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花园 作者:弥赛雅 这一定是秘密的奇迹,因为我发现我已经开始将它遗忘,在或阴或晴的天幕 之下呼啸而过了无数多的时间,可是我却只记得在这里发生过一些事,我却说不 出究竟发生过了什么事。霪雨飘摇中的小花园,沾衣欲湿的绿色雾气飘摇萦饶, 侵入我的窗棂,在我的襟间流转,吸一口,凉意直透肺腑。茫茫雨雾中的女贞和 欧石楠,绿得特别深沉,除了滴哒的水声偶尔落寞地响起一两声之外的大多数时 间里,它们都在孤寂而又沉默地自顾垂头饮泣。 花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成的,反正肯定是在我来到这里以后,也就是我有 所印象之中的事情。然而近乎奇迹的是,我几乎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这个花园肯定 是在我进了这所大学之后才兴建的,可是我却根本说不出那段工程发生的时间。 ——时间仅仅是其中的一个要素而已,我记得这里发生过这样的事,却说不出它 究竟是怎样的事情,这一定是秘密的奇迹,因为我发现我已经开始将它遗忘。然 而我自己最清楚,这却并不是遗忘,只是一时的一种暂时称呼而已。因为在我小 小的脑海中,我不但确定它肯定发生过,我甚至确定在现在的这一瞬间里自己知 道它的所有细节,——可是我却说不出来,我无法对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就这件 事进行任何的描述。说不出来而已喔!不仅仅是因为语言的存在不足以描绘它的 情景,更加相近的一种情形好象是,它(这些细节)的存在和语言的存在根本就 是背道而驰。我知道它确实存在,甚至于它的每一个细节,然而每当我想要条分 缕析地对自己描述它的时候,它就会忽然烟消云散。这并不是遗忘,而是与之相 近的某一种状态的“知道”的感觉,在很多场合下,我甚至不认为它是一种感觉。 花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成的。这种说法的另外一个根据就是,仿佛要与此 时此刻的这中秘密的奇迹相配套似的,我忽然进一步发现,我居然同样回想不出 在那个假想中的改造工程——我们暂时先设定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发生之 前,这个花园——我是说,这个花园现在所在地当时存在的那个东西,它究竟是 个什么模样的了。唯一毫无疑问的是,它肯定存在,如果那个虚幻的改造工程真 的存在的话。 而且不仅如此,它(花园以及改造工程以前在这个地方的那个东西)就在我 教室的窗户外面,如果它们真正存在,我可以肯定我会看见它们、甚至我可以肯 定我会看它们:因为在百无聊赖的课堂上面凝视窗外同样寂寞的天空,从很久以 前开始已经成为我几乎每日例行的一种仪式。 比如说我清晰地记得,在入学第一天的一堂人类学的课程上,在老师喋喋不 休地描述着枕外隆凸(protuberantia occipitalis externa )、最上项线(lineae nuchae supremae )还有枕骨圆枕(torus occipitalis )的时候我就曾经厌烦 地偏过头去欣赏窗外的天空,——这倒是确实发生过的,不仅仅因为我对之褒有 清晰的印象,还因为我当时因此而引起了老师的不快:它已经是一个事件而不再 仅仅是一种捉摸不定心情而已了,所以它的存在是毫无疑问的。回忆中的这一事 件很能说明问题,我们由此可以推论说这事件必定发生在改造工程之前,——因 为必须注意的是当时是我入学的第一天,如果在那之前那个确实存在的改造工程 已经发生过了的话,它就发生在一个我不可能感觉到的时空情境之中,我不会对 之褒有如此坚定不移的回忆。 好吧,让我来回忆一下那一天无聊的人类学课堂上,我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①、女贞和樟树,……那是肯定有的,因为如果没有它们巨大如伞的树冠,我肯 定能够看得到远处全部的湛蓝天空、以及科学馆顶上的天象球,而如果我能看得 到这些,在刚刚踏进这个校园的时候,我就不可能没有印象。而实际上,至少第 一次看到天象球的回忆,是在数日以后的一个毫不相干的场合中。除此以外,女 贞和樟树的根部缠绕虬结,也没有任何被移植过的迹象。②、欧石楠么……也应 该有,因为它是我记忆中唯一确证的东西:如果不是被它的繁花似锦所吸引的话, 我根本不会将视线转向窗外。③、假山和石凉亭呢……尤其地不可能没有,虽然 我没有什么印象。因为且不说它们上面爬满了古老的苍苔,另一个可信的推理是, 如果要建造这样两座庞然大物所必需的起重机真的曾经开到过这个地方来的话, 教学楼必须要一度被拆掉才有可能够办得到——这个花园,它其实是隐藏于四座 高楼中间的一个小小的秘境。 一丝恐慌慢慢地泛上心头,我愈发感觉出了事情的不可收拾:在我已经肯定 了那个所谓的改造工程存在以后,以前地处现在花园位置的那个不管是什么东西 就肯定存在,而不管它是什么东西,有一点总可以肯定的是,它不可能也是这样 的一座花园,这是一般的常识。而现在问题在于,在我回忆、演算和推理得如此 繁复之后,我却得出了这样一个近乎可怕的运算结果即是:那个在改造工程之前、 这个位置原本存在的不管是什么东西,它在所有要素的描述上竟然与现在的花园 毫无二致! 毫无疑问改造工程是关键的一环,而关键中的关键则是在于,在它的前后, 事件的描述必须发生根本的不同,这样它的存在才有道理。现实总归是存在的, 我们不可能期待一个学校拆掉一座花园,然后在它的原址上重新建造一座与先前 一模一样的花园,哪怕那是与现在显示的所有迹象以及我们推理运算结果最为接 近的一个答案。 不过,假如这个答案存在的话,——我们不妨顺着这一条略感弃之可惜的、 虚幻的思路暂时继续走下去,——那末这种情形就很象一种……现象:我们可以 把改造工程看做是放置在事件中间点的一面镜子,在它的前后,两座花园在其中 互为倒影。 如此,它们之间的毫无区别才成为可能,然而实际上问题则还远远没有解决。 因为花园毕竟只是在某一瞬间所有存在信息中的一部分,而此外所有与其相关的 存在信息,比如说,我的注视,也必须要遵循镜子的游戏规则才行。那末,在改 造工程前坐落在这个地方的那个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开学第一天在人类学课堂上 苦于最上项线而对之柔情凝视的我;和现在茫茫雨雾中扑朔迷离的葱绿花园以及 我这一瞬间里横无际涯的忧愁思绪,究竟哪一个才是那镜中的幻象呢? 你 飘忽不定的 思绪, 溶入了 我七月湿漉漉的 悠闲中。 雨停了,空气还是很湿润。我收拾心情,走进花园缓缓散步。此时的花园里, 只有我一个人在,除了四周滴哒的水声和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孤零零的一声鸟叫以 外,世界显得很宁静。女贞、欧石楠、樟树、苍苔和地面上茂盛的昌蒲,它们绿 得斑斓夺目,在雨后潮湿的空气中,这种绿色正在缓缓地洇染、渗透开来,仿佛 一幅涂抹得不怎么均匀的水彩画,在宜浓宜淡的不同色调之间,你甚至能够看得 见它们如水的流动。空气也是绿的,它呈现出一种仿佛质地很好般的、半透明的 柔和效果,淡得你捉摸不定,它给这个小花园中所有的东西外围都温和地镀上了 一层若有若无的绿色光晕。我深呼吸一口,如饮醇酒,心中一片清明:我吞咽了 这初春雾气朦胧的、薄如轻纱的、饱含了生命力的淡淡绿色忧伤。 已经记不清楚,究竟多少次专注地注视这个小巧的花园,可是真正走进来象 今天这样闲庭信步的次数,却是少得可怜。这其中的原因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有印象的几次忽然产生了想进来散散步愿望的场合里,不是被老师叫走,就是正 在当堂考试,甚或毫无缘由地最终没有拔步,总之一次也没有成行。我甚至感到, 在此之外的大多数时间里,实际上是我自己不想甚或是不敢踏进这个花园:在我 心海的最深处,可能有一个我听不到的声音在时刻提醒我,对于这个神秘的小花 园里那一片浓浓的天意,敬而远之。 “上帝吩咐人们漠然置之,不希望他可怕的秘密在世间传播。”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博尔赫斯的这样一句话,这是我最钟爱的一句话。 花园是细致的、诗意的,而且有弥漫着一片近乎魔法的神秘之感。那一片茂 盛的树冠围成了一个穹窿的形状,在它们的卵翼下,这个小小的花园自称一个系 统。当你走进两株紫藤虬结绞缠形成的洞门以后,碎石的小径,已经在你毫无觉 察间转过了一个弯,你回头时,门外的一切再也看不见分毫,——甚至你看不出 任何迹象表明在一瞬间之前那里曾经存在过一扇你得以进入的门,因为在这个角 度看过去,所能看见的只是一大丛毫不显眼的紫藤而已。这样你就会产生一种茫 然而有温馨的、特别体己的细致感受,仿佛从无穷久以前开始,你已经与这个小 花园相伴始终了似的。 细碎的小道,实际上始终处于神秘莫测的转弯抹角之中,只是这种转向已经 繁琐细碎到了你无法觉察的地步,所以放眼看去,在竹林、灌木丛的掩映下,它 依然显得基本笔直。实际上这种笔直是一种错觉,因为比如说当你路过一丛竹林、 自然而然地稍微予以注意的一瞬间,小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飞速地转了一个弯, ——这就是奥秘所在,转弯的角度和出现的时机都精妙无比,它们处在人类不经 意中感觉上的“盲点”之上,我们的眼睛捕捉不到关于它们存在的任何信息。你 只能走一会儿,然后吃惊地发现本来在前方的凉亭已经转到后边去了,——这些 神秘、幽雅而精密计算的转弯给人带来了如此新奇的感受,它甚至令人错觉到仿 佛路和自己都一成不变,而四周的景物都在飞速的旋转磨砺之中一般。 粗看一眼,小路似乎只此一条,实际上与那些难以觉察的转弯相似,它其实 有多到数不胜数的隐蔽分岔,只是它们都被隐藏得很好,你一眼看不见。而当你 无意识地踏上之后,片刻之间它们就调皮地将你引入了走进分岔之前那一个瞬间 的原地。这样,这样梢纵即逝的分歧你非但感觉不到,你甚至不认为这段弹指一 挥间的秘密旅程,它的开始和结束,它们实际上是不同的两个瞬间。 白亮的月光如水漂流之下,白天被隐蔽的所有分岔都显露无遗,细小的花园 呈现出一种浓厚原始的、迷宫般的效果。只是这种四通八达的欺骗很多情况下是 善意的,除了大多数情况下将你引到原路之外,至多带你来到一丛匪夷所思的忍 冬丛前,或者带你去看一个幽深角落里的一座不为人知的古老雕像。 而下一个瞬间到来之前,你会已然忘记这个雕像所处的位置了,以后的日子 里,无论你如何仔细寻找,你可能会再也无缘见到:因为如果调皮的小路有意要 向你隐藏一些什么,你会连那个神秘角落的入口都寻找不到,它们可能存在于你 所路过的任何一丛昌蒲的下面,向你展示河流、省份和王国,某些意义上还牵扯 到了别的星球。 凉亭,处于花园的中心地点,同样走在这居心叵测的小路上,我却一次也没 有到达过,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那郁郁葱葱、绿树掩映中的石头小屋里,我曾 经不止一次地看到有人在里面摇首吟诵,面目模糊看不清楚。这给予我一种诡异 的愤慨之感,似乎这是一个骗局似的,我不顾一切地蛮横认为,这花园中实际上 并没有一条路通向那个有罗马柱和石流苏的小亭子。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耐人寻味的是,这种效果是因人而异的,我的同学 们,有的人只找得到凉亭、有的人只找得到雕像、有得人只找得到池塘、有的人 什么也找不到。 是的,花园的精灵,如果她想向你隐藏什么,你一定就找不到。 岂止门口而已,在这小花园的任意一个角落里,你都看不到花园外的任何景 物,它自成完整、唯一而不容介入的一个体系。这样茫然四顾的时候,你就会产 生一种荒唐的想象,好象这个花园就是整个世界似的。密不透风的树冠和峰回路 转的小径给人造成了一种类似催眠的效果:在花园以外的东西,无论那时你如何 坚信不移、记忆犹新,到了这里一律变得很模糊、很可疑。连外界世界的确实存 在,到了这里似乎也变得值得商榷的了。——请注意,不是存在或不存在,而是 有什么意义。是的,处身在这个古雅而神秘的小天地里,外部的世界是否存在, 都变得没有什么意义:我变成了一条在那中玻璃的生态球中仰仗那一小杯水而活 着的小鱼,对于玻璃球外面的大海,我幽雅地表示不屑一顾。 一切的结论只有一个:这是一座魔法的花园。 小花园和外部世界若即若离的关系是一个很有力的提示:在外部世界中确信 无疑的东西,到了小花园中就变得很模糊,不过尽管内容模糊,对于它的存在, 确信无疑还是确信无疑。与此相同的道理,在小花园里确信无疑的东西,例如改 造工程以及那以前座落在这里的那个类似于花园的神秘东西的存在,是否也同样 到了外部世界里就变得很模糊呢?这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局的答案。 哦,镜子的花园自称一个世界。它不仅与改造工程之前的那个东西互为镜中 幻象,还与外部生生不息的世俗世界互为镜中的幻象。而所谓镜中形象的规则就 是,它们内容不同(甚至相反),规律却是始终适用的。而存在与否,就是这样 一条颠扑不破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般规律。这样,我们就是否可以理解为, 存在的具体形式实际上只是一种无足轻重的幻觉而已呢? 神龙见首的改造工程代表了小花园在时间坐标上的错位。被重重规律所一直 遮蔽着的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花园很可能诞生于无穷久以前,一旦发现了这 样的一种可能性,我觉得自己大可不必拘泥于“入学第一天”的死胡同里;同样 的道理,它也很有可能诞生于无穷久以后,反正都只是时间中的某一点而已,又 何必杞人忧天。由此而来的一个结论就是,在存在于这个改造工程前后的就是同 一座花园,因为起点和终点在改造工程的这一瞬间重合,我想起了尚未发生的事 情。 这是对的,既然我们对于两千年前以色列人渡过红海依然记忆犹新,那末对 于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也应该有所感受才对。博尔赫斯曾经在一篇题为《布罗迪 报告》的文章中颇有建树地认为,巫师对于预见五分钟之后的事情,和回忆五分 钟前发生的事情一样深信不疑。对于时间的错位,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别具一格的 有力暗示。 天知道,也许有的场合下面,真的有两座一模一样的花园、有的时候,时间 可能是一个循环、有的时候,它可能只是一堆乱数而已。——这最后一种说法的 意思是,我相信有无穷无尽的花园,每个人信步其上的时候,他们有的找到了雕 像、有的找到了凉亭、有的则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宝藏。 是这样的,与时间上的错位相通,小花园里那错综复杂、峰回路转的地形代 表了空间上的错位。通过紫藤花架的洞门很有可能会使你产生一种幻觉:好象你 是从某个叫做“外面”的地方来到这里似的。实际上,你回头看看,哪里有什么 紫藤的洞门:你一直在这个小花园里。或者说呢,假如紫藤的洞门真正存在?好 吧,我们来看看下面的这段话: ……当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一个人时,他就梦见无数的房间聊以自慰。 他梦见自己从床上起来,打开门,走到另一间相同的房间里,摆着同样熟铁床头 架的床,同样的藤椅,同样的圣女雷梅苔丝的小画像挂在房间的后墙上。从这间 房间他又走到另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那里开着门,通向又一间完全相同的房间, 然后再走到另一间毫无二致的房间里,一间一间走下去,没完没了。他很喜欢 一间一间走下去,就好象走在一条两边镶有镜子的长廊里…… 情形如同这镜中的长廊,只是我们从花园来到了花园。那些拥有无穷分岔和 转弯的小路,随时会将你带回原地,有的时候则会让你在一瞬间飞跃了无穷远的 距离。小路的转弯多得近乎无数,所以看起来,小路仿佛刀切般的笔直似的,反 倒使四周的景物很象是在绕身飞转。我们在漫长的旅途中,来到了以前到过的地 方、以前没有到过的地方以及以前或以后都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这镜子的花园。 时空的错位是多么的耐人寻味,几乎令人有飘然欲仙之感,如饮醇酒、久而 弥笃。现在,我离开那个学校已经很久了,久到了我几乎数不清日子和月份的程 度,所以我有的时候会觉得那已经是上一个瞬间的事情了。我认识的人也差不多 都死光了,我相信现在世上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深谙镜子花园的秘密了。我自 己也已经衰老极了,就好象马尔克斯所说的,老得几乎成为了粉末。我去过许多 地方,比如来到世界尽头的一个岛,我看到过金色的老虎在猎取银色的山猪;而 在另一个岛上,则有蓝色鳞片的巨龙。我还梦到过一个石头的环形遗迹,在那中 心的一团火里,我看见了古往今来所有出生过的和将要出生的和永远都不可能出 生的人,我呼唤着他们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名字。当我见到了巴门尼德和他的学生 芝诺、并且试图伸出手指去触摸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形象如同浓雾般的飘忽不定, 而且随即飞快地化成一捧金黄色的沙子,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也在这个时 候醒了过来。 我去过如此多的地方,乃至于我到了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会有一种似曾 相识的错觉;这种情况进而发展为,当每一个瞬间到来的时候,我都会产生幻觉, 认为此情此景,在某个时刻的过去我确实经历过似的。每每这种时候,一种特别 悲怆和苍凉之感就会油然而生,因为我知道我已经衰老极了,我已经没有力气继 续维系那么多的回忆了。例如有的时候当我在回首童年的时候我会顺带想起生长 在故乡城郊外的那棵没有任何特点的树,实际上它们没有任何因果关系,而且那 也不可能发生在我五岁之前。——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会微微一愣。在那镜子的 花园中时空错位的神秘咒语,现在已经应验在了我的身上。 我去过如此多的地方,不过始终就没有再找到过那个神奇的、在雨中雾气飘 摇的小小花园。不过,我知道那是暂时的,因为太多太多纷繁芜杂的过去在我面 前遮掩了花园的本来面目,我总有一天会回到那里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如水的 清夜之中,我躺在床上,猜测明天清晨我可能已经处身于花园的中心了,期望籍 此一枕黄粱。这样一想,我似乎有了一种一分为二、同在两地的感觉,仿佛那明 天在下一个瞬间就会来临似的。这是不错的,因为当我无梦而眠的时候,宇宙, 就好象旋风一样地在我眼前刮去。我睁开眼,明朝当真来临,我并不认为在这中 间我经历了多么漫长的时光。 我睡着了。 我梦见在花园中的某一个角落里,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身影,那么年轻、那么 踌躇满志。我终于又来到了镜子的花园,迷宫中一切精灵的秘密都在我的面前展 露无遗。某个时刻,我将会永生、下一个时刻,我将会死去;我是所有人、我是 一个鬼魂。我已经衰老极了,我已经无力将那么多刻骨铭心的过去继续再那么有 序而牢固地连接在我的身上了,当我回到了镜子花园的那绿意飘摇的茫茫雨雾之 中的时候,它们将会失去最后的凝聚力,随即如同飞花碎玉般地徐徐飘零,在浓 稠无边的黑暗之中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