物下面,雨珠像饱满的 水果糖那样挂悬在空中。 雨的每一形态都具有它特殊的风姿,并总有一份特殊的音响与之相应。一切都 好像一套复杂的机械似的激烈地活动着,准确而偶然,仿佛一座大钟,那下冲的蒸 气推动着连在发条上的巨大锤体,在摆动。 无数直线的涓涓细流着地时发出一串串铃声,落水管咕噜咕噜的响声,还有轻 微的铜锣声同时齐鸣,纷至沓来,杂然成响,既不单调,亦不乏精彩之处。 发条松开,某些齿轮还有一阵子在继续滑动,渐渐地缓慢下来,然后整个机器 都停了。这时如果太阳又重新露面,一切便立即消失,无限灿烂的景物烟消云散: 雨过天晴。 ——弗朗西斯。蓬热《雨》 掀开意象朦胧的水墨画,我们借蓬热之笔得以一睹雨那纤毫毕现的芳容。轻盈、 灵动、无处不在,诗人竭尽一腔热忱描绘的那些麦粒、豌豆、弹子形状的雨滴,鲜 活逼真,如临其境。这是一首褪去“心境”的更加纯粹的雨景诗。 窗扶手上的雨顺流而下,到了末端结成“饱满的水果糖”那样悬在半空摇摇欲 坠——几乎是摄影棚里才能制成的效果,法国诗人弗朗西斯。蓬热让那可爱的造物 呼之欲出,变成诗句令人不得不赞羡他的敏锐和专注。雨水愈益密集,和它浇灌的 万物紧紧相依,推动着世间的一切生机像一座大钟一样灵巧地运转起来。 蓬热用心于真情实境,让诗句面对现象轰然洞开,关怀自在的万物的生命本身。 他的雨,只是“极度圣洁的创造物”,活力四射,拥有属于自己的动人魅力。诗人 在一边记录下这一切,面带微笑而默不作声。 大钟停摆之时,云销雨霁。诗人用了一个“如果”寄托他对雨的眷恋。 九月,还有另一场雨正在酝酿。 我认为在下雨 干渴过后舌头会放松 嘴的屋顶不再滞涩,沉重地 挂满知识 我看到它从灰中 举起突然的云。尘埃落定 加入灰色的圆环;在里面 是那旋转的灵魂 哦,肯定是在下雨 这些思想的禁锢,把我们 束缚在奇特的绝望中,向纯洁 传授失望 瞧它在我们 失望的翼上打碎一束束 透明,烤焦了黯淡的向往 在残酷的洗礼中 催雨的芦笛 在顺从的优雅中吹奏,但从远方 不屈不挠,你与我的大地会合 裸露出蹲伏的岩石 ——渥莱。索因卡《我认为在下雨》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尼日利亚诗人 索因卡的雨涤荡着一片污浊的空气,被压抑的良知突出重围,化作雄踞大地的巍巍 磐石。 蓬热的雨停了,索因卡的雨来了。那是一个虚拟的时空,在那里晴朗的日子早 已干涸,惟有风起云涌中孕育着希望。那些将至而未至的雨为现实生活中干渴的人 而降,为不需要阳光温暖而需要雨露滋润的心而降。肩头扛起沉重的知识的人,吐 着滞涩干枯的舌头期待一场暴雨。我无法表达我对这首诗的钟爱。它把人们穷究现 实后的一声喘息溶解在浩瀚的雨的汪洋之中,它用绝望来挽救失望!那雨摄魂夺魄, 它并不拯救“黯淡的向往”,而是在一场“残酷的洗礼”中把它“烤焦”。面对虬 曲纠结的迷思愁绪,它不为你条分缕析一一梳理,而是挥刀猛砍,斩断梦中人每一 根尚存侥幸的神经。 死亡和新生,弃绝的悲凉和涅槃的欢欣,在密密地织起的雨帘中得到重现。人 这棵“会思想的苇草”,他的骄傲和脆弱,他的肉体流浪和精神飞升,全都是在一 场场自噬和噬心的暴雨中悲壮地表现、悲壮地完成的。有谁能羽化成仙?当沉闷的 现实激起无数怨怼的时候,又是谁能听到芦笛悠扬的歌声? “我认为在下雨”——让我心驰神往的雨。 还是九月,缪斯女神在雨中。又是一天过去了,那雨又开始记载时间——还是 夸西莫多,吟咏着《雨已经与我们在一起》: 雨已经与我们在一起 摇动着静静的空气, 燕子从水面上掠过 在伦巴底湖上, 像鸥鸟追逐小鱼似地飞翔, 在花园栅栏外,干草的味儿飘来。 又一年燃烧过了, 没有悲叹,没有一声哭喊 升高了嗓门赢得我们——突然——又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