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似玉 作者:金镶 (mailto:gold9000@163.com) 一. “我这一生有三件痛苦的事情。第一件是我母亲去世,我做儿子的,没能让老 人家享上一天的福,每想起来,心里总觉得很难过。我二十二岁那年写过一个剧本, 刊登在《剧本》杂志上,当时已经准备拍了,如果拍的话,我能拿到两千多块的稿 费,那个时候,两千多块钱就已经很是钱了,我当时想,拿到钱以后,给我母亲买 这个买那个。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剧本》被封,什么也没买成。我母亲也被 查出来是右派,每天去街上扫地,她第一天扫地回来,我看见她累的那个样子,掂 起一根擀面杖就往外冲,我母亲跪下,搂着我,求我别去。” 讲到这里,他仿佛是又想起当年的事情,闭上眼睛,“后来在文革中,她就慢 慢的死去了。第二件是我一个侄子,我大姐的孩子,小我十岁,从小跟着我玩,睡 在一张床上,他长到十四岁时,得病死了。再就是有一只猫,刚生下来时,我儿子 从他同学那里抱回来,我不喜欢养,就把它抱到楼下放了,它自己又找回来,在门 外叫,我老伴把它抱回来。这只猫,很有灵性,它闷了想出去玩,就朝我老伴叫, 让她带它出去玩,它饿了想吃东西,就使劲冲我叫,让我给它弄吃的。长到两三岁 时,他发情,我也想给他找一只母猫,可是找不来,就在商店里给他买了一只玩具 猫,绒绒的,他就把那只猫当老婆,玩的很开心,后来我们搬了一次家,那只猫不 想搬,喜欢原来住的地方,总往外跑,我就弄了点安眠药喂他吃,他睡了两天,后 来醒了,精神总不好,吃东西也吐,没过多久就死了。” 单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是一个老头儿,黯哑的嗓子,嗓子里总好象塞着些不干 净的东西。那老头坐在一张布沙发上,粗粗的纹理,下午的阳光上面和下午的人一 样没精神,阳光落在沙发上,原本普鲁士蓝色的沙发就变成了浅灰色,窗户不大, 掩着窗帘,灰扑扑的空气,仿佛也到了老年。 “我这一辈子,当过工人,扛过钢筋,下乡当过农民,那时侯要深挖土地……” 说到年轻时候的事情,他有点激动,话说的快了,气就跟不上,说完了,使劲 的喘了一口气。 “我和我老伴刚结婚的时候,每人只有四十六元钱的工资,我们生了一个孩子, 可是我们俩都要上班,只好把孩子放在别人家里养,一个月给人家四十块钱,那时 侯一张月票是三块钱,我们两张月票正好六块钱,这是一个四十六,还有一个四十 六就是我们俩的煤、米、水、电。” 他坐在沙发上,往后仰了仰,停了下来。他不说话的时候这屋子就仿佛是空的, 没他这个人。桌子,椅子,靠墙一排柜子,家具有家具的地方,这是他的家,整齐 又规矩的一个家,他的老伴是个持家高手,家里全是她老伴收拾的,老婆真是个好 老婆,就只是—— 这是间长方形的屋子,一侧摆了沙发,上面坐着个老头,沙发前面铺了块宝蓝 色的地毯,上面杏子红配着米黄,织出大朵的花,花梨木的茶几摆在上面,漆成暗 红色,仿红木,外面薄薄的一层清漆闪着隐隐的寒光。对过的角落里是一张圆桌, 桌子旁边是一只椅子,椅子旁边站着一个女孩,长头发,打着卷,如果不是头发在 动,那女孩就仿佛是桌子旁边的一尊雕塑,玻璃钢的,只一个空壳子。他的客厅是 长方形的,铺了一块地毯,桌子上铺着块桌布,真丝缎,垂下来长长的流苏,明黄 色的底子上绣着百子图,那老头瞟一眼女孩,眼光就落在了桌布上。一百个孩子, 多闹腾,他也曾经是个孩子,可是一转眼就到了今天。老了,头发掉了,手背上也 有了老年斑,这一辈子,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但又仿佛什么都没经过,没有几件 事情给他真正的快乐,人的一生简直是太快了,他还没有燃烧就要熄灭,生命仿佛 是一块木炭,裹着一层白灰,半死半活的发着光和热,永远也燃不起他要的熊熊烈 火。 “我四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外遇,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比我小十岁,一开始 只是合写一本书,后来关系就比较密切了,书写完的时候,我出国呆了一阵子,回 来的时候,她已经嫁给一个南韩人了。我老伴知道这件事情,也没怎么样,知识妇 女就是这点好,现在她还经常拿这件事情和我开玩笑,有时候看电视,我不说话, 她问我想什么,我要说没想什么,她就笑我又想你从前的小情人了,她真是一点都 不了解男人。现在年纪大了,除了事业她什么都不需要了,我还想要生活。我和我 老伴一辈子了,现在这把年纪,离婚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可是我总觉得无聊,回家 就是看看电视,其实我也不爱看,坐在电视机前,常常就不知道演的什么,我想改 变我自己的生活。” ………… 他一直在说,都是他说,他一辈子和文章打交道,想起来什么说什么,算得上 出口成章。她一直站在他对面,不说话,偶尔听他一句,胡思乱想的,有一刻她几 乎是忘记自己站在这屋子里。她觉着他需要一个人听他说话,同时也觉得他说的那 些怪怪的,就象是窗户外面的阳光,阳光从窗子里钻进来,落在绿色的地板砖上, 那绿也是一种怪怪的绿,难以描述,她的脚踩在上面,那感觉却不是踩在地面上, 也怪怪的。 他说的那些,她根本没什么兴趣,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跟她没关系,她自己那 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还理不出头绪呢。从前年轻,只顾着胡闹,就图个高兴,现在有 点年纪了,想起来结婚,才发现身边的人没一个靠得住。差不多的绩优股,早就被 抢光了,剩下的,她又看不上,倒是有些吃饱了撑着的大款,喜欢和她眉来眼去的 消食,掂量来掂量去,还是算了,玩的心她是没了。有时候她有一点颓废,觉得自 己生错了时代,什么婚姻自主,自由恋爱,到头来还不都是瞎凑合。还是古代好, 掀开红盖头看见谁就是谁,省了多少麻烦,也不见得就不幸福,谁和谁又能象齿轮 环环相扣呢。比如她眼前,这么个老头子,头发都快掉没了,婚姻算不上不幸福, 一把年纪又拉着小姑娘说三说四的,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随他去吧,人都是一 样的。想当年红灯帐底卧鸳鸯,一转眼就成了黄土陇头。 她站的有点累了,在椅子上坐下来,接着想自己的心事。 她跟着爹长大的,小时侯睡在爹的臂弯里,后来长大了找男人也一直想要一个 能当爹的,象爹那样爱护她。现在真有一个足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坐在对面,她而 又无法接受,太大了,整整三十岁,又不是詹姆斯邦德,又不是默多克,腻腻歪歪 的半天也不知要说什么,真叫人受不了。 “几年以前,有一个有妇之夫追求我。”她说出来就后悔,不过是心里想起来 那个人,怎么就说出来了,这叫他听着,什么意思?急忙就把头转向了窗外,窗外 什么都没有。但她的记忆里有一个男人,有老婆,有孩子,想离婚,想追求她,想 来想去还是算了,和她说,如果你将来嫁一个我看不起的男人,我会后悔的。这话 叫她听着真是难受。隔了几年想起来也还是难受,那一个有着微风的夏夜,他决定 和她分手了,于是把她搂在怀里,这之前他从未碰过她,到最后也不过如此,紧紧 的抱了一下,连一个吻都没有。都说男人的爱和女人的爱是相反的,假使女人爱一 个男人会毫无保留的付出,而男人常常不舍得碰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许有点道理。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听见那老头又开口了:“哦?那后来呢,他追到你了吗。” 她的眉头皱了一下,新修过的两条眉毛,细细长长的,还是两年前流行的样子, 现在不兴了。“他又瘦又高,和你可不一样。我喜欢瘦高的,我爸爸就是又瘦又高。” 她把手脱着腮,身子左边歪,眼睛却象右边斜,他不高,而且年纪大了,有点发福, 显得臃肿,一时间,老头儿没话说了。“你爸爸,他,还好吗?”她那象右边斜着 的眼睛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爸爸关他什么事,真累,周 末也不能休息,干完活还得陪着他聊天。 他们的谈话就是这样艰难的继续着。 他拿起烟盒,卷烟吸,银白色的铁皮盒子上压着凸起的花纹,里面棕黄色的烟 丝一根一根交错着。他从盒子里抽一张纸出来,把纸舔湿了,插进盒子里,盖上盒 盖,再打开,卷成一只烟,他熟练的做着这一切,“你抽一只,这烟挺平的,是我 儿子从德国给我买的。” 她摇摇头:“不抽。”她不知什么时候又站起来,他让她坐,她也不坐。 他又讲起他四十岁的外遇, 多少带点卖弄, 忍不住又夸他自己的老婆几句: “她现在只要她的事业,别的什么都不管,女人到她那个年纪就已经不需要爱了。” “不要爱,那要什么呢?” “需要的是一个伴,别的事情——”他停一下,然后他说:“别的事情甚至有 点烦。”他指性,她懂,讨厌。 二. 上午在公司加班,来了两个年轻小伙子谈生意,他想要把价格降下来,刻意的 讨好那两位,称兄道弟的挽留他们吃中饭:“哥们儿中午一起坐坐。”哥们儿, 亏 他想的出来,他给人家当爹也差不多了,也可能是因为有她在,刻意的要年轻的一 点。可惜那两位不识趣,“您别这么说,别折了我们。”她在一旁听的直想笑,好 容易才忍住。 当他的秘书,可笑事多了去了。他有一只钢笔,普通的钢笔,吸了红色的墨水, 她想借过来圈两个眉批,说了几次,他死活不肯借:“红色的我只有一只。”“我 就用几分钟。”“不行不行,你肯定会忘了还我。”“那你记着和我要。”“我也 会忘的。”这是第一天,第二天一早,他就给她另外一只钢笔,是只旧笔,从家里 拿的。她接过来钢笔来就撩他:“这只笔比那只好,德国生产的,你看,上面写着 呢,‘Made in Germany.’”第三天他就找理由把笔要回去:“那只笔是我一个德 国朋友送的,对我非常有纪念意义。 ”第四天,他又拿来一只笔,自己先就说:“这只笔有点喇纸,不过钢笔都是 这样,用用就好了。”她一试,果然名不虚传,写了三个字,就把纸喇了两道子。 她把笔扔在桌子上好多天也不动,用用就好了,谁爱用谁用!老头不在的时候有人 过来玩,随便拿起笔在纸上画:“天!你从哪儿弄这么好一起笔?”“——他送的。” 她不替他瞒,原封不动的把故事讲给人听,整个公司都笑了几天。 公司这些年轻女孩子,他都喜欢带出去玩,总是他做东,请客看球赛,请客游 泳。有年纪的人爱热闹,又是四五个年貌相当的女子围着,他自己不说话,单是听 她们叽喳就够消遣。今天中午就是这样,他去游泳,问她去不去,她不去,可是她 原计划去书店买书的,搭他的车,顺便。车开到半路他说要先到家里拿东西,让她 也上来坐坐,谁知一上来他居然坐在沙发上悠哉悠哉的吸起烟来。她站在屋子里, 站着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总不见他有走的意思,不由得后悔不该跟他上来。他 悠闲的把烟点着吸,淡青色的烟雾丝丝缕缕从他嘴里吐出来,隔着云朵一样的烟雾, 他也模糊了。 他说她刚上贼车时他还没有贼心呢,开着开着就有了。她笑,露出细细的牙齿, 这话哪用他说,她敏感的很,稍不对劲就感觉到了,不理他而已。她不怕他,念了 一辈子书的人再坏也是书上的坏,她用的招数,装糊涂,也是书上教的,可惜两个 人都不是正经的念书人,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你想要做什么我大约也清楚,我要说什么你也应该明白,我不是你要找的那 种人。”她性子直,有话就说。他有一点尴尬,不过不死心,这一辈子他也追过几 个女人,女人当然是要说不的,不然就不够女人了。 他讲他自己的经历。大学里他是学工的,大学毕业后在单位里做宣传工作,因 为粉笔字写的好,便开始了他一生的政治生涯。他当过教师,在报社里当过编辑, 他原是研究苏联形势的,但是苏联不听他的话,散摊子也不事先和他打招呼,他研 究了一辈子东西忽然子虚乌有了,想起来这一点他莫名其妙的就生气,也说不清是 和谁赌气,反正他改行了,不管苏联了。先在朋友的公司里做总经理,替人家陪了 十几万块钱,自惭形秽,总经理也就不做了。 现在又是年轻时候的朋友做生意,把他拉进来,这次他学精了,坚决不做总经 理,到月领工资,省心。他的作品在全国获过奖,现在他自己也济身评委了,他几 次出国,单只欧洲他至少去了十几个国家,他的儿子在德国念大学,他的老伴在国 内颇有声望,在国外也小有名气,在家里还是个贤妻,他什么都有了,人这一生该 得到的他都得到了,至少是表面上,可是他不快乐,真的不快乐,因为有身体,身 体的存在似乎仅只为了感觉痛苦,快乐的时候至少可以忘乎所以。 他不喜欢政治,当然是因为不得志,不喜欢被约束,但也被约束了一辈子,他 喜欢的人物是《水浒》里的李逵,李逵是拿斧头的,他是拿笔的,李逵的斧头什么 都敢劈,他的笔除了歌功颂德什么都没写过。有年纪的人什么都看透了,只有自己 真正的快乐才是快乐,他想清楚了,无非是弄钱,再就是需要有一个人,年轻的女 人,有性功能。讲完了这一切然后他说,你如果愿意,我可以给你很多的帮助。 她低着头,没说话。刚才她是一尊玻璃钢的雕像,现在她是浮雕。 这几年没断过男人追她,先前在学校的时候,还只是学生,后来毕业了,什么 样的人都有,单身男人急需结婚的;结婚以后婚姻不幸渴望感情得到慰籍的;事业 成功,婚姻美满需要小蜜锦上添花的;追她的人就够多了,怎么就没料到五十来岁 望六十的人也会打她的主意。她也不算年轻了,要是早两年,跟个大款,到现在就 算没有婚姻手里也能有点钱,可惜那时侯傻乎乎的,假清高,不知道钱的好处,现 在再回头走原来不肯走的那条路,大概就没那么浪漫了,何况是这么个老头子,钱 似乎不怎么多,年纪似乎又太多了。 他领她参观他的房间,念过几年书的人,每间屋子里都会有书架,他也很得意 自己那些书,特意告诉她:“这一架是世界名著,这一架是哲学,这一架全是古典 文学。”离的稍微近一点,他身上的味道就冲过来,铁锈一样,她立刻躲远。他仿 佛还要抽出一本给她:“这本书不错,你看吗?我可以借给你。”她摇了摇头,不 看。她从小也是书堆里泡大的,知道爱买书的读书人多,爱看书的读书人少,到最 后都是废纸一堆。“你这些书有多少斤?”她问出这么一句,让他有点晕,“多少 斤?”“我估计,卖废纸的话,能值几十块钱。”她故意使坏,倒把他逗乐了,立 刻兴奋起来:“你怎么这样想,从来没人这样说的,这可是知识。我真是希望你能 借我一本书,一借一还,可就是两次机会了!”他说笑,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她 只好装聋做哑,看书架上的那些小摆设,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土耳其的木头人,俄 罗斯的套盒,德国的锡制裁纸刀,上面雕着枝枝蔓蔓的卷草。 走到另一间屋子里,他说道:“这是我儿子的房间,他出国之前住的,现在我 住。她住那边。”说完了,又不经意的补充一句:“这也是夫妻。”象是自言自语, 不过肯定是讲给她听,表示对婚姻的不满。他儿子的照片搁在桌子上,他拿给她看, 她接过去,说她该说的话,其实她不过是瞟一眼,儿子老子如出一辙,她没兴趣, 居然也夸的出来。 她把相夹放回桌子上,一转身,他抱着她,她沉下来,不说话,盯着他,他松 开了。 几秒钟的停顿。 然后她拿起她的背包:“我回去了。” “不,不,我送你。” “我打车。” “这么晚了,我们一起去吃晚饭。”他着急,说话居然也不畅了,“你给我一 点机会,不,不,是给你自己一点机会。” 开门的路是窄窄的一条过道,他拦在那里,往前走必定是走进他的怀里,她停 下来,一米开外,她看着他。 聪明绝顶的人常常是先秃顶,他把鬓角的头发留长,向中间梳过去,几点梳风 斜雨从头顶这边横到那边,欲盖弥彰。 仅只一瞬间,她想起自己的爹,爹老了,却依然一头浓密的白发,她坐在爹的 身边,爹喜欢抚摩她,摸着她的胳膊埋怨她:“不好好吃饭,这么细。”她也喜欢 抱着爹,把头埋进爹的肩膀,那里是海,安全的蜜海。她久不见爹了,他不是她的 爹,但是,也许,也许,他能给她一点父亲的爱,也许。 “你想好,”她慢慢的说,咬一下嘴唇,低着头,两只眼睛贼贼的,“在我身 上花钱可是肉包子打狗,我至多只觉得歉意,但我决不会付出什么。 ”她说的那么慢,一个字一个字他都听清了,没料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有 点进退两难,“你怎么,”他嗫嚅着不知说什么,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现在 这些女孩子,再给她们一场文化革命就知道什么是人了。 三. 她坐在他的车上。 他的车是一辆黑色的皇冠,有点旧,一坐上车他就说:“我不喜欢这种车,太 小,我喜欢大车,开起来刺激,我年轻时喜欢的运动是摔跤。”“摔跤? 打架吧?”她的话不多,却总是让他兴奋,兴奋之外也有点失望,只好强调: “摔跤是一种运动。”“摔跤也算是运动吗?”她天真起来非常人可比,自以为有 个喜欢她的男人在身边,不由自主就可爱起来。他也是,她问他今天的日期,他说: “今天十五号,明天十六号。”说完了就哈哈大笑,自嘲道:“真是废话,今天十 五号,明天当然是十六号了,我和你在一起简直都变傻了,哈哈哈。” 追女人这件事他技精业熟,一边开车就问她的呼机号码,她说没有,问她为什 么不买一个,她说没用,没人呼我。“我呼你呀。”他说道,接下来就允诺要买一 个呼机给她。她不要:“你呼我我也不回。”“为什么呢?”“没电话。”她随口 找理由。“哦,那就是还要手机了。”他接的真顺,简直不象他那个年纪的人,话 里还时常夹一句“他妈的”,表示自己放浪形骸。 车窗关着,空调开着,咝咝的凉风吹出来,潮湿发霉的灰尘味,正对着她,她 把手放在页片上,拨来拨去,调风向。他伸手过去,握着他的手,她木木的看着自 己的手,仿佛那是别人的手,那上面还有另外一只手,短粗的手指,粗躁的皮肤, 手心里露出几个白细的指尖。一瞬间她忽然明白自己有多傻,她还指望他给她一点 父亲的爱呢,狗屁,做梦也别想。她莫名其妙的冷笑,他就有点尴尬,“你不喜欢 空调,那我们把空调关了,开窗户。”他找个理由,把手拿开了。 三环上塞车,长长的一条车队僵在那里,象是一条死去的蜈蚣。他常开车的人 惯了,她却烦的很,也许只是热。卖报纸的拿着报纸在车队中穿行,她招手叫过来, 买了一份。 “有什么新闻吗?”他问。 “你觉得我是看新闻的那种人吗?” “哦,忘了,小姐是根本就不屑去看什么新闻的,那小姐对什么有兴趣呢?” “吃,穿,玩。”这倒是句真话,别的事徒然做的认真,总象是为人为事所迫, 只有这几样,算的上是发自内心的真爱。 他再开口叫她小姐时,她生气了,“我有名字,你叫我的名字不行吗?”窗子 开着,呼呼的热风吹着她的头发飘起来,轻轻打在她的脸颊上,有点疼,她不去拨 开,丝丝缕缕的乱发遮着他的视线,她的思维也是乱的。她现在的所为和一个出台 的小姐有区别吗,坐在他的车上,坐在他的身边,等一下两人还要共进晚餐,吃完 饭呢?他送她回去?回她的家?他肯吗?今天大概还可以,下午他不是说,我年纪 大了,可以给你一点时间慢慢适应。他不急,这还不错。不象从前大学里的男朋友, 恨不能一边开门一边脱衣服,一点情调也没有,简直把人气死。 “你有男朋友吗?”他问道。 她没回答,也许是没听见。想起自己从前的男朋友,头两天刚跪在地上跟她求 婚,一转脸居然搂着别人去睡觉了,想起来她只觉得好笑,并不怎么生气,太夸张 了,象书上胡编的。她其实是最懒的人,但凡日子能过下去,就不会有别的心思, 偏偏老天爷不让她安生,也不知道这辈子究竟怎么样。“难说,我也不知道。”她 愣了半天,忽然说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奇怪她居然这样说。 “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我什么都不知道。”这近于无赖的回答,他没话了,好 在有事做,开车。 “不过我知道我以后的老公什么样子。”她迷信,找人算过。 “哦?什么样子?” “高高的,戴个眼镜。” “我也戴眼镜呀。”他说道。 她又不说话了,把手肘支在车窗上。她是一直喜欢瘦的,戴不戴眼镜倒没想过, 问那算命的,戴眼镜是怎么算出来的,算命的说了一堆词,她不懂。不过她书香门 第,嫁一个书生也有可能,乖乖的,戴个眼镜,眼镜后面凉凉的一双眼睛,说话的 时候谁也不看,手里拿着一只笔在纸上画,也许以后陪她的就是这么一个人。想起 来婚姻她真是一点奢望都没有。她喜欢有个性的男人,没脾气的男人拿不住她。十 六岁时第一次谈恋爱,她初恋的男朋友和别人打架,刀扎进腰里半尺深,再偏一点 碰到肾,她就没有初恋了。十六岁真好,怎么胡闹都可以,再以后,就没那阳光明 媚的日子了,先是着急着要考大学,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大学里没事做,勾心斗 角的算计来算计去,一转眼就过了,刚上了两年班,就已经老了,谈恋爱,不是要 自己喜欢的,是要有房子的,哪还有什么浪漫,浪漫,全都是书上胡编的,象她第 一个男朋友,要是写进书里,也不知会是多洒脱放荡的一个人,不过她记得最清楚, 他的伤好了以后,吃饭的喝一瓶啤酒,他能小解十次,凭你一只笔怎么胡编生活就 这么无情。后来她还爱过,一个,谣言里说是一把,追过她的倒足有一把,她心里 有数。其实闭着眼睛挑一个糊里糊涂的嫁也就嫁了,结了婚生一大堆孩子十年八年 的捆在一起,爱与不爱有什么区别?她那些同学还不都是,说是为了爱,还不如说 是为了做爱,反正这两样的区别也没几个人能说清楚。只是她骗不了她自己,她要 的,不是她自己挑的那个人,是上帝给的一个人,死了以后埋在一起的。 混混沌沌的时候,总觉得上帝给她留着一个人,留着她想要的那个人。不过人 这辈子,还不都是徐志摩那句话,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看似平常日子,谁不 是背水一战。 她想起一条隧道,漆黑,狭窄,喘不上气,几乎窒息了,没有方向但是必须向 前,母亲的隧道,亦如人生,人生似海,唯一的彼岸叫做死亡岛。 四. 好容易到了国际饭店,他把她送到大厅门口,让她先下车,自己开车去停车场。 她一个人站在大厅里,突然凉下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人也清醒了许多。 他找她无非是为了解决问题,她说的够清楚了,他还舍得在她身上花钱,必定 是不死心,她虽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可一个黑矮的胖子,对于她,实在是没有什么 魅力。道德法律她不在乎,她自己的感情她也没办法,她不爱他,这是没办法的事 情,刚才他握着她的手,简直是一只癞蛤蟆停在手背上。一个高高的老外急急朝她 走过来,越走越近,她一惊,意识到自己站在电梯旁边,让开了,那老外微笑着向 她点点头,毛茸茸的手臂伸进口袋里。 他来了,远远的看他是一个老人,圆圆的一张国字脸,稀疏的头发盖在上面, 松垮跨的一条裤子,系着皮带,稍微快一点就颠颠的。他是她的上司,这一点真是 让人烦,得罪了他,丢了工作,她从来不攒钱的人,怎么活。还是钱,他若是钱多 也就另当别论了,可是他的钱似乎也只够吃饭,她虽然爱吃,却没爱到这种地步。 国际饭店顶楼的旋转餐厅。她和他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她也第一次想到一 个问题,和年轻的男人玩,无论如何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无论如何想不到丢人两个 字。不象今天,是和这么一个老头子出来,不管别人怎么想,她自己先就觉得脸上 一阵阵的发烫,一向闲散自在,对旁人不管不问,居然也留心起别人的神色来。幸 喜国际饭店的小姐各个训练有素,并不另眼看她。她把背包放在窗台上,小姐道: “放在坐位上吧,呆会转没了。”“现在怎么不转。”“没到时间,六点才开始。” “窗户转吗?”“窗户不转,就铺地毯的地方转。”她极力装作从容,没话找话的 说了一堆。 他比她还心虚,坐下来没多久就切入正题,提醒她别告诉别人这一切,他一开 口她就明白了,“我不会毁你的。”她说道。他满意了,放心的笑出来,油油的一 张脸上泛着黄色的光。可是他深思熟虑的一套词不讲出来实在难受,不由得又说起 他从前认识的一个名女人如何如何身败名裂,“现在中国呆不下去了,只好去国外 站柜台,卖皮鞋。”说完了他如释重负的幽了一默,“觉不觉得我是坏蛋。” 夏天黑的晚,她靠近窗户看楼底的景色,先就看到方方整整的白玻璃窗上趴着 一个虫子,那虫子趴在玻璃的上方,她抬着头,仔细的看了一会儿,褐色的虫子, 一粒大米那么大,二十八层楼,它怎么就上来的,她仰着脖子都酸了,那虫子却还 是趴在那里,久也不动,它的背景只有天,宽阔的,无限的蓝天全是它的,看着它 就让人觉得天宽地广,无限开阔。它的脚下,二十八层楼的下面,长安街如同是一 条绳子,绳子上也爬满了另一种虫子,忙忙碌碌,挤挤挨挨。 她对面坐着的也不过是一个人,一个生命,她这样想。忽然就有点同情起他来, 他也是拿自己没办法,谁叫他有一个身子呢,谁叫他的身体这么好呢。 如果是从前,娶个小老婆就解决问题了,现在这样,与其说是在追一个女人, 倒不如说是在做贼,不知他的老婆见到他现在的样子会怎样。 吃饭的时候,他格外殷勤,几次走到台子上为她夹菜,因为是自助餐,又格外 的劝她多吃,她对他那年纪的人向来只有尊敬,敬而远之,如今忽然被人这样讨好 着,还真有些不安。他笑嘻嘻的为她挑了一盘水果蛋糕的时候,她忽然又想,他和 她一定是相反的,以他的年纪,单独和这样一位年轻的女性出来,无论如何是一件 值得骄傲的事情,怪不的他一下午那么高兴。 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恨起来,年轻的男子追求他,一百个理由其实都是一个,爱。 无论什么结局两边付出的是平等的,握在手里的筛子都是一生的幸福。 他说她吸引他,细想想,还不是因为她的年纪,他心里不过拿她当一架机器, 用完了,回到他结发妻子那里,她还是孤单一个人。他一辈子做惯了好事,这件事 当然也不例外,她要出国他帮她办手续,她要嫁人他帮她找如意郎君,把她扔出去, 越远越好,反正她年轻,有的是时间,可以从来,不过那些就都与他无关了。 她把盘子里那几样菜翻来覆去的挑挑拣拣,只是不放在嘴里,他实在看下去了, 说道:“不想吃就算了,再去夹点别的。” 她只是发呆,吃着吃着就停下来,问她什么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也不知道在 想什么,女孩子阴到那种地步着实少见,他叫她去夹点别的,她没反映,他也就懒 的再说什么了,打了一个饱嗝,向后靠在椅子上,用手指把两边的头发朝中间梳了 梳。晚上灯光暗,她那略有倦意的一张黄脸,口红也吃掉了,并不是太好看,他妻 子年轻的时候可比她漂亮,健康的肤色,白里透着红,水萝卜一样,可是人生太快 了,他刚明白生活就已经没有生活了。 藤黄色的灯光落在橄榄绿的地毯上,慢慢的转着,外面的北京城也慢慢的转着, 从前的北京城可不是这样的。他拿着根牙签剃牙,剃出一小块肉来,在嘴里咬着, 咬着,多少年前的事情又都回来了。和女朋友约好了下班一起去看电影,领导忽然 让他换一期新板报,因为明天有更大的领导要来参观,办完了板报再赶去,他迟了。 隔老远就看见冷风里站着的那个人,一辆公共汽车驶过,上的上,下的下,挤来挤 去,他的女朋友站在人堆里,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肩膀上。看电影是来不及了, 他说:“一起去吃晚饭,福源居有几个菜做的很好。”女朋友说:“再往前走两站, 街角有一家卖包子的,好久没吃了。”女朋友知道他没什么钱,他也知道她替他省 钱。刚出笼的热包子,拿在手里还冒着热气,迎着冷风,一路走一路吃,包包子的 纸浸透了油,两只手也油油的,没东西檫,怕脏了衣服,不放进衣兜里,就在冷风 里冻着。就是那天晚上,很晚了,冻的直哆嗦,他说要送她回去,她假装没听见, 还想和他呆一会儿,就说:“你的头发真多。”他吻了她,结婚以前他只吻过女朋 友一次,真让人难以相信,那个年代,什么都没赶上。他想着年轻时候的事,不由 得又想起来新看的一首打油诗:和尚洞房花烛夜,花甲金榜题名时。其实人生大抵 都是这样,得到的时候已经不怎么需要了。她把牙签挑起来一片木兰瓜塞进嘴里, 斜眼看着他,也想起来一手打油诗: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一对狗男女,Have nothing on。她要是跟了他,只怕就是这下场。 这一顿饭,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各有各的心思,吃的格外丰富。 回去是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和她又关进小小的车厢里,开门的时候她坐到 了后排,他有点不高兴了,觉得晚上这顿饭不太值得。暗下来的天地连成一体,车 灯照着前面的路,象是在一条隧道里穿行。无数的街灯如同是无数的省略号,一辆 皇冠在这些省略号里前行。开车的人是一个老者,他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那 个姑娘的名字叫做柯似玉,很清楚,这三个字后面是一个问号。那个老者的名字, 在这个故事里,也叫做柯似玉。 沉默了很久,柯似玉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我四十岁以后几乎不怎么看小 说了,可是偶尔看到了一篇,居然就记到了今天。故事是讲一个小姐,父母都已经 死了,只有一个老仆人陪她一起生活,从小把小姐带大,这个仆人是个瞎子,但很 忠心,小姐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有很多人追求她,仆人对小姐说:‘小姐,你要当 心,千万要挑一个对你真心的人,我是瞎子,看不到,可是我觉得你正在走一条错 误的路。’这个小姐不听他的话,嫁了一个少爷,结婚以后果然不幸福,小姐很伤 心,每天哭泣,把眼睛也哭瞎了。再后来被抛弃了,只好又回到原来的家中,和她 的老仆人一起生活。这个故事有一个名字,叫做《眼明心亮》,告诉大家一定要看 清前方的路。” 柯似玉说:“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没有什么说明意义,只是我自己 亲身经历的事情。我是六四以后上的大学,一进校门就加强思想教育,让我们看革 命书籍,刚进学校的时候大家都很乖,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一个同学去图书馆里 借了一本《红岩》,后来大家都看完了,在一起聊天,十个有九个倒说,不觉得革 命烈士坚强,只觉得那些酷刑可怕,所以万一苦命,生在战争年代,那就在牙缝里 塞两颗毒药,被抓到以后一咬牙就算了,万一这毒药不起作用,千万不要问什么说 什么,而是知道什么说什么。当时年轻,这么说也是大家开玩笑,今天回头想想, 如果真是被人抓到了,我情愿被打死也不能当叛徒,原因很简单,有的事情可以做, 有的事情不可以做。” 这只是他们谈话的开始,接下去说什么就不那么明晰了,那辆皇冠轿车究竟要 开到什么地方也很难说,因为路还很长。