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提拔 一 县长陆大坤虽然只说了一句“应该属于政府行为”,但县委书记马林硬是不舒 服,会散完了好一阵,马林还坐在会议室里抽闷烟:你陆大坤算老几,要不是我积 极做工作要你当县长,你还不就在县委副书记的位子上熬,两个月前,才正式选举 你为县长,就要与我作对,有你好看的……马林的手机响了,是一位党校同学打来 的,这位同学在省委组织部工作。“喂,老同学,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向 你秉告好消息,你很快就要提任副市长,刚才组织部部务会才通过。”一眨眼马林 的脸上出现了慈祥的笑容,马林与老同学寒喧了好一阵才挂机。 这样的消息马林听得比较多了,就像美英联军攻打伊拉克一样,美英联军说美 英联军已经攻占了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一会儿伊拉克官方又否认这一说法一样,他 从三十五岁就担任县长,今年整整四十三岁了,几年来关于自己升迁是有过多种传 说的。不过今天的消息是从省委组织部来的,应该说是可靠的,可能是激动的缘故, 马林吃过午饭后,打破了午睡的常规。他斜躺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电视台正放《 以案说法》,讲的是两名实力相当的县级领导为竞争一个位子,其中一人雇杀手把 另一人杀了,雇请杀手的那位领导也被以杀人共犯论处。马林心中便很为这两人叫 冤,觉得他们的上级也负有互相制约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为何要拿一个位子让两人 去争呢?国家这么大,随便安排个把小小七品官还不是领导一句话的事?可这些蠢 上级就要让你去对抗,让你两败俱伤,让你头破血流,然后找出你的种种不是,再 然后你就具备了不能提拔重用的理由。马林想想又觉得可悲,自己不也还是一个县 委书记?叫化子可怜官啊。自己熟稔为官之道,《二十四史》都读了五遍,《孙子 兵法》中的许多章节也都背得,不管在任何场合发言,都能引用其中的典故,可是 每次轮到提拔了,上级领导又来做工作:“小马啊,你还年轻,让老同志先上吧, 他们再不上就没有机会了。”就这样,许多当初还是马林的老下级或手下的办事员, 如今都提拔到副师或正师位子上去了,可自己还是正处级。是自己能力太差?可是 每年的工作也总要扛几块全国或全省先进的奖牌回来。全市一起当县委书记的,前 段也有好几个提拔了。记得马林在一次讲话中引用了《圣经》中的“马太效应”, 大家都不懂,他不得不停下来解释。那些人算个啥?今天终于有了自家要被提拔的 消息,马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马林叫来政研室主任彭小天。彭小天跟着马林跑三年了。彭小天在县里是人们 公认的“一支笔”,他在县委宣传部当新闻专干时,是一心一意想向新闻界发展的, 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无冕之王。马林上任后为了给自己的写作班子充实力量,把彭小 天要了去。彭小天起初不肯,可又不敢得罪书记,最后只得从命。彭小天心想干几 年,等书记走后,又回去自由自在地做新闻,可自从到县委政研室当主任后,每天 不是泡在文山会海中就是从这本书上抄一段理论、从另一篇社论上抄一段议论地拼 凑领导讲话,莫说没了新闻写作的灵感,就连文笔都变了,不得不在官样文章这条 漫长的路上混下去。看着赵书记很随意的样子,彭小天心中也就少了几分拘谨,十 分随意地靠在马林对面的沙发上,双脚交叉向前伸着。马林喝一口茶后说:“小彭 啊,跟我跑了三年,不易啊,很辛苦的!” “哪里,马书记,工作没做好,全靠你看得起!”彭小天急忙说道。 “关于我的事情,你可能听说了吧。” “什么事马书记?我没听说。”彭小天一下子紧张起来,以为是什么贪污受贿 的事。 “关于我调动的事。” “哦,马书记要高就了,我真的不晓得,我向你表示祝贺!”彭小天说完,往 马林的杯子加了一点开水。 “我就要走了,你有什么想法?”马林说这话时十分平静。 彭小天此时显得格外地成熟,内心的激动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他只是一个劲 地在说谢谢,其实内心却在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按常规领导高升后,领导身边 的工作人员一般会被安排到下面去,虽是平调,可任的是实职,大权在握。关键是 到下面哪个单位去好些。当然好单位多的是,如,工商、税务、银行、保险等等, 但这些又都属市管单位,县里没有人事权。蓦地他想起了广播局,几乎不假思索就 向马林提出自己不如到广播局去当个局长算了,一来自己多少也还算个内行,因为 都是与文字工作有关的,二来听说广播局也可能要收为市管了,按原先的惯例,只 要上收为市管,干部职工的工资福利都要翻一番。再说那里有有线电视收视费,一 年也要创收上百万元,确实是个很实惠的单位。哪想赵书记的头摇得像拔浪鼓: “不行,不行,市广播局的内部文件早下发,人事已经冻结了。” “市广播局与县委县政府是平级的,他们还没有收上去,怎么能管县里的人事 权呢?”彭小天不解地反问。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偏偏要管……”马林显得十分 无奈:“小彭啊,恕我直言,你目前顶多只能到一个小局办去坐冷板凳,到一个大 的、有油水的局委办是不可能的。提一个副处什么的,你资历还浅,又没有在基层 锻炼过,要在一个单位搞个一把手不容易呀。一把手就意味着一手遮天,单位有多 大,一把手的手就有多大,权力就有多大,一把手的职务尽管有高有低,管辖的地 盘有大有小,但能遮天的光荣感、幸福感和满足感是共同的。要不,很久以来,为 什么许多当官的都宁做鸡头、不当凤尾呢……” 彭小天想想,觉得马书记说的也的确是掏心之言,便又想下乡去搞个乡党委书 记或乡长之类的,一来对自己是一个锻炼,二来也为自己增加一些政治资本。现在 的领导,哪一个不在基层搞过?既使不在基层任过职也在基层搞过一两年工作队, 简历上写得清清楚楚,以证明自己有基层工作经验。再则,作为乡镇领导来说还是 潇洒的,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爹妈不怕,妻儿更不在话下,说我“腐败”,可我 大错没犯;说我“清苦”,可我玩乐不断。只这点小事,难道就能让我丢官不成? 这么一想,彭小天基本上就打定了下乡的主意。当然他也知道如今的乡镇工作确实 太难做了,人家都称乡镇干部为“万金油”,什么事情都有他们的份,农业税的催 收、计划生育对象户的节育措施落实,以及各部门的升级达标等等,千综百行样样 都有乡镇干部的份。而现在的农民就是不听话,政府要他们干的,他们就是偏偏不 干,要他们交的,就是赖着不交。有人说现在的农村工作是“老办法不管用、硬办 法不敢用、软办法不中用、新办法不会用”。再说现在都实行乡镇财政包干体制, 干部职工的工资都自己找,并且还要负责乡村教师工资、农村老党员老干部的工资。 听说有的乡镇累计十八个月发不出工资了,他们吃饭都是从农村老父老母那里扛米 来,家在城里的,就去瓜分老父母那点退休金。 看来下乡搞个一把手也难得出头啊!那还有哪?企业单位?现在全县企业不管 国营还是集体,唯有县制药厂这个企业效益好一点,但那是一个乡办企业,只不过 打了县里的牌子而已。 彭小天想,自己既不懂企业管理,又不懂技术,那里也是去不得的,干脆,先 莫忙着亮出自己的态度,还是先听听马书记的意见。如果自己一上来就说出哪里哪 里,很有可能会让马书记在心里认为自己还不成熟,成不了大事。“马书记,听你 的,由你安排吧!”彭小天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看你到县政协搞个办公室主任还蛮适合,一来还是在机关呆着,省得下乡 镇去受苦,二来你文字功夫还可以,能够出成果,三是那地方没人愿意去,你搞几 年弄个政协副主席当当,副处就解决了,上面没有人,想再上一个台阶怕是难哩!” 停了停,马林又说道:“有句老话讲‘当官莫在前,作客莫在后’,这很有道理啊, 你莫看我当一个县委书记,其实我也有许多苦衷,完全听从上面的,我们的工作难 开展,不按上面的办,我们的政绩又受到影响,难啊!”平常彭小天总是把马林当 作领导,什么时候都是毕恭毕敬,不想,今天他却把自己当作朋友了,彭小天突然 站起来,握住马书记的手:“感谢马书记!感谢马书记!还是马书记想得周到…… 彭小天眼睛有些湿润,说不下去了。 二 人一旦入了官场,每天都会有很多应酬,特别是像县级一类的七品官,省里哪 怕来一个小小的科长,你也得去陪,像这些活动,老婆孩子又不能参与,因此,陪 老婆孩子的时间就相对少一些。经常是早早出门老婆孩子还没有起床,深更半夜回 家来老婆孩子已经睡了,说话的机会就比较少,在一起吃一餐饭就更困难了。马林 回到家,妻子永红已经熟睡。借助着床头那微弱的灯光,马林发现妻子的睡姿很美, 身材颀长、美似天鹅、性感迷人。马林放了一首曲子,是萨克斯演奏的,声音放得 低低的,轻曼而舒缓,给人一种缠绵的感觉。永红翻了一个身正面躺着,她分明已 经醒了但仍佯装睡着。马林跪在床上,慢慢地脱光身上的衣裤┉┉他用力搂着妻子 的酮体,一下下地体会着这种绵延数千年的最原始的愉悦,这是人间最美的旋律, 是一道忘忧谷,在这里可以让你忘却一切烦恼,他觉得时而是在鸟语花香中踱步, 时而是在飞流直下的瀑布里放舟……没与永红恋爱那阵,马林总是以向她父亲汇报 工作为由上她家去,那时马林虽然大学毕业,但祖孙八代都是农民,根本没想到要 与县委书记的女儿恋爱,第一次去,书记的爱人十分客气地招呼:“小马,你吃水 果。”那是马林第一次在冬天吃上沁甜的水蜜桃。永红那时根本不把马林放在眼里, 那时,在她的心中,白马王子应该是门当户对、风度翩翩的,如果不是母亲吩咐, 她是绝不会给马林洗水果的。后来马林去的次数多了,永红才渐渐对马林有了好感, 发展到后来不要母亲吩咐也给洗水果了。再后来,只要马林不去给永红的父亲汇报 工作,永红就总是盼着,总是把水果反复清洗数次以后放在茶几上。再到后来就有 了她与马林手拉手散步的发展。再后来他们就偷吃了禁果。一年后,也就是马林与 永红结婚没多久,马林就当上了副县长。关于马林的提拔,有的人说完全是沾了他 的岳父的光,有的说完全是他凭自己的水平上去的。马林所在的县是国家级贫困县, 本乡本土出来的大学生很少,而念完大学能够回来“贡献青春”的更是风毛麟角了。 马林那时回到县里就被安排进了县委办——他毕业那阵,正是“文凭热”,大学生 特香,他又是党员,更何况他在学校时还是学生会主席。 马林没有一点睡意,他懒懒地躺在永红身边,体味着久违的松驰和乏累。那美 妙、那温馨,此时此刻他觉得太乏了,那乏像是在美酒里浸泡过,带着让人惬意的 俯倦。如果是在十年前得到提拔到市里这样的消息,马林一定会激动得像初恋那样 兴奋得睡不着觉,可如今的马林已经少了那份激情。尽管他还在做着官,但这与当 初的马林似乎有点不相干了。从前做官是为了人生,为了理想,现在他则是为了生 活,为了家乡父老乡亲的面子。所以马林对这个能令多少人欣喜若狂的消息多少有 点淡漠。到了马林这个年纪,再不上已没多少奔头了,现在不是流行一首顺口溜: 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身体最重要、政绩算个鸟。这绝不是夸张,如今许多人 都是按这个要求去做的,就像上级下发的目标管理责任书一样,对照上级的要求一 项一项地抓落实,不信可看看一些市长市委书记的头衔,他们总是什么硕士、博士 毕业,其实真正的文凭只是一个函授大专生,而且从入学考试到毕业论文的写作基 本上由秘书代劳。再就是改年龄,官是越做越大了,可是年龄却越来越小。马林如 今也是研究生毕业,是行政管理专业,也是由彭小天代为效劳的,一共学了多少门 课,马林自己也不清楚,连学费都是由组织部从干训费中解决的。至于年龄嘛,他 自己也糊涂了,他和寨上的贱狗是一年生的,可是贱狗今年当爷爷了,而自己的孩 子才上初三,年龄上也比他小了三岁。那鸟官算什么!如果没这个工作,自己怕也 做了爷爷,初恋情人如今不也就当了外婆?马林毫无睡意,索性坐了起来。这时手 机响了,马林懒得接,响了四下就不响了。马林觉得无聊,又顺手拿起手机看了看 刚才打进来的号码,才知道是吴以升打来的。马林想起白天吴以升说的那句话,而 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来,肯定是有什么事。马林这才给吴以升回了一个电话。电话那 头的吴以升显得很激动,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说了半天才说清楚。原来是陆大坤派 人到地有乡调查葡萄苗的问题。马林就更加睡不着了,心想你陆大坤也太不是人了, 我马林在这块土地上做的事,你也敢派人去查,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 ……马林躺在床上,中午刚上班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开发办主任吴以升来到 他的办公室,汇报地有乡五百亩葡萄的开发问题。吴以升有个外号叫马屁精,原来 人们都这么叫他,他当了县开发办主任后,人们不这样叫了。吴以升有一个最大的 特点就是特别能喝,一般情况下是不醉的,再加上他嘴巴极会说话,因此,马林到 哪里去,都喜欢叫上吴以升一块儿陪同,给别人介绍时,马林就说这是酒厂厂长, 在计划经济时代吴以升确实在酒厂干过一段时间。 吴以升来汇报时仍旧与以前一样,中规中矩地坐在马林的对面。汇报的内容是 传统的“三段式”,即:基本情况、做法及存在的问题、下一步的打算及需要解决 的问题等。汇报完后,吴以升仿佛突然想起了似地,顺便说了一句,趁你现在还没 走,帮我挪动一下位子,要不老百姓天天来找我……话说到这,吴以升又停了下来, 吊了一下马林的味口。马林不解地看着吴以升,吴以升这才慢慢地说道:“听说村 民们把苗木拿到省农科所鉴定了,苗木全部是杂质的。”马林当时没做声。他心中 有数,因为购这一批苗时,是自己表的态。那主要是大学同学来推销,多年未谋面 的老同学在自己的引荐下,这位同学与地有乡的群众签订了供苗回收葡萄的合同, 也就是所谓的订单农业。在这件事情上虽然自己没得什么好处,但毕竟插了手,使 得自己在吴以升面前讲不起硬话。 老百姓拿葡萄苗到省农科所鉴定?马林坐起来点上一支烟,陷入了沉思。陆大 坤有一个大学同学分配在省农科所,那次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召开时,曾到县里来作 过一个关于天时农业结构调整的辅导。肯定是陆大坤在背后搞鬼!想到这,马林的 思路又滑到自己走后谁来接替的问题上。按惯例应该是非陆大坤莫属了,因为在党 内,县长是第一副书记,职务仅次于县委书记。相到这,马林把刚点燃的烟头拧熄 :既然你陆大坤不仁,那么我马林就不义了! 马林拔通了县交通局长小杨的电话,话筒里嘟嘟了十多下还没人接,看看表, 已是凌晨两点过了。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小杨打来的,肯定是通过来电显示看 到是马林的电话没敢耽搁。小杨刚要解释什么,马林打断了他的说话:“你把刚峻 工检查合格的双溪大桥建设的有关资料搞一套给我,我明天要!”小杨还想说什么, 马林却挂了机。小杨是两个月前刚到位的交通局长,也是马林钦定的人。马之所以 要双溪大桥建设的有关资料,是因为大桥建设的负责人是陆大坤,从设计到找工程 队施工以及验收都是陆大坤参与的,在马林看来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三 马林有一个鳄鱼夹包,是他深圳的一位同学送的,据标价是三千四百八十元, 至于具体值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楚,说不定像安徒生童话里的“皇帝的新装”一样, 是在戏弄他咧。这天他左手挟着鳄鱼皮夹包匆匆往电信局赶,去开一个电话会。这 年头什么工作都重要,发红头文件前还要开一个会,以示对这项工作的重视,特别 是发什么通知,都要用传真,好像不用这种现代化的工具,人家就不认可似的。在 县一级开电话会因为不是可视的,往往来者不多,哪怕参会者只有一人,工作人员 的回答也都是“全到了”!特别是通话设备老化,经常时断时续,参会者的笔记本 上经常会出现“电话出故障,没有声音”的记录,因此,很少有人参会,参会者也 会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无聊和滑稽的事。马林刚走到县委大院门口,一个拄着拐杖的 老人把他拦住了。马林就感到非常后悔,应该走后门,后门是最近才开通的,近半 年来,下岗工人和老百姓闹事的特别多,经常跑到县委县政府来堵大门,后勤科便 想了个办法,开一个后门,这样一来,即使百姓们在前门闹上十天八天也不要紧, 去几个正副科级干部与他们磨,领导还可以照常工作,该陪的客照样陪,该开的会 照样开,这些人闹几天后自然会回去的。马林看了一下表,发现离开会时间还有七 分钟,便停了下来,老人从随身携带的蛇皮袋中拿出一个报告递给马林,马林大致 看了一下,是反映地有乡的葡萄苗栽了三年还不见挂果的问题。马林便在报告上批 道“请吴主任阅处”六个字就递给了老人,又快步向前走,吴主任是开发办主任吴 以升。老人接过报告认真看了一下又追了上来:“马书记,这事你得亲自出面才行, 吴主任已去处理过好多次了,一谈到赔偿问题,吴主任就说他表不了态。”“我现 在哪有时间,会场里还等着我去开会哩。”马林边说边向前走。“老百姓的事就是 大事,老百姓的事没有解决,会开得再多也是空的。”马林万万没有想到,老人会 动这样大的火,心想一下子与老人说不清楚,便不多说,只一个劲地往前赶。老人 便拄着拐杖撵了上来:“你们现在不是搞什么代表吗,代表到哪去了,你们这些政 府贪官,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看是一届不如一届了……”马林正要说些什么,彭 小天来了,彭小天把老人带进了办公室。 一大早就遇上这麻烦事,马林心中大不高兴,便又怨起自己来,前几天,才签 字同意机要科长调建行工作,今天就说没时间来县委会议室安扩音设备,再怎么忙, 还有我这县委书记忙?要不是我同意他走,他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在机要科守着电话, 我要他干什么他还不就得干什么。如果今天的电话会就在县委会议室开,怎么会碰 上这倒霉的老人? 当马林走进会场时,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陆大坤县长身边还有一个位子,就往那 坐了。按规矩都是这样,不管在任何场合,书记县长都是在一起的,给群众的感觉 是领导团结,团结才能出战斗力吗,不团结也得这样,不是有个成语叫做貌合神离 吗!马林往后扫了一眼,发现整个会场都是懒懒散散的,大约有二十几人,坐在那 闲聊。电话里正在点名,各县正上报着参会人数。当点到他们县时,县委办主任报 了四十三人,马林就猜想,可能全省都是这样,反正是电话会,上级又看不到,靠 省城那几个发达县可能就不行了,因为那里是可视电话。 这样一想,马林又觉得落后地区也有落后地区的好处,比如说,这电话会就省 事多了。会议内容是事先通知好了的,是关于全省的稳定工作,因为近来,全省的 好几个县都出现了乡镇干部强行要老百姓上交乡统筹村提留款,出现了老百姓服毒 自杀的事件。在会上,就几起事件进行通报,省委书记和省长就这一问题进行强调, 省长还就上交提留提出了“七个严禁”、“八个不准”。 电话会一结束,县长陆大坤就讲了他的会议贯彻意见,以往的发言也是这样, 职位低的发言在前,职务高的在最后作总结,今天又是县委书记马林主持会议,陆 大坤也就毫无顾忌地讲了:“这次会议召开的背景是在全国上下认真学习……”只 要经常参加会议的同志都知道,这是领导惯用的套路,一是会议召开的背景;二是 会议召开的重要性;三是工作成绩取得的原因(比如领导重视、措施有力);四是 对前段工作的估价(主要讲成绩);五是对前段工作的负面分析(注意用好“不够” 二字);六是下步工作的指导思想和主要任务(要写全、写高,不要太实)……一 般没什么听的。但这是上级召开的会议,县一级都要讲贯彻落实的意见,陆大坤说 :“现在正是抗旱的大忙时期,就没有必要把乡镇的同志们请上来开会了,我们的 联乡县领导分头到各个乡传达这次会议精神就行了,一来是我县乡统筹村提留的征 收要到秋后,现在传达为时过早;二来大家可以到基层实地看看今年的旱灾情况。” 马林心中却不快起来,因为今天的会议是布置工作,不是一般的发言,应该由 自己唱主角,陆大坤只能作补充,即使陆大坤要讲,也得征求一下马林的意见。陆 大坤把意见一讲完,马林也接着说了他的看法:“刚才陆县长把会议贯彻的意见给 在家提了要求,我这里再强调两个意思,关于此次会议的贯彻我看还是把书记乡镇 长们集中起来,统一进行贯彻,这是稳定问题,是大事!刚才县长已经说了,我这 里不再重复!” 陆大坤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说:“我同意马书记纠 正的意见,不过我们全县已是四个月没发工资,乡镇的书记乡镇长们上来的开餐就 发餐票吃食堂算了。” 马林对陆大坤的这一说法又持反对意见:“我们下乡镇去,哪一次不是杀鸡宰 鸭,醉得云里雾里,再没钱也要把乡镇书记们招待好。” “好吧,就按马书记说的办!”陆大坤还是显得十分乐意。 天已渐渐黑了,马林仍没有下班回家的意思,办公室里没有开灯。他把目光放 到了窗外,花园里暗淡的灯光下游动着三个女人,从她们的体态上看,一个似乎老 些,因为她的背景看上去臃肿不堪,应该说与妻子的年龄差不了多少,也是在不惑 之年了吧。另外的两个则苗条得多,想必也要年轻些,因为她们一个披着长发,一 个则高高地吊着马尾辫,年老色衰的女人大约不会如此打扮的。胖女人穿着直筒式 长裙,苗条的女人则穿着袒胸露臂的吊带装。看着看着,马林便对女人的穿着来了 兴趣,他想服装设计师应该全是男人,要不怎么时装全都是为女人设计,而且设计 的全都是让男人们看后心跳加快的那种?就说窗外穿吊带装的女人吧,本该着衣袖 的地方,却用一根小布条代替了,万一那条细得可怜的布条子突然断了咋办? 而且出奇地短,连肚脐眼上下几寸空白地带也全露着。马林这时还记起了一则 不知在哪看到的新闻,说是一名司机因窥探裙底之物而发生了车祸。这位司机也怪 倒霉的,因为中国的法律没有哪一条规定人要怎么穿衣的,何况男人还大热天连背 心也不穿,光着上身招摇过市,女人只是穿得短一点而已,有什么资格评头论足的。 更何况在原始社会人类连衣服都不穿,串几片树叶来遮羞,剥块兽皮来御寒而已。 现在不是有一句最流行的话叫“返朴归真”吗? 只露肚脐眼上下几寸空白算是人类的进步了,而且比那些连背心也不穿的男人 来说算是文明至极了。看不惯就别看呗,为什么还偏要往人家那地方瞧。 随着夜色越来越深,花园里的人也越来越多,大都是一些年轻人,男男女女在 那里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有点象在上演什么剧目。“生活啊——”马林情不自禁 地发出了一声感叹。 四 马林认真地翻阅交通局小杨局长送来的双溪大桥建设有关资料。小杨做得很认 真,整个工程的预决算及发包合同等等都复印了,看来陆大坤是动了脑筋的,连工 程的建设都是实行议标制,虽然没有公开招标那么民主,但这也是国家认可的一种 发包工程形式,要从这叠资料里抓住陆大坤的把柄是比较难的。马林喝了一口茶后, 向窗外望了望,心中在盘算着:天时县是典型的“吃饭财政”,这几年基础设施建 设都是靠上面支持,自身没钱搞建设,如果我现在确定一个项目先开工,我走后让 他们完工,在群众看来成绩还是我的,这也为陆大坤今后开展工作增设几分难度, 毕竟他们还要去找钱来弥补这个亏空。 马林经过两个星期的思考,决定搞一个与旅游有关的项目,现在全国各地都在 做大做活旅游经济,一来这种项目在投入上没有一个度,可多可少;二来在天时县 这种地方也是一种新兴产业,实在发挥不了作用,可作基础设施建设。马林觉得目 前全县没有一个旅游休闲的场所,建一个旅游度假村应该比较适合。他把这个想法 一说出来,首先就得到了旅游局长的肯定。 一星期后,旅游局长还像模像样地拿出一个论证报告来,论证报告中将每年能 够创造多少收入的角角分分都算了出来。马林觉得有点可笑,觉得这些人拍马也太 过火了点,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我马林还是清楚的,我要的不是效益,而是政绩。 关于旅游度假村的选址问题,马林是颇费了一些脑筋的,在城边找一个地方相当容 易,只是投资太大了,今后难以收场,只能选一个有民族特色的村寨,适当地投入 一些经费在村寨中补建一些古玩意就行了。这样的村寨当然有,可是离县城太远, 建起来后没人去玩,也等于是白建。当然更重要的是上级领导难得去,如果领导不 去,那么建起来后就没有意义了。他到县城附近的几个村子转了转,发现离县城近 的大部分村寨都已富裕起来了,都把那古色古香的民族建筑拆了,建成了漂亮的砖 瓦房,找了好几天都找不到。最后还是地有乡女党委书记嗅觉灵敏,听说马林要建 度假村的事,主动找到马林说她乡有一个村比较适合。地有乡就在城边,虽说是城 边,但因这里的地理条件较差,一直是全县的特困乡。听说后,马林就带着彭小天 到现场去了,果然,这里确实还是一个古朴的少数民族山寨,全寨二十七栋老式民 族楼房补丁般钉在半山腰,村前有溪水潺潺流过,村后巨石森森,远远望去炊烟如 织,偶尔传来几声鸡犬争斗之声,有“小桥流水人家”之感。马林一拍大腿:妙! 第二天,全体县委常委就赶赴这里,进行实地考察论证,首先是由马林发言, 就为什么要建旅游度假村及规划设想等进行了全方位的阐述。依次就是常委们发言, 人在官场混得久了,说话难免要看风向,多半是顺着主要领导的决策意图说话,谈 的大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附和。在发言时总要说上一句:我谈点个人看法,不一定 对,最后以县委书记说的为准。这好像很民主,因为各人都发表了意见,同时又体 现了集中,因为最后以县委书记说的为准。 这种做法貌似科学和民主,其实还是一言堂,但时下这种方法很流行。因此发 言内容大同小意,基本没什么不同的意见。县长陆大坤的发言是最后一个,这时大 家都看着陆县长,陆大坤在发言前先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我同意建一个让人 们休闲娱乐的场所,而且应该突出我们的民族文化,建旅游度假村是可以,不过我 认为建在这里不太适合。一来离城远了点,二来这里与县城的几处风景区联不成一 片。如果人们跑到这里来,仅仅是看一下村子的话,那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今后很 难有大的发展。我看,建度假村不能只看眼前,还要有一定的前瞻性。再说,目前 财政十分困难,我看还是向上面争取立项,用项目资金来做这件事。” 陆大坤的话令马林心里很不是味道,心中有一种涩涩的说不出的感觉。他想你 陆大坤事事与我掣肘又有好大意思啊?其实马林与陆大坤的过结并不是他俩有意为 之,而完全是组织上造成的,说起来再也简单不过了,陆大坤比马林小一岁,而比 马林先大学毕业一年,毕业后分在农业局搞办公室,马林大学毕业后,也是分在农 业局,还是在陆大坤手头报的到,后来马林也到办公室工作,两人都没有明确具体 职责,主要任务是写一些材料上报。陆大坤在大学时都喜欢写点文学作品,还发表 过几首小诗和几篇散文,上班后就喜欢写些新闻稿往新闻单位寄,一年也要被市以 上新闻单位采用十几篇。马林在大学时是学生会主席,主要出入一些社交场合,上 班后经常写一些一二三之类的条款式的文章,没有发表什么。一年后组织上来考察 他们俩,陆大坤拿出了他发表的一些作品,面马林却什么也拿不出,可后来,却把 马林调进了县委办,第二年陆大坤才调进政府办,陆大坤怀疑是马林搞了鬼,从那 时他俩就在内心里就有了过结。 第二天,马林又组织召开了一次常委会。常委会议室是新建的,设在县政府招 待所四楼,会议室不大,中间的圆桌可坐十五六个人,十三个常委坐下后就显得很 从容。研究工作由县委办管文字的副主任记录——如果是研究干部任用问题,就由 组织部管干部的副部长记录。 会议室外面是由彭小天在把守,不许外人进入,极严肃的。关于圆桌中央那两 条凳子还有一个小小的故事,这两条凳子中,有一条的坐垫和靠背是布的,中间镶 有海棉,整个会议室里就这一条,不言而喻,这是做来给书记坐的,可是县委书记、 县长、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县政协主席都是在同一个级别上的,书记一个人当然不 好去坐。招待所经理本来是想好好地拍一下书记,不想却把其他三位给得罪了。就 在这个会议室没有启用多久,招待所经理就到政府办搞后勤去了,按陆大坤的说法, 从政府招待所到政府办属内部调整。常委会议开始前的开场白一般都是县委书记包 场,这天的会议与往常一样,马林先讲了他的指导性意见,然后提请大家讨论通过。 于是大家就建民族度假村的问题发表了各自的看法,有常务副县长、人大常委会主 任、宣传部长、纪委书记四个人发言时没有明确的表态,其余的都与马林讲的指导 性意见差不了多少,只有陆大坤的意见与马林是完全相反的。既然形不成一致意见, 大家只好举手表决,表决时开始只有七八个人举手,在马林鹰样的目光逼视下,刚 才没有明确意见的四位领导也一一举了手。陆大坤还是没有举手,他认为这是政府 职能,最关键的决定权应在他这位县长身上。尽管陆大坤不同意,但一个月后,旅 游度假村的第一期工程还是全面开工了,指挥长由马林亲自担任,其实是挂一个名, 所有工作都由任副指挥长的旅游局长一手抓。同时,原来由马林确定要搞的几项水 利工程,马林也派出得力干将抓好扫尾,以防调走后留下断头工程。 这些事情安排妥当之后,马林觉得心无挂碍,该轻轻松松地走马上任了。这天 他又不由自主地拔通了省委组织部老同学的电话:“我的事怎么样了?怎么这么久 还没动静。”同学之间没什么客套的,马林问得比较直接。“没什么问题,这段领 导都在抗洪抢险,还没开会研究,一般组织部部务会通过了的百分之九十都能通过 ……”后面的话马林听不进去了。 五 窗外的风景真好,阳光下,柳树在低垂,花儿在开放,丝丝凉风把它们摆弄得 妩媚动人,一位穿红色连衣裙的长发姑娘,在石墩上跟着随身听的音乐摇晃着头, 显得十分惬意。此时的马林坐在办公桌前正在看一封署名“正义”的来信,信中揭 露了双溪大桥建设中,陆大坤是如何接受包工头贿赂的,说总额达二十余万元,还 列举了工程是如何偷工减料,如何弄虚作假得到验收等等。马林知道,他拿着这封 信作用不是很大,一个县里有几个人能搬动县长?! 他打电话要彭小天送一个邮局卖的那种空白信封来,马林用左手在信封上写上 市纪委书记的名字,将署名“正义”的信装进去并封好,叫彭小天速到邮局去寄。 做完这一切,马林感到十分惬意,人也精神了许多,坐在椅子上不自觉地把翘起的 二郎腿颤了几下。他端起桌上的景德镇茶杯,揭开杯盖,突然觉得那温热的杯壁很 像女人的体温。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个雪白的、扭动着的胴体,那双柔情的大眼 睛烤得他的五脏六腑火辣辣的……马林不由自主地拔响了李娟的手机。 李娟原来是县织布厂的一名下岗工人,今年二十四岁,是马林在夜总会认识的。 认识的当晚两人就上了床。可马林一直没割舍得下她,他感到和李娟在一起时有一 种无法言喻的轻松。 两年前,李娟在马林的关照下成了县财政局的农税员。李娟到来时,马林已把 渔具清理好了,还将麦麸、谷糠、豆饼渣等渔饵装好。水库的负责人早已为他们准 备了手竿、车竿、甩竿,尽马林挑选。马林只选了几条虫外,什么也没有动用他们 的。只有李娟觉得稀奇,拿了一根车竿来玩。马林很在行地来到水库中间,他清楚 “进水口、乱石滩、湖泊水库钓中间”的道理。他把钩甩进水里后,便令水库负责 人回去准备中饭,只留下他与李娟在那里。李娟对钓鱼一窍不通,一会在这里甩一 竿,一会在那里甩一竿,根本没有耐心等待,钓不到鱼,她便去吵马林,想要马林 也钓不到鱼。马林便猜了李娟一个谜语,谜面是“我在上面弄,你在下面动,你动 我就爱,我动你就痛”。马林刚把话一说完,李娟就抡起小拳头在马林的背上锤: “你坏,你坏!”马林就一个劲地讨好:“我说的就是钓鱼。”李娟细细一想,觉 得也有些道理,但心中还是有些不服气,还是想找一个机会来报复一下,李娟想了 想,便说,赵书记,我给你讲一个故事,马林为了讨好李娟不吵他钓鱼,便求之不 得地说道,好,好,你说,我洗耳恭听。李娟便用手抓了一点水放到马林的耳朵里, 说道,我给你洗,我给你洗,一定要听清楚了。马林一边用手搓耳朵,一边想要讲 什么时,发现钓竿上的浮子动了,便轻轻提动钓竿,慢慢地拉上来一条两斤左右的 草鱼。在马林甩下钓竿时,李娟开始讲故事了:古时候的狗,除守夜外,没有什么 别的用途,狗见主人常常摇着尾巴,好像乞人怜悯的样子。现在的狗就不同了,懒 惰得不能守夜,一天到晚到处乱跑,自高自大,目中无人,有人就问这狗,你为何 这样猖狂?狗说,古时的狗没有人表扬,所以只能夜晚认真地守好门,白天摇着尾 巴乞人怜悯了,现在是因为做了官,因此可以自由自在地乱跑了。这人又问,狗怎 么可以做官? 狗答道,近来你不是常听到什么狗官狗官的吗。马林也不势弱,随即还击了一 个故事:从前,一只飞蛾误投蛛网,飞蛾赶忙给蜘蛛讲好话,说,你别吃我,我去 给你弄一只肥大点的来,蜘蛛放了它,飞蛾便骗一只蜂子飞去,结果被蜘蛛网住了, 飞蛾马上给蜘蛛报喜,说,这是我报答你的,请笑纳,蜘蛛正要拢去吃蜂时,被蜂 子尾刺很很地刺了一下,痛得要命,便对飞蛾骂道,你这个小妖精,起先扇小扇子 来骗我,我信了,如今,你却去引得这么一个恶毒的东西来害我。 李娟正要说什么,马林要李娟坐下来别吵了,他有重要事情要说。“……这是 我的真心话。” 马林很诚恳地说,“李娟,实话告诉你,我要调走了。我真的不希望你把我当 成一个流氓,我希望我能成为你生活中的一段经历,一种回忆。” “……对别的女人你也这样说吗?” “不,对别的女人我是真正的嫖客,我只想快点上床,真的,你与我梦想中的 那种气质非常接近,你有一种非常可爱的忧郁和高贵气质,看到你我会想起某段美 好的故事。” “谢谢。”李娟动情地望着马林,那一刻,马林感到了她是那样的柔弱,目光 中带着深重的伤楚,她像小猫一样偎在马林的怀里,用手在马林的脸上轻轻地抚摸 :“你能带我一起走吗?” 马林拉了拉鱼竿说:“不,不行的,我们应该有一定的原则。” 李娟目光呆滞地望着马林,什么话也不说,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涌了出来… …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十二点,彭小天来叫他们去吃饭,钓得的十几条鱼也拿去现 场解决。 六 马林赶到县委大院时,住在大院里的人们才开始起床晨练,他穿过大楼门前的 操场时,一路点头招呼着。当他迈上大楼的台阶时,台阶的挡头处传来一声“狗妹, 早啊”。马林停下了脚步,这是在叫他,是他儿时的乳名,自从他离开家乡二十多 年来,就不再有人这么叫他了,听到这样的叫声,他感到十分地亲切。循声望去, 马林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秤杆,是他儿时的伙伴,多年不见,秤杆已显出与他年龄 不相符的老,腰也有些驼了,看上去象是做爷爷的人,其实与马林是一年出生的, 仅仅大他十几天。秤杆手里提着一个鼓鼓的蛇皮袋子,眼睛红红的,象是熬夜了的 样子。 “你怎么这么早啊?”马林一边与他说话,一边领着他往自己的办公室走。 “昨天就来了,没有找到你,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夜。” “你怎么不打我的电话?” “我不晓得电话号码,你们办公室的同志不肯讲。” “你也找个地方住下来啊,帐记在我头上吗!” “天气热,反正睡不着,又何必浪费十块钱去睡一夜?你又不是不晓得,十块 钱可以买一担苕了。” 他们谈着谈着,就扯到了儿时的许多往事来。还记得啵,我们清早上学抬冰块 的事么?马林沉侵在儿时的记忆中,那时,你的脚后跟生冻疮,我们要你抬前面, 走到下坡路时,我们故意把冰块弄破,打在你的冻疮上,痛得你在地上打滚!两人 一阵酣笑。你现在就好,我就惨了。这时,他们的门开了,是彭小天进来。马林吩 咐他,说今天上午我有事,不接待任何人,你中午到宾馆给我安排一桌,就我们三 个人。彭小天走后,他们又继续聊起天来,回忆起一起去偷申驼子家的包谷啊、搞 一砣牛屎放到谋银的水桶里啊、把一挂炮捆在晃中瞎子家的母狗尾巴上点燃…… “那个人现在哪去了?”马林突然记起了什么。 “哪个人?” “那个叫什么菊的。”马林使劲地搜寻着记忆:“就是我们班的,胖胖的,成 绩比较好。” “哦,我记起来了,银菊、银菊!” “对、对、对!”马林一拍大腿:“就是那时你两个谈的那个” “你扯乱弹,她那时哪对我有意思。” “银菊与我一样,高考没有考上,回到家后整天忧忧寡欢,三天没说两句话。 第二年,全县招干,共有十个指标,她感觉考得比较好,天天盼着,可盼来的却是 全县第十一名,她的精神几近崩溃,她的母亲还天天骂她,说她死无出息,她一气 之下,与一个男人私奔了,私奔的第二天,家里就收到通知书,说是前十名中有一 名政审不合格被刷了,那时她母亲正生她的气,就把通知书丢进灶堂里给烧了,她 一个月后才知道,结果她服毒自杀了。”秤杆呷了一口茶说道:“我现在路过她的 坟地,总要站上半天,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刚才还不承认与她那个咧。”马林勉强笑了笑,两人又沉默了。 ……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十二点,二人准备起身去宾馆时,秤杆拉起带来的蛇皮袋子, 放在马林的面前,说没什么好带的,拿了几个刚挖的洋芋来。 第一杯酒秤杆留了一点,马林拿着自己的酒杯在他面前磕了一下,示意要喝清 楚,秤杆皱了一下眉头:“我要做两消,‘一根龙’(一口清)我搞不得。” “乱弹琴,指甲壳大的杯子还要做两消。”马林拿起杯子就往秤杆嘴里灌。 很多人都知道马林能喝,牛饮海量。如今在官场上混的没有几个不是喝不得的, 都是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将。在马林刚参加工作那阵,每当心烦忧郁甚至生气的时候, 他都要大喝一顿,借酒浇愁。不过那里他大都喝啤酒,大口大口地把那略有点苦味 的泡沫吞到肚子里,也把所有的心事吞下去,慢慢消化……醉了好多次以后,他终 于明白了一个早该明白的道理,“借酒消愁愁更愁”,有时喝过酒后,他就坐在黑 暗的屋子里,听着音乐,静静地流下眼泪…… 那时没有酒巴,马林也没有钱,他常去的地方是单位基建队的临时食堂,他和 工友们关系很好,他提着一瓶洒,工友们便提供两盘菜,一个星期总要美美地喝上 一餐。后来酒巴开始兴起,他最早去的是一个清巴,气氛好得不得了,优雅抒情的 音乐,温馨甜蜜的感觉,于是他就爱上了泡吧。他去过的酒吧都有很好听的名字, 而且个性鲜明,“红房子”、“何日君再来”、“疯巴”……他的一个中学同学开 的一个小小的酒巴,叫“你和我有个约会”,那阵子每天都要去赴约,四五个朋友, 坐在小小的包厢里,大口喝着酒,大声说着话,很大劲的摇着头,呵呵,那是喝多 了。可能最在乎的是和朋友在一起的感觉,直到现在他还会常常想起那时说过的大 话,可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他们再到一起去疯,如今走在官场身不由己啊! 不过,有酒喝,还算是一件快乐的事。 酒过三巡之后,秤杆才把他来找马林的目的说出来,他说:“儿子好不容易读 了个中专,是学水电的,去年毕业分配到井岩电站工作,可儿子几次去报到,电站 的领导都说没有指标,等指标来时再通知我们,我们一直等到今年都没得到他们的 通知,可人家今年刚毕业的都安排进去了。我想去想来,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涎着脸 来找你,望你看在我们儿时一块玩的面上帮帮忙。” 秤杆很客气地这么一说,马林倒觉得他们之间有些生疏了。马林拿起一杯酒与 秤杆碰了一下后,一仰脖子干了,然后把杯子重重地放在他的面前,说:“你早就 应该来找我,你不来找我,那是看不起我。其实我多想与你们谈谈儿时的事啊,只 有那时两小无猜真心相印。”说到这,马林眼泪溢出了眼眶。彭小天赶忙拿起桌上 的餐巾纸递过去。秤杆心底里知道马林有苦处,但不知说什么好,便岔开话题说道 :“你还会猜拳么?” “那怎么会忘记。我们那时放学后都是一路猜拳回家的,牛高的拳猜得最好, 他现在怎样?” “前个月接媳妇了,我还给他陪皇客,好热闹的,得了三十几桌。”停了停, 秤杆又说道:“我们那帮同学,贱狗结婚得最早,第二就算牛高了。牛高的老婆是 他家里给定的,他的一个表妹。” “开始吧!”马林挽了一下衣袖:“我多年不猜拳了,你手下留情。” “你不是天天陪客?” “你以为陪客都像我俩这样喝,那只是应酬而已。”马林放下杯子后,说道: “幸亏从小爷爷就叫我喝酒的规矩,要不在我这个位子上真的不好混。”已有几分 醉意的马林讲起酒经来:在中国这个自古就讲究礼仪的国度里,饮酒必然有饮酒的 礼俗。饮酒礼俗主要表现在斟酒、敬酒、碰杯、干杯和劝酒等几方面。斟酒讲究把 酒杯倒满,所谓“酒满敬,茶满饮”…… 秤杆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听着马林的高谈阔论,不知从哪里插嘴。彭小天看到这 阵势,忙打圆场,喊秤杆边听边吃菜。等马林一讲完,彭小天便说道:“听说现在 的接吻也是与喝酒有关的。”说到吻字几个又来劲了,“说说看!”马林显得有些 激动。 彭小天把酒杯往秤杆面前照了一下:“大叔,我俩喝这一杯后我就讲。” 秤杆一昂脖子喝了,彭小天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巴说:“传说,在古代罗马帝 国时代是严禁妇女饮酒,男子外出归来,常常先检查一下妻子有没有饮酒,便凑到 她嘴边闻一闻,这样沿袭下来,便成了夫妇见面时的第一道礼节,演绎到了今天便 成了接吻。” 马林觉得彭小天讲得太简单,便催秤杆猜拳。“八大发财!”马林一直咬定。 秤杆死死锁住“六位高升”。三轮下来,马林喝了四杯,秤杆只得喝了两杯。 两人又边聊边饮了一阵,直到马林觉得眼前的东西有些晃动了才说:“喝酒, 我不是你的对手。” “我也不行,只是发作得买慢点。”秤杆谦虚地说道。 两人打着酒嗝走出餐厅,县委的一号车已在楼下等着,马林要司机把老同学送 回家。 半月后,秤杆又来找马林,说马林签的字不能办,说什么根据县长的新规定, 水电系统进人必须经过大编委集体讨论,个人签字都不能办!马林气得脸色铁青, 摸出电话就要打编办主任,拔到三个数字时又想起自己就是要走的人了,何必留下 把柄给别人?缓了一下口气说,这事你不要急,我过几天给你落实。 七 这天马林的心情特别好。他才接到电话,说是明天省委就要召开副书记会议, 确定干部任免事项。虽然是在下午,但窗外的花圃还在尽力地散发着芳香,马林对 着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精神了许多,他整理了一下领带,想象腾格尔式地 哼上一曲,刚吸促气房门被敲响了。是政法委邹书记,邹书记眉头紧锁,一看那神 情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顿时,马林的好心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邹书 记虎着脸说,有这样一个事,今天是地有乡的集日,农民从四面八方到乡政府所在 地赶集。上午十一时,有一名戴烂草帽的老百姓到乡政府来询问教育集资的问题, 他说他已交清,收据放在衣服里被老婆洗衣时洗烂了,但乡政府干部还去问他要, 说拿不出收据就还得要交,还说乡政府也没他的收据底子。这位农民找了几位干部, 干部都推说不晓得,他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乡政府。中午十二时,便有二百余名群众 赶往乡政府大院,并夹杂着口号:“要清退建校费!”“还我血汗钱!”等。整个 乡政府就像一百度的开水一样,热烈地沸腾着,加上看热闹的一窝一窝的人群向政 府大院涌。几名乡干部出来劝阻,被众多的群众推得东撞西歪,混乱中还挨了几拳。 高喊口号的几名年轻人向乡政府冲击,十多名乡干部及乡派出所民警尽力顶住大门, 乡党委书记乡长用高音喇叭喊话做工作,但情绪过激的群众根本听不进去。闹得最 凶的就算秦光流了,他的父亲死得早,母亲改嫁后男人管得严,对他照顾少,是吃 千家饭长大的。他十六岁就到深圳打工去了,一去就是五年,他去年带着一个四川 妹突然回来,他小小的五柱屋全垮了,现在还借住在村小的一间教室里,两个月前, 四川妹临产,因为不是顺产,他在医院里花了两千多块钱。这次教育集资每人八十 元,他得要交二百四十元,要他的命他也拿不出,村干部上门做他的工作,说他小 孩今后要读书,要他带个头,话还没说完他就大吼,说他在深圳看到那些大款都是 只上过小学三四年级的,那些硕士、博士还去给他们打工,多多读书有什么用,现 在不是有蛮多大学生毕业后找不到事做?他不交罢了,还带头闹到乡政府来了。他 嘴里叼着口哨,每吹一声,大家就用一下力,硬是把停在大院里的一辆吉普车给搬 翻了。掀车时最用劲的就数潘大钱了,四十多岁,墩墩实实的个子,两只胯腿像屋 柱子一样立在那,脚上手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一看就知道他在使暗劲,他至今仍 是一个单身佬,在他该娶妻结婚的年龄时,家里穷没人看得上,他便崭劲做,养猪、 养鸡、种药材等等,看到什么赚钱他就做什么,村里常有人笑他,说他堂堂七尺男 儿像妇女一样,天天提着篮子去打猪菜,但他不管那些,慢慢地他的口袋就鼓起来 了,有了钱他便托媒人出访,但人家不是嫌他这样就是嫌他那样,婚姻问题仍没得 到落实。 村支书上他家去收教育集资款,他暴跳如雷,说,老婆不得的人,哪还有子弟 读书!一听说要到乡政府论理,他就把刚吃了半碗的现饭一放,欢天喜地地跑来了。 “陆县长知道这事了吗?”马林问。 “我打了他的手机,一直是关机。”邹书记说:“政府办的说,今天陆县长没 到哪里去,应该在办公室上班,可办公室也不在。” 马林把烟头往地上一甩,说:“走!” 地有乡党政领导都在地有中心小学,马林直接赶到那里。他发现还有参与闹事 的十六名群众代表。这是乡党委政府临时确定的会议室,马林进去时大家都三五成 群地堆在那里抽烟,不说话。看到马林到来,一个抽旱烟的汉子站了起来,他就是 秦光流,他最先开始说话:“今天事情不处理好,我们要上北京。”马林走到秦光 流身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福同享,把烟拿出来大家一起抽。”马林这么 一来,秦光流却腼腆起来:“书记,我这旱烟你也抽?” “抽!”顿时,气氛出现了缓和。 政法委邹书记在马林耳边轻声汇报:根据你的意思,县政府周调研员带了农业 局的几名技术员到地有乡进行葡萄改造,群众死活不答应,说什么板栗的价钱没有 葡萄的价钱好,如果硬要改造,要政府补钱赔偿损失。“一共要赔多少?”马林问 道。“大概要五十万元左右。” “那就赔款算了!”马林当面老百姓表了态。 关于教育集资的问题群众死活不同意。马林说,这是去年乡人大会举手表决的, 全县其他乡镇都是一样的,群众的钱我们不会乱用一分,请群众监督。不抓教育不 办教育,今后又怎么能发家致富……马林讲了许多大道理。因为解决了葡萄苗的问 题,几位群众代表没有先前那么激动了。“你们几位有什么自家的事需要我们解决 的?”马林站了起来。 “只要解决了教育集资问题,其他问题我们自己能够解决。” “就是说,大家今后在生产生活中都不需要政府帮助了?”马林说话口气有些 硬了:“大家同不同意代表所有的老百姓签个字,比如说修公路、架桥、安装自来 水、建水渠……都不需要政府帮助了?” “这么多年来,政府为我们做了几件?”一个光头接过了马林的话。 “以前不做就不等于今后也不做,比如,这次建学校吧,总造价要一百八十万 元,政府不是投资了一百六十万吗?要大家出一小部分这是为了引起大家对学校的 爱护,政府多的就出了,难道还出不起那二十万!如果今后投资给你们村里安装自 来水,也要大家投百分之二十,你们也不愿意?”马林连续两个反问,大家开始沉 默了。只有光头青年还在吼:“我们村如果把投入教育集资的钱用于安装自来水还 要剩……”话还没说完,秦光流就把他叫住了:“算了,今天不闹了,但钱也不能 交。只要政府实实在在为我们做几件事,我们就交。”说完就走出校门径直往政府 去。马林也与大家一起来到了乡政府,一进乡政府的大门,秦光流便大喊:“回去 了,吼个卵,苗子的问题解决了,集资的问题以后再讲。”“不行,要一次性解决, 一拖又拖过去了。”光头跳上院子里的乒乓球桌还要大吼。“老二,你听不听,你 不听我捏死你!”秦光流的声音很硬。村民们便一边骂着吼着愤愤地走出乡政府大 门。 八 关于陆大坤的事整个县城都传开,像是一锅粥,整个事件被煮得十分沸腾。事 情往往都是这样,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口径,越传越悬乎。因此,不管什么事情, 领导总喜欢来一个统一口径。比如去年全县发生水灾,关于经济损失的数字,共有 五个,畜牧部门上报说是全县损失了一点四个亿,而农业部门上报,说是全县损失 二点五个亿,民政部门上报则说是损失了二点九个亿。最后县委常委统一口径为四 个亿,任何部门上报时,涉及到全县的数字都要用这一个。 陆大坤的事第二天彭小天才知道的。彭小天正在赶往马林办公室的楼道上,宣 传部新闻干事小米扯了一下彭小天的衣角问:“听说陆出事了?” “什么陆?”因为卫生局长也姓陆。 “陆县长。” “不要乱说,这是纪律。”彭小天说完又反问:“出了什么事?” “大街小巷都议论纷纷,你还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小米神秘兮兮地说:“因为女人,在车上。” 彭小天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的确还不知道陆县长出了什么事。 彭小天来到马林的办公室,马林正与县人大常委会主任扯事。见到彭小天后, 说了一句:通知所有在家的县级领导和县属一级机构以上负责人,今天下午三点钟 在剧院开会。说完,马林埋头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彭小天一下子没有弄明白是怎 么一回事。因为以往都是有会标和会议内容的,这次怎么没有交待,是不是领导事 情多给忘了。彭小天便问了一句:“会场要布置啵?”“不要,就通知说是紧急会 议就行了。”马林头也不抬地说,说完依旧在笔记本上划起来。彭小天退出了办公 室。 下午的会议大家到得很准时,因为说是有紧急会议,大家还是很守纪律的,如 果是平常日子的会议,至少要有一半的人迟到一半的人早退。记得是在两年前,全 县召开一个林业工作会,到会的只有寥寥几人,而且还在台下打瞌睡,前来参会的 县委宣传部新闻干事小米顺手拍了一张新闻照片寄到了中央的一家党报,“读者来 信”版刊登了,图片说明是经过编辑修改了的,只有四个字:“如此会风”。从那 以后再没有人喊小米去搞报道了。 因为马林还没来,会议自然也就没有开始。整个会场乱轰轰的,听不清是在说 什么。彭小天腋下挟着包往最后一排位子走,他瞟了一眼发现前三排全是县级领导, 这使他想起了一句顺口溜:问题出在前三排,根子全在主席台。这指的是腐败一类 的事,好像还有几句,彭小天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想问清楚,但又不知去问哪 个。他在中间稍后的一个地方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座位两边的人都在津津乐道 地说着话,根本没有注意彭小天的到来,彭小天坐下来一细听,才知道大家是在议 论陆大坤的事。一种说法是半夜一点多了,陆带着三陪小姐在车上干那事时,因用 力过猛,车子晃动太利害滑到沟里去了,老百姓赶来时,他们还在那个着,小姐的 短裤还没穿,乳罩丢在档位上。另一种说法是陆大坤开车时,一只手伸进了小姐的 乳罩里,被小姐紧紧握住了,遇上转弯陆大坤搞不快车子窜下坎去了,群众来救时, 陆大坤的手还放在小姐的那个地方。还有一种说法是陆大坤与妻子坐在后排,是司 机开的车,副座上坐的是县邮电局的一位女职工,他们是去为这位女职工办事。正 当有人提供第四种说法时,马林宣布会议开始了。彭小天这才抬起头来往台上扫了 一眼,发现今天主席台上只有马书记一人,连一个主持会议的都没有。 马林没有开场白,单刀直入地说,今天召开一个在家的县级领导及县属一级机 构负责人会议,因为今天早上突然冒出各种传说,说县长陆大坤同志如何如何的。 说到这整个会场又像会前一样乱轰轰地闹了起来。马林就不再说话,很严肃地看着 大家,直到大家又自觉地静下来。 马林接着说,对于陆大坤昨天晚上的事,组织上正在进行调查之中,经初步调 查,陆大坤同志的事是这样的,他昨晚陪来我县指导工作的省市农委领导共进晚餐, 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是酒后驾车出了交通事故。请大家不要信谣传谣,说与三陪女 有染啦作风问题啦等等,谁要再信谣传谣,组织将追究谁的责任,散会!会议还不 到十五分钟就散了,但议论却因马林的讲话而更多了。彭小天对马林真是佩服不已, 他当然知道马陆二人的微妙关系,心说:这才是阴人告状不现形呢。 第二天,市纪委来了两位领导,调查陆大坤的事。陆大坤受了伤还躺在医院里, 伤不是十分严重,人还十分清楚。市纪委的领导进他病房的时候,他的司机小吴正 在与他说话,市纪委的领导将小吴叫到医院办公室单独谈话,小吴说对不起县长, 自己开了十多年的车是第一次出事,幸亏出事的地段不险恶,否则全完了,害得县 长受了伤,自己只是手上破了点皮,说着小吴将衣袖捋起来让市纪委的领导看。随 后,市纪委的领导又找陆大坤了解情况,陆大坤说:“那天是母亲七十大寿,陪省 市农委的领导吃完晚饭,小吴就开着车送我回老家去看老母亲……”根据陆大坤和 他司机小吴提供的情况,市纪委的领导还找了一些群众进行调查了解,最后市纪委 的领导还找了双溪大桥的包工头进行调查。马林在暗地里高兴:他转寄的那封“正 义”的信发挥了作用。 九 听说市委组织部长要来,马林有些窃喜,他知道自己的喜事就要来了,这样一 想反倒有些紧张起来,不是说他怕官,其实他只是一个副师级干部,算不上什么官, 只是基层干部的命运掌握在他手里。部门来要恭敬热情,组织部长来要加倍热情恭 敬。部门是管你的工作,组织部长管你的前程呢。在行政上干的都知道一句近似歇 后语的话:组织部长出发——又有人事提拔。马林站在院子里琢磨,这组织部长为 什么来?目前又不是换届之时,再说来考察干部不可能一个人来,为我一个人的事, 完全一个电话通知到市里去就行了,组织部长为这事,犯不着跑了来。是不是陆大 坤的事,上次市纪委来调查后还没什么结果的! 组织部长的车刚在县委招待所大院里停下,陆大坤他们先迎了出来。部长握住 陆大坤的手说:“前次你的车子出了点事,没空来看你,都恢复了吧!” “感谢领导关心,只是一点轻伤,现在完全恢复了!”部长一直拉着陆大坤的 手。 部长又说:“这段抗旱辛苦了!” 站在旁边的马林心里隔噔一下:陆大坤没什么事! 看陆大坤的头发东一堆西一剌的,又听他连打两个喷嚏,部长还说:“陆大坤 你莫不是伤寒(感冒)了?要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陆大坤看部长头发白了一大半,显得很苍老,其实他也才四十出头,比自己还 年轻一点,想想干什么也不容易,就诚恳的说:“你们当领导要考虑全市的大事, 不容易啊,我们尽量把自己的事情干好,争取不给领导添麻烦!” 一半天没答理马林了,部长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过身来用手搭在马林的肩 膀上,一起走起走进招待所的房间,除服务员进来倒水,别人都乖巧的不来打搅。 马林与陆大坤当然不能直接问部长是为什么来,马林就说我向领导汇报汇报工作。 就把工作思路什么的说了说。部长边听边点头,说:“小马啊!”其实部长和比马 林小两岁,以前都是以兄弟相称,这次部长却叫小马了,部长抽出一支烟在桌子上 点了点说:“你俩的工作真是一是一二是二的,从报表上看数字,跟头没人家翻得 大,可要动实际,论下的功夫,论老百姓生活的改善程度,可以说在全市前面的。 很多东西不是单靠数字能说明问题的,大家心里都有数。你们的工作如何,组织上 清楚得很。怎么说呢?能者多劳吧。”又说:“我这次来,主要是这样一件事,说 大也大,说小也小。”部长喝了一口水后:“上次陆大坤同志出了事,虽然纪委的 同志还没作出结论,影响总是不太好。加上你们班子之间一些不团结的情况我们也 接到了不少反映,因此,昨天市委常委研究了一下。”说到这部长看了一眼马林, 接着说道:“马林同志调市委工作。” “要我干什么?”马林有些激动,心想这一天终于盼来了。 “免去你的县委书记的职务,暂任市纪委常委。”部长说完后静静地望着马林, 微笑着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意见?” 马林的脸突然间黑了,他埋着头大口大口地抽烟,一言不发。 部长接着说:“市纪委常委也是正处级嘛,市委的班子是随时调整的,到时你 再顶上去。” 马林大约沉默了三分钟才说:“对领导的关心我衷心感谢,顶不顶无所谓!” 说完把烟蒂狠狠地上甩下去,站起来走到房间的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 这时,部长便找陆大坤谈话,说陆大坤在全县的经济发展方面功不可没。但鉴 于有些情况特殊,从大局考虑,陆也将调进市里,暂任市政府正处级调研员。 陆大坤没说什么,他长久地沉默着,甚至在部长走时连“再见”都没说一声。 这天傍晚,马林打通了陆大坤的手机,两人在县政府招待所要了个包厢,足足 喝了三个半小时才出门。两个人都喝高了,走出包厢时你搭着我的肩,我搂着你的 腰,像一对亲兄弟。据招待所的服务员事后透露,两人在酒桌上确实是以兄弟相称 的,而且喝着喝着两人竟都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