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公社看宽银幕电影 作者:文学老青年 太阳落坡时,公社坝子头的留声机开始放歌儿了,先是“啊牡丹,百花丛中最 鲜艳”,然后,“北国的春天已来临”也来了,震响了公社所在地,我们的天台大 队,以及邻近的红星大队、团结大队、民利大队。远一些的红八大队、红岩大队、 朝阳大队,亦会由从我们天台大队的大公路过路的人,带回公社今天晚上放电影的 消息。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没有通电的乡村,对于可以使用照明电的公社所在 地,怀有一种强烈的向往。而公社是一级政府所在,里面住的都是国家干部,哪能 让泥脚杆随便戳进去。除非是两口子打了架,要公安特派员调解,或者是超生了去 交计划生育罚款,才能缩着颈项低着眼睛,脚跟打脚跟地,进一回公社。可要是放 电影,那么,哪个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大大方方地,前去亮着一百瓦的亮花花的大 灯泡的公社,只要他出得起五分或者八分的电影票钱。 我们生产队的蒋矮儿,在天顶寨上手舞足蹈,大声嚷嚷,“三八二丈三的宽银 幕,宽银幕!”稍微上过几天学,懂得加减乘除的人,都能指出蒋矮儿的错误,三 八应该是二丈四。可是没人向他指出这一点,因为大家都伸长了颈项,踮起脚跟, 鸭似地向公社的坝子张望,尽管他们是站在比公社高四五百米的天顶寨的坡上。我 是个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算术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但我也没有向蒋矮儿指出错 误。我也踮起脚跟,鸭似地张望,那宽长宽长的大银幕。二丈四的宽银幕啊,不容 易看到啊。公社放电影一直是用八尺见方的银幕,前两年才改用八尺宽一丈二长的 大银幕,二丈四的宽银幕,是放映员彭学斤、刘亚光刚刚才从县城梁平搬回来的。 当天晚上,我家屋后的小公路上,不停地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那是天顶寨后 的朝阳大队的社员,到公社看电影来了。父亲是个退伍兵,特别喜欢看电影,公社 的电影下队,即使有二十里远,他也要打着电筒去看的。今晚就在公社放宽银幕电 影,他哪里会错过?父亲早早吃了饭,在颈项上挂上了装三节牛头牌电池的长电筒, 去看电影了。我一直是父亲看电影的同伴,不会走路时是背在父亲背上的,刚会走 路时是骑在父亲肩上的,后来是拖在父亲手上的,我们一起去过别的大队别的公社 看电影,我和父亲就是一对绝配父子兵。这次,只有一里路的公社放电影,还是宽 银幕,我怎么能不去呢?可是,一角钱一张票,贵得很,父亲是不答应的。父亲虽 然不答应,可他前头走,我后头跟。到底担心我跌进堰塘,父亲放慢了脚步,等我 揪上他的衣服后,还是一起去公社看电影了。 路上人很多,有打手电筒的,有点竹片火把的,有点向红杆火把的(所谓“向 红”,就是向日葵,葵杆的外皮剥下晒干,易燃,引火或作火把用),有什么火把 也没有摸黑走的。呼朋唤友声,响在山路上、田埂上,响在小公路上,然后又汇集 到通往公社的大公路上,从我们天台大队穿过的大公路上。不停地有人跟父亲打招 呼,“老申,带娃儿看电影儿哪?”“嗯哪。”父亲说,“屁娃儿,人小瘾儿大, 就是喜欢看电影儿。”这是在日绝我呢。父亲一日绝,我的心头就踏实了。父亲日 绝人后,总是大大方方地买票进场看电影的,那么我就可以坐在公社的石头坝子上, 安安心心地看电影了。 我们公社的大坝子用竹篙插了一圈篱笆墙,挡人不挡眼。在篱笆墙里看电影, 窄银幕是五分钱,大银幕是八分钱。没得五分钱八分钱买票的,就在篱笆墙外头的 大路上,田埂上,驻足观看。电影的故事发展到高潮时,观众会欢呼,年轻人会打 口哨,或者把刚换上新电池的手电筒朝天上乱射,比光的亮度。这个时候,放映员 彭学斤会关掉配音,非常严肃地警告年轻人莫乱来。彭学斤是我们公社专管放电影 的,会画很好看的宣传画,听说还读过高中,并且到大队下队放电影,去哪个大队 不去哪个大队都是他说了算,很有威信的。年轻人怕他,悄悄地把手电筒熄了,继 续看电影。这是在篱笆墙里的人。篱笆墙外的年轻人,站在田埂上的年轻人,还是 闹,还是叫。却一不小心掉进了水田里,落汤鸡般爬起来,浑身打摆子样,也不闹 了。 可是,那天晚上,居然是放映李连杰主演的“香港武打功夫片”(放映员刘亚 光语),《少林寺》,少林和尚们“哈哈”的拳脚声,让人血脉贲张,恨不得也冲 上银幕,将那为非作歹的王仁则痛打一顿。坐在坝子里的人们吼起来,挤在外头看 巴边儿电影的人,也跟着吼了起来,手电筒光象长剑一样,在夜空中划来划去。彭 学斤再次出言警告。但是这次失效了,场外围观的人太多,靠着篱笆墙,挤呀挤呀, 终于挤倒了结实的篱笆墙,涌了进来。收票的又想拉这个,又想拉那个,却一个也 没拉住,反而被人推到水田里了,哭丧着脸站在田中央。关键时候,下乡知青、放 映员彭学斤,让人打开了检票口的简易门,让无钱购票的人,都进场观看。坝子里 一共塞满了三四千人,差不多是是我们天台公社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好了,这下坐 不成了,我再次爬上了父亲的肩膀。 香港拍的武打功夫片,完全是马上马下真刀真枪地打,觉远等人的功夫,也都 是全国武术比赛上拿冠军的水平,好看得很,引得尚武的年轻人欢呼连连。每当觉 远朝敌人发出一招时,银幕下的人群,总会跟着发出一声极响的,“哈!”“哈、 哈”声连绵不绝,三个小时就这样在被挤垮了篱笆墙的公社的大坝子里“哈、哈” 地度过了。 散场回家时,我紧紧拽着父亲的手,在人潮中艰难地往家走。那些充当“哈、 哈”声主力军的年轻人,嘴里大喊着“迢(‘跑’字的乡音)啊”,晃着电筒光, 在路上奔跑起来,并且边跑边打闹。已经四十岁的父亲,觉得自己还年轻,也跟着 奔跑起来,全然不顾会把我甩在人群中。我自然不能落下,于是也跟着跑了起来。 许多的火把,手电,在山野里奔涌着,火龙一般。突然,有一丛巨大的火光冲 起,映红了一片天。原来,是那些还不曾象觉远样剃得脑壳亮花花的的年轻人们, 将路边人家的草树(围树而堆的稻草堆),当成王世充在开封府的粮草,一把火点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